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月[吉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四平 136000]
顧太清(1799—1877),原姓西林,名春,字子春,號太清,乾隆玄孫奕繪的側(cè)室,被譽為“清朝第一女詞人”。詞集《東海漁歌》共收錄詞333 首,其中帶“夢”的詞有53 首,約占總數(shù)的16%,可見夢詞對她的非凡意義。她的夢詞道出了她的人生經(jīng)歷和深刻的生命內(nèi)涵,通過對她夢詞的分析,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她的心靈與人生。
顧太清的夢詞中大多表現(xiàn)對以往經(jīng)歷的回憶和追尋,噩夢使她心酸不已,追究其噩夢的原因,能夠從她的過往經(jīng)歷中找出端倪:她的祖父鄂昌因牽連胡中藻《堅磨生詩鈔》的文字獄而被乾隆帝賜自盡,他的后人從此淪為“罪人之后”。所以太清幼年即漂泊異鄉(xiāng),備嘗艱辛。
這近二十年的漂泊經(jīng)歷成了她一生的噩夢,其中有不少經(jīng)歷,在太清在詞中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出來,如在《定風(fēng)波·惡夢》中回想夢中痛苦的原因大概是自己前半生嘗盡心酸苦楚,以至于夢中在鹡鸰原凝望著大雁成行直至日暮,大雁成雙成對,自己卻漂泊無定。另外,在《鶯啼序·雨中送春》中太清寫道:
陳蹤舊跡,悶悶愁愁,盡釀成夢寐。吹柳絮、綠綿不定,淡靄微雨,掃盡殘紅,落花如淚。豈因病酒,愁寬夢窄,誰能憐取新來瘦,試春衣,頓覺身憔悴。嬌香易減,翩翩蛺蝶探芳,往來海棠陰里。
階前綠滿,瑣瑣游蜂,也惜紅慕翠。悵昔日花間游憩。覽勝登臨,拾蕊拈花,不堪題起。萍飄浪泊,難追歡事。東風(fēng)門巷春已去,戀余香,空向闌干倚。如今檢點新詞,為餞花魂,淚盈素紙。
這里“陳蹤舊跡”帶出夢的回憶,讓詞人感到“悶悶愁愁”,憂愁填滿夢境,而最終“萍飄浪泊,難追歡事”。
顧太清夢詞眾多,其中詠物、題畫詞占43%,她不僅用夢境寫詞,而且運用想象構(gòu)筑夢境來詠物,為圖畫題詞。例如在《定風(fēng)波·水仙》中寫道:
翠帶仙仙云氣凝,玉盤清露瀉金精。最是夜深人入定,相映。滿窗涼月照娉婷。雪霽江天香更好,縹緲。凌波難記佩環(huán)聲。一枕游仙輕似絮,無據(jù)。夢魂空繞數(shù)峰青。
這是一首詠水仙的詞,上闋寫寒夜里水仙沐浴著月光,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下闋以“游仙”引出詞人的夢境,水仙的清香如凌波仙子降臨,夢醒后,香氣消失,飄飄欲仙的夢境與醒后的悵然若失相對比,凸顯了花的仙氣空靈,詞人用夢境的虛幻縹緲襯托水仙的出塵之姿,手法巧妙。
在另一首詞《金縷曲·題姚珊珊小像》中,詞人看到姚珊珊的小像后,通過想象夢境來表現(xiàn)畫的特點。其中寫道:
這首詞描繪了珊珊的美貌,作者借用楚王夢到巫山神女的典故來表現(xiàn)像主的虛幻愛情,通過想象夢境中像主的簫聲及姿態(tài)來“浩嘆”像主的紅顏薄命。
太清早年時期游歷過江南等地,二十六歲成為皇族側(cè)室后,言行舉止與外出行動便不能再隨心所欲,所以她在夢中便時常懷念昔日美景。比如在《浪淘沙·樓外雨初晴》中寫道:
樓外雨初晴,人倚云屏。月華如水照吹笙。多事夜寒添半臂,春也無情。殘燭尚熒熒,好夢初驚。紗窗曉色已平明。天籟不知何處寺,一片虛靈。
詞人夢到自己到了天籟寺,并看到了半闋詞,從作者的小序可知,詞人夢到寺壁上有一句詞,即使這詞的形成過程難以解釋,但是其內(nèi)容卻是詞人思維運轉(zhuǎn)的產(chǎn)物,也反映了詞人的某種生活經(jīng)驗。
比如在《西江月·光緒二年午日夢游夕陽寺》中,尋到“夕陽小寺”,看到梅花在“厓阿”初放,又看到流水繞過崎嶇的道路,通向小橋。詞人午日夢游夕陽寺,梅花、流水、小橋構(gòu)成一幅清新的夢中畫面?!蛾柵_路·未天晚》中“柳憨花暖。曾經(jīng)慣。舊路兒、桃源前度人散。悵望碧溪流水”,寫詞人一枕夢游,一路上柳憨花暖。
張菊玲曾說:“西林春以其擅長丹青的彩筆,倚聲填詞,或者寫樸實真摯的朋友情,或者寫平易情真的慈母心,或者筆端豪邁顯真性,或者淡筆傳記夢幻……借助文學(xué)語言,她從這些瑣屑的生活中,發(fā)掘出無窮的審美情趣,給自己這樣的末世貴族婦女留下了具有很強藝術(shù)真實感和動情力的‘真眉目’?!碧逶~以真取勝,情感真厚濃醇,她的夢詞表述著她的夢境,表達著她最深層次的情感。
奕繪病逝以后,太清被堂上所不容,趕出了榮府,她曾“在西城養(yǎng)馬營自賃住宅住了四年,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生活困窘,加上早年的不幸,身份的歧視,在她身上留下了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如經(jīng)歷中的噩夢,深深地反映在她的作品之中”。這些作品不僅體現(xiàn)著她的苦難經(jīng)歷,而且也表達著太清深重的愁苦、傷感之情。記夢詞《定風(fēng)波·惡夢》中寫道: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嘗盡苦酸辛。望斷雁行無定處,日暮,鹡鴒原上淚沾巾。欲寫愁懷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惡夢醒來情更怯,愁絕,花飛葉落總驚人。
“事事”一句是顧太清對自己半生的概括,從“望斷雁行無定處”可以看出這夢是對她漂泊經(jīng)歷的反映,大雁沒有定點,人也沒有安處,漂泊經(jīng)歷成為她一生的“惡夢”,這對她影響至深,以至于“惡夢”醒來仍在擔(dān)憂,猶如驚弓之鳥,在鹡鸰原淚流沾濕面巾。鹡鸰原,即鹡鸰在原,比喻兄弟友愛,此處喻太清因早年與兄妹分離而傷心。大雁每年秋季南遷,這景象常引起游子羈旅傷感之情,因此太清在夢中看見大雁,更明確了內(nèi)心對兄妹的思念牽掛之意,也表達了自己離家孤苦的心情。太清寫這首詞的前一年小兒病逝,此時仍感心境凄涼,所以更易感嘆世事變化無常,這其中的傷痛怎一句愁苦了得。
顧太清的記夢詞《江城子·記夢》是成功之作,其中寫道:
煙籠寒水月籠沙,泛靈槎,訪仙家。一路清溪雙槳破煙劃。才過小橋風(fēng)景變,明月下,見梅花。梅花萬樹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淡宕湖天韶秀總堪夸,我欲遍游香雪海,驚夢醒,怨啼鴉。
這首詞盧興基曾評價道:
太清此詞說是“記夢”,但這個夢做得奇特,她如何對江南金陵、蘇州如此夢系魂繞,尤其對于秦淮蕩舟、鄧尉賞梅寫得如此親切如見?這必定是有原因的。原來,太清經(jīng)歷過“半生嘗遍苦醉辛”,其中有過“多少飄零蹤跡”。對于兒時和青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時時有所回憶,并作夢的追尋。
可見太清的夢詞是經(jīng)歷化成,夢中的美好與憂傷是太清對少時的追尋。詞人游歷江南美景,在江南的秀色中陶醉,正發(fā)誓要“遍游香雪海”時,美夢卻被烏鴉聲吵醒。陶醉忘懷之際被驚醒,是何等遺憾的事,夢中的美景與現(xiàn)實的烏鴉對比,清冷異常,使得此刻詞人的心緒更為惆悵。在《西江月·光緒二年午日夢游夕陽寺》中,詞人再一次夢游到清幽之地:
尋得夕陽小寺,梅花初放厓阿。一灣流水繞陂陀,細路斜通略彴。好夢留連怕醒,偏教時刻無多。登山臨水樂如何,好夢焉能長作。
太清作此詞時已年近八旬,體會過種種辛酸之后,對夢中景色的感悟也有所不同。夢如此賞心悅目,不由得產(chǎn)生怕醒來的心意,可“偏教時刻無多”,最后也只能感嘆好夢也不能久做,充滿無奈與感傷。太清在此感嘆暮年之時對于美好人生的留戀,心中充滿失落與感傷,這似乎也在告誡后人:夢境固然美好,最終也須從夢中醒來,無須沉迷夢境,要把握當(dāng)下。
顧太清的夢詞不僅表達蘊于內(nèi)心的深切情感,而且也以想象構(gòu)筑夢境來詠物,為畫題詞,贊美所詠之物的同時也表達著自己的美好夢想與人生理想。比如在《秋風(fēng)第一枝·桂》中寫道:
碧叢叢、金粟飄香。乍染衣裾,風(fēng)露生涼。蟾影三更,廣寒萬里,誰酌天漿。秋將半、丹砂細量。夜深沉、仙姝淡妝。聽徹清商。羅幛云屏,夢也難忘。
詞人在夢中贊美桂樹的清幽氣質(zhì),也表現(xiàn)她渴望進入美麗的仙境,像桂樹一樣在清幽的環(huán)境中傲然存在、在人世間以清高的品格自在生長,表達了詞人的美好夢想。
此外又在《八歸·題張雪鴻〈秋荷雙鴛〉》中寫迷離短夢,詞的下闋轉(zhuǎn)入抒情,“纏綿情緒,結(jié)伴荷花蓮子”贊揚了鴛鴦的美好愛情,接下來對夢境想象,“忘機淡宕,逍遙野浦,不與世間閑事”,贊美圖景的同時,也表達了一種瀟灑的人生態(tài)度。太清有如此的人生理想與她崇尚道家思想有關(guān),“佛道思想中那種質(zhì)樸、平淡的審美趣味,退避、歸隱的生活態(tài)度,是遭受苦難、嘗盡辛酸,而又無力改變?nèi)松娜崛跖訉さ脤庫o與超脫的家園”。太清早年家世顯赫,生活優(yōu)渥,后家道中落,成為罪臣之后,個中滋味誰人能懂,唯有忘卻曾經(jīng)的苦痛,滌蕩心靈,不與世俗相融,才是她最相宜的人生理想。
太清的夢詞意境清美,她常以夢境構(gòu)造意境,夢境帶來的虛幻縹緲使詞境虛實相生,展現(xiàn)著時空的變換。從這可以看出太清豐富的想象力,以夢寫詞也擴大了詞的意境容量和搖曳之美,嚴迪昌和鄧紅梅曾評價顧太清詞道:
顧春詞造詣之高,體現(xiàn)在烹詞煉句自然精工,無著意刻畫痕跡,又善構(gòu)意境。
它不以一字一句的刻畫求工,不以細部描繪的精致見長,而以整體意境的圓滿、整體氣韻的生動取勝。
詞中加入夢的內(nèi)容,本身給人虛幻縹緲之感,夢境的描繪又自然精工,使詞境虛實結(jié)合,曼妙清幽。比如在記夢詞《江城子·記夢》中,作者不詳細描寫梅花的體貌,也不描繪整體景象,只是描繪出了梅樹影的模糊樣態(tài),“萬樹影交加”“韶秀”“香雪?!保裾{(diào)空靈,氣韻連貫生動,襯托出梅花的清冷神韻,營造出了疏淡又渾成的意境,令人向往。最后一句“驚夢醒,怨啼鴉”提示讀者這一切都只是夢的經(jīng)歷。夢的收束增加了詞境的神秘,更顯夢中景色的美妙難忘,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虛幻的美麗更令人陶醉,夢中的景色越美好,越讓人難以忘懷。虛實相生,盡顯動態(tài)之感,增加了詞的意境容量和動態(tài)之美。
太清的夢詞意境渾然天成,多了夢醒后的裊裊回味。比如《金縷曲·和吳文英〈夢窗詞〉》中寫道:
絕頂春風(fēng)早。見無邊、紅英絳萼,滿枝花好。枝上黃鵬飛過處,認取重來路杳。此寂寂、洞天誰到?十二欄干人倚遍,襯云容山色真容貌。啟窗戶,對清照。月華乍吐東山小。淡銀河、流云幾縷,疏星多少。翠被難禁春宵冷,況值游仙夢了。尚殘燭、燈花裊裊。不是管弦歌舞地,更何須蜀錦花纏帽。晨霧斂,世間曉。
上闋寫春日的撩人美景帶給詞人的激動和驚喜,而下闋詞境轉(zhuǎn)入月夜,夜空中,銀河清淡恬靜,還有幾縷流動的云絲和疏落的星星。這夢將詞人帶入仙境,夢境的安靜縹緲顯得醒來后的夜格外寒冷,詞人夜不成寐,醒后只剩殘燭裊裊,夢中的“管弦歌舞”和“蜀錦花纏帽”也霎時不見了,太清自然而又細膩地表達著對夢的追求和失落,情思所到之處,夢境令人遐思,詞境空靈淡美。
太清不但善于渲染夢詞的意境美,還善于用夢來表現(xiàn)所詠之物的特點,情感與物美統(tǒng)一,以時常入夢的經(jīng)歷來表達對物的激賞。比如在《秋風(fēng)第一枝·桂》中,北方八月桂花開放,所以詞人以桂為主題,引用桂樹,全詞卻無一桂字,但是桂的美好姿態(tài)卻在讀者的想象中自立,“蟾影三更,廣寒萬里,誰酌天漿。秋將半、丹砂細量。夜深沉、仙姝淡妝”,桂樹在這樣幽靜的廣寒宮中生長,想必也清幽非常。描繪月中仙境,以襯托桂樹的仙姿,太清以自己的夢境贊美桂的氣質(zhì),巧妙貼切。另外在《八歸·題張雪鴻〈秋荷雙鴛〉》中:
雪泥鴻爪,文章游戲,只不過偶然耳。紅衣墜露無多少,畫出半秋天氣,雙鴛相倚。岸草汀花殘照外,對渺渺、冷煙寒水。已看到、寥落西風(fēng),又吹過沙尾。睡去。迷離短夢,纏綿情緒,結(jié)伴荷花蓮子。忘機淡宕,逍遙野浦,不與世間閑事。甚風(fēng)流活計,裝點溪山被紋綺。好意態(tài)、金針誰繡,老筆同題,消遣綠窗里。
這首詞中,上闋將張雪鴻的《秋荷雙鴛》圖細致地描繪了出來。下闋轉(zhuǎn)入評畫,沒有運用典故或與其他人比較,而是想象進入了夢境,雖然詞人沒有做過這夢,但詞人充分運用自己的想象:雙鴛睡去的夢中,與“荷花”結(jié)伴,“甚風(fēng)流活計”,夢境和溪山水波組成融洽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著多層次的畫境。太清運用夢境吟詠評點圖畫的景物,體現(xiàn)了畫境的意境美。
通過對顧太清夢詞中三種夢境的分析,我們能夠體會顧太清夢詞所表達的深厚情感:有對苦難經(jīng)歷的感傷之情,游歷美景夢醒后的失落之感和借詠物來表達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從中感受顧太清夢詞中的意境美和詠物題畫時將夢境與畫境組成融洽統(tǒng)一的藝術(shù)美。本文通過對顧太清夢詞的深入分析,體會她夢詞背后的情感,探析她填寫夢詞的巧妙手法,對于全面了解顧太清有積極意義。
① 張菊玲:《清代滿族作家文學(xué)概論》,中央民族學(xué)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235頁。
② 盧興基:《塵夢半生吹短發(fā),清歌一曲送殘陽——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和她的詞》,《陰山學(xué)刊》2001年第1期,第40頁。
③ 盧興基:《顧太清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2005年版,第150頁。
④ 李珍:《論顧太清詩中的夢幻思想》,《山西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S1期,第82頁。
⑤ 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55頁。
⑥ 鄧紅梅:《女性詞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