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這幾個月一直跟著我,生怕我跑了……別擔(dān)心,我就算是先走,也只是去終點等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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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寒露時節(jié),不少地方早已開始吃蟹、飲秋茶。
鄄城的氣溫卻居高不下,日光似水粉將城市涂了一層明亮的色調(diào),時間仿佛還停留在夏天。
有軌電車穿梭在街道上,不知名的落花飄到路邊,整個鄄城,給人一種身處鐮倉的錯覺。
風(fēng)是熱的。少女站在操場的樹蔭下,低頭執(zhí)筆在寫著什么。她身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遠遠瞧去,像被微風(fēng)吹皺的淺淺海浪,她自然卷的短發(fā)蓬松柔軟,隱約露出一只雪白的耳朵。
放學(xué)歸家的學(xué)生忍不住看那少女,不僅僅是她模樣好,還有一個原因——那少女是個常年佩戴助聽器的小啞巴。
小啞巴叫莊蟬,品學(xué)兼優(yōu)的乖學(xué)生。
但,就是這么一個乖學(xué)生,跟年級里成績“吊車尾”的付時走得極近。
“嘿,莊蟬,你跟付時關(guān)系那么好,怎么沒去體育樓那邊幫他?”
莊蟬撥開被風(fēng)吹到眼前的頭發(fā),捏著筆,在紙上認真地寫下:我與他只是普通同學(xué)關(guān)系。
寫完,她又猶豫了,認為自己還是要去看一眼的好,隔遠些,看了就走。
于是她收好東西,疾步向體育樓走去,剛到樓下,就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器材室的門被人強行踢開。
莊蟬一眼就看見了從器材室里走出的付時。
器材室是體育樓旁邊一間單獨的小屋,許久不打理,墻腳苔蘚橫生,連屋旁的樹都長得比別處的肆意,碧綠的樹葉在水泥墻上投落下淺淺的影。付時站在斑駁光影中,皮膚白得有些透明。他姿容昳麗,一雙狐貍眼,里面藏著淡淡的戾氣,校服敞開,露出脖子上戴著的黑繩。
不久前,有人將他反鎖在了器材室,甚至將他放在窗臺上的書包翻了個底朝天。
周圍的同學(xué)猜測,可能是某個同學(xué)以為器材室沒人,順手鎖了,書包是不小心碰倒的,但是,這種猜測顯然沒有說服力,畢竟包里的物件散了一地,所以更多人認為是有人乘機報復(fù)……
付時個子高,瞧人時總給人居高臨下的感覺。他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腿,目光倏地射向不遠處的梧桐樹,嘴角帶笑。
付時的長相有幾分女氣,唇色殷紅,笑起來艷冶勾人,倦懶的眼底卻是星星點點的寒涼。他校服內(nèi)是寬松的白襯衣,領(lǐng)口敞開,露出修長的脖頸和好看的鎖骨。不少女生不眨眼地望著他,雙頰泛紅,卻不敢與之搭話。
沒有飛蛾敢來撲他這團火。
梧桐樹那邊的墻邊露出了一截鞋尖兒,那邊明顯藏著人。
付時準(zhǔn)備將人抓出來,卻驀地瞧見了混在人群中的莊蟬。莊蟬在確定付時安然無恙后正準(zhǔn)備離開,此時與付時四目相對,驚得像只僵直的小動物,支起耳朵,就想溜。
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與付時關(guān)系“極好”,她往后退的動作讓人誤以為是被擠著了,紛紛給她讓路,同時喊著:“付時家的那位來了,讓讓啊,快讓讓!”
想要離開的莊蟬被人群推到了付時跟前,局促地站著。
也是這一打岔,梧桐樹后的人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付時看向莊蟬:“不是讓你在操場等我嗎?”
莊蟬抿著嘴。眾目睽睽之下,她怕“莊蟬與付時關(guān)系好”這個誤會越來越深,半晌沒搭話。
付時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他雙手插兜,薄薄的眼皮擋住了刺入眼瞳的光,語調(diào)緩慢:“怎的,離我近了會污了你好學(xué)生的名聲?”
莊蟬想了想,如實地寫道:他們說你出了事,我有點兒擔(dān)心,就過來了。
眾人竊竊私語:付時真傲嬌,故意說反話讓莊蟬著急,說出擔(dān)心他的話……傳聞?wù)\不欺我,兩人關(guān)系匪淺。
付時沒信她:“小撒謊精。”
莊蟬也不知該如何說,只得拙劣地轉(zhuǎn)移話題:出去吃午飯?
付時收回視線,抬腳向校門口走:“行?!?/p>
莊蟬怕他氣沒消,小跑著追上去,問他:吃什么?
付時:“吃你喜歡吃的就好。”
莊蟬:每次都吃我喜歡吃的,這次吃你喜歡吃的。
付時面色好了些,似乎說了什么話,但距離太遠,聽不清。
兩人穿著同色校服,莊蟬腳踩在明亮的日光中,而付時則走在梧桐樹厚重的陰影下,一明一暗兩個世界,拼接在一起,像一幅夏日午后的清新油畫。
被他們留在身后的圍觀同學(xué)們一時鴉默雀靜,覺得自己多余得厲害。
當(dāng)晚,學(xué)校論壇上,一則標(biāo)題為《學(xué)渣與乖乖女的二三事》的帖子更新——
今日份茶點:莊蟬聽說付時出事后十分緊張,平日收拾得規(guī)整的書籍都被隨意地塞入書包里,疾步朝著事發(fā)地趕……
總結(jié):又是撒糖的一天。
2
兩人吃完飯已是下午兩點,艷陽依舊,整個電車車廂被照得亮堂堂的。
付時站得比莊蟬靠前,高大的身軀擋住發(fā)燙的日光。莊蟬稍微挪了挪,正好躲在他身后。
付時將她的動作收入眼中,縱容地沒說話。倒是一旁的大嬸笑起來:“小伙子你又幫她擋太陽呀,我都遇到你們好多次啦,你們的感情真好呢?!?/p>
莊蟬有些羞窘,從付時身后走到烈日下,卻又被付時按了回去:“動什么動,好好待著?!?/p>
莊蟬不敢再動,她將寫在筆記本上的話遞給付時看:我哥哥今天過生日。我一會兒就下車了。
付時看了眼,沒說話,但莊蟬猜測這是表示他已知曉。
有軌電車安靜地行駛,明亮的日光籠在付時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輪廓線條。他整個人仿若沉在了蓄著光的池子里,漸漸淡去,只有嘴唇是漂亮的鮮紅,讓人移不開眼。
直到電車開始報站,莊蟬的目光才從他身上收回,跟著人流下車。
莊蟬還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水泥地上,身后人的影子與自己的影子重合。她扭頭,付時頎長的身影落入眼中。他走在她身側(cè),這人是天生的衣架子,藍白相間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格外好看,長頸上戴著黑繩,顯得簡單、冷酷。他側(cè)頭瞧她:“傻了?”
莊蟬過了好一會兒才搖頭。她此時才知,原來哥哥莊一然是邀請了付時的。
兩人走到門口,悠揚的琴聲入耳——是莊蟬的哥哥莊一然在彈鋼琴。莊一然會的樂器多,且演奏起來頗有靈氣,曲子都是原創(chuàng)的,擁有大量的粉絲。
莊蟬進門后開始忙著招呼客人,而付時則坐在遠離人群的地方。
落地窗外種著幾棵竹子,尖尖的葉影投在付時身上,時不時地跟著微風(fēng)一左一右地搖晃。付時背靠著椅子,那雙漂亮的狐貍眼半合著,眸中戾氣比往常淡,竟給人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生日宴上不少人瞧不上付時,他們雖不敢明目張膽地招惹他,卻能偷偷地議論。
付時父母離異,是典型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從奶奶去世后,他就一個人住在城南的那棟老樓里。
有人說:“瞧他那氣定神閑的模樣,裝得倒像那么回事,以付時家的條件,怕是什么樂器都不會吧?!?/p>
莊蟬聞言湊了過去,在筆記本上寫道:我也什么樂器都不會。
“聽說他已經(jīng)開始自己掙錢了,也不知他一個學(xué)生去哪兒弄的錢。”
莊蟬混入其中:原來他這么厲害呀。
眾人不滿地瞪了莊蟬一眼,再次評頭論足:“瞧他那衣服,穿得吊兒郎當(dāng),襯衣有三顆扣子沒扣,像什么樣……”
莊蟬眨了眨眼,覺得這些人有些過分,不想再聽他們說人壞話。
她大步走到付時跟前,彎下腰。她突然的舉動讓不少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陽光將莊蟬白皙的面頰照得宛若細瓷,長睫毛落下淡淡的扇影。付時單手支頭,饒有興致地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她要干什么。
莊蟬伸手將他胸口敞開的襯衣領(lǐng)子拉上,然后開始認真地扣扣子,一顆,兩顆……
她的指尖觸碰到他溫?zé)岬钠つw,他感覺癢酥酥的。
最頂端那顆扣完,少年修長的脖頸遮了一截,連那條黑繩也瞧不見了。
自始至終,付時的姿勢無半分變化,只是目光深了些。莊蟬抻了抻他襯衣上的褶子,在筆記本上寫道:扣子要扣好,不少人在偷看你,社會險惡,覬覦你美色的大有人在,剛剛那幾個人都快流口水了。
半晌,那雙狐貍眼染了笑:“原來你這么在意、維護我?!?/p>
3
莊蟬聞言微窘,想反駁,她哥莊一然來了。
莊一然與付時有事要說,莊蟬就離得遠了些。
她站在窗邊,盯著玻璃外變幻無常的浮云,感覺世界忽然安靜下來,怔了半晌,才驚覺是助聽器出了問題,聽不見聲音了。
莊蟬不知曉莊一然和付時的談話內(nèi)容,但明顯的是,他們交流得并不愉快,不多時,就不歡而散。
付時站起身走向門外,路過莊蟬時,如往常一般,在她蓬松的短發(fā)上揉了一把:“周一給我?guī)г顼垺!?/p>
莊蟬眨了眨眼,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正要在紙上寫字,卻被莊一然一把拉過去,他皮笑肉不笑:“請你離我妹妹遠點兒,她是要上好大學(xué)的人,跟你這種高中都可能會輟學(xué)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少跟她套近乎。”
說完似想到什么,又看向莊蟬:“你之前不是想跟他保持距離嗎?現(xiàn)在就是契機,以后別跟他來往。”
付時抬了抬眼皮,看向莊蟬:“想跟我保持距離?”
莊蟬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太陽穴突突直跳,付時的視線讓她莫名發(fā)慌,總感覺會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她想拿筆在筆記本上寫字,可怎么也無法將自己的手從莊一然的手中抽出。
舒緩的音樂還響著,周遭卻沒了聲音,像是一場壓抑的默劇,樓上、樓下的人全都瞧著正廳里的三人,所有的視線都黏在一處。
付時將莊蟬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神色淡下來,移開目光:“不想跟我走得太近就直接說出來,不必假意迎合……我在你眼中臉皮是有多厚……”
說完就離開了生日宴。
午后風(fēng)大,天際云詭波譎。少年的背影漸漸遠去,云影鋪展在他腳邊,又迅速滑開,如潮汐的起伏一般,最后消失不見。
莊蟬心里莫名地被刺了一下,空落落的。
事后,她從哥哥莊一然那里知曉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卻不知如何向付時開口,兩人在學(xué)校形同陌路。
周三,晚自習(xí)放學(xué),莊蟬因為寫卷子耽擱了,出校門時,路上學(xué)生寥寥無幾,因此聚集在校門對面的男生就格外惹眼。莊蟬一眼就瞧見了付時。
路燈的光線昏黃,付時個子高,穿著一件寬松的灰藍色毛衣,站在一群校外青年中間。他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遠遠地只能瞧見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高挺的鼻梁、緊閉的薄唇。
莊蟬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走在她前方的兩個女生正低聲交談:“剛剛那群人你瞧見了嗎?他們大多數(shù)都沒上學(xué)了?!?/p>
“瞧著年齡跟我們差不多……”
“是差不多,但他們可兇了,先前跟誰起了沖突,對方直接進了醫(yī)院?!?/p>
“付時這朵高嶺之花不會毀在這里吧……”
莊蟬眉頭緊鎖,都快抵達車站了,卻還是沒忍住,轉(zhuǎn)身往回跑。
深夜里腳步聲格外清晰,付時和其他人都朝聲源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皮膚特別白的少女正朝他們這邊小跑過來。她腦袋上的鬈發(fā)一翹一翹的,瞧著有些呆。
莊蟬停在付時跟前,將筆記本上的字給他看:你不是說今天一起寫試卷嗎?
旁人見了筆記本上的字哄笑起來,對著莊蟬肆意打量,一是這姑娘居然是個啞巴,二是付時寫試卷……這么好笑的謊話她是怎么編出來的?
莊蟬的手抖了下,她朝付時眨了眨眼睛,可那雙冷淡的狐貍眼視若無睹。
周遭人的目光越發(fā)囂張,路過的學(xué)生都停下腳步,等著看她笑話。莊蟬很不自在,微微地低了頭,耳紅,臉紅,脖子紅。就在她心生怯意時,腦袋一重,一頂鴨舌帽蓋在了她頭上,帽檐遮擋了所有人投射過來的目光,讓莊蟬心里松了些。
“別看了,她臉皮薄?!?/p>
付時的聲音懶懶散散的,卻讓周圍噤了聲。他將她的筆記本合上,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卻也沒拆穿她:“今天不寫了,改天再寫。你早些回去?!?/p>
話落,他便跟著那群男生離開了。
莊蟬站在原地許久沒動。少年的背影看起來冷漠、疏遠,夜風(fēng)仿佛在心里開了道口子,吹得她心口又干又澀。
4
莊蟬不甘心,追了過去。
她偷偷地跟著付時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跟著他拐過彎……然后一頭撞在一具溫?zé)岬纳碥|上。
帽子被撞歪了,茸茸的毛線觸到鼻尖,癢得莊蟬想打噴嚏。她從對方的毛衣里抬起頭來,一眼就瞧見了一雙清冷的狐貍眼。
白天下了雨,地上還有水洼,倒映著城市的霓虹。
付時眼中映著淡淡月色,整張臉都沐浴在月光下,似光滑無瑕的美玉,唯有唇色鮮艷,像男狐貍成了精,勾人心魂,眸心卻是冷的。
他雙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之前還想跟我保持距離,今兒又跟蹤我,打的什么主意?”
莊蟬被問住,心口堵得慌,可不管如何解釋,曾想跟付時保持距離是事實。
最開始是付時先招惹她的,他強勢地進入她的生活,他讓她陪他一起吃飯,讓她給他講題,讓她給他貼創(chuàng)可貼……
莊蟬哪里見過這陣勢,她本能地想跟他保持距離……可這么久的相處,她早就不將他當(dāng)作普通同學(xué),只是她自己遲鈍得沒發(fā)現(xiàn)而已。
莊蟬半晌沒吭聲,最后只在筆記本上寫:對不起。
付時瞥了眼筆記本上的字,涼涼地開口:“不用道歉,你的做法是對的,確實該跟我保持距離。”
寫字的速度跟不上對方說話的速度,莊蟬剛寫下幾個字,就聽見付時接著道:“你哥說得對,我們確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后不來往的好。”
他的聲音沒什么溫度,跟頭頂?shù)脑鹿庖话?,直直地潑在心上,冷得讓人想打寒?zhàn)。莊蟬握著筆,死死地盯著紙頁,一股莫名的無法抑制的難過襲上心頭,喉嚨干澀。
付時走了,將莊蟬送上出租車后。
但莊蟬瞧著軟弱可欺,實則是個倔脾氣,車子沒走幾十米,她就讓師傅停車,再次跟上付時。
跟了十來分鐘,付時在街角岔口處走下了臺階,莊蟬等了一小會兒,才跟著走下去。
……
莊蟬猜想這里應(yīng)是付時工作的地方,本以為是什么藏得深的夜宵店,結(jié)果推開門后,入眼的是一場地下演唱會。
尖叫聲和呼喊聲撲面而來,似要將耳膜震碎。
莊蟬整個人都是蒙的。她身處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年輕男女,他們目光熱切,盯著舞臺的方向。
莊蟬呆呆地混在人群中,想離舞臺方向近些,看清楚些,這時室內(nèi)的燈光忽地滅了。
驟然降臨的黑暗讓莊蟬的心臟猛地一跳,而周圍的聲音因燈光的熄滅突然降低了許多,逐漸變?nèi)?,最后周圍靜得像一片無波無瀾的湖。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舞臺上,莊蟬能聽見眾人急促的呼吸。
黑暗中,舞臺亮起一束霧藍色的光,莊蟬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少年坐在高腳凳上,麥克風(fēng)架在他唇邊。他穿著低領(lǐng)的灰藍色毛衣,長頸上的黑色繩子完全露出來,上面有一個瞧不清全貌的黑色金屬墜子。
臺下的人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付時的眼睫被燈光照得朦朧,陰影遮住了眼瞳里的光。他狹長的眼尾上挑,整個人有種野性的冷漠,像高高在上的王。
他嘴唇繃著,面上的慵懶神色盡褪,張嘴時低沉好聽的嗓音讓莊蟬聽得睜大了眼睛。
腦子里短暫的轟鳴聲后,她仿佛看見一縷線白煙升到夜空,須臾的沉寂后,隨即絢爛地盛放。
安靜孤寂的城市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煙火。
5
付時一連唱了好幾首。莊蟬直接從后排走到了前面,直勾勾地盯著付時看,從小啞巴變成了小傻子。
這場演唱會有好幾個樂隊參與演出,每個樂隊離開前會有一個合唱小互動,而莊蟬因戴著付時的帽子,特別惹眼,被主持人選中了。
付時雙手搭在麥克風(fēng)上,修長的手指上戴著寬窄不一的金屬戒指,細細的戒鏈反射著燈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瞧不清情緒,讓莊蟬有些心慌。
主持人發(fā)現(xiàn)莊蟬無法出聲后,合唱福利改成了可以得到一樣禮物——付時身上的小飾品。
臺下尖叫聲不斷,口哨聲此起彼伏,叫嚷著讓付時送禮物。
付時瞥了莊蟬一眼,右手捏住左手無名指上的金屬圈,微微轉(zhuǎn)動,戒指脫落,指尖一拋,戒指落入莊蟬懷中。
戒指上殘留著付時指上的溫度,莊蟬拿在手里,莫名燙手。
“希望大家有一個愉快的夜晚,下次見?!?/p>
……
回去的路上付時沉默不言,莊蟬亦是安安靜靜地跟著。直到莊蟬經(jīng)過自家房子都沒察覺,付時停下腳步:“你是要跟著我回家嗎?”
莊蟬瞅了他一眼,寫:也不是不可以。
付時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短暫的愣神后,莊蟬接著寫:我可以給你帶飯,幫你做課堂筆記……你能消氣嗎?
付時盯著紙上的字看了半晌,心口有些許輕微的刺痛感,他微微皺眉:“不單是消氣的問題?!?/p>
付時打小就學(xué)聲樂,奔走于各個音樂培訓(xùn)班,甚至經(jīng)常在培訓(xùn)班樓下瞧見等自家哥哥的莊蟬。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下雨天,付時將傘留給了野貓,而那個路過的姑娘將自己的傘塞進了他懷里。
“那之后,就想認識你,與你親近些,卻完全忘了我們的世界很不一樣?!?/p>
付時的聲音涼得讓人心里發(fā)緊:“我們樂隊的人,雖然輟了學(xué),但并不是壞人。他們不偷不搶,也在很努力地生活著。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大學(xué)的?!?/p>
他側(cè)頭看她:“可即便如此,偏見依然存在。我也會走這條路,吃了上頓沒下頓,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學(xué)無術(shù)。而你,會上大學(xué),會找一份好的工作,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p>
莊蟬想讓他考個好點兒的音樂院校,想告訴他,學(xué)習(xí)上她可以幫他的,可現(xiàn)在付時的生活費全是自己掙的,更別說大學(xué)學(xué)費……
那雙漂亮的狐貍眼靜靜地注視她許久,最后輕聲道:“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莊蟬搖頭。她極其認真地在紙上寫:是你先闖入我的生活的,現(xiàn)在想要離開,就需要經(jīng)過我同意,我沒有點頭蓋戳,你是不允許“離境”的。
莊蟬第一次說出這樣大膽又無賴的言論,付時心里一軟,有些想揉她腦袋,最后卻只是平靜地說出事實:“我們要認清現(xiàn)實,趁接觸未深,早些分開的好。”
莊蟬還想說什么,付時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片刻后,莊蟬知曉了通話內(nèi)容——有個不錯的公司想簽付時。
明月昭昭,銀輝落在沉睡的城市,付時抬頭就瞧見了莊蟬眼中的光亮。她在紙上寫:你看,現(xiàn)在不是好起來了嗎?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感嘆號被描粗,像是被主人的情緒填滿,胖墩墩的。
付時伸手,莊蟬以為他要像往常那樣揉自己的腦袋,但付時只是取下她頭上的鴨舌帽,戴在了自己頭上。
帽檐留下的陰影遮住了他鼻梁往上的部分,側(cè)臉的輪廓更加清晰,殷紅的薄唇張合:“上樓去吧,不早了。”
6
題為《學(xué)渣與乖乖女的二三事》的帖子再次更新——
號外,號外!莊蟬出息了,整個人開了竅,跟塊牛皮糖一樣黏著付時,而且行為舉止十分大膽,糖分超標(biāo)!
據(jù)熱心同學(xué)A說,有一次付時在吃雪糕,莊蟬直接踮腳湊過去,一口咬了三分之一,直接把高嶺之花付時給驚著了,一雙狐貍眼直勾勾地盯著頂部裸露出的雪糕棍子發(fā)怔……
熱心同學(xué)B說,之前有人說付時的壞話,把莊蟬急壞了,一邊跳一邊比畫,對付時極其維護。
熱心同學(xué)C說,付時也是關(guān)心莊蟬的,早些時候莊蟬下樓梯時摔傷了腿,付時就天天燉豬腳湯送到學(xué)校,說吃什么補什么。
……
諸多事例,不勝枚舉。
正月,鄄城越來越冷了,高大的梧桐樹上堆疊起了蕭瑟的枯黃樹葉,日光淺淡,如一杯恰到好處的溫開水。
莊蟬又去了付時樂隊的排練室。這幾個月,每周放假,她都跟付時在一起。
排練室在地下一層,開了天窗,仰頭就能瞧見靛青色的天空、波浪狀的云朵。
今天是艷陽天,日光照進室內(nèi),落在付時身上。付時靠著墻,屈腿坐在地上,周遭全是畫著五線譜的散亂的白紙。他抱著吉他,修長的手指撥著琴弦,時不時地在紙上記幾筆……
有時候,付時會清唱兩句。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很悅耳,像淺色的朗姆酒,一聽她的心尖就酥酥地癢。
莊蟬趴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寫試卷,偶爾抬頭瞧付時幾眼,并不打擾他。
直到付時忙完,莊蟬才將筆記本遞給付時:你昨天跟我說離開鄄城的時間定了,是什么時候?
付時的目光在莊蟬身上停了一瞬:“三天后。”
莊蟬握筆的手微顫:這么快?
浮塵在空中翻飛,架子鼓反射著晃眼的光,付時應(yīng)道:“嗯?!?/p>
莊蟬想寫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寫出來。
付時斜斜地倚著墻,唇角上揚:“舍不得?”
莊蟬老實地點頭。
“我不走,我們怎么會有未來?”
付時的大衣搭在椅背上,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襯衣和針織背心,許是上次莊蟬說他不扣扣子,這次的襯衣扣子扣得很嚴實,微微凌亂的黑發(fā)貼著白皙的側(cè)臉,將那艷冶的五官襯出幾分柔和來。他平靜地說著話,卻讓莊蟬心跳加速,那躁動的聲音刺激著耳膜,在整個腦子里回響。
那雙狐貍眼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想法:“我知道,你這幾個月一直跟著我,生怕我跑了……別擔(dān)心,我就算是先走,也只是去終點等你?!?/p>
他說,她是一個神奇的姑娘,只要被她黏上,就不忍心再甩開。
他說,只要她伸手,再小的力道,也能抓住他。
他說,他走了之后,要一直保持聯(lián)系。
他說,我們終將站在同一個世界。
7
付時一個人住,這次出遠門,無人管他。
莊蟬查了他要去的城市的氣候變化、吃食口味等,就開始東奔西跑,四處為付時買東西,像只囤糧的倉鼠,不停地往家里搬,一不留神買的東西都堆了小半個臥室。
只是這些東西最后并未送出去。
天空蔚藍無云,客運站大樓的頂部是彎曲的白色弧線,似與天幕相連。風(fēng)很大,付時站了很久,久到巴士師傅催了好幾次,他才上車離開。
那個說要送他的姑娘沒有來。
甚至一條短信也無。
……
一天前。
排練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是莊一然。
他二話不說,拉著莊蟬就往外走。莊蟬掙扎,莊一然發(fā)了火:“跟你說了多少次,別跟他來往,你聽不懂嗎?”
莊蟬知道自己哥哥跟付時有矛盾,但上次生日宴莊一然請了付時,莊蟬認為兩人的矛盾是可以調(diào)和的。她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字,卻被莊一然奪走了筆。
付時神色如常:“我要是想揭穿你,不會等到現(xiàn)在?!?/p>
莊一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緒極差。莊蟬見狀只得先安撫住莊一然,跟他回了家。
后來,莊蟬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莊一然曾出錢讓付時作曲,事后卻抹掉了付時的名字,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沒想到,事情敗露。莊一然認為消息是付時放出去的,付時就是想毀了他。
她知道了緣由,卻再也出不了家門。
因莊一然的緣故,莊父、莊母也對付時極其不喜。為了斷絕女兒跟這種“手段下作、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他們沒收了莊蟬的手機。
付時離開的那天,她無數(shù)次“出逃”,都被抓了回來。
寒假結(jié)束后,莊蟬借到同學(xué)的手機給付時發(fā)消息、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換了手機號碼……
莊蟬多次問母親,有沒有人聯(lián)系她,母親說沒有。
有人說,付時與莊一然形同水火,肯定會因此對莊蟬心生芥蒂……
莊蟬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她依然是那個安靜的小啞巴,學(xué)習(xí)成績好,認真上進。
她知道,付時一定會聯(lián)系她。
她會等。
8
付時巡回演唱會的第一站選在米城。
米城是國內(nèi)一線城市,隨處可見鱗次櫛比的高樓,玻璃幕墻的反光晃眼,像一座由金屬組建的城市,給人強烈的冰冷感。
舞臺很華麗,付時穿著寬松的紅色休閑西裝站在聚光燈下,皮膚被這鮮艷的衣服顏色襯得更白。他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銀色眼鏡,長睫毛遮住了瞳孔里的光。他坐在黑色臺階上,慵懶而雅痞。
莊蟬站在后排的人群中,揮動著手里的熒光棒,跟著粉絲一起歡呼。
他脖子上依舊戴著那條黑繩,莊蟬也買了一條同款的,繩子上掛著那年他從手指上取下的戒指。他站在聚光燈下,她站在暗黑處,位置對調(diào)。
明與暗,中間永遠有一條清晰的分割線。
這兩年,她聯(lián)系不上他,他卻也沒再聯(lián)系她。
那日,她沒有為他送行,也沒收到她的任何解釋……也許就如旁人所說,他與她漸行漸遠了吧。
畢業(yè)后,莊蟬用她所有的零用錢,買了他的一場又一場演唱會的門票,搶不到票的時候就高價收。
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他。
后來,莊蟬看了對付時的訪談,主持人問他,脖子上不曾取下的黑繩是有特別的意義嗎?
付時勾了一下繩子,露出繩子下面的金屬吊墜,是一個黑色音符,狐貍眼瞇了一下:“跟這個吊墜配套的還有一枚戒指。戒指送人了?!?/p>
主持人感到驚訝,笑著問他:“送給很重要的人了嗎?”
付時眸光微動:“我曾聯(lián)系了她兩年,杳無音訊,現(xiàn)在想來,她應(yīng)是因為她哥哥的事情疏遠了我,戒指……怕是也丟了吧?!?/p>
主持人惋惜,還想再聊,付時卻避而不談。
訪談節(jié)目結(jié)束后,莊蟬給莊母發(fā)消息,問這兩年有人找她,為何不告訴她。
回信是莊一然發(fā)來的,是一段語音,他說,付時那種差生你跟他走那么近干嗎?他現(xiàn)在是光鮮了,可當(dāng)年發(fā)給你的消息,卑微得讓我想笑。
說什么,買了只貓,等你一起養(yǎng)。
說訓(xùn)練很苦,有些想你。
說參加了商演,終于掙了些錢……
他說到底不過是個未讀完高中就輟學(xué)的差生,運氣好罷了。
莊蟬握著手機,久久未動。她張了張嘴,發(fā)出細小、低啞的“啊”聲,再無其他字音。
電視還在播放著,有人跪坐在涼席上哭得歇斯底里,無人聽見。
窗外青空高遠,熱風(fēng)拂面。
春去秋來,蟬聲依舊,人間熱鬧??赡悄甑那锵牟粡?fù)有,有一只蟬,耗光了所有熱情,死在了那個枯澀的季節(jié)。
9
八月末,莊蟬開始收拾東西去大學(xué)報到。
晚上吃了飯,她在家附近的小街逛了逛,再看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夏末秋初,路邊住戶家的窗戶打開,藤蔓如瀑,綠葉間繁花錦簇,與天際晚霞相得益彰。
莊蟬忽然停下腳步。
一個身材高挑的人站在未亮的路燈下,他的帽子壓得極低,戴著黑色面罩,頸間有一條黑繩。
她使勁地眨了眨眼睛,以為眼前產(chǎn)生了幻覺,站在原地沒動。
直到身旁一位提著菜路過的阿姨嘟囔了一句:“那人好像我孫女喜歡的一個明星……”
莊蟬這才猛地回神,而那人也正朝她走來。
帽檐下,是一雙漂亮的狐貍眼,熟悉的,仿佛一直沒變過。
她捏緊了手里的筆,鼻腔泛酸,想告訴他自己的手機被收走了,不知道他新?lián)Q的手機號碼,沒有故意不聯(lián)系……
千言萬語無法說出,無數(shù)情緒在胸腔中沖撞,她紅了眼眶,最后只能虛虛地抓住他的衣角,直勾勾地盯著他。
付時低頭看了眼她露在裙子外的戴在脖子上的戒指,伸手將她拉進無人的小巷。
……
后來兩人說了什么無人知曉。
只瞧見晚霞如錦的天幕下,有人在巷子里緊緊擁抱。
而時隔兩年,校園帖《學(xué)渣與乖乖女的二三事》再次更新——
那個學(xué)渣回來了。
來接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