人們常說,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夠了。王氏緙絲世家連續(xù)六代人只為做好一件事,那就是緙絲織造。
王氏緙絲的前三代傳人是清廷匠師:第一代傳人王金停,專做宮廷龍袍褂子等;第二代傳人王新定,曾為慈禧太后緙制八仙慶壽袍和霞帔等;第三代傳人王錦停,其作品《麻姑獻壽圖》曾于1915年參加巴拿馬國際博覽會并獲獎。
王建江是王氏緙絲第六代傳人,1976年,他跟隨父親到江浙一帶學習緙絲技術(shù),當時他還是個貪玩的男孩,有點坐不住。1979年到吳縣緙絲總廠時,初中畢業(yè)的王建江成為了廠里僅有的4個男學徒工之一,這些男孩子都是爺爺或父親帶著去上班,出于學點手藝、有份工作的純樸想法。隨著20世紀80年代父親王嘉良的《三星圖》、寫意精品《金絲猴圖》、跳出傳統(tǒng)技法的雙面全異緙絲《桃壽圖》等系列作品面世,王建江從中學到不少東西,積淀了文化底蘊,技藝也有了質(zhì)的提高?!捌鸪?,我是不大愿意學做緙絲的,總覺得它和刺繡一樣,是女孩子才會做的事情。但父親說,我們家不一樣,緙絲是嵌入家族的魂,傳承就是我們的使命?!?/p>
王建江展示緙絲技藝
王建江回憶,在他的記憶里,父親王嘉良對緙絲的著迷曾經(jīng)是他所不能理解的。為了緙織人物的表情和眼神,父親多次跑到“天下羅漢二堂半”之一的紫金庵,琢磨羅漢的眼睛,平時還經(jīng)常研究技法,并獨創(chuàng)了三異緙技法,異色異底異樣,一層上面做出來,但是顏色、圖案、底色都不一樣,非常美觀。
雖然入行起源于父親的要求,但是漸漸地,王建江發(fā)現(xiàn)了緙絲藝術(shù)的魅力,并逐漸喜歡上了這門手藝?!霸诒姸喾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中,緙絲是唯一一件不能用機器代替的工藝,就連織機都需要手工定制。緙絲對精細度要求很高,機器無法進行通經(jīng)斷緯的織法。樣式繁復的緙絲作品,就是用織機一點點緙出來的。如果有一處錯誤,就需要把所有與其相關(guān)的部分全部拆掉重新緙,除了拆,沒有其他可以修補的方法。所以,每一位緙絲匠人都要能沉下心?!蓖踅ńf,“當我真正坐在織機前,慢慢掌握緙絲的技藝后,我被這種反差的魅力所吸引,我開始學著先輩的樣子,臨摹、鉆研、創(chuàng)新技法。當一件作品中融匯了先輩技巧和我的創(chuàng)新技藝時,就好像我和先人在談?wù)摴沤癫煌木~絲技法,整個人都沉浸在緙絲里不能自拔?!?/p>
緙絲易學難精,三年的時間只能掌握一些基本功。同時,技師還需具備一定的美術(shù)基礎(chǔ),唯有如此,才能看懂顏色的深淺變化?!跋褚欢淠档せǎ挥萌N顏色的絲線便沒有層次感,十幾種織造出來的才好看。這些沒有美術(shù)基礎(chǔ)的人是不懂的?!痹诟赣H的帶領(lǐng)下,王建江與緙絲這門手藝熟絡(luò)起來。
2006年,王建江和父親王嘉良合作的緙絲龍袍獲得第十三屆中國藝術(shù)博覽會金獎。之后,王建江緙制的《龍袍》《正龍》等作品分別獲得第五屆中國民間工藝博覽會金獎、2010年江蘇省工藝美術(shù)精品大賽銀獎……時光荏苒,如今,王建江已與緙絲相伴近40年,而像他家這樣六代傳承的緙絲家族已是鳳毛麟角。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緙絲主要用于出口日本的和服腰帶??吹接欣蓤D后,很多人家做起了緙絲生意,導致嚴重的供大于求。
“一是做緙絲的人家太多了,二是日本人穿和服也少了。”王建江說,20世紀90年代起,緙絲市場急劇萎縮,從業(yè)者紛紛轉(zhuǎn)行。
王建江頗為感慨地說:“老一輩講,我家曾為慈禧太后做過壽袍。宮里要求的時間緊,如果不能按時送到宮里就會有滅頂之災(zāi)。沒辦法,我家先人把織機安置在船上,一邊走一邊緙,走了兩三個月,緙了兩三個月,終于在進京前完成了壽袍。我們是緙絲世家,傳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六代了,即便整個行業(yè)只有我自己一人,我也要堅持下去。和那些為生計從事這行的人不同,我希望把祖輩的手藝繼續(xù)傳承下去?!?/p>
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以及緙絲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緙絲技藝的生存環(huán)境大為改善。但讓王建江憂慮的是,緙絲產(chǎn)品的市場仍然太狹小,由于工時耗費巨大,同樣大小的緙絲與刺繡相比,價格要高出七八倍。這意味著緙絲面對的只能是小眾市場。
王建江曾復制成功一件乾隆龍袍。他說,表面上看,復制費高達數(shù)十萬元,但4個人要為此忙兩年多,絲線、金線也要自己采購,實際利潤并不高。
明萬歷黃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
清乾隆緙金十二章福壽如意龍袍
雖說出土的龍袍原件就存在博物館的庫房里,但由于風化等原因,龍袍原件早已褪色、化成碎片。首都博物館在全國遍尋緙絲能工巧匠,希望能復緙1956年出土的明代萬歷皇帝的袞服,專家團隊花了3年時間始終一無所獲,幾近絕望時,循著一點點蛛絲馬跡找到了王建江的父親王嘉良。到王家時天都黑透了,但專家團隊看到一幅幅緙絲作品以及父子倆專業(yè)的技藝和匠心,興奮地直轉(zhuǎn)悠,和王嘉良父子聊到了深夜。
王嘉良和王建江整個手藝生涯幾乎都貢獻給了龍袍。這個極端復雜的活,要求不僅僅是高超的技術(shù),更要有常人難有的耐心。各色在常人看來似乎毫無區(qū)別的絲線,在王建江眼中卻有著千差萬別,稍有不慎,織造出的效果便會與原件不一樣,必須得步步小心。
王建江介紹,修復講究“修舊如舊”,先要把原材料做舊,再和文物上的絲線做對比,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只有線對好,沒有任何色差后,才能再繼續(xù)織下去,有時自己一天都在某個衣角處琢磨。雖然修復進程很慢,但王建江知道心急不得,要慢慢來。
大的破損處要重緙一塊補上去,小的地方就要用絲線穿。許多絲線材質(zhì)甚至還要定制尋找,比如孔雀毛等。修復一件龍袍往往要花費大半年的時間,王建江卻醉心于此,“這是我們國家的寶物,更何況我修的龍袍里,也許還有我祖上織的呢!”
當然,復緙也絕不比修復容易。就拿王建江第一次復緙的明萬歷的袞服來說,原文物已經(jīng)破損嚴重,所有的織造過程都只能通過博物院提供的圖紙進行復緙,以十二團龍為主體的明萬歷緙絲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龍體全部選用孔雀羽毛,遍體排列織有279個“卍”字,256個“壽”字,301只蝙蝠,271個如意,花樣極其繁復。
在最初的打樣過程中,王建江不得不將整件袞服仔細割分成7份,根據(jù)圖紙描摹花樣,并要等花樣經(jīng)博物院確定后才能按區(qū)域匹配相應(yīng)顏色的織造絲線。
同時,這件袞服的經(jīng)緯線與常規(guī)款式不同,要求緙絲時壓實每一根線條,保持1毫米10根的進度織造,其難度不言而喻。
為與原件緙織技法一致,王建江采用了平織、結(jié)、盤梭、搭梭、子母經(jīng)等7種織造技巧,共用掉彩色絲線3千克,6000多根孔雀毛,10萬米日本進口的金線。如今,王建江經(jīng)常應(yīng)邀到故宮博物院修復緙絲文物,已修復過的文物有乾隆緙金十二章龍袍、乾隆“福、壽、綿、長”四屏條等。
提及為何會被故宮博物院選中,王建江頗為自豪地說:“因為我們是緙絲世家,這代表了故宮博物院對我們家族的認可?!?/p>
每代傳承人的肩上,都扛著繼承和發(fā)揚這門手藝的擔子,在他們心里,不允許家傳手藝在他們這代斷了香火。所以,不管多難,王建江都沒有退縮。
王建江在日用品上注入緙絲元素,如背包、香囊、圍巾、宮扇等。久而久之,緙絲織品成了蘇州的標志性伴手禮?!靶∥锛r格便宜,價格較高的箱包將緙絲與皮革結(jié)合,也很有時尚感?!痹谕踅ń磥恚胍尵~絲緊跟現(xiàn)代市場,就要打破傳統(tǒng),適應(yīng)不同人群的需求。
王建江從蘇州文化中汲取靈感,將蘇州當代書畫家的筆墨用緙絲手法進行再創(chuàng)作,在不同紋理質(zhì)材上體現(xiàn)原作神韻;他還與著名的蘇州民間藝人“團扇蔡”合作制成緙絲團扇,使現(xiàn)代藝術(shù)與傳統(tǒng)工藝融為一體,讓有“織中之圣”盛名的緙絲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當緙絲作為中國蠶桑絲絲織技藝入選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王建江與父親都成為了代表性傳承人。2010年,王建江與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合作建立了蘇州緙絲保護研究實踐基地,挖掘失傳的技藝,傳承、傳播蘇州緙絲織造技巧。
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緙絲、熱愛緙絲,王建江還開設(shè)了緙絲體驗課,為轄區(qū)小學設(shè)立實踐基地,并在每一次展會中不遺余力地向有興趣的觀眾介紹緙絲技藝。“我已經(jīng)收了兩個異姓徒弟,只要是他們有興趣,我就免費教。要從事緙絲工作,必須要有濃厚的興趣。緙絲耗神耗力,要保持足夠的耐心和恒久的毅力。藝若不能傳,這樣的藝術(shù)再高雅,也是無用的?!蓖踅ńf,為將手藝代代相傳,他打破了“傳男不傳女”的傳統(tǒng),把手藝傳給了家族中的女性,如今女兒也對緙絲產(chǎn)生了興趣。
平時,王建江會應(yīng)邀去一些博物館做展示和宣傳,每當圍觀者誤以為他是在織布時,他都會笑著解釋:“這是緙絲,過去皇家才能用得上的東西?!?/p>
王建江說:“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為了夢想而堅持,而我承載的是家族幾代人的夢想——將緙絲傳承下去。人的一生會碰到很多阻礙,但是找到你想做的那件事就夠了,因為漸漸地你會發(fā)現(xiàn),當那件事在你心中根深蒂固的時候,你就不會計較這些磕磕絆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