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先勇(美國)
慧芬是麻省威士禮女子大學(xué)畢業(yè)的。她和我結(jié)了婚這么些年經(jīng)常還是有意無意地要提醒我:她在學(xué)校里晚上下餐廳時,一徑是穿著晚禮服的。她在廚房里洗蔬菜的當(dāng)兒,尤其愛講她在威士禮時代出風(fēng)頭的事兒。她說她那時候的行頭雖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張嘉行和雷芷苓來,又略勝了一籌。她們四個人都是上海貴族中學(xué)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學(xué)。四個人的家勢都差不多的顯赫,其中卻以李彤家里最有錢,李彤的父親官做得最大。那時她們在上海開舞會,總愛到李彤家虹橋路那幢別墅去。一來那幢德國式的別墅寬大堂皇,花園里兩個大理石的噴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著燈光,景致十分華麗;二來李彤是獨(dú)生女,她的父母從小把她捧在掌上長大的,每次宴會,她母親都替她置備得周到異常,吃的,玩的,布滿了一園子。
慧芬說一九四六年她們一同出國的那天,不約而同地都穿上了一襲紅旗袍,四個人站在一塊兒,宛如一片紅霞,把上海的龍華機(jī)場都照亮了。她們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彎了腰。機(jī)場里全是她們四人的親戚朋友,有百把人,當(dāng)她們踏上飛機(jī)回頭揮手告別的當(dāng)兒,機(jī)場里飛滿了手帕,不停地向她們招搖,像一大群蝴蝶似的。她們四個人那時全都是十七八歲,毫不懂得離情別意,李彤的母親摟著李彤哭得十分傷心,連她父親也揩眼睛,可是李彤戴著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陽鏡,咧著嘴一徑笑嘻嘻的。一上了飛機(jī),四個人就嘰里呱啦談個沒了起來。飛機(jī)上有許多外國人,都看著她們四個周身穿得紅彤彤的中國女孩兒點(diǎn)頭微笑。
開始的時候,她們在威士禮的風(fēng)頭算是出足了?;鄯铱倫鄹嬖V我周末約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當(dāng)我不太逢迎她的時候,她就要數(shù)給我聽,某某人曾經(jīng)追過她,某某人對她又如何如何,經(jīng)常提醒我她當(dāng)年的風(fēng)華。我不太愛聽她那些逸事,有時心里難免拈酸,可是當(dāng)我看到慧芬那一雙細(xì)白的手掌在廚房里讓肥皂水泡得脫了皮時,我對她不禁格外地憐惜起來。慧芬到底是大家小姐,脾氣難免嬌貴些,可是她和我結(jié)婚以后,家里的雜役苦差,她都操勞得十分奮勇,使得我又不禁對她敬服三分。慧芬說在威士禮時她們雖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來,卻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禮,連那些美國的富家女都讓她壓倒了。威士禮是一個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別致,偏偏她又會裝飾,一天一套,在學(xué)校里晃來晃去,著實(shí)惹目。有些美國人看見她一身綾羅綢緞,問她是不是中國皇帝的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禮的聞人,被選為“五月皇后”。來約她出游的男孩子,難以數(shù)計。李彤自以為長得漂亮,對男孩子傲慢異常,有一個念哈佛法學(xué)院叫王玨的男學(xué)生,人品學(xué)問都是第一流,對李彤萬分傾心,可是李彤表面總是淡淡的,王玨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鄯艺f她知道李彤心里是喜歡王玨的,可是李彤裝腔裝慣了,一下子不愿遷就,所以才沒有和王玨好起來?;鄯艺f她敢打賭李彤一定難過了好一陣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認(rèn)罷了。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國內(nèi)戰(zhàn)事爆發(fā)了,李彤一家人從上海逃難出來,乘太平輪到臺灣,輪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難,家當(dāng)也全淹沒了。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y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畢業(yè)時,她才恢復(fù)了往日的談笑??墒撬齻円恢露加X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況且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家里都遭到戰(zhàn)亂的打擊,大家因此沒有心情再去出風(fēng)頭,只好用功讀書起來?;鄯姨岬剿谕慷Y的時代,總要冠上:當(dāng)我是Sophomore的時候。后兩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親自看到李彤,還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登認(rèn)識的,我那時在麻省理工學(xué)院念書,慧芬在紐約做事,她常到波城來探親??墒腔鄯覅s堅持要在紐約舉行婚禮,并且以常住紐約為結(jié)婚條件之一。她說她的老朋友都在紐約做事,只有住在紐約才不覺得居住在外國。我們的招待會在Long Island的新居舉行,只邀了我們兩人要好的朋友?;鄯倚读诵履锒Y服出來便把李彤、張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紹一番。其實(shí)她不必介紹我已經(jīng)覺得她們熟得不能再熟了?;鄯依显缭谖腋鞍阉齻儚念^到腳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見面以后,張嘉行和雷芷苓還差不了哪里去,張胖雷瘦,都是神氣十足的女孩子。至于李彤的模樣兒我卻覺得慧芬過分低估了些。李彤不僅自以為漂亮,她著實(shí)美得驚人。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發(fā)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輪廓都異常飛揚(yáng)顯突,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頭大卷蓬松的烏發(fā),有三分之二掠過左額,堆瀉到肩上來,左邊平著耳際卻插著一枚碎鉆鑲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對足緊緊蟠在鬢發(fā)上,一個鼓圓的身子卻高高地飛翹起來。李彤那天穿著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旗袍,那些楓葉全有巴掌大,紅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準(zhǔn)確,我不禁猜疑慧芬不愿夸贊李彤的模樣,恐怕心里也有幾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麗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卻被李彤那片艷光很專橫地蓋過去了。那天逢著自己的喜事,又遇見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別喜悅。
“原來就是你把我們的牌搭子拆散了,我來和你算賬!”
李彤見了我,把我狠狠地打量了幾下笑著說道。李彤笑起來的樣子很奇特,下巴翹起,左邊嘴角挑得老高,一雙眼皮兒卻倏地掛了下來,好像把世人都要從她的眼睛里攆出去似的,慧芬告訴過我,她們四個女孩子在紐約做事時,合住在一間四房一廳的公寓里,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將,她們自稱是四強(qiáng)俱樂部?;鄯野岢龊螅侨齻€也各自散開另外搬了家。
“那么讓我加入你們的四強(qiáng)俱樂部交些會費(fèi)好不好?”我向李彤她們微微地欠了一下身笑著說道。我的麻將和撲克都是在美國學(xué)的,這里的朋友聚在一起總愛成個牌局,所以我的牌藝也跟著通練了。三個女孩聽見我這樣說,都笑了起來說道:
“歡迎!歡迎!幸虧你會打牌,要不然我們便不準(zhǔn)黃慧芬嫁給你了。我們當(dāng)初約好,不會打牌的男士,我們的會員是不許嫁的?!?/p>
“我早已打聽清楚你們的規(guī)矩了?!蔽艺f,“連你們四強(qiáng)的國籍我都牢記了。
“還提這個呢?”李彤嚷著答道,“我逢打必輸,輸?shù)靡凰俊E鲆娺@幾個專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敗仗的份,你去問問張嘉行,我的薪水倒有一半是替她賺的呢?!?/p>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亂賴別人!”張嘉行說道。
“李彤頂沒有Sportsmanship?!崩总栖哒f。
“陳寅,”,李彤湊近我指著張嘉行她們說道,“我先給你一個警告:和這幾個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內(nèi)——千萬不要做大牌。她們都是小和大王。我這個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就寧愿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兩個女孩子都一致抗議,一齊向李彤攻擊。李彤卻微昂著首,倔強(qiáng)地笑著,不肯輸嘴。她發(fā)鬢上那枚蜘蛛閃得晶光亂轉(zhuǎn),很是生動。我看見這幾個漂亮的女孩子互相爭吵,非常感到興味。
“我也是專喜和大牌的?!蔽矣X得李彤在三個女孩子的圍攻下顯得有點(diǎn)孤單,便附和她說道。
“是嗎?是嗎?”李彤亢奮地叫了起來,伸出手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這下我可找到對手了!過幾天我們來較量較量。”
那天在招待會上,只見到李彤一個人的身影穿來插去,她那一身的紅葉子全在熊熊地燃燒著一般,十分地惹目。我那些單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頭掃中了似的,都顯得有些不安起來。我以前在大學(xué)的同房朋友周大慶那晚曾經(jīng)向我?guī)状未蚵犂钔?/p>
我和慧芬度完蜜月回到紐約以后,周大慶打電話給我要請我們?nèi)entral Park的Tavern on the Green去吃飯?zhí)?,他要我替他約李彤做他的舞伴。周大慶在學(xué)校喜歡過幾個女孩子,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他的人品很好,長得也端正,可是卻不大會應(yīng)付女孩們。他每次愛上一個人都十分認(rèn)真,因此受過不少挫折。我知道他又喜歡上李彤了。我去和慧芬商量時,慧芬卻說關(guān)于李彤的事情我最好不要管,李彤太過任性。我知道周大慶是個非常誠實(shí)的人,所以一定央及慧芬去幫他約李彤出來。
我們?nèi)グ牙钔拥搅薈entral Park,她穿了一襲云紅紗的晚禮服,相當(dāng)瀟灑,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的卻爬到了她的肩膀的發(fā)尾上來,甩蕩甩蕩的,好像吊在蛛絲上一般,十分刺目。周大慶早在Tavern on the Green里等我們。他新理了頭發(fā),耳際上兩條發(fā)線修得十分整齊。他看見我們時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笑得有點(diǎn)僵硬,還像在大學(xué)里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候舞伴那么緊張。我們坐定后,周大慶打開了桌子上一個金紙包的玻璃盒,里面盛著一朵紫色的大蝴蝶蘭。周大慶說那是給李彤的禮物。李彤垂下眼皮笑了起來,拈起那朵蝴蝶蘭別在她腰際的飄帶上。周大慶替我們叫了香檳,李彤卻把侍者喚來換了一杯Manhattan(雞尾酒)。
“我最討厭香檳了,”李彤說道,“像喝水似的?!?/p>
“Manhattan是很烈的酒呢。”周大慶看見李彤一口便將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臉上帶著憂慮的神情向李彤說道。
“就是這個頂合我的胃口。”李彤說道,幾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盡了,然后用手將杯子里那枚紅櫻桃撮了起來塞到嘴里去。有一個侍者走過來,李彤用夾在手指上那截香煙指指空杯說道:
“再來一杯Manhattan?!?/p>
李彤一面喝酒,一面同我大談她在Yonkers(紐約市楊克斯)賭馬的事情。她說她守不住財,總是先贏后輸。她問我會不會撲克,我說很精通。李彤便伸出手來隔著臺子和我重重握了一下,然后對慧芬說道:
“黃慧芬,你的先生真可愛,把他讓給我算了,我和他可以合開一家賭場。”
我們都笑了起來。周大慶笑得有點(diǎn)局促,他什么賭博都不會。李彤坐下來后一直不大理睬他,他有幾次插進(jìn)嘴來想轉(zhuǎn)開話題,都遭李彤擋住了。
“那么你把他拿去吧。”慧芬推著我的肩膀笑著說道。李彤立了起來拉著我的手走到舞池里,頭靠在我肩上和我跳起舞來。舞池是露天的,周圍懸著許多琥珀色的柱燈,照在李彤的發(fā)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慶很喜歡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邊說道,周大慶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里來。
“哦,是嗎?”李彤抬起頭來笑道,“叫他先學(xué)會了賭錢再來追我吧?!?/p>
“他的人很好。”我說。
“不會賭錢的人再好也沒用?!崩钔谖壹缟嫌中α似饋?。
一餐飯下來,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慶便望著她訕訕地笑著。
“怎么,你舍不得請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周大慶道,她的兩顴已經(jīng)泛起了酒暈,嘴角笑得高高地挑起,周大慶窘住了,趕快囁嚅地辯說道:
“不是的,我是怕這個酒太兇了。”
“告訴你吧,沒有喝夠酒,我是沒勁陪你跳舞的?!闭f著李彤朝侍者彈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后,她便立起身來邀周大慶去跳舞。樂隊正在奏著一支“恰恰”,幾個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熱鬧。
“我不大會跳恰恰。”周大慶遲疑地立起身來說。
“我來教你?!崩钔畯阶宰哌M(jìn)了舞池,周大慶跟了她進(jìn)去。
李彤的身子一擺便合上了那支“恰恰”激烈狂亂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慶跟不上她,顯得有點(diǎn)笨拙。起先李彤還將就著周大慶的步子,跳了一會兒,她便十分忘形地自己舞動起來。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轉(zhuǎn)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顛躓,那一陣“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飆,吹得李彤的長發(fā)飄帶一齊揚(yáng)起,她發(fā)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銜住她的發(fā)尾橫飛起來。她飄帶上那朵蝴蝶蘭被她抖落了,像一團(tuán)紫繡球似的滾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爛。李彤仰起頭,垂著眼,眉頭皺起,身子急切地左右擺動,好像一條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鏡蛇,不由己在痛苦地舞動著,舞得要解體了一般。幾個樂師愈敲愈起勁,奏到高潮一齊大聲喝唱起來。別的舞客都停了下來,看著李彤,只有周大慶還在勉強(qiáng)地跟隨著她。一曲舞罷,樂師們和別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來,李彤朝樂師們揮了一揮手,回到了座位,她臉上掛滿了汗珠,一綹頭發(fā)覆到臉上來了。周大慶一臉紫漲,不停地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來?;鄯遗牧艘慌睦钔氖直持棺∷溃?/p>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崩钔p手摟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黃慧芬,我的好黃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攔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多么開心,我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李彤指著她的胸口迭迭嚷著,她眼睛里射出來的光芒好像燒得發(fā)黑了一般。她又喝了兩杯Manhattan才肯離開,走出舞廳時,她的步子都不穩(wěn)了。門口有個黑人侍者替她開門,她抽出一張十元美金給那個侍者搖搖晃晃地說道:
“你們這兒的Manhattan全世界數(shù)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陣說: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么任性,我真替周大慶過意不去?!?/p>
我和慧芬在紐約頭一兩年過得像曼赫登的地下車那么鬧忙那么急促。白天我們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兩天,總有盛宴,日程常常一兩個月前已經(jīng)排定。張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張的是一個姓王的醫(yī)生;雷的是一個叫江騰的工程師。他們都愛打牌,大家見面,不是麻將便是撲克。兩對戀人的戀愛時間,倒有大半是在牌桌上消磨過去的。李彤一直沒有固定的對象,她的男伴經(jīng)常掉換。李彤對于麻將失去了興趣,她說麻將太溫吞。有一個星期六,李彤提議去賭馬,于是我們一行八人便到了 Yonkers跑馬場。李彤的男伴是個叫鄧茂昌的中年男人,鄧是從香港來的,在第五街上開了一個相當(dāng)體面的中國古玩店,李彤說鄧是個跑馬專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陽很大,四個女孩子都戴了闊邊遮陽帽,李彤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短褲子,白襯衫的領(lǐng)子高高倒翻起來,很是佻撻。
馬場子里擠滿了人,除了鄧茂昌外,我們都不諳賽馬的竅門。他非常熱心,跑上跑下替我們打聽消息,然后很帶權(quán)威地指揮我們押這一匹,押那一匹。頭一兩場,我們都贏了三四十塊。到第三場時鄧茂昌說有一匹叫Lucky的馬一定中標(biāo),要我們下大注,可是李彤卻不聽他的指示說道:
“我偏不要這一匹,我要自己選。”
“李彤,你聽我這次話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编嚸辜钡貏裾f李彤,手里捏著一大沓我們給他下注的鈔票。李彤翻著賽馬名單指給鄧茂昌道:
“我要買Bold Lad?!?/p>
“Lucky一定會贏錢的,李彤。”鄧茂昌說。
“我要買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塊?!?/p>
“李彤,那是一匹壞馬啊?!编嚸械?。
“那樣你就替我下一百塊?!崩钔岩豁斥n票塞到鄧茂昌手里,鄧茂昌還要和李彤爭辯,張嘉行向鄧茂昌說道:
“反正她一個月賺一千多,你讓她輸輸吧。”
“怎么見得我一定會輸?”李彤揚(yáng)起頭向張嘉行冷笑道,“你們專趕熱門,我偏要走冷門!”
那一場一起步,Lucky果然便沖到了前面,兩三圈就已經(jīng)超過別的馬一大段了。張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個人都興奮得跳了起來。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卻一直落在后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來,在空中拼命搖著,大聲喊道:
“Come on,my boy!Come on!”
李彤蹦著喊著,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可是她那匹馬仍舊沒有起色,遙遙落在后面。那一場下來,Lucky中了頭彩,我們每人都贏了一大筆,只有李彤一個人輸?shù)袅?。下幾場,李彤亂押一陣,專挑名字古怪的冷馬下注。賽完后,我和慧芬贏得最多,兩人一共贏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個人卻輸?shù)袅怂陌俣??;鄯液芨吲d,她提議我們請吃晚飯,大家一同開到百老匯上一家中國酒館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間鄧茂昌一直在談他在香港賭馬的經(jīng)驗(yàn),張嘉行她們聽得很感興味,不停地向他請教。李彤卻指著鄧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窮搗蛋,害得我輸了那么多?!?/p>
“要是你聽我的話就不會輸了?!编嚸χ鸬?。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李彤放下筷子朝著鄧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nèi)ベ€馬,我不參加意見好不好……”鄧茂昌賠笑說道。
“誰要下次跟你去賭馬?”李彤?dāng)財嗔肃嚸脑捓淅湔f道,“要去,我一個人不會去?”
鄧茂昌沒有再答話,一徑望著李彤尷尬地賠著笑臉,我們也覺得不自然起來,那頓飯大家都沒有吃舒服。
在紐約的第三個年頭,慧芬患了嚴(yán)重的失眠癥。醫(yī)生說是她神經(jīng)過于緊張的緣故,然而我卻認(rèn)為是我們在紐約的生活太不正常損害到她的健康。沒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請調(diào),到紐約州北部 Buffalo的分公司去當(dāng)工程師。搬出紐約的時候,慧芬嘴里雖然不說,心中是極不愿意的。張嘉行卻打電話來責(zé)備我說,把她們的黃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水牛城)住了六年,我們只回過紐約兩次。一次是因?yàn)槔总栖吆徒v結(jié)婚,另一次是赴張嘉行和王醫(yī)生的婚禮。兩次婚禮上都碰到李彤。張嘉行結(jié)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里,還是那么突出,那么扎眼。招待會是在王醫(yī)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里舉行的。王醫(yī)生的社交很廣,與會的人很多,兩個大廳都擠得滿滿的,李彤從人堆里閃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邊笑著說道:
“黃慧芬,把你先生借給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被鄯倚Φ?。
“當(dāng)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崩总栖咝Φ?。
“那么正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被鄯倚Φ?。
我和李彤走進(jìn)Central Park的時候,李彤對我說道:
“屋子里人多得要命,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老實(shí)告訴你吧,陳寅,我是要你出來陪我去喝杯酒去。張嘉行從來不干好事,只預(yù)備了香檳,誰要喝那個。”
我們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間,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tt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著酒和我聊了起來。她說她又換了工作,原來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個月,她不干,因?yàn)樗退闹魅纬沉艘患堋,F(xiàn)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裝設(shè)計部門的副主任,不過她不喜歡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長。我問她是不是還住在Village里,她說已經(jīng)搬了三次家了。談笑間,李彤已經(jīng)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點(diǎn)喝,李彤,”我笑著對她說道,“別又像在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樣喝醉嘍?!?/p>
“虧你還記得,”李彤仰起頭大笑起來,“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點(diǎn)醉了,一定把你那個朋友周大慶嚇了一跳。”
“他倒沒有嚇著,不過他后來一直說你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是嗎?”李彤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兩個月我在Macy's門口還碰見他,他陪他太太去買東西。他給了我他的新地址,說要請我到他家去玩?!?/p>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說。
“他確實(shí)很好,每年他都寄張圣誕卡給我,上面寫著:祝你快樂。”李彤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
我問李彤還去不去賭馬,李彤一聽到賽馬勁道又來了,她將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來告訴你:上星期我一個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callant Knight的馬。爆出了冷門!獨(dú)得了四百五。陳寅,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還記得鄧茂昌呀,那個跑馬專家滾回香港結(jié)婚去了。沒有那個家伙在這里瞎糾纏,我賭馬的運(yùn)氣從此好轉(zhuǎn),每押必中。”
李彤說著笑得前俯后仰,一迭聲叫酒保替她添酒。我們喝著聊著,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李彤站起來笑道:
“走吧,回頭慧芬以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搶走了?!?/p>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們便有了莉莉。莉莉五歲進(jìn)幼稚園的時候,慧芬警告我說:如果我再在Buffalo待住下去,她便一個人帶莉莉回紐約,仍舊去上班。她說她寧愿回紐約失眠去。我也發(fā)覺在Buffalo的生活雖然有規(guī)律,可是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對我們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們?nèi)矣职峄丶~約,在Long Island上買了一幢新屋。慧芬決定搬進(jìn)新房子的第一個周末大宴賓客,把我們的老朋友又一齊請來。那天請了張嘉行和雷芷苓兩對夫婦,李彤是一個人來的。此外還有王醫(yī)生帶來的幾個朋友。慧芬為了這次宴客準(zhǔn)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吃完飯成牌局的時候,慧芬要和張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個人湊成一桌麻將,她說要重溫她們“四強(qiáng)俱樂部”時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撲克牌這一桌的一位男客對調(diào)了。她說她幾年都沒有碰過麻將,張子都忘掉了。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沒有加入牌局,替她兩邊招呼著。當(dāng)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內(nèi)廳以男客為主的撲克牌桌去看牌??墒俏业侥莾簳r,卻沒有看到李彤。男客們說李彤要求暫退出幾盤,離開了桌子。我在屋內(nèi)找了一輪都沒有尋見她,當(dāng)我打開連著客廳那間紗廊的門時,卻看見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著了。
林任菁 湖畔清夢
紗廊里的光線暗淡,只點(diǎn)著一盞昏黃的吊燈。李彤半仰著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來了。她的兩只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節(jié)一般,十分軟疲地懸著。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著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她的頭發(fā)似乎留長了許多,覆過她的左面,大綹大綹地堆在胸前,插在她發(fā)上那枚大蜘蛛,一團(tuán)銀光十分生猛地伏在她的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無論在什么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么佻撻,那么不馴,好像永遠(yuǎn)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腳步聲把她驚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掠著頭發(fā),打了一個哈欠說道:
“是你嗎,陳寅?”
“你睡著了,李彤?!蔽艺f。
“就是說呀,剛才在牌桌上有點(diǎn)累,退了下來,想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想不到卻睡了過去——你來得正好,替我弄杯酒來好嗎?”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拿到紗廊給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嘆了一下說道:
“喔唷!涼得真舒服。我剛才在牌桌上的手氣別扭極了,一晚上也沒拿著一副像樣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沒有好牌多么泄氣。我的耐性愈來愈壞,玩撲克也覺得沒什么勁道了?!?/p>
客廳里面慧芬、張嘉行、雷芷苓三個人不停地談笑著。張嘉行的嗓門很大,每隔一會兒便聽見她的笑聲壓倒眾人爆開起來。撲克牌那一桌也很熱鬧,清脆的籌碼,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跌著。
“大概張大姐又在摸清一色了?!崩钔畵u了一搖頭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清瘦了些,兩腮微微地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雙露光的眼睛,還是閃爍得那么厲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來好嗎?”李彤把空杯子遞給我說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給她。正當(dāng)我們在紗廊里講話的當(dāng)兒,我那個五歲大的小女兒莉莉卻探著頭跑了進(jìn)來。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絨睡袍,頭上扎了一個天藍(lán)的沖天結(jié),一張胖嘟嘟的圓臉,又紅又白??粗鴮?shí)在叫人疼憐。莉莉是我的寵兒,每天晚上總要和我親一下才肯睡覺。我彎下身去,莉莉踮起腳來和我親了一下響吻。
“不和Auntie親一下嗎?”李彤笑著對莉莉說道。莉莉跑過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額上重重地親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對我說道:
“像足了黃慧芬,長大了也是個美人兒。”
“這是什么,Auntie?”莉莉撫弄著李彤手上戴的一枚鉆戒問道。
“這是石頭。”李彤笑著說。
“我要?!崩蚶驄陕暼碌馈?/p>
“那就給你?!崩钔f著就把手上那枚鉆戒卸了下來,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舉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鉆戒舞得閃閃發(fā)光。
“那么貴重的東西不要讓她玩丟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給莉莉的?!崩钔痤^滿面認(rèn)真地對我說道,然后俯下身在莉莉臉上親了一下說道,“Good girl,給你做陪嫁,將來嫁個好女婿好嗎?去,去,拿去給你爸爸替你收著?!?/p>
莉莉笑吟吟地把那枚鉆戒拿給我,便跳蹦蹦去睡覺了。李彤指著我手上的大鉆戒說道:
“那是我出國時我媽媽給我當(dāng)陪嫁的?!?/p>
“你那么喜歡莉莉,給你做干女兒算了?!蔽艺f道。
“罷了,罷了,”李彤立起身來,嘴角又笑得高高地挑了起來說道,“莉莉有黃慧芬那么好個媽媽還要我干什么?你看看,我也是個做母親的人嗎?我們進(jìn)去吧,我已經(jīng)輸了好些籌碼,這下去撈本去?!?/p>
這次我們回到紐約來,很少看到李彤。我們有牌局,她也不大來參加了。有人說她在跟一個美國人談戀愛,也有人卻說她和一個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開車下城,正當(dāng)我們轉(zhuǎn)入河邊公路時,有一輛龐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們的車子擦身而過,朝前飛快駛?cè)?,里面有一個人大聲喊道:
“黃——慧——芬——”
慧芬趕忙伸頭出去,然后嘖著嘴嘆道:“李彤的樣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輛金色敞車的右前座,她轉(zhuǎn)身向后,朝著我們張開雙手亂招一陣。她頭上系了一塊黑色的大頭巾,被風(fēng)吹起半天高。那輛金色車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牽走了。她身旁開車的那個男人,身材碩大,好像是個美國人。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見李彤。
雷芷苓結(jié)婚的第四年才生頭一個孩子,兩夫妻樂得了不得。她的兒子做滿月,把我們請到了她Riverdale的家里去。我們吃完飯成上牌局,打了幾輪撲克,張嘉行兩夫妻才來到。張嘉行一進(jìn)門右手高舉著一封電報,便大聲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個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還有哪個李彤?”張嘉行不耐煩地說道。
“胡說,”雷芷苓也大聲說道,“李彤前兩個星期才去歐洲旅行去了?!?/p>
“你才胡說?!睆埣涡邪涯欠怆妶笕o雷芷苓,“你看看這封電報,中國領(lǐng)事館從威尼斯打給我的。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殺了。她沒有留遺書,這里又沒有她的親人,還是警察從她皮包里找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領(lǐng)事館打來這封電報。我剛才去和這邊的警察局接頭,打開她的公寓,幾柜子的衣服——我都不知怎么辦才好!”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都一齊爭嚷著:李彤為什么死?李彤為什么死?兩個人吵著聲音都變得有點(diǎn)憤慨起來,好像李彤自殺把她們兩人都欺瞞了一番似的?;鄯野涯欠怆妶蠼恿诉^去,卻一直沒有作聲。
“這是怎么說?她也犯不著去死呀!”張嘉行喊道,“她賺的錢比誰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煩了?”
“我勸過她多少次: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嫁一個人。她卻一直和我嬉皮笑臉,從來不把我的話當(dāng)話聽?!崩总栖哒f道。
“這么多人追她,她一個也不要,怪得誰?”張嘉行說。
雷芷苓走到臥房里拿出一張照片來遞給大家說道:“我還忘記拿給你們看,上個禮拜我才接到李彤從意大利寄來的這張照片——誰料得著她會出事?”
那是一張彩色照。李彤站著,左手撈開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撻地叉在腰上,右手卻戴了白手套做著招揮的姿勢,她的下巴揚(yáng)得高高的,眼瞼微垂,還是笑得那么倔強(qiáng),那么孤傲,她背后立著一個大斜塔,好像快要壓到她頭上來了似的?;鄯椅罩菑堈掌囟嗽斨?,我湊到她身邊,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寫著的幾行字: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還在一直爭論李彤自殺的原因。張嘉行說也許因?yàn)槔钔荒莻€美國人拋掉了,雷芷苓卻說也許因?yàn)樗纳窠?jīng)有點(diǎn)失常??墒撬齻兌家恢陆Y(jié)論李彤死得有點(diǎn)不應(yīng)該。
“我曉得了,”張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說道,“李彤就是不該去歐洲!中國人也去學(xué)那些美國人,一個人到歐洲亂跑一頓。這下在那兒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該留在紐約,至少有我們這幾個人和她混,打打牌鬧鬧,她便沒有工夫去死了?!?/p>
雷芷苓好像終于同意了張嘉行的說法似的。停止了爭論。一時大家都沉默起來,雷芷苓和張嘉行對坐著,發(fā)起怔來,慧芬卻低著頭一直不停地翻弄那張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撥弄著面前的籌碼,有些默默地抽著煙。先頭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吵嚷得太厲害,這時突然靜下來,客廳里的空氣驟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來。正當(dāng)每個人都顯得有點(diǎn)局促不安的時候,雷芷苓的嬰兒在搖籃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宏亮的嬰啼沖破了漸漸濃縮的沉寂。雷芷苓驚立起來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們寶貝的好日子,不要談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復(fù)了剛才的牌局??墒遣恢醯模@回牌風(fēng)卻突然轉(zhuǎn)得熾旺起來,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張嘉行撈起袖子,大聲喊著:
“Show hand! Show hand!”
將面前的籌碼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里去。雷芷苓跟著張嘉行也肆無忌憚地下起大注來。慧芬打撲克一向謹(jǐn)慎,可是她也受了她們感染似的,一動便將所有的籌碼擲進(jìn)塘子里。男客人們比較能夠把持,可是由于張嘉行她們亂下注,牌風(fēng)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搶著下注,滿桌子花花綠綠的籌碼,像浪頭一般一忽兒涌向東家,一忽兒涌向西家。張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勸阻她們,可是她們兩人卻像一對戰(zhàn)紅了眼的斗雞一般,把她們的先生橫蠻地?fù)趿嘶厝?,一贏了錢時便縱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地張開手將滿桌子的籌碼掃到跟前,然后不停地喊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張嘉行的聲音叫得嘶啞了,雷芷苓的個子嬌小,聲音也細(xì)致,可是她好像要跟張嘉行比賽似的,拼命提高嗓子,聲音變得非常尖銳,十分的刺耳。輸贏大了,一輪一輪下去,大家都忘了時間,等到江騰去拉開窗簾時,大家才發(fā)覺外面已經(jīng)亮了。太陽升了出來,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強(qiáng)烈的光線閃進(jìn)屋內(nèi),照得大家都瞇上了眼睛,張嘉行丟下牌,用手把臉掩起來。江騰叫雷芷芩去暖咖啡,我們便停止了牌局。結(jié)算下來,慧芬和我都是大輸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時,發(fā)覺昨晚原來飄了雪。街上東一塊西一塊,好像發(fā)了霉似的。冰泥地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絨毛,雪層不厚,掩不住那污穢的冰泥,沁出點(diǎn)點(diǎn)的黑斑來。
Riverdale附近,全是一式醬色陳舊的公寓房子。這是個星期天,住戶們都在睡早覺,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戶全遮上了黃色的簾子,好像許多只挖去了瞳仁的大眼睛,互相空白地瞪視著。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懸了一架鋸齒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宮似的圖樣。梯子都積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鐵上,突然生出了許多白毛來。太陽升過了屋頂,照得一條街通亮,但是空氣寒冽,鮮明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著一件大衣,低著頭,看著地,在避開街上的污雪,她的發(fā)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領(lǐng)上,顯得有點(diǎn)凌亂。我忘了戴手套,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舊覺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風(fēng),吹進(jìn)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頭一直是干干的。我們的車子也結(jié)了凍,試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燃火。當(dāng)車子開到百老匯上時,慧芬打開了車窗。寒氣灌進(jìn)車廂來,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關(guān)起來,慧芬。”我說。
“悶得很,我要吹吹風(fēng)。”慧芬說。
“把窗子關(guān)起來,好嗎?”我的手握著方向盤被冷風(fēng)吹得十分僵疼?;鄯遗ぶ碜?,背向著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沒有作聲。
“關(guān)起窗子,聽見沒有?”我突然厲聲喝道,我覺得胸口有一陣按捺不住的煩躁,被這陣?yán)滹L(fēng)吹得涌了上來似的?;鄯肄D(zhuǎn)過身來,沒有說話,默默地關(guān)上了車窗。當(dāng)車子開進(jìn)Times Square的當(dāng)兒,我發(fā)覺慧芬坐在我旁邊哭泣起來了。我側(cè)過頭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著,臉朝著前方一動也不動,睜著一雙眼睛,空茫茫失神地直視著,淚水一條條從她眼里淌了出來,她沒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從來沒有看見慧芬這樣灰白這樣憔悴過。她一向是個心性高強(qiáng)的人,輕易不肯在人前失態(tài),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墒撬谖疑砼缘倪@一刻,我卻感到有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從她哭泣聲里,一陣陣向我侵襲過來。她的兩個肩膀隔不了一會兒便猛烈地抽搐一下,接著她的喉腔便響起一陣喑啞的嗚咽,都是那么單調(diào),那么壓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頃刻間,我感到我非常能夠體會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覺得慧芬那份悲哀是無法用話語慰藉的,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獨(dú)與尊重。我掉過頭去,不再去看她,將車子加足了馬力,在Times 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駛起來。四十二街兩旁那些大戲院的霓虹燈還在亮著,可是有了陽光卻暗淡多了。街上沒有什么車輛,兩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沒有想到紐約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會變得這么空蕩,這么寂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