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婕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中的人物汲取了阮籍的人格、精神特質(zhì),具體包括逸氣人格的呈現(xiàn)、任情越禮之舉、以矯情掩真情。《紅樓夢》的虛無思想及其隱喻式創(chuàng)作方式也與阮籍有一定的淵源?!都t樓夢》對阮籍多向度汲取的原因主要是曹雪芹的處境與阮籍有相似之處,曹雪芹的人格特質(zhì)與阮籍有幾分相仿。《紅樓夢》對阮籍多向度的汲取具有比較重要的文化意義:一方面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特有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趣味,另一方面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厚重與活力。
紅學家周策縱指出,曹雪芹的“夢阮”別號是表示敬仰阮籍,“夢阮”這一別號的背后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夢想是并非泛泛的。誠然,關(guān)于“夢阮”之“阮”是否為阮籍目前尚存在爭議,但《由夢阮說開去》一文則認為曹雪芹通過別號“夢阮”表現(xiàn)了其對以阮籍為代表的整個魏晉時代風尚的追求。而《“夢阮”取義新釋》一文則認為所謂夢阮應當用的是漢時阮肇入天臺山遇仙的典故。且不論“夢阮”之“阮”究竟是否指阮籍,曹雪芹頗受阮籍影響卻是毋庸置疑的。目前關(guān)于《紅樓夢》與阮籍關(guān)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這幾個方面:其一,研究《紅樓夢》中人物的性情與阮籍性情的相似之處,如《阮籍對〈紅樓夢〉的影響舉隅》一文認為阮籍與《紅樓夢》中的寶玉形象都有“癡”的特征,阮籍和黛玉都是富于含蓄美的悲劇人物。其二,分析《紅樓夢》所敘寫的悲劇內(nèi)容與阮籍《詠懷》詩的相通之處,這在《從〈紅樓夢〉看阮籍、嵇康、陶淵明對曹雪芹的影響》中可以看到。該文認為阮籍難以情測的悲哀彌漫于阮籍《詠懷》詩中,曹雪芹懷著同樣沉重的超時世之悲哀,這悲哀彌漫于《紅樓夢》里。其三,分析《紅樓夢》與《詠懷》詩的共同特點,如《阮籍〈詠懷詩〉與〈紅樓夢〉的隱晦手法》主要分析了二者都引用前人詞句、借“美人”意象表明心跡等。總而言之,已有的研究論文多集中于某個側(cè)面的現(xiàn)象梳理,本文將對《紅樓夢》與阮籍的關(guān)系進行更加全面的考察,并深入分析其原因及意義。
《紅樓夢》對阮籍的汲取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紅樓夢》中的人物不僅汲取了阮籍的人格特質(zhì),而且還對他的任情越禮之舉有所繼承。值得注意的是,阮籍不僅有任情越禮的一面還有矯情的一面,妙玉的矯情也受到了阮籍的影響。
寶玉雖出身于仕宦世家,代代讀書,他卻對仕途經(jīng)濟尤為鄙棄。寶玉厭惡賈雨村之流的政客,也不屑與之為伍。這些都突出了寶玉對功名利祿等世俗價值觀念的反叛,體現(xiàn)出了他超凡脫俗、獨立不遷的個性。曹雪芹曾以《西江月》二詞來品評寶玉,詞中有言“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看似是對寶玉的否定,實則是寓褒于貶,揭示出了寶玉不同尋常的特質(zhì)。《西江月》中的這四句評論被牟宗三先生稱之為“四不著邊”。牟宗三先生稱,此種四不著邊,任何處掛搭不上之生命即為典型之名士人格。名士之名,無所附麗,亦不在格局規(guī)范中顯。是以其為名也,亦只是其逸氣之一點聲光,全由遮顯。所謂逸氣即逸出、超離平常的世俗之氣,故逸氣清而不濁,雅而不俗,奇而不常。逸氣是一種脫離了正統(tǒng)的框架和軌道的生存方式和人格典型,逸氣很早便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自覺追求的最高人格形態(tài),如身為“逸民”的伯夷、叔齊被孔子盛贊。
在魏晉南北朝,逸士的形象以阮籍等名士為代表?!妒勒f新語·簡傲》開篇言:“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比罴⒉灰蛩抉R昭與君王比擬的風范而改變自己狂放的姿態(tài),由此可見阮籍之放逸?!妒勒f新語》劉孝標注引《文士傳》曰:“籍放誕有傲世情,不樂仕宦?!睂氂駥κ送窘?jīng)濟的厭棄正是對以阮籍為典范的放逸精神的繼承,他們都不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祿,具有傲然獨立的叛逆性格。據(jù)《晉書》記載,司馬昭曾想與阮籍聯(lián)姻,阮籍卻“醉酒避親”,使得聯(lián)姻之事無法進行。司馬昭雖權(quán)傾朝野,但阮籍并不想攀附于司馬氏。寶玉不愿與賈雨村等政客交往正如阮籍不愿與司馬氏政權(quán)合作一般,二者都是對不合理現(xiàn)實的反抗。再者,阮籍與嫂見別等經(jīng)歷,也是阮籍身稟逸氣的表現(xiàn),同時還反映出了他對女性的欣賞和愛惜。阮籍曾在《達莊論》中提出“男女同位”,這是對男尊女卑思想的反撥。寶玉與阮籍都是天地之逸氣,寶玉對女性的態(tài)度可以說受到了阮籍的啟發(fā)?!霸谑浪字信畠菏亲钋逍愕?,寶玉對女兒有一種天然的敬意、憐惜和思慕”,寶玉整日生活在脂粉堆中,與眾姐妹結(jié)成閨閣良友,他將自己的全部生命都交付于諸艷群芳。寶玉對女兒的癡愛并非世俗的男女情欲,而是至真至純的感情,同阮籍一般“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
寶玉和黛玉都有青春叛逆的一面,寶黛繼承了阮籍的任情越禮之舉。寶黛最典型的越禮之舉便是同看“禁書”?!敖麜钡膬?nèi)容給黛玉帶來強烈的心靈震撼,后來她又聽了《牡丹亭》,迸發(fā)出更強烈的感情沖擊。在第40回眾人行酒令時,黛玉大膽說出了《西廂記》和《牡丹亭》中的兩句。在第45回,黛玉拿自己的酒杯喂寶玉喝酒,在場還有闔府女眷,黛玉這樣的行為分明已是忘情之舉。王熙鳳見狀,忙借“別喝冷酒,仔細手顫”來轉(zhuǎn)移視線,賈母也忍不住借“掰謊記”來提醒他們“知禮”。寶黛之間的相處模式有違常禮,他們的愛情也遭到了眾人的反對。情禮之間的沖突自古已然,魏晉名士面對情禮沖突時表現(xiàn)得尤為激烈,阮籍即是其中的代表,他曾直言“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阮籍有許多反抗禮教之舉,如醉臥鄰家美少婦旁。阮籍處于政局動蕩、沖突不斷的時代,司馬氏大肆屠戮士人,嵇康、呂安因不孝被司馬昭誅殺。所謂不孝只不過是欲加之罪,司馬昭只是借不孝之名鏟除政敵而已。司馬氏之崇尚禮教顯然并非出自真心,因此阮籍反抗的是已經(jīng)僵化的禮教。在《紅樓夢》中,封建禮教也已僵化,賈璉時常拈花惹草、其父賈赦年紀雖大卻好色荒淫,這些出格的行為在封建禮教的框架之內(nèi)卻是合情合理的,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寶黛有了任情越禮之舉。
除寶黛之外,史湘云也頗具阮籍縱情任性的一面。第49回,湘云提議烤鹿肉吃,得到了大家的響應,便有了“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一幕。湘云大口吃肉與喝酒,完全不顧侯門千金在世俗生活中應有的形象。第62回的“憨湘云醉眠芍藥裀”更是《紅樓夢》中的經(jīng)典圖景,也是湘云任情而為、不拘禮法的生動體現(xiàn)。誠然,《紅樓夢》寫了不少醉態(tài),如焦大醉后大罵、王熙鳳醉后潑醋、劉姥姥醉臥怡紅院等,這些醉態(tài)也有幾分任情越禮的色彩,但終究與阮籍相差甚遠。焦大的醉罵是對賈家丑聞的揭露,蘊含著對賈家腐敗墮落的焦急與憎恨,少了風流瀟灑之態(tài)。魯迅先生曾言:“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王熙鳳醉后潑醋體現(xiàn)出的是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痛苦與掙扎,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則是一出鬧劇,場面滑稽而荒誕。唯有湘云的醉眠體現(xiàn)出了曠達與疏朗,霽月光風的湘云崇尚魏晉名士真率的作風?!跋嬖谱砗竺哂谌展庵拢嗍癁榇病⒙浠檎?、蜂蝶圍繞、夢話酒令,這樣的放達嬌憨只有內(nèi)外澄徹、磊落明凈的湘云做得出來”,湘云的醉眠芍藥裀堪比阮籍的醉臥鄰家美少婦旁,以縱情任性的方式表達對僵化的封建禮法的反叛。
在面對情禮矛盾時,寶玉、黛玉和湘云都有任情越禮之舉,而妙玉則表現(xiàn)得比較矯情。妙玉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她自小因病被迫出家,卻對紅塵心生向往。妙玉對寶玉的愛慕之情在小說中有多處暗示,如第41回,妙玉邀請寶黛去她的耳房內(nèi)喝“體己茶”,她實則是為了邀請寶玉。她把自己平日用的綠玉斗給寶玉斟茶,這可以說是“同杯共飲”的心理體現(xiàn)。但是妙玉為了掩飾愛意,又正色稱寶玉吃茶是“托他兩個的?!薄5?0回,寶玉聯(lián)詩失誤,李紈罰寶玉去妙玉那里要一枝紅梅回來。寶玉費心取回紅梅后又去了趟櫳翠庵,妙玉托寶玉送給大觀園里每人一枝梅花。對此清代著名《紅樓夢》評點家王希廉說道:“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假掩飾?!钡?3回,寶玉過生日時,妙玉派人送去賀帖,道是“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妙玉雖自詡為檻外人,但她卻對寶玉的生日念念不忘。妙玉身在檻外而心在檻內(nèi)的情感,同樣是欲蓋彌彰。她一方面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對寶玉的愛慕,一方面又刻意壓抑著對寶玉的感情。就對真情的掩飾與壓抑而言,妙玉與阮籍實在是有幾分相似之處。
阮籍雖然有許多任情越禮之舉,但他也曾壓抑自己的真情,關(guān)于這一點往往比較容易被忽略?!稌x書》云:“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圍棋之事并不足以使得阮籍壓抑喪母之痛,但他卻強忍哀痛繼續(xù)與人對弈。阮籍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刻意為之,以示對常情常理的反叛,畢竟當時的禮教已然敗壞。誠然,情與禮原本密不可分,在關(guān)于“三年之喪”的禮制上,孔子強調(diào)的是以禮儀的形式表達對父母的孝心和感情。孔子將禮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則之上,將外在的禮制與規(guī)范變?yōu)閮?nèi)在的心理情感,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中的“禮作于情”即是此意。郭店楚簡中的“情生于性,禮生于情”更是直接點明了禮乃因情之需而生,禮是情的延伸與外化。如果禮與情能夠如此統(tǒng)一,那么這樣的禮便可以“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然而事實上,“情與禮,一個作為內(nèi)在的心理情感,一個作為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總是不斷地沖突,產(chǎn)生矛盾”。妙玉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比較明顯的情禮沖突,青春愛情本是人之常情,她對愛情有所向往,但佛門的枷鎖與世俗的禮法又使得她不得不壓抑真情,這就造成了她有一些矯情的表現(xiàn)。
《紅樓夢》中的人物除了對阮籍的人格、精神氣質(zhì)等方面有所汲取之外,書中的虛無思想亦與阮籍有一定的淵源,其創(chuàng)作方式與《詠懷》詩也有一些相似之處。不過就這兩方面而言,《紅樓夢》中的內(nèi)容都更為復雜。
在整部《紅樓夢》中,給予讀者印象最深的宗教諭旨,一是“夢幻”觀,二是“色空”觀。在本質(zhì)上,前者屬于道教,后者屬于佛教。在小說開篇作者就特別點明:“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一僧一道在攜石頭入世歷劫前亦警示道:“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痹诘谝换刂?,跛足道人以《好了歌》點化了甄士隱,《好了歌》認為世間的功名、財富等都是虛幻而不可依持。佛教的“色空”觀在第一回中同樣也被點出:“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佛教認為“空”乃天地萬物的本體,一切終屬虛空,“色”乃萬物本體瞬間生滅的假象,“情”乃對此等假象所產(chǎn)生的種種情感。空空道人的“自色悟空”與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有異曲同工之處,二者都流露出了濃郁的虛無思想,否定了追求功名利祿的現(xiàn)實人生,并以離棄現(xiàn)實世界的超現(xiàn)實解脫為最終歸宿?!都t樓夢》中的這些虛無思想不僅暗示了小說的總體走勢,而且也凝聚著曹雪芹在歷經(jīng)家族巨大變遷后對世事人生的深刻體悟。
上文談到,《紅樓夢》中的人物受阮籍人格、精神氣質(zhì)等影響頗深?!都t樓夢》中的虛無思想也與阮籍有一定的淵源。阮籍曾言“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詠懷》十五》),這是對英雄圣賢及榮華功名的否定,也是對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的消解。該詩的結(jié)尾是“乃悟羨門子,噭噭今自嗤”,表達了對神仙逍遙自在的羨慕。阮籍的虛無思想在《大人先生傳》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他將現(xiàn)實的禮法世界打翻,提出“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這與老子的“無為而治”有幾分相像,因此阮籍的虛無思想屬于道家思想的范疇。《紅樓夢》中的虛無思想一方面汲取了阮籍的道家虛無主義思想,另一方面還融合了佛家思想,較阮籍的虛無思想更加豐富和深刻?!逗昧烁琛冯m以“神仙”起頭,但其重點卻在一個“了”字,其思想歸宿點在于虛無與空幻?!妒瘴病わw鳥各投林》一曲更是預示著一切皆空,比如黛玉淚盡而亡、寶玉遁入空門。值得一提的是,阮籍的虛無主義思想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他欲借此將自己從黑暗的現(xiàn)實中解脫出來?!都t樓夢》中的虛無思想也有此現(xiàn)實功能,可以教人擺脫功名利祿的束縛,對現(xiàn)實人生有更加冷靜客觀的觀照。
《紅樓夢》隱含著作者的憂憤之情,書中寫盡了封建貴族家庭的衰敗與凄涼,美好的青春與珍貴的生命被無情地摧毀。曹雪芹在這部鴻篇巨制里寄托了深厚的情感,“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道明了作者的無奈與辛酸。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云:“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fā)之;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fā)之:同是一把酸辛淚也。”這一說法頗為中肯,強調(diào)作者托書以寄情。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時并非直抒胸臆,而是將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隱藏起來?!都t樓夢》中包含著許多真真假假之言,曹雪芹在開篇就明確表示了撰擬“甄士隱”與“賈雨村”的寓意,隱而不顯、以假亂真自一開始就貫穿了整部小說。曹雪芹強調(diào)《紅樓夢》不過是寫閨情密事沒有怨時罵世之意,事實并非如此,怨時罵世之意隱藏于閨情密事之中。曹雪芹對賈政的諷刺、對寶玉的贊揚以及對儒家之禮的重視等也并非顯露于外,而是隱于行文當中。而且《紅樓夢》中敘事講究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作者常常在敘述中埋下伏筆,對后續(xù)的情節(jié)和內(nèi)容進行暗示,這是一種隱喻式的表達方式?!都t樓夢》中的真假結(jié)構(gòu)與草蛇灰線的敘事技巧奠定了索隱研究的基礎(chǔ),隱而不顯的妙用需要讀者深入體會和發(fā)掘。
從這個角度來看,《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手法借鑒了阮籍的《詠懷》詩。阮籍在《詠懷》中主要表達了對人生處境的感慨,抒發(fā)內(nèi)心哀怨與苦痛之情,如“憂思獨傷心”“憔悴使心悲”等。阮籍雖然有哀怨之意,但是在表達上比較含蓄。關(guān)于《詠懷》詩的主旨,顏延之認為:“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蔽。百代之下,難以情測?!边@意味著阮籍以含蓄隱約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理想和志意,他的詩歌并不容易被理解,因而具有很大的審美空間。阮籍詩歌寄托之深遠,歷來得到了批評家的公認。如鐘嶸稱其“厥旨淵放,歸趣難求”,魯迅先生曾言“阮籍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梢哉f,《紅樓夢》的真假結(jié)構(gòu)及“草蛇灰線”的敘事技巧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詠懷》詩創(chuàng)作方式的影響。眾所周知,小說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環(huán)境描寫來反映生活,其創(chuàng)作手法必然比詩歌復雜得多。同樣是隱喻式創(chuàng)作,《詠懷》詩主要通過意象曲折地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如借助幽蘭意象表達堅貞氣節(jié)等,而《紅樓夢》則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和敘事技巧上有許多巧妙的構(gòu)思。雖然文體的變化引發(fā)了創(chuàng)作手法的變化,但相似的人生處境又使得他們都選擇了隱喻式創(chuàng)作方式。
《紅樓夢》的誕生與阮籍雖然相隔了1500年,二者之間卻有著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了隔空對話。這并非只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具有一些必然的歷史原因。
首先,曹雪芹的處境與阮籍有一定相似之處。曹家的興衰與當時的政治形勢密切相關(guān),雍正經(jīng)歷殘酷的骨肉相殺奪得帝位,“九子奪嫡”的慘烈并沒有隨著雍正的登基而結(jié)束,相反愈演愈烈,除了支持雍正的胤祥幸免于難,其他的七位皇子皆被殘酷處置,曹雪芹家也因此受到了牽連。雍正奪位后發(fā)現(xiàn)曹家和他的政敵胤禩、胤禟有關(guān)聯(lián),加之曹家因多次接待康熙南巡從而造成大量虧空,曹家遭受了抄家之禍。曹雪芹從小便體會到了政治險惡與人生無常,《紅樓夢》中蘊含著曹雪芹的深沉感慨。與清代的皇位之爭相比,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斗爭更加殘酷,司馬氏篡位的手段相當殘忍。自正始起司馬氏政權(quán)誅戮士人比曹魏時期尤甚,“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稍有智思的士人都難以善終。面對這樣的生存處境,阮籍時常發(fā)出一些人世無常的感慨,如“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詠懷》十八),“自然有成理,生死道無常”(《詠懷》五十三)等。曹雪芹與阮籍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當時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包括隱喻式的創(chuàng)作方式。曹雪芹的身世也很容易使他聯(lián)想到阮籍的遭遇,《紅樓夢》對阮籍多有汲取與此相關(guān)。
《紅樓夢》對阮籍多向度的汲取不僅有其必然性,還具有兩方面的重要意義。一方面,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特有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趣味。在中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社會中,文人和統(tǒng)治者之間的關(guān)系始終比較特殊,二者的關(guān)系有時比較和諧,但更多的時候是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這就使得文人成為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有自己的政治思想、人生追求以及審美情趣。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曹雪芹和阮籍有許多相似之處,如崇尚老莊、任達宏放等。他們不受現(xiàn)實功利的束縛,追求自由的精神境界,富有創(chuàng)造的激情。隨著封建社會的沒落,清代文人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曹雪芹便是其中的典型,他對現(xiàn)實世界感到失望,并在《紅樓夢》中寄寓了自己的審美理想。他塑造了具有魏晉風度的寶玉、黛玉等人,進一步提升了阮籍式審美人格在中國美學史上的地位。從阮籍到《紅樓夢》,雖跨越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理想?yún)s未曾斷裂。
另一方面,《紅樓夢》對阮籍多向度的汲取也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厚重與活力?!都t樓夢》與阮籍具有內(nèi)在的文化聯(lián)系,二者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自先秦以來不同的學派和文化在矛盾沖突中相互融合和吸收。自東晉起佛教開始在中國興盛,中國文化逐漸確立了以儒家為主體,儒釋道三家各自獨立又互相融合的基本文化格局,這一文化格局一直延續(xù)到了20世紀初。《紅樓夢》正是這一文化格局中的一個亮點,它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思想。其中,《紅樓夢》的虛無思想便融合了道家和佛家思想,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兼容并包。
《紅樓夢》中蘊含著以阮籍為代表的魏晉風度,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有更加豐富的人物形象展現(xiàn)?!都t樓夢》在承接前人的基礎(chǔ)上為后世提供了不同尋常的審美風范,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寶黛等人物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紅樓夢》中的虛無思想與阮籍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而且《紅樓夢》與《詠懷》詩對隱喻式表達的青睞也從側(cè)面印證了曹雪芹與阮籍的歷史淵源。通過解讀《紅樓夢》對阮籍多向度的汲取,不僅可以加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情趣的把握,而且能夠提升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
①[22] 周汝昌《曹雪芹小傳》,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8—11、95—96頁。
② 詹健《由“夢阮”說開去》,《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3輯。
③ 袁津琥《“夢阮”取義新釋》,《紅樓夢學刊》2013年第5輯。
④ 曹立波《阮籍對〈紅樓夢〉的影響舉隅》,《紅樓夢學刊》1998年第3輯。
⑤ 高淮生《從〈紅樓夢〉看阮籍、嵇康、陶淵明對曹雪芹的影響》,《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2輯。
⑥ 徐旭平《阮籍〈詠懷詩〉與〈紅樓夢〉的隱晦手法》,《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⑦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版,第63頁。
⑧[11] 王秀林《“天地之逸氣,人間之棄才”——論賈寶玉的“名士”人格形態(tài)》,《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2年第3期。
⑨⑩ 劉義慶撰,劉孝標注,朱碧蓮詳解《世說新語詳解》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04、480頁。
[12] 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
[13] 張麗《紅樓人物史湘云的話題性及其名士風度解讀》,《明清小說研究》2020年第1期。
[14] 馮其庸纂訂《八家評批紅樓夢》中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第1222頁。
[15] 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00頁。
[16] 左丘明撰,杜預集解《左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頁。
[17] 徐國榮《六朝名士的情禮之爭》,《文史哲》2000年第3期。
[18] 梅新林《紅樓夢哲學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8頁。
[19] 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83頁。
[20]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717頁。
[21] 魯迅《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