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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夏天的馬蓮

      2022-08-04 14:56:38
      海燕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馬蓮大明

      馮 璇

      鏡子里的女人眉毛一個高一個低,醬紅的臉有點變形,沒干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有一綹不知怎么抿伸到嘴角,唇膏的艷紅又很夸張,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是否與某種動物剛剛撕咬過。馬蓮一抬手,甩出手中的鏡子。它就勢滾向墻角并發(fā)出了“當(dāng)”的一聲,破碎的陽光頓時把周圍切割成一面面小扇形。

      馬蓮去化妝品商店的時候,那個服務(wù)員的眼神和嘴同時張大,像打量一個久困在幕后終于露面的演員。既而歡欣鼓舞,馬上又久旱逢甘露般地打開這個柜那個柜。什么水,粉,乳,霜,唇膏,眼影,腮紅,眉筆……魔術(shù)般地擺了一排。馬蓮眨著小眼睛,完全弄不明白,一張臉才多大平尺竟然要這么多“作料”。為了證實自己不惜血本、義無反顧還有財大氣粗,她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第一次化妝的女人等同小孩子第一次拿筆,慌張忐忑地完成,然后迫不及待地審視著。馬蓮今天才知道,別看這么簡單的事,依然是需要耐心和細(xì)心。馬蓮生來就缺這兩樣,說話大嗓門兒,走路帶起塵,爺們兒樣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現(xiàn)在這把年紀(jì)了,想重新補上,除非再投胎一次。

      你不像人,或者說不像個女人,你就是盤磨。李玉福曾這樣形容過她。

      生硬?粗糙?乏味?沒邊沒沿?磨的背后還有什么寓意?那小個子從來說半截話,含沙射影的,要么干脆就是啞巴。別看他們頭對頭腳對腳一個炕上滾了二十多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想法和心思。

      對于李玉福最初的形容,她已由起初的憤怒降為平淡,最后形成了無限的免疫力,甚至當(dāng)成了贊美。直到今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太沒腦子了,他哪里是放屁?分明是在提醒。難怪他舍了老命舍了老臉也要切斷和她的日子。她從來沒放在眼里的小矬子,竟然明晃晃地踢了她。這一腳看來是積攢了多年的力氣,狠、準(zhǔn)、絕,以至于她猝不及防。這一點,李玉福像個講究的賭徒,推牌,洗手。她馬蓮就是榨取余生的熱情再去找他哄他請他,李玉福哪怕混到去要飯、撿垃圾或更為糟糕,他都不會回來再跟她玩了。

      這一點她馬蓮還是清楚的。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或是不甘心,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用他操心,錢財物隨便用的那個小木匠,老了老了怎么就炸翅了?

      她呆坐著,這時“嘀”的一聲,她飛快地抓起手機,胖胖的手指劃拉著,最后停在“1983小學(xué)群”。

      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齊耳的短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白色的衣裙合體純凈。放大細(xì)看,眉眼周正,唇紅齒白。脖子上一條細(xì)細(xì)的項鏈,右腕戴著一只玉鐲。馬蓮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太有韻味了!上個月,女人照片一上來,張清瞪著眼說的。這個和她馬蓮一樣只念到小學(xué)五年級、開個超市連賬都算不明白的張清竟然會使用“韻味”。馬蓮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唉,張清,你說韻味是什么味?

      張清雙臂攬著啤酒箱,支吾半天。

      騷味吧?你們男人就喜歡放騷的狐貍。

      馬蓮的話像一通小鐵錘,直接把張清打啞了。

      出發(fā),上海。緊接著屏上又竄出一行字:一周的時間將在這里度過。馬蓮這才細(xì)看女人的身后是一架客機。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飛機,原來這么大??!她到過北京,看過故宮,到過大連,看到海?;貋頃r,她像個剛出道的說書人在院子里擺開陣勢,說那海,寬得沒邊沒沿,那個藍(lán)啊,像水洗過的錦緞……

      老頭老太太們眼饞死了,他們活到了土埋脖梗,大多連縣城都沒去過,火車什么樣都沒見過。第二天她繼續(xù)重復(fù),嗓門兒洪亮,語速湍急,沒有口干舌燥,不怕搭上茶水、瓜子。那是在李玉福離家之后,她一氣之下走的,在外轉(zhuǎn)了大半個月,花了一萬多塊?;貋砗笾焙蠡?,一萬多塊啊,一個大金鐲子沒了。

      她重復(fù)了多少遍自己也不清楚,反正那些日子她當(dāng)成了營生。她太需要觀眾和關(guān)注了。

      此刻,在這個要起飛的女人面前,這個鋼廠女老板積攢多年的驕傲瞬間坍塌。她不時嘆氣搖頭,最后她撲騰騰地跑到院子中間,仰臉看天。上海,大上海,那么牛逼的一個地方,此刻她竟然在天上?那人是和她一起長大、臭驢頭村丁家大姑娘?

      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瘦小、一年四季永遠(yuǎn)是那件花布衫的小女生……同那天女人進群一樣,她的呼吸又不順暢了。

      丁彤嫣只有一件又舊又短的花布褂,肘上和后背看不出花色了,里面的棉襖露出一截。母親洗的時候分外小心,而且要在夜晚,還要在她熟睡的時候加緊烤干,第二天再套上。這樣的一件小褂怎么能體現(xiàn)丁彤嫣的驕傲呢?怎么讓她站在全班面前有底氣地朗讀呢?她羨慕死了馬蓮,馬蓮竟然有嗶嘰料子的直筒褲,紅色的條絨上衣,更要命的是馬蓮腳下那雙翻毛皮鞋。你看馬蓮下課的時候,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的她竟然被眾星捧月,甚至還有幾個下賤的女生去摸她的褲腳,伸出巴掌比量著。記得馬蓮是把它們一起穿上的,她讓全班的女生,不,包括男生都沒有好好上課。這個臭驢頭村村長的女兒把鄉(xiāng)村的整個光芒都收入自己懷里。丁彤嫣的成績在班級里數(shù)一數(shù)二,馬蓮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過是倒數(shù)。但是,馬蓮這身衣服,讓她真的數(shù)一數(shù)二了。

      馬蓮那身新衣多讓丁彤嫣羨慕啊,不年不節(jié)的。她不要求全身的,只一件上衣就行,這件花花搭搭的小褂實在讓丁彤嫣難堪。馬蓮自從穿上新衣后,放學(xué)故意要和丁彤嫣一塊走。丁彤嫣看出來了,她不能襯托馬蓮的高傲,一如既往地選擇在教室里做作業(yè)。馬蓮沒法兒,只好也攤開書本,可她哪里看得進去呢!時間把她折磨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她實在無聊,不是用毛刷子打鞋就是站起來撣撣褲子。

      天??!這家伙竟然在書包里藏著毛刷?這要是讓秦露知道,還不罵她個半死。秦露是知青,跟她一起從城里來的人都走了,據(jù)說他們再也不回來了。而她卻沒走,被命運扣在這兒了。聽說,她破了。孩子們不知道她哪兒破了,但孩子們卻知道這個破對她來說是致命的。因此每到秦露的課大家分外小心。哪怕回下頭,哪怕稍不小心弄出點什么聲,她會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罵上半天,尖刻刺耳。因為她的暴戾,歇斯底里,沒哪個學(xué)生敢惹火燒身。

      幾個不懷好意的男生竊竊私語,他們想讓秦露知道馬蓮書包里藏著一把毛刷,那樣會打她手板,好好滅滅她的囂張氣焰。有的說,算了,別的同學(xué)可能要打要罵,可馬蓮不一定。你們沒見馬大明來學(xué)校時,校長都出來迎接。而且,從來不笑的秦露那天倉促地露出四顆牙。毛刷的事暫時放下了,可并沒消除同學(xué)們對馬蓮的恨。不安分的男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只癩蛤蟆放到她座位里,想把這個村長千金嚇個半死??伤]有嚇個半死,甚至連個驚叫都沒有,而是從容地把那小東西拉出來,放在嘴邊親下,然后環(huán)視下四周,啪地甩出窗外。

      有能耐放條蛇,姑奶奶我正好想吃蛇肉。馬蓮叫喊著,雙手叉腰臉色緋紅,鄉(xiāng)下女人罵街的樣子在她身上已具雛形。

      不管怎樣,馬蓮的皮鞋和那身新衣著實讓丁彤嫣眼熱,那天她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吐出自己的心事。母親在昏黃的燈下“啊”了一聲,那聲是拐彎的,三聲。有種意外的意思,丁彤嫣心頭頓時一緊。

      你要考個雙百,媽一定給你買和馬蓮一樣的。

      丁彤嫣看著母親發(fā)狠的樣子,她相信了母親。不久之后,丁彤嫣果然把雙百的卷紙舉給母親。母親的眼神亮了下,很快又暗了下去。家里……實在拿不出……

      丁彤嫣猛然扭過頭,眼里的淚狠狠地甩在暗處,但母親還是聽到了。因為寂靜的傍晚她的淚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連丁彤嫣自己也嚇了一跳。若干年后,她也做了母親,她回想那天,母親的心一定刺痛,家里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兒,而且品學(xué)兼優(yōu),滿足不了孩子的愿望是父母最大的羞愧。否則母親不會咬著牙說,媽有辦法。

      母親說得相當(dāng)費力。

      當(dāng)她穿上新褂子,弟弟噘嘴不滿了。母親說,過幾天,他也有份。弟弟好哄,玩紙飛機去了。那天,這個家沉浸在久違的歡樂中。包括病重的父親,肝病導(dǎo)致臉上的那種臘黃仿佛也不見了。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小村陷在一片雪野里。同學(xué)們緊張地準(zhǔn)備迎接期末考試。一個聲音在課間帶著冰碴兒的寒氣和力度,劃得丁彤嫣無處可逃。

      她爸要死了,她還逼著她媽去我家抬錢做新衣,臭美也不看看時候。馬蓮的嗓門兒清脆地砸下來,亂哄哄的教室瞬間安靜,所有的耳朵都豎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丁彤嫣身上。敗家的,不懂事的,掙命也要穿新衣的那個女生顛覆了三好學(xué)生、學(xué)習(xí)委員這些稱號,她像電影里的潛伏的女特務(wù),一時間擁有著多重身份。

      丁彤嫣無助地看著周圍,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但卻沒發(fā)出半點聲。她萬萬沒想到母親竟然去馬家抬錢。

      別這樣好不好,她原來那件實在是太舊了,大人之間的事不要拿到學(xué)校來說。聲音來自體育委員葉明春。如果說丁彤嫣和馬蓮是學(xué)習(xí)上的兩個極端,那么他是另一個方面的焦點。長跑、跳遠(yuǎn)、拋鉛球……凡是有他參與的項目他都會為班里拿到最好的成績。他在這方面的特長蓋過了他在學(xué)習(xí)上的平平,再加上有一副像極了潘冬子的眉眼,他受的關(guān)注度一點也不亞于丁彤嫣。高傲的丁彤嫣眼里沒有其他人,但葉明春的帥氣,在操場上頭發(fā)飛揚的樣子,足以令丁彤嫣抬眼看他。再加上他們兩家都是下放戶,雙方父母來往密切,有著不是一家勝似一家的親近。一個吸引全班眼球的人物在如此關(guān)鍵時刻替她解圍,丁彤嫣雖臉面掃地,可她看到馬蓮氣得漲紅的臉,心底里還是涌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

      圍是解了,可并不代表著丁彤嫣放下了心事。既然新衣的秘密被刨開,那么索性就不穿了。她又拽出那件肘間已經(jīng)有了補丁的舊衣。只是她不抬頭了,她的分分秒秒都在學(xué)習(xí)上?;鼗啬玫谝坏暮鹆靠倸w比一件小褂重得多。若干年后,當(dāng)同學(xué)在電話里說起她的當(dāng)年,丁彤嫣依然淚如雨下。

      放寒假時,馬家殺豬了,村長打發(fā)馬蓮去丁家請客。作為一個有胸懷的村長,越是貧困戶越要請。一是表示他的親和厚道,二是表示他的寬闊胸襟。村里誰都知道,村長請丁家,是壓根兒不指望丁家回請的。

      而這樣的禮遇對于丁家來說卻是為難的。丁家的兩個男人,一個落炕了,一個還不到十歲。讓小孩子前往無疑有輕視之嫌。丁家有文化不愛吱聲的女主人不會吵吵巴火地和男人喝酒吃肉。就算丁家男人不病著,丁家人也是孤獨高傲的,并自覺地和其他村民劃開界線。丁家人不摻和村里熱氣騰騰的人情。

      當(dāng)馬蓮帶著一股寒風(fēng)推門而入時,已經(jīng)在丁母的意料之中。她曾告訴過丁彤嫣:到時只有你去。

      丁家特殊的氣場撲面而來。馬蓮曾聽鄰居們議論過,說丁家的鍋灶照得見人影,大小人的衣裳從里到外永遠(yuǎn)透著胰子香。馬蓮從舊得看得見木紋卻干凈得放光的箱子上,還有整齊如刀削般的被垛里發(fā)現(xiàn)了丁家的秘密。怪不得丁彤嫣連個標(biāo)點符號都不會錯,在這樣干凈細(xì)致的家庭里,只會讓人生出無限的尊敬和仰望。馬蓮在這樣的氛圍里不敢放松自己,當(dāng)丁母一個勁兒地叫她往里坐,她只把半拉屁股放到炕沿上。

      自從父親病重后,丁彤嫣就意識到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她用大人般的口氣應(yīng)允下來。母親示意穿上新衣,她搖頭。她沒跟母親說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這個家都承受不起,哪怕小小的不悅。她只是默默地藏起了它。母親以為她太愛惜,不舍得穿。馬蓮盯著丁彤嫣,只見她慢慢地?fù)崞叫」由系陌欛蕖W詈笠粋€紐扣總扣不上,扣眼撕開了,她還沒來得及縫上。

      走??!

      馬蓮反而沒動,她的目光停落在丁彤嫣的寒假作業(yè)上。從翻開的頁面上看得出,丁彤嫣要做完了。而她卻一字沒動。她的假期有好多活動,輪番地吃豬肉,輪番地走親戚,輪番地和姐姐們打撲克。過了年就開學(xué)了,她不得不考慮作業(yè)的事,而且那么厚兩大本子,足以像兩塊沉重的板磚死死地壓在她的心頭,她一想到作業(yè)就像掉進冰窟窿。而且她那么討厭從這兒到那兒多少公里?車行時間……她不清楚如何計算,還有作文,更不知該怎么下筆。她腦子里僅存的那些詞語已經(jīng)混在豬肉粉條凍梨煎餅里,統(tǒng)統(tǒng)吃掉了。

      馬蓮欲言又止。

      怎么啦?

      馬蓮沒說話,攤開的手掌,上面躺著四對羊嘎拉哈。染了色的,顆顆均勻、周正。對于常年不見肉腥的丁家,是絕對弄不到這種羊骨的,馬蓮認(rèn)為這足以構(gòu)成對丁彤嫣的誘惑。

      你作業(yè)能不能借我……

      丁彤嫣望著鮮艷的嘎拉哈,明顯地感覺到了她不可一世的盔甲背后,蔓延著虛弱的乞求,難怪連聲音都那么低。丁彤嫣不在意這四對嘎拉哈,倒是想到馬上要端人家飯碗了,有種無功受祿的慌怯。

      自從父親病重后,家里的糧食都賣了。一日三餐頓頓是苞米面糊糊、蘿卜咸菜白菜幫子,沒有一點油腥。端上桌子的時候,糊稀得能映見天棚。有天弟弟吃到半道撂了筷子,問母親啥時殺豬?那個時候殺豬比銀行有存款還要牛。小孩子們要奔走相告,家里的大人帶著喜氣,借大秤,抬大鍋,磨刀霍霍。喜悅明晃晃而又那么結(jié)實地傳達(dá)到村子里的各個角落,那份榮耀和自豪什么都替不了,甚至在課堂上,老師也要挨個問問,你家殺豬沒?多重???

      明……年。

      母親聲音很小。明年?一個無邊無沿寬廣而又縹緲的距離,弟弟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滿意,他氣鼓鼓的。這時父親起身了,他用嚴(yán)厲的目光看著小兒子。弟弟不再吱聲了,他不得不轉(zhuǎn)回到桌前,不得不就著明年有肉的理想好歹把那碗飯解決了。

      馬上去人家吃肉還有血腸,丁彤嫣咽了下口水,隨即點了下頭答應(yīng)了。

      兩本作業(yè)熨帖地躺在馬蓮懷里,滿目的工整、干凈。讓馬蓮在這小女生面前不得不矮半截,她清楚這樣的做法無異于去人家地里偷果??墒撬龥]辦法,被秦露點名就等于讓全世界知道,全世界知道很快馬大明就知道。她不想看到馬大明五官緊急集合,還有他的大嗓門兒,連同他絕望得要死的樣子。

      避免見到馬大明那個樣子就得讓自己臉受熱,馬蓮脧了好些天了,與其在其他同學(xué)面前屈就張口,不如選個質(zhì)量上乘的。她早就鎖定丁彤嫣了,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今天終于如愿。

      一屋子撲面而來的肉香,一屋子頭面人物。很快,尖尖的一大碗米飯,滿滿的一大缽肉端在丁彤嫣眼前。從認(rèn)字起就讀名著,從上學(xué)起就和老師探討歷史事件的丁彤嫣,此刻卻不知所措。米飯的香,酸菜燉肉的香如此夸張,夸張到丁彤嫣有些睜不開眼,夸張到她根本無從下手。丁彤嫣恨不得自己的腸胃是只碗,回去后會再原滋原樣地倒給弟弟。弟弟巴望殺豬的眼神在她面前,還有母親菜色的臉。

      對面桌的男人們在撞杯,在熱烘烘的炕上夸贊村長一年的辛苦,夸贊馬家懂事又漂亮的女兒,夸贊這豬的重量。此起彼伏,一個個急赤白臉地表述,唯恐說得慢了聲音小了不夠真誠,愧對了村長家的好酒好飯。

      在這個出身優(yōu)越嬌生慣養(yǎng)的老閨女面前,丁彤嫣怕留下話柄:餓極了,饞死了。別看她此刻這般柔情萬種,那是她剛剛拿了作業(yè)的緣故,目光里自然也沒有往日的盛氣凌人。而自己只要是出了這個門,她不一定怎么評價自己。她要保住自己的吃相。母親說過了,再餓也不能狼吞虎咽,那樣幾天就會把一輩子的福分吃完,特別是女孩子。

      秦露有次在課堂上說丁彤嫣的補丁都透著一種氣質(zhì)。她回家把這句話轉(zhuǎn)達(dá)給了母親。母親白皙的臉上露出微笑,說世上沒有哪個人愿意窮,但咱窮卻不能潦倒。那天丁彤嫣明白了一貫不聲不響的母親和父親如此相配。別看父親病著,他設(shè)計的電站還立在那兒。要不是他說了真話而被下放,他至今還站在城里的講臺上。丁彤嫣要保留住丁家的尊嚴(yán),讓所有人清楚,自己不餓,自己家不缺肉,她一再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到這一點。她的淚往上涌,她咽了下去,然后把腰板抻得直直的,像在課堂上。

      馬蓮早就準(zhǔn)備好了,而且她早就聽說丁家的飯桌上長年不見肉。因此想記錄下丁彤嫣狼藉的吃相,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把它變成一枚有力的子彈。然而,她失望了。丁彤嫣一小筷頭一小筷頭地吃著米飯,不夾眼前的肉,甚至看都不看。那樣子分明是飽餐之后的應(yīng)付。馬蓮心里除了嘆服還是嘆服。在這個趾高氣揚的村長千金眼里,誰都是小沙粒子,只有丁彤嫣是顆黃金。不,是鉆石。讓馬蓮不明白的還有秦露那句:打眼一瞅丁彤嫣就是城里孩子。為什么?為什么?她要把丁彤嫣從皮透視到骨,她想知道她到底哪部分是城里的?明明是和她一樣生在鄉(xiāng)村,前后院住著,而自己穿得那么體面,為什么這樣的話和自己不沾邊?望著眼前的丁彤嫣,馬蓮似乎明白了。

      丁彤嫣適當(dāng)?shù)胤畔驴曜?,?zhǔn)備穿鞋跟村長告別的時候,村長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個小客人。他緋紅的臉搖晃出緋紅的語言,隨即把手親切地扣在丁彤嫣腦殼上,那樣子分明像電影里某個大領(lǐng)導(dǎo)。

      聽說你總是名列前茅??!好孩子。

      她過目不忘,老師都說她腦子特殊。馬蓮補充了句。

      那能不能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背背書?

      炕上的人立刻叫好,村長的要求就是他們的要求。

      丁彤嫣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下,她讀過《紅樓夢》,知道金陵十二釵都來自哪家;看過《水滸傳》,清楚一百零八將的出處。

      我給大家說段書吧!

      兒歌?

      課文?

      懷疑和質(zhì)問反倒讓丁彤嫣鼓足了勇氣,只見她不慌不忙地站在地當(dāng)間,扯了扯衣襟,清了清嗓子:

      且說那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她稍稍停頓了下)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結(jié)束的時候丁彤嫣給眾人行了個禮,然后補充說,這是《紅樓夢》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沒有掌聲,沒有叫好,喝的不再喝了,吃的不再吃了,一炕人個個屏住了呼吸。人們終于清楚,怪不得男人女人談起丁家的時候總是帶著欣賞和羨慕,甚至是幾分崇拜,原來丁家人牛逼是有資本的??!

      丁彤嫣披著眾人的贊譽走在路上。那天她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話:當(dāng)有一天我不以吃頓豬肉為幸福,我便是成功的。這頓飯讓她感到了屈辱,身體里饑腸轆轆的聲音也讓她感到了難堪。

      馬蓮被拉進小學(xué)群的時候,嗤之以鼻。全班四十幾個人,差不多都在鄉(xiāng)村,個個都活得憋了巴屈。朱貴至今沒娶上媳婦、宋大財死了老婆、張玉跟有錢人跑了。打工的依然打工,種地的依然種地??梢哉f哪個也沒有她馬蓮優(yōu)越。

      群主要求入群者必須上傳照片,馬蓮第一個上傳。小鎮(zhèn)上沒誰像她這么自信。同學(xué)相遇的目的不就是彼此打量下對方的日子。好的,羨慕;不好的,撇嘴。極力讓大家認(rèn)證或者想能炫耀一番的恰恰是她。當(dāng)然,優(yōu)越的還有她的體重。她碩大的臀走起路來帶著滾動的波浪,讓人擔(dān)心那些脂肪會隨時淌下來。她開的塑鋼廠十幾年間占據(jù)著鄉(xiāng)村市場,她喜歡給工人開資的日子,特別是他們接過票子時對她的感激和羨慕。

      當(dāng)然她還喜歡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讓那幾個工人享受著幾天假的待遇,并對她感恩戴德?;貋頃r,一些活魚、笨雞、新鮮果蔬源源不斷地流入馬蓮家的廚房,并賠著笑臉懂事地獻上,為的是不被打發(fā)或是派個俏活兒。

      馬蓮還喜歡在群里發(fā)紅包,出手大方。那個站在鴨綠江大橋下的胖女人的頭像,重量級地占據(jù)著群主的位置。而馬蓮最想找的那個人卻沒出現(xiàn)。他差不多消失了快三十年了。她不知道這些同學(xué)有沒有本事找到他。如果說她每天握著手機,倒不如說她在等一個人。她的癡情癡心很快瘋長成一棵茂騰騰的大樹,巴心巴腸地等待那只兔子。你看她專注的樣子,恨不得把自己風(fēng)化成石頭都甘心。

      那個人是葉明春。

      那天,又進來一個人:“當(dāng)代工人”。她冷笑了一下,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個打工的。當(dāng)細(xì)看那個人的頭像時,她油煎般的等待終于塵埃落定。是他!是他!

      這張照片一下子讓馬蓮心頭酸楚,她把他的頭像拉大,再拉大,久久地看。

      “嘀”的一聲,又上來一張照片。一個男人站在樹底下,高瘦,挺拔。依然眉眼周正氣宇不凡。馬蓮?fù)蝗婚g有些失控,她對著手機說老四,你記不記得我? 記不記得我???她像找不到家的流浪兒,充滿了委屈和無助。群里有人喊馬老板快出來。按她性情,她立刻會躥出來,然后哇啦哇啦地接話??墒墙裉焖荒埽荒苓@么草率地出場,她要潛一會兒。她要讓葉明春知道:自己是個有身份的、沉得住氣的女人。她多么希望葉明春能主動提起她。自己還在他的記憶里嗎?他記得她在村口等他時的情景嗎?她一直盯著屏,忍不住地往前翻,專門點葉明春的語音,仿佛圣徒朝拜,一遍又一遍。

      我在遼西打工,我現(xiàn)在能吃飽了,感謝當(dāng)年給我干糧的同學(xué)。葉明春笑呵呵地說。她從中聽出來了,他的狀態(tài)可能還不及農(nóng)民,這個年齡了怎么還在打工?怎么混到這份上?如果他真的困難,自己有能力幫他,甚至可以讓他全家遷回來。直到很晚了,群里沒人了,她的思緒還在深夜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游走。第二天,葉明春拉進來一個叫“月下獨酌”的。她的頭像是一個獨舞的女人。很快,她按群規(guī)上傳了近照。女人年輕,優(yōu)雅,妝容精致,衣著得體。

      演員?誰家親戚?小學(xué)群里怎么什么人都拉。馬蓮正欲指責(zé),一串語音發(fā)了上來:大家好,我是丁彤嫣。在溪城問候你們,轉(zhuǎn)眼我們已到了中年,容顏會變,身材會變,不變的是我們的童貞和純真。字正腔圓,類似于播音員。

      丁彤嫣?

      那個小個子、始終穿著舊衣裳的丁彤嫣?她終于從眼神和臉形確定了。這哪里是快五十歲的人?分明是央視主持人、不食人間煙火、不染煙塵的高級白領(lǐng)啊!馬蓮自信在這一畝三分地中自己是最年輕的,你看周圍,男人,哪個不是拖泥帶水一身汗臭白發(fā)蓋頂胡子拉碴;女人,哪個不是趕豬上圈下炕攆鴨甩襠尿褲蓬頭垢面。一個個跟個出土文物似的。誰不接受日子的千刀萬剮?無休止地為了吃喝拉撒,命運和生活的重?fù)?dān)早就把人折磨得氣喘吁吁,什么節(jié)日,休閑,跟這里不挨著,一年到頭只會像牲口一樣無休止地勞作。而這個女人,分明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會在有落地窗簾有音樂的午后看街景,在透著浪漫的西式房間里喝咖啡,有高雅的首飾,名牌的穿戴。開著小車到有風(fēng)景的地方。休閑,度假屬于這群人。連傻子都知道,這樣的女人活得簡直不是人,是神,是妖精。

      馬蓮看著看著,她心臟或是什么地方發(fā)出了咔嚓一聲,類似于骨頭或什么斷裂的聲音。

      馬蓮討厭死了x和y,還有什么公元前公元后,她到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做作業(yè)的時候,她不動筆,面對周圍的刷刷聲,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劃拉,希望能有人給她丟過一根稻草。讓她氣憤的是,男生女生哪個也不體諒她的苦,別說稻草了,連個草葉都不賞。這還不算,一個個還會把輕蔑的眼神丟給她。體育課上和男生的翱翔展翅,勞動課上的沖鋒在前,還有新衣新鞋帶來的種種得意片瓦不剩。她只有指望同桌葉明春了。葉明春可能也不會,但至少比她強。

      葉家有六個兒子,葉明春排行老四。聽說他家炕上連席子都沒有。常年稀粥都喝不飽。春天還沒見綠就斷頓了。那天葉父去馬家抬糧,承諾借一還十。馬大明沒答應(yīng)?;仡^對家里人說,六個兒子賽過一群狼,說什么借一還十?我要是信這樣的話,我這村長就他媽白當(dāng)了。

      馬蓮瞪父親:你就是小摳,摳出屎了。馬大明對寶貝女兒的責(zé)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開玩笑地說,我又不和葉家做親家,我發(fā)哪門子善心。

      馬蓮想告訴馬大明,二姐馬英早就喜歡上了葉家老二了。是她親口對馬蓮說的, 還說葉老二那么帥,像棵小白楊。

      小白楊?在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xiāng)村,不生產(chǎn)高雅和浪漫,大小人說出的話都露著鄉(xiāng)野的牙磣,而眼前這個會繡花能下田的女子竟然把心儀的人比作小白楊?你再看那表情,完全情不自禁柔情蜜意。那一刻,馬蓮驚訝了。沒想到幾年之后自己也和姐姐一樣。

      姓葉的,我們欠你們的不成。

      當(dāng)年,她膽子再大也不敢透露這樣的秘密,那樣家里會發(fā)生地震。馬大明是這樣告誡女兒的:能和馬家門當(dāng)戶對的至少是公家人,手藝人,家里囤糧腰里存貨的。

      精明的馬大明哪里清楚他寶貝女兒的小九九。

      自從葉明春替丁彤嫣解圍之后,兩人再不說一句話。馬蓮還用小刀在課桌中間狠狠地刻了線。

      本子上的數(shù)學(xué)題像跟馬蓮做游戲,她把身子朝葉明春側(cè)去,眼珠快速地掃下,捕食般地一目十行。在一個陽光可愛的上午,秦露看到馬蓮的作業(yè)就炸了。

      你作文狗屁不通也就罷了,歷史年代挨不上也就算了,你瞅瞅,落了兩步,竟然也會等于4?你天才啊?你抄都抄不明白,還好意思交上來?我就服你這張厚臉皮,做鞋底子穿20年都不會掉底。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這讓馬蓮比死還難受。

      去你媽的,你個沒人要的小妖。她在心里罵道。

      馬蓮羞臊得恨不得變成個小螞蟻,哪怕前腳出去后腳被碾死。

      那年秋天,馬家買了電視機。村子一下沸騰了,馬家再次成為村里的焦點。這下把馬蓮救了,她很快從秦露的羞辱中抬起頭來,仰脖牛氣轟轟的胖女生幾天后又恢復(fù)原狀。面對每天到她家來看電影一樣的人群,她自然要給葉明春留個好位置。

      可是他并不天天來,還有丁彤嫣,盡管她在放學(xué)的路上那么熱情地邀請丁彤嫣,但她從來沒來過。馬蓮不明白,已經(jīng)被追殺得四處逃竄的許文強竟然引不起她任何牽掛?

      馬蓮在安靜的課堂上偶爾能聽到葉明春的肚子在叫,她還發(fā)現(xiàn),下課的時候他蔫蔫的,臉也越來越瘦,褲子上的補丁又換了顏色。于是,她從家偷偷拿出兩個饅頭,悄悄地放在葉明春的書包里。后來是地瓜,餅干,反正只要是吃的,她都會想到。在男女生不說話的年代,她的舉動大膽,執(zhí)著,后來她清楚,那時她就喜歡上了他,就知道心疼他。

      原來自己那時就賤。

      課堂上如坐針氈的馬蓮終于沒等到小學(xué)畢業(yè),她渲染了被秦露辱罵的過程,夸大了同學(xué)對她的羨慕嫉妒恨,還有自己個子太高種種借口,淚流得稀里嘩啦的。村長馬大明清楚,女孩子如果不通過上學(xué)走出去,就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注定一輩子趴死在這鄉(xiāng)村了。而馬大明的苦口婆心是沒有用的。他想讓女兒學(xué)護士,至少也有個體面的未來,而馬蓮死活不肯。因為她一看到白大褂腿就哆嗦,打個預(yù)防針都像要了她命似的。后來馬蓮到瓦廠做了出納員。學(xué)校并不是她必經(jīng)之地,但她騎著二六型的小坤車故意繞到那兒,還把車鈴按得直響。一個穿著喬其紗,腳蹬高跟鞋,洋洋得意地甩著一頭卷發(fā)的胖女子站在操場上,接受同學(xué)羨慕的檢閱。

      馬大明咬牙切齒地叮囑:我的祖宗,你可不能那么嘚瑟。馬蓮乜斜著父親:你不是說適當(dāng)?shù)赝媾媾诵暮苡幸馑紗??我不過也玩下。

      馬蓮的期盼像枚果子,接受了足夠的日曬風(fēng)雨眼看著快要熟掉爛掉的時候,葉明春終于提到她,并馬上和她視頻。這一刻,太意外了!

      手機里的男人還那么帥氣,三十多年的時光之刀,對他真是偏愛,一絲一毫沒有刻下滄桑,卻塞足了成熟和穩(wěn)重。屏里的那個人比當(dāng)年還要精神,而且一點也不像個打工的。

      快三十年沒見了,你還記得我。

      村長的千金哪敢忘?

      你打什么工?

      蓋樓。

      愛人是哪里人?也跟你打工?

      她不打工,在家照看我父母。

      在城里有房子嗎?

      我哪有房??!

      工地上累不累?一個月賺多少錢?

      還可以,勉強糊口。

      孩子多大了?

      剛上高中。

      女孩?

      是!

      ……

      太多的語言一起擠到嘴邊,她不知道先問哪兒。他們各自停頓了幾秒。她怕那頭掛了沒有機會說,那些急切、流露出內(nèi)心無限牽念的語言不由自主地涌出來,過后她自己回味,句句那么沒水平,句句都像老媽子。

      這個年齡了,別太累了,要是混得不好就回來吧,我可以幫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生活上需要我,可別不吱聲,我現(xiàn)在有能力。

      鏡頭里的男人笑呵呵地說回頭聊,然后就掛了。

      像突發(fā)的斷電,馬蓮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大段的黑。因為她還想問你的臉色怎么那么白?是不是身體不好?你家那哥幾個過得怎么樣?父母都在哪兒?像饑渴的人好不容易捧著一碗面正欲狼吞虎咽,還沒品出什么滋味,碗就漏了。女人被眼前不可收拾的痛惜狠命地?fù)舻梗诙褲M鋁合金材料的院子里,沮喪而頹廢。

      她多么想問問那個人:自己變沒變?她一貫是自戀的,或者說是自信的。在丁彤嫣沒出現(xiàn)之前。

      此后,馬蓮的日程里多了一項內(nèi)容,那就是化妝。她終于知道女人的臉有多重要了,更知道黑的涂哪兒,紅的涂哪兒,并且每日換衣服,從頭到腳,鮮艷奪目。她認(rèn)為鮮艷奪目的衣裳在鏡頭里顯得人年輕,亮堂。說不定什么時候葉明春還會來視頻,她不至于像上次那么灰頭土臉。當(dāng)年葉明春說她像個跳大神的她還記得。她的目的就是讓他找到當(dāng)年,喚起某種記憶。每日的精心裝扮讓她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有哪些紕漏后悔不迭。甚至連笑都生硬了,像是從皮下強推出來的。她每天還像一個敬業(yè)的編導(dǎo),盛裝出場時時待命,包括在內(nèi)心演練了無數(shù)次的臺詞。第二次視頻,她無論如何也要贏得掌聲??上闹械拇竽粫r時拉開,四周卻闃寂無人。

      院子里的幾個工人竊竊私語,他們斷定,“磨盤”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當(dāng)代工人”依然在群里活躍,和張三李四也聊得熱乎。只是再也沒提到她,好像她馬蓮死了似的。有時馬蓮神情低落地調(diào)出他的頭像,撫摸著手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大夢。

      不久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眉目,只要是葉明春上來,丁彤嫣一準(zhǔn)出現(xiàn)。聊著聊著,群里就會剩下他們倆。這時她和眾人一樣只是觀眾或聽眾。因為他們根本插不上嘴,他們說的是政治,時事,還有歷史,像課堂上的探討。她突然感到,他們是很熟悉的,甚至超過了同學(xué)關(guān)系。

      她相信自己的感覺。就像李玉福在外有了女人,她像獵狗一樣地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們。馬蓮自信自己在這方面是有特異功能的。

      在馬蓮的推斷里,丁彤嫣無非是大學(xué)畢業(yè),無非拿著工資過著平常人的日子。經(jīng)濟上不一定比她好。丁彤嫣進群的照片她保留了。她承認(rèn),美顏修圖人人都會,她要看真實的丁彤嫣,要看什么樣的女人敢跟她叫板。

      丁彤嫣的視頻沒有接通。她不想看馬蓮,或是不想讓馬蓮看到自己。包括那次在群里說去上海。她是去了上海,不過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這些年命運根本沒有給她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的機會,她要在這個群里加倍補上。郊外游玩的,瑜伽館里,書房中的……她的生活狀態(tài)足以調(diào)動了群成員的集體想象:今天的丁彤嫣不是那個穿舊褂的羞澀女生了,她在城里過的是人上人的生活。

      其實那些迷人的照片都是精選出來的?,F(xiàn)實中的她依然漂亮,不過眼里有一絲揮不去的憂郁。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重壓之下,供弟弟上學(xué),就業(yè),成家,給母親找了老伴。她剛剛放下這些重?fù)?dān),又有新壓來臨,那就是面臨家庭的解體。

      丁彤嫣理想的丈夫是個體面、上進,在單位呼風(fēng)喚雨,在家里聽她擺布的暖男。而她眼前這個男人,除了有俊朗的皮囊外,再無一樣能達(dá)到丁彤嫣的目標(biāo)要求。丁彤嫣帶著輕蔑的表情和精心組織過的冷嘲熱諷時常襲來,很快令他加入到吃喝嫖賭世界末日也與我無干的混吃等死狀態(tài)。他那種沒學(xué)歷,沒背景在這個城市里混到工資就已經(jīng)很知足的樣子,簡直無藥可救。平庸俗氣似一滴頑固的油污,牢牢地沾在他身上,她這輩子想洗掉是不大可能了。

      別忘了你是誰?你不過是臭驢頭的小村姑,沒有我的支撐你能過到現(xiàn)在?沒有我的及時出現(xiàn),你和你家人哪能到今天?別忘了本。這是丁彤嫣的軟肋。有軟肋的地方就說明對方掌握著你的虛弱。丁彤嫣承認(rèn),沒有他的轉(zhuǎn)業(yè)費,自己償還不了學(xué)費,打通不了關(guān)系讓弟弟進好單位。他在被逼急的情況下時不時拽出這些,好讓丁彤嫣憶苦思甜,感恩戴德。一直以為自己是人上人的丁彤嫣頓時掉到泥坑里,并嗆得她直咳嗽。離婚的念頭在丁彤嫣的腦子里早就有了。只是目前還不行。她想拿到副高職稱再說,她不想這時候有意外打擾,她需要安靜地完成論文,需要潛心地準(zhǔn)備。他們的感情內(nèi)幕隱瞞了所有人。當(dāng)有些場合需要雙雙出席時,哪怕兩人正吵罵得狼煙四起,丁彤嫣會馬上息鼓收兵,立刻投入到選衣和化妝之中,惡毒咒罵的語言還余溫裊裊,丁彤嫣依然會當(dāng)眾秀出兩人恩愛的樣子。

      我可真服你。

      他在丁彤嫣耳邊咬牙切齒,丁彤嫣無所謂,只要別人聽不到,權(quán)當(dāng)放屁。

      看人家兩口子多般配!這些話像滴酒精,令丁彤嫣沒有滋味的生活處于微醺之中,即便揮發(fā)得迅猛,也是她丁彤嫣想要的。

      她的丈夫是葉明春。

      當(dāng)年她在溪城上學(xué),葉明春在溪城服役。葉明春常常到學(xué)校找丁彤嫣。丁彤嫣愛理不理的,葉明春看出來了,曾問她既然對自己沒那意思為什么當(dāng)年放寒假的時候要頻頻約他?丁彤嫣眨著好看的大眼睛說,那時小,不懂事。其實那時她并不小,也并不是不懂事,她不過是讓葉明春出來配合下,她的目的是讓喜歡葉明春已經(jīng)達(dá)到了要上吊的馬蓮再充分體會下萬箭穿心的滋味,僅此而已。

      直到她畢業(yè)了,分配了,她才意識到城里的男生是不會娶她的。那時弟弟在念高中,母親在市場賣菜。她的年輕漂亮工作上進在現(xiàn)實面前那么虛弱無力。對方一聽她帶全家出嫁,紛紛逃離。起初還有人介紹老師或醫(yī)生,當(dāng)同事把廠礦一工人介紹給她時,她猛然意識到了:再拖下去,對方可能是離異的了。丁彤嫣是個聰明人,她仔細(xì)思量之后,回頭又鎖定了葉明春。那時葉明春已經(jīng)是士官了,工資不低,將來還會有一筆可觀的安置費。不理想的是葉明春高中沒畢業(yè),她覺得他在文化水平上配不上自己,可他在人群中的回頭率足以彌補這方面的遺憾。于是,她由原來的守變?yōu)楣?。再加上雙方家長的介入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葉明春轉(zhuǎn)業(yè)后很快學(xué)會了打牌,沒完沒了的戰(zhàn)友聚會。那些詆毀的字眼從當(dāng)老師的丁彤嫣嘴里出來,帶著十足的殺傷力,劃得葉明春鮮血淋淋。于是他變本加厲繼續(xù)他的混吃等死,這其中不乏有報復(fù)的意味。

      那天丁彤嫣在群里又上傳了照片,在一間歐式的咖啡屋里,笑盈盈地端著杯子。

      有人問這是在哪里?

      咖啡屋,和閨密度周末。丁彤嫣回答。

      葉明春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明明在家里穿著寬大的睡衣萎在沙發(fā)里。

      你應(yīng)該當(dāng)演員,一定會拿金雞獎。

      那也比你這個渣男強。

      葉明春忽地站起來,抓起外衣橫掃過一陣風(fēng),像把剪刀,把丁彤嫣好不容易營造的“浪漫周末”剪得支離破碎。樓下徘徊的葉明春就在那時跟馬蓮視頻,他承認(rèn),這個年紀(jì)的馬蓮更看不得,但她體貼的話還是讓他覺得溫暖,面對馬蓮不時發(fā)來的問候,葉明春偶爾回應(yīng)一下。今天的他依然利用著當(dāng)年馬蓮的仰望和幻想,從那里索求點可憐的自尊。他半點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現(xiàn)狀,總說自己是個打工的。這個詞是牌友們對他的戲稱。

      丁彤嫣和葉明春又聊上了,一個美麗優(yōu)雅,一個俊朗倜儻,先不說地位上,至少顏值上是匹配的。何況還有小時候的情結(jié)。那時葉明春對丁彤嫣真是好,親哥都不換。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沒斷?不行,絕對不行,葉明春是她馬蓮私有的。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任何人也不能搶走。他一直長在她馬蓮的心里肉里。別說今天找到了他,就是他依然消失在人海,她也要用余生把他打撈上來,他是她馬蓮后半生的菜。這么多年,他像一尊神供奉在她家里,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否則李玉福不會出走,她也不會這么多年被人恥笑,她一定要用葉明春這塊磚,把她馬蓮四處透風(fēng)的現(xiàn)狀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住。她不能靠想象這么耗著,她要把夢想變成真的。眼看土埋到腰的年歲了,怕什么?說句不好聽的,她馬蓮是準(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的,哪怕耗到有一天他老婆死了,她帶著存款上門。馬蓮就不信了,老天真的不長眼?黃天真負(fù)苦心人?哪怕和他做一天夫妻,這輩子也值了。

      那天馬蓮又堵住張清。張清里出外進的,早看到了馬蓮,只是他不想主動搭訕。

      丁彤嫣要去看葉明春,你看群沒?

      去就去唄。

      你說,他們那么多年沒見,葉明春那么帥,和丁彤嫣會不會……

      我靠,葉明春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感動死?這句話勾起了馬蓮的心事,她情不自禁地說,他就一直長在我心里。你說,我當(dāng)年就那么不招人待見?

      你和葉明春不一路人,只有我和你是。

      馬蓮拿起掃帚追打張清,煙塵四起。

      張清想說,葉老四和丁彤嫣是兩口子,親兩口子。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還想說,就算當(dāng)年他們之間那個了,也不過分??蓪τ谘矍斑@個每天都要來絮叨的女人,他懶得說這些。他怕她記憶的門一打開,那些破事像擰開的水龍頭,急嘩嘩地涌出,淹了他的顧客。

      馬蓮?fù)现恐氐纳眢w回到了院子里,仿佛丟了心愛之物。她被沮喪的心情吞噬著,有點活不起的樣子。三十年如一日地犯賤。葉明春,你是我這輩子永遠(yuǎn)的債主不成?

      馬蓮一到這個時候就坐不住了,她抻脖看外面的班車。三點四十最后一趟。她自信她的高跟鞋,喇叭褲,還有時髦的蝙蝠衫一定會讓那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任何女孩子到了這時候都遺憾自己的長相。馬蓮也一樣。只是這遺憾分外地加重了。你看她額窄腮寬,鼻塌嘴闊。但在不生產(chǎn)浪漫優(yōu)雅的粗糙環(huán)境,每天涂著劣質(zhì)粉掩不住雀斑點點的馬蓮,依然有種不知天高地厚天下唯我的趾高氣揚。

      特別是在周末,她的打扮分外夸張,像要出場的二人轉(zhuǎn)演員。

      那個人終于下車了,不過,這次瘦弱的肩上不單單是書包,還有行李、臉盆。她像以往一樣把自行車推到他眼前,完全不顧周圍人的目光。這次葉明春沒有閃,是沉重的行囊讓他沒有機會閃。但他的表情里卻是極力地避讓。

      馬蓮?fù)蝗婚g觸摸到葉明春命運里發(fā)出的震蕩。轟隆一聲。

      果然,他輟學(xué)了。

      這正是馬蓮期盼的結(jié)果。如果他考上了大學(xué),那他就如天上的星星,她馬蓮拼了命登多大的梯子也夠不著。眼下他務(wù)農(nóng)了,那就意味著他們同樣是兩條腿的青蛙,怎么游都在一條河里。盡管她心疼得要死,可這種死總比眼瞅著他上天夠不著強。

      傍晚,葉家的門口徘徊著一個壯實的身影。一天兩天,她積攢了十七年的耐心都用在了這時候,甚至還借用了以后的。她相信葉明春會看上自己,她認(rèn)為他的躲閃是害羞和自卑使然。她反復(fù)回憶著每次遇見他時自己的衣著、笑容、語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還是自己不俊?她清楚在他面前沒有一丁點優(yōu)勢。她還想到了他們同桌時她刻上的那條線,她認(rèn)為葉明春還記著,還需要時間來化掉。她堅信自身的家庭條件對他們之間的感情有著起死回生的作用。一個穩(wěn)操勝券的人,自然是帶著某種自信的。盡管每日徘徊對于心高氣傲的她無異于上刑,可想到葉明春修長的身姿和帥氣的樣子,想到今生能和他相伴,粉身碎骨她都認(rèn)了。她甚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像杖子上冒出的一叢叢小蘑菇,把等待守出花來。哪怕三年五年。

      不用三年五年,第四天,葉母就發(fā)現(xiàn)她了。

      這個女人什么都明白了,她猛然意識到一貧如洗的葉家還有最后一張王牌。葉母一個勁兒地催促四兒子,出去出去,好好嘮嘮。連聲音都變了。

      如果說輟學(xué)之后的葉明春已經(jīng)走在無法轉(zhuǎn)彎的路上,那么母親對他未來的設(shè)計無異于把他杵到了黑暗的胡同。

      馬大明從來沒注意過葉家老四。寶貝女兒說出心事的時候,他還準(zhǔn)備打壓她的想法。是馬蓮的那句你要不同意我就去死嚇著了他。馬蓮還哭訴著說當(dāng)年二姐也喜歡葉家老二,可就是怕你不同意才沒敢說。馬大明聽到這里,真是恨得牙癢癢,馬家女兒這是怎么了?你聽聽,什么都不要,寧愿一輩子受窮也要跟他在一起。這要是老二我非打死她不可,可這是老三,他的寶貝疙瘩,他要是真不同意,她真能死給你看。

      家里的也說話了,蓮兒不比那倆。要是葉老四同意,不妨讓他做上門女婿。

      馬大明背著手踱了兩天的步,論長相,馬蓮沒有兩個姐姐苗條漂亮。論家務(wù),這個老丫頭從掉腚起就被全家老小寵著慣著,這么大了連碗筷都沒洗過,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任性不說還膽大妄為。馬大明在哪個場合都喜歡吆五喝六,唯獨在這個小女兒面前,滿臉堆笑全是順從。葉家雖然窮,可窮不扎根,富不傳代。要是這葉老四真考出去了,哪有他馬家什么事呢?

      剛下學(xué)的娃娃,派個俏活兒。馬大明當(dāng)著葉明春的面吩咐隊長。然而這小子卻是明晃晃地拒絕。你看他鏟地,不怎么熟練每鋤下去都透著狠,像是故意給人看。這反倒讓馬大明生出了喜歡:有性格。

      上工下工,馬蓮一準(zhǔn)要出現(xiàn)在葉明春面前,帽子手套麻花餅干什么的源源不斷塞給葉明春。葉明春看都不看,帽子手套在地頭晾著,有天風(fēng)大,帽子不知卷哪兒去了。麻花餅干成了螞蟻老鼠的美食。對于葉明春的冷臉,馬蓮流過淚,跺過腳,可是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殷勤。

      如果連殷勤都沒有,她馬蓮還有什么優(yōu)勢呢?

      出嫁的馬英看到哭唧唧的妹妹,明白了她的無功而返。傍晚,她悄悄拉馬蓮到柴垛下,像高工面對第一次拿扳手的新徒,自信而又得意地傳教:你趁傍晚兒,往他懷里鉆。

      馬蓮驚得張大了嘴,隨后眨巴著小眼睛,羞澀而神往。

      像幸子和光夫那樣抱著。

      他要是不抱呢?

      我的傻妹子,你再大膽主動些,手伸到那個地方,明白啦?

      哪個地方?

      你說哪個地方?襠唄。然后親嘴,他是個小生幫,絕對扛不了這個,只要你們通上電了就好說了。

      當(dāng)了娘的馬英真是不一樣,說出的話讓馬蓮臉紅心跳,粗枝大葉的她第一次失眠,葉明春的臉不由得浮現(xiàn)在眼前。她不由得抱緊了自己,她終于明白好浪的小媳婦為什么奶子翹那么高、褲子繃那么緊。原來都是給男人看的啊!再看那些男人們,他們就喜歡往這樣的女人堆里扎,包括父親,有浪女人的地方總少不了他。

      馬英的話給了她充分的自信。原來這事也跟做題一樣,會了不難,難了不會啊。原來她跟葉明春還沒通電,各顧各地撂著。

      馬蓮對著那個背已經(jīng)觀察多時了,他每天都在這里洗漱,然后呆呆地望著對岸。馬蓮知道他的苦悶,知道他討厭這里,討厭上工。只要他們訂了婚,馬大明定會給他尋個出路的。

      馬大明的設(shè)想還有姐姐的話給了馬蓮無窮的勇氣,她從背后慢慢接近,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如果有粗暴的一推也就算了,還有那些話,簡直是一把把利箭,馬蓮的滿腔熱情嘎巴嘎巴地折斷不說,隨后還形成一道傷疤長在她的日子里,化不掉,鏟不除。

      馬蓮你聽清楚: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我討厭你,你聽清沒?相當(dāng)討厭。請你離我遠(yuǎn)點,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馬蓮掉入了萬丈深淵,如果那時她清楚愛是有感覺的也就會及時醒悟,可是她就認(rèn)為他們還沒到火候,還需要蒸煮,還需要時間來烘焙。

      初冬的一天,馬蓮聽同學(xué)說,葉明春要去當(dāng)兵了,已經(jīng)過了體檢。她一路小跑回家,進門就開始和馬大明叫喚,責(zé)怪馬大明為什么不早說。然后聲嘶力竭地在炕上哭嚎。馬大明還以為這葉老四去當(dāng)兵是他們兩人達(dá)成的一致。他甚至還從長遠(yuǎn)考慮:這當(dāng)兵也不錯,復(fù)員回來后至少也和他家匹配。

      讓馬蓮砢磣的是,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她上趕子葉家,都清楚她愛葉明春愛得要死。她成了那年鄉(xiāng)鄰們熱議的焦點。嚼舌頭就嚼舌頭,她還能一一去堵那些人的嘴不成?更讓馬蓮心頭插著尖刀的,是葉明春竟然和丁彤嫣在大河邊約會。你看丁彤嫣那騷樣,笑得嘎嘎的,老遠(yuǎn)就聽得到,像喝了幾壺老婆尿。偶爾遇到也就算了,卻是經(jīng)常。被妒火和怒火燒得暈了頭的馬蓮對丁彤嫣恨得咬牙切齒。

      那年冬,葉明春當(dāng)兵走了,馬蓮的世界一下子空了,連她的車鈴都啞了。他們都坐著火車去了遠(yuǎn)方,在那個邊遠(yuǎn)偏僻的臭驢頭村,能見過火車的人不是一般人,死都值。

      馬大明可看出端倪了,勸老閨女早做打算??墒悄睦锬軇竦昧笋R蓮呢!這時候的馬蓮特別會來事,用馬英的話說,能讓小姐屈身去當(dāng)丫環(huán),看來馬蓮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她時常去葉家,看葉明春寄回的信、照片。跟葉母聊天并幫著做家務(wù),還說和老四即使不成,也把她當(dāng)干娘。葉母感動得直打顫,直恨兒子不知好歹。

      三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葉明春人卻沒回來。馬家問過葉家人,也問過葉家的親戚,他們大小人口徑一致:葉明春復(fù)員后在那邊成家了。

      這回馬蓮死心了。不久之后她做出了任何人也想不到的決定:嫁人,嫁給李玉福。而且越快越好,仿佛晚了就敗得更慘。她要人們特別是葉家人看看:我不是沒人可嫁,而且要嫁得體面、隆重、轟動。

      馬蓮的決定近乎瘋狂。

      李玉福比她小,父母相繼過世,在叔叔家長大,跟著叔叔學(xué)木匠?!袄钣窀!边@三個字一直躺在戶口簿里,村里大小人都叫他李小?;蛟S是長年寄人籬下,他的身高和膽子都受到了擠壓,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弱弱的。

      馬蓮是這樣闡明的:你們不是說要找個手藝人嗎?他具備;你們不是要找個獨生子嗎?他具備;你們不是說要找個老實人嗎?他具備。馬蓮不會寫作文,不會用排比,這時她用得恰如其分。她指著馬大明說,你不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誰了?還招上門女婿?你馬村長沒屁用了,現(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了,哪個把你當(dāng)回事兒?你以為你女兒是天仙?有人追有人捧?錯了,連炕席都鋪不上的葉家半拉眼沒看上,寧愿給人家當(dāng)丫環(huán)人家都躲,你還以為你閨女能嫁個皇帝佬兒?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馬蓮說得一點沒錯,自從地分了,人們各顧各地過日子,至于村長存在不存在不那么重要了。馬家大小人的腰桿像抽了筋骨,瞬間塌了。包括馬大明的嗓門兒,病犬一樣。

      那咱也不至于這么急,這不是去買東西,看好拿走。

      那你還要怎么著?有女百家求,你看看你閨女,有媒人上門嗎?有人相中我嗎?我二十了,哪個人對我有意?嫁李玉福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咱不能自輕自賤。

      你不想自輕自賤是不行的,你條件在那兒,量女嫁夫。我沒耐心說這些,現(xiàn)在只有兩個你馬大明任選:你不同意我自己夾包去;同意,就敲鑼打鼓,大辦。

      馬蓮像個臨陣指揮的上級長官,態(tài)度決絕。故意直呼馬大明三個字,透著必須領(lǐng)命和不容反抗的意味。

      我的個祖宗喲!這是抽的哪門子瘋啊?

      沒抽瘋,相當(dāng)正常,我給你們五天時間,找媒人,過禮。

      要是李玉福他不同意呢?

      馬大明想用另一種方式阻止女兒,或許是他急中生智的緩兵之計。

      馬蓮冷笑了下,那就直接找根繩上吊,到時你們連尸首都找不到。

      馬家炕上的聽了這話,張開大嘴哭嚎,好像馬蓮真的死了。

      李玉福家也地震了,震得祖墳躥青煙了,李玉福全家恨不能對著青山大地磕一萬個響頭。

      十來歲就在叔家一直悶聲不響的小木匠,他的計劃是跟著叔叔把手藝學(xué)精,然后有能力頂門立戶,吃頓自己的飯,過一天真正屬于自己的日子。那些廢舊的煙盒是他隱秘的親人,上面有他每天分行的訴說。其實他并不沉默,只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表達(dá)罷了。他喜歡別人叫他小啞巴,那說明他的世界無人懂自己。馬上要成為馬家的乘龍快婿,他沒有底氣說不,那樣會被鄉(xiāng)鄰們冠以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并綁在那些詞語里永世不得翻身。只有感恩地接受才是回報叔嬸多年來的養(yǎng)育,只有感恩這樣的“賞婚好命”,他的明理懂事才有個合理的注腳。

      緊接著馬蓮胖胖的臉出現(xiàn)了,李玉福像踩在棉花上左右眩暈。

      一身紅衣把馬蓮身上的肉箍得一棱一道的,李玉福也是第一次穿西裝,板得他步子都不會邁。他們在嗩吶聲中行禮、對拜,在人們的叫好聲中像兩個出色的演員,各就各位地完成了命運需要的角色。

      典禮結(jié)束了,馬蓮和親朋們喝酒,劃拳,或許那件艷紅的上衣太不舒服了,她索性脫了,露出同樣鮮紅的襯衣,擼胳膊挽袖子吵吵巴火,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忘記了自己是新娘,好像參加別人的婚禮不醉不盡興。馬大明五味雜陳地招待客人,當(dāng)他看見老閨女這般模樣,他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最后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馬蓮覺得眼前一陣風(fēng),緊接著各種聲音交集在一起,哭的,勸的,喊的,罵的,像唱大戲。

      第一次動手打他的老閨女,他的心比箭穿了還疼。他吩咐一直怔愣的李玉福:把你媳婦弄到里屋去。同樣像參加別人婚禮的小個子沒能反應(yīng)過來,抑或是對“你媳婦”的指代還未完全清楚,反正他像個木墩愣愣地杵著。

      馬英打了他一下,重復(fù)了馬大明的話,他如夢方醒。

      喜氣的燈光下,馬蓮渾身酒氣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他害羞的樣子拘謹(jǐn)?shù)孟裨趧e人家里,他是葉老四?真的是?馬蓮?fù)蝗簧锨鞍涯侨税吹埂?/p>

      過了門的李玉福不僅僅像個客人,更是個下人。他每天要看馬家所有人的臉色,還要聽從馬蓮無數(shù)次的吆喝,當(dāng)馬蓮嘶啞的聲音在空氣中摩擦之后,不知道是叫人還是喚狗,李玉福會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兒子的出生多少讓他找到了主人的感覺,他不在煙盒上寫字了,用的是馬大明廢棄的記工本,厚厚一摞子。終于有一天,馬蓮發(fā)現(xiàn)了,把它偷了出來,橫豎地看,反復(fù)看。

      天一直黑著,黑著,我要有捅破的勇氣。河不在乎有沒有水,而水,沒了河便失去生命的意義。

      什么烏七八糟的?她把這些悄悄給了馬大明,馬大明斷定他的姑爺魔怔了,于是決定和姑爺好好談?wù)劇?/p>

      馬大明警告李玉福:不要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這很危險,要把心思放在過日子上。

      馬家的日子不需要我。

      你說什么?

      馬蓮根本沒和我過,一直和葉明春過。

      馬大明頓時噎住了。

      小木匠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反倒很鎮(zhèn)定。馬大明猛然意識到,這小個子只是暫時忍耐,他終究要把這忍耐磨成一把刀,終究有一天要加倍地還擊馬蓮。

      他不敢小視這個小個子了,他怕李玉福會跟葉家玩命。

      誰也沒想到葉家老五老六在外都混出樣了,最后把老兩口接走了,他們這一走,葉家沒人了,這讓馬大明多少心安了些。

      日子不聲不響地過著,馬大明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李玉福失蹤了,沒有前兆不聲不響。馬蓮還以為他悶了,出去晃悠兩天。誰想到竟然膽大妄為地跟了一個死了丈夫的小寡婦。

      我寧死也不和你過。李玉福對馬蓮說,他還用手臂護著小寡婦,完全是大丈夫面臨山崩地裂奮不顧身的英雄氣概。馬蓮瞪著眼第一次認(rèn)識了他,他原本是一棵草,一直被她踩在腳下的草,沒想到突然間葳蕤萬丈。她恨不得絞殺了李玉福。面對他丟過來的離婚協(xié)議,她不簽字,她不能讓他勝利如愿,不能讓他這么輕松地笑到最后。

      從那天起,馬蓮的臉沒有了,只剩下那副腰板,越來越寬。

      馬蓮對自己的妝容越來越自信了。特別在縣城美容院文眉文唇線之后,她終于明白,女人的身子和臉蛋多么重要?。‰y怪那小矬子放下舒服的日子走了,你不得不服,那小寡婦確實清秀。還有丁彤嫣,葉明春那么勾著她不就是因為她長得好嘛!女人要浪,要會賤,一步三扭才能俘獲男人。我先天不行,為什么不后天彌補?何況我腰里不差銀子。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馬蓮心中誕生了。

      三個月前她陪馬大明到省城看病,巨幅整形的宣傳廣告一直映在她眼前。小眼睛變雙眼皮的,塌鼻子成高鼻梁的,大餅?zāi)樧兂尚〖饽樀摹€有那張抽脂前后的對比照片。術(shù)前的女人體形和她一樣,腹肉下垂到三角區(qū),手臂和腿像不規(guī)則的豬大腸,墜得整個人似中年大媽。而術(shù)前術(shù)后那簡直就是兩個人。就在那一刻起,她開始為自己的行動準(zhǔn)備著。她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正像有人夸她的那樣:向來速戰(zhàn)速決。

      一個暑氣十足的日子,馬蓮已經(jīng)坐在開往省城的動車上。她瀏覽著朋友圈,化妝品店的服務(wù)員發(fā)的話像專門說給她的:

      不要去計算你買一盒面膜多少錢?一瓶精華液多少錢?你要計算的是你的青春還剩幾年?萬物皆上漲,唯有臉下垂。

      她很快出現(xiàn)在整形醫(yī)院的大廳,一位年輕美貌的女生接待了她,本院有哪些外科整形專家,具有多少年的什么什么經(jīng)驗……馬蓮沒耐心聽,她直接問抽脂減肥。女生說那是更權(quán)威的Peter,正巧剛從外地歸來。

      屁得?

      女生呵呵地笑:是彼得醫(yī)生,留學(xué)回來的可有名了。

      馬蓮眨了眨眼,問會不會疼?會不會流好多血?

      親愛的姐姐,哪是你想象的那樣??!一點都不疼,睡一小覺醒來,你就是另外一個人。哎呀,你的小眼睛最適合做雙眼皮,女生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驚叫起來。我敢打保票,你做完之后跟明星一樣。她說著把馬蓮拉到鏡子前。

      你的眼皮有些松了,切去一點,你立馬年輕二十歲。

      那要多少錢?

      這兩項都做,八萬左右吧?

      馬蓮遲疑了下,她以為做這樣的手術(shù)不會超過兩萬,沒想到會是這個數(shù)。她昨天取存折的時候為了表示對自己義無反顧的決心,準(zhǔn)備了十五萬。這時又過來一個同樣貌美的女生沖著馬蓮說,五官鼻為主,說她的鼻子如果墊高一點,那整個人脫胎換骨。

      真的嗎?真的會重新投胎?

      那當(dāng)然,一看你就是有魄力的女人,你想想,如果連自己改變?nèi)蓊伒臋C會都不給,那對自己太不負(fù)責(zé)了。俗話說人活一張臉,你看你身邊那些顏值高的女人,哪個活得差了?

      是啊,自己家大業(yè)大,為什么連個李玉福都留不?。繛槭裁淳筒徽腥~明春待見。丁彤嫣標(biāo)準(zhǔn)的小臉立刻出現(xiàn)在馬蓮面前,這一閃不要緊,她像突然間被誰拽了一下似的,她果斷地在協(xié)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dāng)她準(zhǔn)備就緒看到 “手術(shù)室”三個字時,一個一身白大褂戴口罩的醫(yī)生朝她走來,她的心臟突然間像被什么擰了下,接著她的腿、手、頭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極力地控制著,可一點也不管用,仿佛身體里安了個小馬達(dá)。接著她看到自己被大卸八塊,連血帶肉地被撕扯著。她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往上涌。

      她猛地按住了胸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做了不做了,她正欲轉(zhuǎn)身,這時李玉福身后的小寡婦、丁彤嫣、葉明春的嘲笑從不同的地方包圍過來,她隱約還聽到了磨盤。這些年自己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與其再那樣活著,還不如把這身肉交出去。哪怕是死在刀下我也認(rèn)了。這時她又咬了下牙,隨手捋了下頭發(fā),她黑紅的臉上布滿悲壯與決絕,還有她昂首挺胸的樣子是她這大半生以來極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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