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遠
內(nèi)容提要:康熙第五次南巡期間,江寧知府陳鵬年因督修龍?zhí)缎袑m“不力”獲罪,經(jīng)前大學士張英與江寧織造曹寅力救而免遭重懲。通過對相關史料的梳理,可知龍?zhí)缎袑m一案確曾發(fā)生。曹寅由于其獨特的身份與地位,對該案的處理起到積極作用。曹寅之所以犯險相救,除了與陳鵬年有一定私交,以及肩負懷柔江南的政治目的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二人在重情尚義與清廉為政等方面有著精神層面的共鳴。
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第五次南巡期間,發(fā)生了江寧知府陳鵬年督修龍?zhí)缎袑m“不力”面臨嚴厲懲處而為曹寅所救一事,因相關史料中有“織造幼子”的記載,為考證曹雪芹家世提供了線索,引起紅學界關注。周汝昌較早注意到曹寅在陳鵬年案中發(fā)揮的關鍵作用,在《紅樓夢新證》中予以揭示。近年來學者圍繞“織造幼子”等記載展開研究,在廓清曹雪芹父系的問題上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有關此案發(fā)生背景如何,曹寅在其中發(fā)揮了何種作用等方面,目前還缺乏深入討論。本文擬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對這些問題作進一步考察,以求教于方家。
陳鵬年是康熙時期的著名清官,與于成龍、彭鵬、張伯行等并稱。方苞稱“公治一方,譽流千里”,何紹基譽之為清代兩百年湖南籍名臣第一。勤政愛民、廉潔奉公,幾乎是其為官的定評。但他仕途崚嶒,遭際坎坷,在督修行宮一案被赦后不久,又被兩江總督阿山彈劾,治以“大不敬”之罪,免死后奉命入武英殿修書。三年后擔任蘇州知府、署蘇州布政使,又因“數(shù)忤”兩江總督噶禮而再掛彈章。噶禮攻擊陳鵬年《重游虎丘》一詩語含“怨望”,欲以文字獄置之死地。陳鵬年因此被判削籍流放,康熙特旨免于治罪,仍令進京修書。此后他大部分時間擔任武英殿總裁。康熙六十年(1721)黃河決口,經(jīng)張鵬翮舉薦赴河工效力,署理河道總督。雍正即位后實授,但不久就因積勞成疾逝于任上。有清一代,數(shù)次遭受“不敬”指控而幸免于難還能享有廉吏美名,陳鵬年很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位。
督修龍?zhí)缎袑m“不力”一案是陳鵬年命運的轉折點。該案發(fā)生于康熙南巡期間,與后兩次正式嚴參之案有很大區(qū)別,沒有留下官方檔案。因此有關此案具體情形晦暗難明,至于曾否發(fā)生,曹寅是否施以援手,史料也記載不一。但從時人著述,特別是有關陳鵬年的傳記中,還是不難窺知一二。
時人所撰《圣祖五幸江南全錄》中,對行宮一事即有記載:
皇上行幸龍?zhí)缎袑m駐蹕,因建造行宮不甚整齊,有不善之意,令督院委江寧府連夜往龍?zhí)缎撬倭侠?,預備齊整,伺候皇上回鑾。
其中雖然沒有說明如何“不甚整齊”,但已經(jīng)指出康熙確實非常惱怒,以致“有不善之意”,從中也可以確定,江寧知府陳鵬年牽涉其中。方苞所撰《記太守滄洲陳公罷官事》更清楚地記述了陳鵬年獲罪的經(jīng)過。據(jù)稱陳鵬年擔任江寧知府后,為民請命,兩江總督籌議加派賦稅,陳鵬年堅決抵制,聲言“吾官可罷,民賦不可增”?;实勰涎财陂g,陳鵬年受命督修龍?zhí)缎袑m,因不愿賄賂皇帝左右親信,有人“以蚯蚓穢物置簟席間”,試圖加以陷害,幸虧前大學士張英勸諫而得免于禍。此文述及陳鵬年曾任蘇州知府并署布政使,卻未提及遭噶禮彈劾再次罷官之事,應該撰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之前,可能是有關此案的最早記載。陳鵬年與方苞早在行宮案前就有交往,《秣陵集》中有唱和之作。陳鵬年還曾為方苞的母親、兄長撰寫過墓志銘。陳鵬年去世后,方苞也專門寫祭文吊唁,并親自撰寫了《武陟陳公廟碑》碑文。從兩人交往的親密程度來看,上述有關行宮一案的記載也絕非子虛。
此外,張伯行撰寫的陳鵬年墓志銘中也提及陳擔任江寧知府后,“東南公務需費,當事欲私增戶租,公以去就爭,由是忌者必欲去公”,在皇帝南巡時,當事者“欲借供億不辦以困公”。與陳鵬年和曹寅都有私誼的江南布衣學者李果為陳鵬年所擬的家傳提及“圣祖南幸,大府委公司上方供億,又奉旨修鎮(zhèn)江馬頭三處口岸,刻期一夕完,蓋為忌者所中也”。陳鵬年之子陳樹芝等所撰的“行述”中,也簡略記述了陳鵬年得罪上司的經(jīng)過:當事者欲每地丁銀一兩加耗羨二三分,陳鵬年“再三為民力請,繼乃抗言力爭,由是事格不行”,導致上司有“抉去之意”,“翠華南幸,有借上方供億計中府君者,先帝不為之動”。這幾篇傳記中都隱約提示康熙南巡期間陳鵬年曾為人設計陷害,與方苞所說適相呼應。
關于此案,陳鵬年詩文也留下了蛛絲馬跡。行宮案之后,康熙命其趕修鎮(zhèn)江馬頭,監(jiān)督纖工北上,實際上隱有“懲戒”之意。陳鵬年心有所感,在詩中記載了這一經(jīng)歷,從其中“帝命清馳道,天威拱御舟。一愚何足貰,百死未能籌”,“悸病心魂亂,生還鬢發(fā)衰。豎儒慚薄劣,徒負圣明知”等句中,可以感受到他的驚魂未定。甚至多年以后,他憶及此事還心懷忐忑??滴跷迨荒?1712),他因被噶禮所參羈押鎮(zhèn)江等候處置時寫了《龍?zhí)兜乐懈惺滤氖住?,回憶起“鳳舸追趨日,天威咫尺間”,仍感到“驚喜得生還”。由此可知,龍?zhí)缎袑m一案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曹寅是否為解救陳鵬年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在前述方苞、張伯行、李果以及陳樹芝等人所作的傳記中并未提及,方苞文中只談到致仕大學士張英進言使陳鵬年免于治罪。而在宋和所撰《恪勤列傳》中,對曹寅力救一事則有詳細記載:
正是在這篇傳記中,出現(xiàn)了“織造幼子”的說法,以及曹寅為陳鵬年伸出援手的精彩敘述。作者宋和,字介山,又作介三,約出生于順治十六年(1659),去世于雍正七年(1729),是當時著名的布衣之士。乾隆《江南通志》載其“年三十始讀書深山中,為古文,四十學大就,入都,先后為韓菼、陳鵬年、孫勷所激賞,謂其非唐以下之文也”。在其所著《雪晴軒文稿》中,收錄了多篇與陳鵬年的書信。二人可能相識于陳鵬年入京修書之后,因宋和貧不能自給,陳鵬年“未睹面即斂資以周和貧”,以后曾多次接濟,甚至苦心孤詣為其籌劃南歸之計。陳鵬年當時也只是“長安寓公”,俸餉微薄,自身尚不能保,但樂于濟人之困。他署霸昌道后,赴任不久即遣人向宋和傳語“老友無多,余為有心人,必終有以處宋某”??滴趿?1721)他署河道總督,次年招宋和前往清江浦,商定買山南歸之計。宋和本擬北河解凍就攜家人南歸,因陳鵬年不久后去世而未果。盡管未能如愿,宋和對陳鵬年始終懷有拳拳感激之情,此后在與他人的書信中反復提及,盛稱“其處己也至清,而處和也至厚”??梢娝魏团c陳鵬年交情匪淺,其所記載當屬可信。此外,宋和與曹寅也有過一定交往,宋和給陳鵬年的書信中曾稱,“十五六年前,曾以韓宗伯慕廬先生薦,游于江寧織造曹荔軒先生,居一年,甚樂石頭城風土”,可知其確實曾因韓菼之薦,游于曹寅幕下一年之久。信中自言已五十八歲,倒推可知宋和游于曹寅幕下大約在康熙四十年至四十一年。宋和經(jīng)常游走公卿之門,信息頗通,有關曹寅救援陳鵬年之事,定有確據(jù)。
無獨有偶,曹一士文集中也有類似記載,可為佐證。《四焉齋文集》中收有兩篇陳鵬年的傳記類文章,均為代筆,其中一篇為墓志銘,根據(jù)行文對比,與《道榮堂文集》卷之首所收的湖北巡撫鄭任鑰所撰墓志銘幾乎完全相同,應是曹一士代鄭所作,其中說:
圣祖仁皇帝南巡,大府議益耗羨為供張,公持不可,且曰:“事茍上聞,滋得罪?!贝蟾幾喙募怂幽鲜袠菫橹v堂,率吏民讀法,大不敬,宜置重典。仁皇帝在行宮已廉知公治行及民愛戴狀,姑命聽勘。獄具,詔免死,赴京修書。
本文雖然未提曹寅救援之事,但提到“仁皇帝在行宮已廉知公治行及民愛戴狀”,表明行宮中確實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而另一文是曹一士代人所作的神道碑,不確定是否也是代鄭所作,但撰寫時間應該相差不遠。其中記載道:
會上南巡,總督議供億,期地丁兩加三分,屬郡唯唯。公抗言曰:“天子屬車所至,絲毫皆自公帑出,我曹顧履畝私取之以累圣德,如后罪何?”議遂寢。總督銜之,卒用前改南市樓宣講圣諭大不敬,劾擬棄市。先是,織造曹寅免冠叩頭,為上言陳某居官廉,民以故愛之,上頷之,命一夕修鎮(zhèn)江馬埠三,督挽舟夫,南北行數(shù)千里,覘其才。獄上,詔免死,公由此有南熏之召。
文中主要記載的是總督阿山以南市樓舊址宣講圣諭事彈劾陳鵬年,但插入“先是,織造曹寅免冠叩頭,為上言陳某居官廉……”一句,所敘實為督修行宮之事。曹一士也與陳鵬年有密切交誼。曹的父親曹泰曾與陳鵬年有舊,據(jù)曹一士言,其父“在京獨與前蘇州知府長沙陳公鵬年相友善”,“滄洲陳公與先君子實相契合”??滴跛氖四?1709)曹泰曾擔任福建莆田知縣時因事被參,陳鵬年曾致信福建巡撫張伯行試圖關說。因此曹一士對陳鵬年以師禮事之,有“文章江左愧虛名,得托師門慰此生”,“交游同孔李,子弟比荀陳”之句。陳鵬年總督河道時,曹一士曾留幕下,為其編次《滄州近詩》,于陳鵬年事跡應有所知。
乾隆時余廷燦受陳鵬年曾孫陳在璧所托作《陳恪勤公行狀》,所據(jù)底本即陳在璧提供的宋和所作列傳。余廷燦與陳鵬年之子陳樹蓍交往密切,自稱“聞公出入中外風節(jié)頗詳”。行狀中記載曹寅相救一事,內(nèi)容與宋和所撰基本相同:
乙酉,下詔南巡,制府阿三[山]議益耗羨為供張,公堅持不可,且曰事茍上聞,得罪滋大。制府怏怏,寢其議,然心則欲抉去公矣。未幾,車駕駐江寧行宮,規(guī)制頗草創(chuàng),欲抉去之者即借是激怒侍從左右,陰以陷公。圣祖心知公,不為動,會致政大學士張英來朝,奏稱公賢,而織造使曹寅亦免冠叩頭為公請,良久,至血被額,階有聲,竟得解。
宋、曹、余三位均與陳家關系密切,特別是宋和、曹一士二人受陳鵬年恩惠頗多,必不至于摭拾無根之談,為其憑空增一恩人。宋、曹所撰之文均被收入《道榮堂文集》,定然經(jīng)過陳鵬年子孫認可,亦可證此事之不虛。至于為何方苞等人未有記載,可能有多種原因。如方苞之文撰寫較早,無論牽涉到廢太子還是曹寅,都有不妥。記載張英相救不過多一佳話,而曹寅身份敏感,如果此事廣泛傳播,反而招致猜忌。宋、曹等人所撰已在雍正朝以后,所以無須忌諱。
陳鵬年詩文中對曹寅相救一事雖然沒有明確記載,但他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羈押期間所作的《次韻答吳秋屏見寄二首》中提到了曹寅。其中“義覺云天重,春從黎谷回”下自注“札中述銀臺曹荔軒先生北行,相念頗切,故及之”。這兩句詩前句運用了《宋書·謝靈運傳》“高義薄云天”的典故,后一句源自劉向《別錄》,其中載鄒衍居燕時通過“吹律”改變氣候使得寒冷的“黎谷”之地得以耕種。如陳鵬年自注所云,兩句都與曹寅有關,前者贊其高義,后者稱其有“回春”之德。不難理解,這里要表達的是對曹寅曾經(jīng)高義相救使自己獲得重生的感念之情。
關于曹寅為何力救陳鵬年,以往學者已經(jīng)從曹寅為人方面給予了解釋。史景遷認為,曹寅是“為求公理,顯然是賭上了自己的前途”。樊志賓也將曹寅力救陳鵬年的一系列舉動,歸結為“曹寅的為人和曹氏一門的家風”。重情重義確實是曹寅的重要品格,李煦就曾說“老妹丈親情友誼,近代無兩”。但如果按照袁枚的說法,曹寅“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似乎二人關系并不密切。袁枚與陳鵬年時代相距稍遠,但與陳鵬年的外甥彭廷梅有交往。彭受舅舅陳鵬年影響頗深,當陳羈押鎮(zhèn)江之時,他“日侍左右”。彭與袁枚相過從時,曾講述過陳鵬年事跡,如袁枚所言,“彭湘南……為余言:滄洲詩宗少陵”,即其一端。如果關于曹寅與陳鵬年“不相中”的說法也來自于彭廷梅,應該并非空穴來風。
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夏到四十五年(1706)二月近三年時間里,曹寅、陳鵬年二人一為江寧織造,一為江寧知府,肯定有所往來。陳鵬年詩集中有一篇與曹寅相關的詩作,題為《楝亭詩二十五韻,呈銀臺曹子清先生》,其中稱“種樹知先德,過庭識素風”“尺五依宸極,魁三列上公”“白下榮開府,秦淮寵錫弓”“插架牙簽滿,披軒玉冊充”“鶴琴傳介節(jié),詩禮屬宗工”“尚衣方賜蟒,籫筆更乘驄”。詩的主旨在稱頌曹寅的家世、家風,寫作時間大約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元旦前后。從陳鵬年任江寧知府至此長達兩年多時間,《秣陵集》中沒有與曹寅相關的詩篇,曹寅《楝亭集》中也沒有與陳鵬年的唱和之作,說明雖有往來,私下交往并不多。但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陳鵬年就為曹寅寫下了“義覺云天重”之句,并稱“相念頗切”,關系已非尋常??赡苷缰苋瓴壬f,“或者本不投,而乙酉一事后,遂而知感交好”,二人的關系有一個變化過程。只是不一定在行宮案后才改變,從陳鵬年詩的寫作時間看,在此之前已有私交。雖然題寫“楝亭詩”并不意味關系就一定十分親密,但至少說明他們之間有認同基礎。
那么,曹寅與陳鵬年之間的認同基礎是什么呢?他們一個是皇家包衣,一個是漢族士人,階層和身份上的差異非常明顯。他們共同服膺的漢文化可以提供交往的橋梁,不過這在當時是普遍現(xiàn)象,即使?jié)M洲貴族也多響慕漢風,如兩江總督阿山也“自稱文人”,康熙就曾警告他“滿洲姓人,仍作滿洲好”,因此不足以構成他們之間密切關系的特殊條件。從兩人詩文中沒有唱和之作來看,他們之間的交往并非詩酒流連的日常往來,應該是在更高的精神層次上存在共鳴。
重情尚義可以說是曹、陳二人的共同人格特征。曹寅廣結江南士人,除了生性風雅以及帶有康熙懷柔江南的政治任務外,也與重視情義的性格有關。在《楝亭詩》中有很多歌詠友誼、懷念友人之作,如“交渝金石真能久,歲寒何必求三友”,“人生友多不為過,床前莫嘆青氈破”。每當友人有難,他能給予實質(zhì)幫助。如他對老友姚潛,不但時常給予資助,還為其建香河書屋以為隱居之所。友人徐樹本家道清苦,曹寅首倡捐資,與李煦等一同助其歸葬故里。張伯行在祭文中盛稱曹寅“薦達能吏,扶植善良”,還令“罹文網(wǎng)者獲矜全”。曹寅以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使得一些人免于因文字獲罪,緩解了江南士大夫與清廷的緊張關系。力救陳鵬年,更體現(xiàn)了他重義的特點。在后來的噶禮與張伯行互參一案中,他為保護張伯行,也是頗費周折。陳鵬年為人也是如此,他對宋和,正如曹寅之對姚潛。李果曾記載,陳鵬年被罷江寧知府后,得知有一位黃岡杜先生未能歸葬,就典賣了自己的衣裘“葬之而行”;在蘇州之時,陳鵬年得知前任湖州知府“有息女隨其生母混居市井中”,遂“為擇士之賢者嫁之”。類似事跡還有不少??梢娫诮怆y紓困、周人之急方面,陳鵬年與曹寅的做法毫無二致。
此外,在為政理念上,二人也有相似之處。據(jù)張伯行所記,陳鵬年為政,“潔己奉公,實心為國”,所到之處,無不以興利除弊為要務,除積弊、雪沉冤、革重耗、懲蠹役,所以深得民心。當他被逮治罪之時,“民至痛哭罷市,持薪米相餉遺者壅衢巷”。曹寅未曾擔任地方官,但擔任織造和兩淮鹽政之時,也多有善政,張伯行曾歸納道:
于是特簡織使,節(jié)鉞翩翩,初蒞姑蘇,則清積弊,節(jié)浮費,其軫匠而恤民者,蓋頌聲洋溢而仁聞之昭宣。繼調(diào)江寧,則除幫貼之錢,使民不擾,減清俸之入,俾匠有資;其采辦而區(qū)畫者,尤公私兩便,而施恩用愛之無偏。
李果將曹寅的為政風格總結為“明察”,與李煦的“寬和”相得益彰,“無煩擾以樹威,風清吏肅,奏免累年商欠帑金幾百萬兩,又賑恤灶丁,兩公加惠商民,補敝救災,見于政事如此”??滴酢督伎h志》也記載,曹寅“一切恤商惠民之政,無不悉心奉行。奉旨平糶,厘剔弊端,存活甚眾”。把民眾放在中心位置,其實正是人們對“清官”期待。曹寅因為未理民事,未得“清官”之名,但從其歷任行事以及所交往的官員多為韓菼、宋犖、施世綸、張伯行等清介之士可以想見,他與“清官”更有默契。陳鵬年正是當時“清官”的典型。龍?zhí)缎袑m一案,曹寅為搭救陳鵬年,讓“幼子”過庭,以“陳鵬年”之名回答康熙“江南好官”之問,自己又叩頭流血以平皇帝雷霆之怒,堪稱煞費苦心。在二人之間還難言至交的情況下,如此甘冒風險相救,出自精神上的高度認同可能更有說服力。
由于有張英、曹寅的力救,“龍?zhí)缎袑m案”未成大獄。表面上看,此案似乎無足輕重,但實際情況要嚴重得多。無論是出于阿山等人陷害,還是行宮修筑確實草率,都觸犯了皇帝的權威,而這一點恰恰是康熙最為敏感也最難容忍之事。在陳鵬年被張英、曹寅所救后不久,江西巡撫李基和就因為迎駕“不敬”遭到嚴厲懲處。其得罪的原因,康熙在對阿山的面諭中說得很直接:“江西巡撫李基和甚為粗鄙,不知禮節(jié)。”返京之后,康熙即諭令大學士:“李基和自江西紆道浙江,又徑住蘇州不前進迎駕,不敬殊甚……著革職拿問,嚴行擬罪具奏?!毙滩康妊瞄T希旨議處,照不敬律處以斬立決。康熙下令從寬免死,枷號三個月,鞭一百,“給與該管王為奴”。處罰之嚴,令人不寒而栗。
與李基和相比,陳鵬年除了“不敬”之外,還卷入了兩江總督阿山與河道總督張鵬翮的滿漢斗爭之中,面臨形勢更為兇險。在南巡之前,康熙已有打壓張鵬翮的意圖,南巡途中張鵬翮曾當面向康熙舉薦陳鵬年出任淮海道,康熙即沒有同意,卻任命了正藍旗漢軍出身的張圣鐸,其針對性已不言而喻。在這樣的氛圍下,如果沒有曹寅與張英的有力援手,結果難料。張英作為已經(jīng)致仕的大學士,反映的是江南士人和普通民眾對此案的看法,康熙可能迫于民意會有所轉圜,但同時也會加深對漢族士人結黨的疑忌。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皇帝包衣親信的曹寅的勸諫,就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如前人所指出的那樣,三織造具有特殊的地位與職責,曹寅因為愛好文學、重交游,康熙“正好用其優(yōu)長以籠絡江南文士……達到訊息暢通,威懾與懷柔交替結合的統(tǒng)治目的”。籠絡江南士大夫,凝結江南民心,本來就是曹寅、李煦等人承擔的一項重要職責。曹寅為陳鵬年叩頭流血,實際上就相當于為其居官、為人以及忠誠作了擔保,讓康熙看到陳鵬年并非有意冒犯皇權而是真正廉潔自勵的清官形象。有了這樣的基本認識,使得陳鵬年之后兩次遭遇“大不敬”的彈劾都未受重譴。即使噶禮欲憑借文字獄,稱陳鵬年游虎丘詩“有悖謬語”,康熙還是非常清醒地認為其中“不過托意漁樵”“并無干礙”。這樣認識的形成,應該與曹寅的勸諫有重要關系。
①[34][42][46]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331—338、379—380、388、388頁。
③ 方苞《祭滄洲陳公文》,彭林、嚴佐之主編《方苞全集》第9冊《方望溪文集全編》卷二五,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93頁。
④ 何紹基著,龍震球、何書置校點《何紹基詩文集》第1冊《東洲草堂詩鈔》卷一二,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39頁。
⑤ 唐祖價《陳恪勤公年譜》卷中,《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88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651頁。
⑥ 《圣祖五幸江南全錄》,振綺堂叢書初集1910年版,第36頁。
⑦ 方苞《記太守滄洲陳公罷官事》,《方苞全集》第9冊《方望溪文集全編》卷一六,第577—578頁。
⑧[45] 張伯行《皇清誥授通議大夫總督河道兵部右侍郎謚恪勤陳公墓志銘》,《正誼堂文集》卷一二,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48頁。
⑨ 李果《陳恪勤公傳》,《在亭叢稿》卷六,清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⑩ 陳樹芝等《皇清通議大夫總督河道提督軍務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謚恪勤公顯考滄洲府君行述》,收入《恪勤陳公墓志銘》(清抄本),國家圖書館藏,第35頁。該書應是陳鵬年去世后其諸子所匯集的家傳資料。因這篇行述末尾提及由禮部尚書張廷玉填諱,張廷玉任禮部尚書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至雍正元年九月,可知此行述作于雍正元年九月之前。
[11] 陳鵬年《閏四月廿六日,由仲莊閘返金陵三首》,見《秣陵集》卷三,陳鵬年著,李鴻淵標點《陳鵬年集》,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280—281頁。
[12] 陳鵬年《龍?zhí)兜乐懈惺滤氖住罚姟稖嬷萁姟肪砦?,《陳鵬年集》,第534頁。
[13] 宋和《恪勤列傳》,見《道榮堂文集》卷之首,《陳鵬年集》,第714頁。另國家圖書館藏有宋和《雪晴軒文稿》(清抄本,不分卷)兩種,分別為二冊本和四冊本,其二冊本第一冊中收有《陳恪勤公列傳》,內(nèi)容大體相同,但沒有廢太子及“織造幼子嬉而過于庭”的內(nèi)容,應是經(jīng)過刪節(jié)之故。
[14] 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六七《人物志》,《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15][18] 宋和《與陳長沙先生書》,《雪晴軒文稿》四冊本第二冊。
[16] 宋和《與陳滄洲先生書》,《雪晴軒文稿》四冊本第二冊。
[17] 宋和《與沈麟洲明府書》,《雪晴軒文稿》四冊本第二冊。
[19] 鄭任鑰《清故光祿大夫、總督河道、提督軍務、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恪勤陳公墓志銘》,見《道榮堂文集》卷之首,《陳鵬年集》,第709頁;曹一士《光祿大夫總督河道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謚恪勤陳公墓志銘》,《四焉齋文集》卷七,清乾隆年間刻本。
[20] 曹一士《光祿大夫總督河道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謚恪勤陳公神道碑》,《四焉齋文集》卷八。
[21] 曹一士《先考鄉(xiāng)進士知福建興化府莆田縣事茹庵曹公行狀》,《四焉齋文集》卷七。
[22] 曹一士《與張樸村書》,《四焉齋文集》卷五。
[23] 曹一士《上滄洲師兼辭歸里四首》,《四焉齋詩集》卷三。
[24] 曹一士《上陳滄洲師三十韻》,《四焉齋詩集》卷五。
[25] 余廷燦《陳恪勤公行狀》,《存吾文集》卷四,光緒三十四年授經(jīng)堂重刻本。
[26] 陳鵬年《次韻答吳秋屏見寄二首》,見《滄州近詩》卷五,《陳鵬年集》,第526—527頁。
[27] 史景遷著,溫洽溢譯《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帝寵臣的生涯揭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頁。
[29][41] 李煦著,王偉波校釋《虛白齋尺牘校釋》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頁。
[30][32] 袁枚著,王英志批注《隨園詩話》卷二、補遺卷一,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26、315頁。
[31] 鄧顯鶴輯《沅湘耆舊集》卷七五《彭縣丞廷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
[33] 見《秣陵集》卷二,《陳鵬年集》,第270頁。
[35] 王利器《〈紅樓夢新證〉證誤》,《紅樓夢研究集刊》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12—413頁。
[36] 李軍《曹氏家藏〈楝亭圖詠〉卷佚詩考——兼論該書流傳改裝問題》,《曹雪芹研究》2017年第1期。
[37]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75頁。
[38][39][40] 曹寅《墨蘭歌》《一日休沐歌》《后陶留隱香河書屋》,分別見《楝亭詩鈔》卷四、卷一、卷二,曹寅著,胡紹堂箋注《楝亭集箋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32、87頁。
[43] 劉上生《曹寅與曹雪芹》,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頁。
[44] 李果《滄洲先生詩集序》,《在亭叢稿》卷一。
[47] 李果《儀征江亭記》,《在亭叢稿》卷八。
[48] 康熙《江都縣志》卷六,康熙五十六年刊本。
[49]《清圣祖實錄》卷二二〇,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己丑條。
[50]《清圣祖實錄》卷二二一,康熙四十四年五月丙寅條。
[51]《清圣祖實錄》卷二二一,康熙四十四年六月癸丑條。
[52] 韋慶遠《江南三織造與清代前期政治》,《史學集刊》1992第3期。
[53]《清圣祖實錄》卷二五一,康熙五十一年十月丙辰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