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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年期的螃蟹

      2022-08-26 10:49:44姚十一
      文學港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巴阿城方方

      □姚十一

      背景音樂:奶茶店

      陳曉莉半夜醒來,出了一身汗。正值臺風過境,風從紗窗灌進來,她覺得有些涼,但身子又燙得難受,喝了杯涼水,嗓子深處還是干巴巴的。這半年,陳曉莉經(jīng)常失眠,只有大雨天,嘩嘩的雨聲里,她才能瞇一會兒。等到天亮,雨還是沒有下。

      飯店的女服務(wù)員告訴陳曉莉,她也在等雨,雨不落下,她總擔心臺風還能轉(zhuǎn)回來。這天,客人們走完,她給陳曉莉一杯桂圓味的奶茶,這是陳曉莉頭一回喝奶茶。

      “方方,這么客氣呀?”陳曉莉脫掉濕答答的橡膠手套。

      “阿姐,這周辛苦你咧。”

      “你辦大事去,才辛苦呢?!?/p>

      “這婚要是離成了,我天天請你喝奶茶?!?/p>

      陳曉莉暗自納罕,方方這個人腦筋不太對,離婚就算了,離了婚還要請別人喝奶茶。

      “香不香?”

      “我聞不出來,肯定香的呀?!标悤岳虮亲硬缓?,什么都聞不著,原先在塑膠廠,天天嗅著油漆味,鼻子都泡壞了,香的臭的都一樣。

      “你說這回離得成嗎?”

      陳曉莉不知道怎么回答,說哪個倒霉客人把傘放魚缸里了。

      阿四飯店開在十字路口,旁邊是萬德隆商場,飯店后面用磚墻圍起來的是被城市遺忘的棚屋,阿四飯店兩個員工住在那里,其中一個就是方方。陳曉莉只經(jīng)過一次,碰到方方蹲在門口洗頭,眼睛進了肥皂沫,曉莉沒喊她。方方的男人在老家,說是搭上別的女人了,用方方的話說,男人不腥就是太監(jiān)。這話,陳曉莉信。陳曉莉到飯店后,是方方教她認菜名,看一遍認不得,看十遍,二十遍,終于叫得出名字了;也不是認識了菜單上歪七扭八的字,是記住了順序,哪道菜在哪個位置,這跟門衛(wèi)對市政府大樓的理解差不多,你多問一句,他們只能搖頭了。方方人處著不壞,可陳曉莉看不上她,這女人洗個碗端個菜都畫眉毛描眼睛的,心思活著呢。

      “我看方方的婚離不成?!崩习迥镆蕾嗽谑浙y臺后,計算器有規(guī)律地響著, “還是阿城這樣老老實實的人最好?!?/p>

      “老實人……”陳曉莉聽了,對后廚眼鏡說, “老實人腥得很呢?!?/p>

      老實人阿城最近迷上了一款K歌軟件,還交了一個叫小草的網(wǎng)友。小草和阿城在全民K歌上合唱過 《知心愛人》 《千言萬語》,小草長得一點也不像草,像花。小草的聲音也很好聽,軟軟的,甜甜的,像綿白糖。阿城和小草認識三個月了,想見見小草,可小草說,她在湖南,湖南是很遠的地方,至少對在浙江騎電動自行車的阿城來說,小草就像另一個星球的植物。小草給阿城發(fā)了張自拍,阿城做成了手機背景,兒子羅旦問,這誰???他回答,明星。

      阿城年輕時喜歡唱歌,有副好嗓子,夢想當歌星。那會兒,心思不在干活上,晃晃蕩蕩,實在憋不住了就吼幾嗓子。當時最火的《一剪梅》 《故鄉(xiāng)的云》,村里人耳朵還是新的,讓阿城生生給唱熟了。陳曉莉嫁給他不定是覺得他唱的比說的好。然而,結(jié)婚前有用的東西結(jié)了婚便成了隔夜飯,餿得快。女人生了孩子,嗅覺變了,從前相中的現(xiàn)在又相不中了。阿城翹班去參加歌詠比賽,得了個第二名,陳曉莉給獎來的熱水瓶系了紅線,卻把磁帶扯了,CD也掰了,讓阿城務(wù)正業(yè)。慢慢的,阿城也不唱了,沒意思。

      阿城憋了三十年,這三十年,用認識他的人的話說,就是 “阿城這個人,沒什么本事,活得倒是很開心”。這話倒也不錯,阿城心大,能將生計和家庭的苦嚼爛吐掉,做個快樂的老實人,這不是本事,是心性和福氣。大半輩子過去,阿城除了生過一場大病,倒是沒嘗過什么憂慮,可男人終歸要尋點事情做,不然讓人笑話。阿城不是當家的料,他是藝術(shù)家,會唱歌跳舞,下三種象棋。在藝術(shù)這塊田里,阿城能耕,有耗不完的熱情,全民K歌一年,唱下九百二十一首歌,擁有兩千個粉絲,這不是能耐又是什么呢?但阿城還是那個扶不起的阿城,在陳曉莉眼里是,在他阿姆的眼里是,在兒子羅旦的眼里是,在所有現(xiàn)實的眼睛里,他實乃老實巴交的懶漢一條。

      陳曉莉下早班回到家,聽到樓上歌聲,駐樓梯口站了一會兒。

      “來啦?”樓上的人問。

      陳曉莉不響。

      茶幾上擱著沒吃完的橘子,是阿城剩下的,他吃剝皮的水果總喜歡剩一半,陳曉莉有些氣惱,將半個橘子一口氣吞進嘴里,頓時,胸口沉重的壓迫感襲來,連忙用拳頭捶胸脯,一邊將橘子快速地咽下。好不容易緩過來,她朝樓上大喊:

      “讓你交電費,交過了?”

      “什么?”

      “電費!”

      “?。俊?/p>

      “啊你老娘?!?/p>

      “老娘又怎么了?”

      陳曉莉輕哼一聲,習慣性地碼齊樓梯口的鞋子,阿城又添了雙新鞋。

      廚房里,兩只噗噗吐著泡泡的大閘蟹掙脫了棉繩,正從水槽往外爬,一只剛探出大螯就滑進池子,一只攀爬到水龍頭處抓不牢摔了個底朝天。 “自不量力的東西?!标悤岳虺镆粩?shù),居然少了一只。鍋架子后沒有,灶臺底下沒有,米缸里也沒有,對螃蟹來說,藏起來太容易了,這倒讓陳曉莉有些羨慕。

      要殺蟹。陳曉莉見過后廚老梁用筷子殺蟹,把蟹倒按在砧板上,螃蟹這東西,一翻過來就成了烏龜,有勁無處使??曜訌淖炖镞M,大螯鉗住筷子,順勢立起,用刀面拍進去。螃蟹死了,它的腿還在動。抽出筷子,她對餐桌前的阿城說:

      “你上次蒸螃蟹斷了三條腿,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燙啊?!?/p>

      “因為你沒有殺,它才會蹬斷腿?!?/p>

      “噢,反正都是死一回?!?/p>

      “錯,直接丟鍋里是死一百回?!?/p>

      阿城不響,她說白白讓螃蟹多死了九十九回,那他就是有罪。手機正播放剛錄完的 《無言的結(jié)局》,阿城自個兒聽得沉醉,他夾了塊肉,覺得味道很新。

      打飯店上班起,陳曉莉時不時會拿點東西回來,有客人吃剩的,也有后廚多做的。

      “吃得出是什么肉嗎?”

      陳曉莉撿起留在水槽的白棉繩盤繞指腹上。

      “難道是狗肉?”

      陳曉莉搖頭,盤到第三根,拿線尾巴一繞,打成半個蝴蝶結(jié),收進針線籃。

      阿城又嘗了一塊。

      “也不像蛇肉,蛇肉我吃過?!?/p>

      陳曉莉呵呵一笑,是鱷魚肉。

      “?。‰y怪這么鮮?!卑⒊歉袊@。

      “我去飯店了,蟹蒸好了,旦旦來了當夜宵吃,最好用刀斬……”

      “啊呀,這句又唱錯了!”

      “神經(jīng)病。”

      《無言的結(jié)局》中有一句:隨著那歲月淡淡而去。阿城每唱到這,心尖總有東西滾過,光陰的尾巴還是青春的巴掌?總之是阿城抓不住的東西。這首歌阿城來來回回錄了二十遍,每一遍都有新錯誤,每一遍都在老地方絆倒。不是舌頭打彎,幾個字黏到一塊,就是音高了低了。阿城不是心細的人,唯獨唱歌不馬虎,一禮拜,阿城都在跟自己的嘴斗爭,和自己斗是最累的,好比左手扳右手,贏了也是筋疲力盡。一按發(fā)布,阿城捧著心在屋里打轉(zhuǎn),禮物榜上有沒有鮮花?評論區(qū)有沒有留言?誰轉(zhuǎn)發(fā)了?誰聽過了?要是什么動靜也沒有,阿城就往床上一癱,閉眼假寐,要還沒有動靜,就單獨發(fā)給捧場的粉絲們。小草沒回,她有一個月沒和阿城互動了。小飛也不響,發(fā)給蘭兒吧,蘭兒說,歌王,給你送花!蘭兒是新認識的歌友,很積極,聊了一個來月,阿城覺得蘭兒比小草更像花兒。

      那陳曉莉像什么呢?阿城覺得她像螃蟹,硬邦邦的,沒有女人樣。如果非得是植物,陳曉莉頂多是棵樹,阿城是鳥,但這棵樹上結(jié)的都是苦果,阿城只能去別的樹上看看。K歌的圈子也像一棵樹,什么樣的果都有,什么樣的鳥都有。看熱鬧的,捧場的,寂寞的,傷感的,無聊的,亢奮的,大多心懷盼望,也有熊熊燃燒的真心。說是唱歌,并不以歌聲見長,歌友們對唱功很寬容,怎么著都能夸,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更像朋友,更像親人,更懂彼此的需要,毫不吝嗇給予,說白了,這些鳥能成為彼此的樹,這些樹也能成為對方的鳥。正是這份需要和給予讓阿城活過來了,日子有盼頭了,人到中年,重新燃起激情,這把火比三十年前燒得更旺,更膽大包天,所以啊,他的情歌最是柔情蜜意,他的皮鞋總是比別人的亮。

      可惜,這把火,燒不到寡言的羅旦那里,也燒不到陳曉莉那里。他們既不評價他唱得好還是不好,也不在乎他唱得好不好,他們只說兩句話,小點聲和別唱了。阿城也不在乎,他小心打理頭發(fā),使它們蓬松,他嚼口香糖,使口氣清新,他把一盆紅掌擱在鋁合金窗邊,時不時瞅兩眼,陳曉莉說阿城現(xiàn)在有作派了。

      不光陳曉莉,同事老韓也覺得阿城變了。

      最早是老韓告訴阿城有這么個唱歌軟件,可不承想,阿城著了魔,手機不脫手,站崗時還想著別人送鮮花呢, “羅洪城唱歌比別人喝酒還兇?。 ?/p>

      老韓還說,阿城唱出 “腥味”來了,這“腥味”怎么來的?歌曲一開始,阿城先清清嗓子來段獨白, “下面這首歌,送給親愛的朋友,希望你們喜歡?!边@話,老韓可說不來。歌唱完了,阿城還得來一句標準的普通話,“謝謝美女,合作愉快!”多腥?。?/p>

      腥歸腥,老韓佩服阿城,阿城唱歌較真,哪句唱好了,哪句沒唱好他自己知道,他對老韓說: “這一句是帶點顫音好聽,跟劉德華一樣?!崩享n點頭。 “但顫音要顫得有分寸,抖不夠不行,抖多了也不行?!崩享n點頭。

      老韓聞著的腥味,陳曉莉自然也聞到了。

      一天晚上,陳曉莉下班路過集士公園,看到跳舞的人里有像阿城的,她停下車仔細瞧了瞧,果真是他。阿城在跳雙人舞那隊里,他腰桿直挺,脖頸高昂,一手搭在女人的腰上。陳曉莉揉了揉眼,那女人五短身材,踩著漆皮高跟鞋,像只皮球似地晃來晃去,看不清五官,但能看出描了眉毛抹了口紅,轉(zhuǎn)圈的時候,她的裙擺飛起來,甩到阿城腿上。他們在明處跳舞,陳曉莉在暗處偷窺,她瞧了眼腳下的黑布鞋,像一對鐐銬,將她鎖在原地,連影子都沒有。喧嘩的音樂,熱情的舞步,一堵絢麗的墻,攔在她和他們之間,攔在她和生活之間。偌大的廣場,女人的丈夫和男人的妻子眼對眼手拉手跳舞,他們都老了,但他們還有夜晚的游戲。阿城面向她的時候,陳曉莉連忙騎上車走了。

      一年年,一日日,陳曉莉身上的腥味散盡了,只剩一點堅強意志,來支撐麻木的自憐和嘆息。她和阿城睡一張床,各自一邊,偶爾碰了手指,也會戒備地縮回去。只有冬天里,阿城會把腳搭在陳曉莉腳上取暖。

      臺風走了,暑氣又鬧起來。陽臺窗簾拉得嚴實,可到了晚上,房間還是熱烘烘的。陳曉莉打了桶水,拖了遍地,拿風扇吹,等地差不多干了,再拖一次,然后邊看電視邊喝冰水,慢慢就涼快了。電視遙控失靈了,基本只能看一個頻道,放得最多的是民生新聞和電視購物,要是運氣好,撥到幾個衛(wèi)視,看會兒陳曉莉喜歡的諜戰(zhàn)劇和都市愛情劇。

      “旦旦女朋友還在聊嗎?”陳曉莉關(guān)掉電視里的更年期廣告,對阿城說。

      “你自己怎么不問?”

      “問了也白問,他什么也不會告訴你?!?/p>

      “小子心思在別的地方?!卑⒊墙o蘭兒的新歌送了朵玫瑰。

      “呵,跟你一樣?!?/p>

      “再托老韓問問。”

      “現(xiàn)在人結(jié)婚挑三揀四,又要長得好,又要有感覺,感覺是什么東西,處了一個月又沒了,這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皇帝的老婆也有跛腳的,我看他就是不想結(jié)?!?/p>

      “小點聲?!?/p>

      “工作再好,不結(jié)婚也只會叫人看不起?!?/p>

      “小點聲?!?/p>

      “兒子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p>

      “我有什么本事?!?/p>

      答了兩句,阿城就睡了。

      陳曉莉把一件舊背心枕在脖頸下,一遍一遍揉著太陽穴,她不相信更年期,就算有,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九月最后一個臺風走了,雨不會來了。

      背景音樂:紅色沙發(fā)

      阿城的阿姆翠菊得了一身毛病,如今越發(fā)厲害,成日閉著眼,連床也下不來。陳曉莉和大姑亞琴幫她換席子,翠菊疼得哇哇叫, “棺材的,你們想痛死我,由我死了吧?!焙萌菀卒伾狭?,翠菊又喊, “好冷啊,棺材的,哎喲喲?!敝缓糜职驯√鹤訅|在席子上。

      翠菊的病開始于一節(jié)尾骨,這根突出的骨頭,把她晚年的日子牢牢拴在床上??杀氖?,就連這張床,也不全是她的,她只用半張,另外半張讓給四季的衣服、被褥、火銃。她的床就是她的餐桌,她的衣柜,甚至是她的茅廁。

      “那節(jié)骨頭像不像你兒子?”陳曉莉?qū)Υ渚照f,這話也把自己嚇了一跳。

      陳曉莉嫁給阿城的時候,翠菊不待見她,兩口子吵架,娘只護著兒子,如今,倒要陳曉莉伺候她。陳曉莉雖然委屈,但活著的人不能和快死的人計較,活著就得多擔著。

      中秋一過,老太太就不再進食了,只能喂米湯。兒女們知道她快不行了,商議三戶人家,每家輪一晚,給老太太陪床。

      這晚,輪到阿城家,他恰巧值夜,只好陳曉莉去。

      天已經(jīng)黑透,黃幽幽的路燈鬼魅一般,去老屋的石子路,倒像一條 “棺材”路。一條老狗趴在公共廁所前,人靠近時慢悠悠地走開,兩邊黑漆漆的田地簌簌作響,吹來的風仿佛夾著出租平房里濃烈的辣味,陳曉莉打了個噴嚏,不由加快腳步。

      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梁柱布滿孔洞,門口一盞小燈亮著,對門曬場上長年放著三張黑色皮沙發(fā),是大姐的遺物,坐墊全塌了,露出黃色海綿,里面長了青苔和草。從窗口看進去,床上并不像有人躺著,睜大眼睛看,才發(fā)現(xiàn)被子上方露著半個額頭。床一邊是墻,鋪滿譚詠麟和香港小姐李嘉欣的塑料貼紙,魅力假日的掛歷,中秋促銷海報,一張世界地圖和脫落了一半的財神。床另一邊,一張鋸短了腿的八仙桌,靠窗那條腿下墊了香煙殼,桌上放著半碗米湯,紗布,褥瘡膏和一些用不著的保健品。

      “熱不熱啊?”陳曉莉?qū)⒋参驳谋蛔臃鹨唤牵渚盏哪_露出來。那雙干巴巴的胖腳,腳底發(fā)黃,沒有血色,腳脖子卻細得很。再看那顆皺縮的腦袋,眼窩深陷,嘴巴半開,微微蹙著眉頭??床怀鲇袥]有氣。

      “媽?!?/p>

      翠菊沒應。

      “給你擦擦身子?!?/p>

      陳曉莉掀開被子,摸了摸肚皮,暖的。

      隔壁的老頭兩年前走了,兒子把房租給了外地的一家三口,女兒小巴經(jīng)常趴在窗口看翠菊。

      “你作業(yè)寫完了沒?”

      小巴笑著搖了搖頭。

      “電視聲音太大了,讓你爸爸關(guān)小一點?!?/p>

      小巴點了點頭,跑了。

      “她疼不疼???”

      轉(zhuǎn)身的工夫,她又趴在窗框上。

      “她疼啊?!标悤岳蛘f, “你聽過奶奶叫嗎?”

      “以前叫,最近沒有?!?/p>

      小巴頭擱在窗臺上,像一只小鷹,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盯著翠菊的頭,一會兒盯著墻上的鐘,她的目光像伸進來的手,要把房間的角角落落翻個遍。這讓陳曉莉心里發(fā)毛。

      “小巴,回去?!?/p>

      陳曉莉關(guān)了窗,拉上那塊薄薄的藍窗布。

      翠菊一動不動,就像小巴說的,她現(xiàn)在不叫疼了。陳曉莉給翠菊抹了把臉,紗布涂上凡士林敷在嘴唇上。褥瘡膏晚飯前亞琴搽過一回,現(xiàn)在只需靜靜守著,像看一根快燒沒的蠟燭,別讓風吹熄了。

      “媽,我給你放首歌吧?!?/p>

      羅旦幫陳曉莉下了幾首助眠曲,其中一首英文名的陳曉莉最愛聽,羅旦教過她,連續(xù)按兩下OK鍵,就能聽歌。

      音樂響起,孤苦的病房有了一絲暖意。耳邊吹起長長的風,密密的雨,隨后飄來遙遠的哺乳動物的叫聲,陳曉莉不自覺閉上眼,浪濤沖在腳上,繼而淹沒耳朵和呼吸。窗戶,墻壁,掛鐘,擁擠的被褥,和即將到來的死亡,都在聆聽音樂。溫和的樂音飄進病人的喘息,在她痛苦的骶骨和沉重的思想上舞蹈,哺乳動物的叫聲喚醒她們最深的困苦和同病相憐。陳曉莉把手機放到翠菊枕邊,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你非要生兒子,少生一個,你還能活五年?!?/p>

      翠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翠菊讓陳曉莉想起阿姆。阿姆走的時候,陳曉莉才三十六歲。九月,隔著灰灰的蚊帳,阿姆對陳曉莉說,等兒子長大,你日子就好起來啦。羅旦都快三十了,日子好起來了嗎?

      “你說你,也不對自己好點,住個破房子,爸的積蓄你也不留著,都分給兒子,你疼的時候他們在跟前嗎?”

      陳曉莉只管數(shù)落翠菊,說著說著,她的心也冷卻下來。

      我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腦袋發(fā)昏,皮膚潰爛,連眼睛都睜不開,躺在床上,蓋著比自己還重的被子。別人喊我名字,問我疼不疼,我都聽不著了,聽著了也答應不了。到那時,守在我跟前的會是誰?那些親戚,遠遠地看我一眼,扔下東西就走啦,有誰記得我?兒子會記得我,羅洪城會唱歌給我送別。不,我死的時候,一定要在醫(yī)院里,讓醫(yī)生護士給我輸一回氧,最好再搶救搶救,然后再死。不能得慢性病,慢性病折磨人,也不能老躺床上,躺久了生褥瘡,不好看,還會叫疼。聽說,人死之前,會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我真怕自己什么也想不起來,什么也不值得想。

      “媽。”陳曉莉喊了翠菊一聲,摸了摸她的肚皮,便熄了燈。

      這晚,陳曉莉做了個夢。

      陳曉莉和阿城從陳浦頭走到李家漕,他們才剛認識,路上一直不敢拉手。出門前,翠菊給阿城兩塊錢,囑咐他給女孩子買點東西。走到三眼橋附近,阿城自己跑開了,回來時兜子鼓鼓的。 “吃嗎?”阿城拉開口袋。陳曉莉別著臉把手伸進去, “怎么這么燙?”陳曉莉的手抓到一塊黏糊糊軟塌塌的熱東西,一下子把手撤回來。 “豬頭肉,趁熱吃吧?!卑⒊峭炖锶艘粔K,用油乎乎的手拉住陳曉莉的手。陳曉莉覺得臟,把手撒開,轉(zhuǎn)眼,阿城的手牽上另一個女人,他們倆對陳曉莉說,我們先去公園了,你把手擦干凈了再來。陳曉莉沒有手帕,也沒有水,拿什么擦手呢?陳曉莉把手在地上蹭,蹭出了血,又把血往樹上蹭,陳曉莉看他們坐在黑沙發(fā)上有說有笑,急得團團轉(zhuǎn),她也要坐那張黑沙發(fā)。這時,大哥跑過來,對曉莉說: “曉莉,別擦了,阿姆的棺材要抬走了?!?/p>

      陳曉莉急急地醒來,六點了。翠菊還閉著眼,陳曉莉喊了兩聲媽,翠菊好像聽見了,皺了皺眉頭。陳曉莉打開門窗,看見小巴坐在對面的黑沙發(fā)上刷牙。

      背景音樂:雞肉飯

      到飯店,大廳空無一人,主燈還沒開,收銀處的臺燈幽幽地亮著。冷柜的門忘關(guān)了,半敞著,兩條剛殺的鱸魚泛著青光,陳曉莉剛拉上柜門,就聽后廚傳來笑語,難道方方回來了?

      負責切配的眼鏡在教方方和副手老梁跳舞,方方哈哈笑著,拉著老梁的手,一邊和著拍子擺頭聳肩。

      “好熱鬧?!?/p>

      “來,曉莉姐,我教你跳?!毖坨R對陳曉莉說。

      眼鏡是飯店唯一戴眼鏡的人,皮膚白,模樣俊俏,一點也不像廚子。

      “我不行的?!?/p>

      “誰說不行的,我看行?!狈椒匠斑~了一步,拉住陳曉莉的手,陳曉莉手掌大,指節(jié)和男人一般,方方拉著她,像小孩拉著大人。

      “扭,轉(zhuǎn)圈,抬左腳。”

      “左右左,是左,左腳,姐你左右不分啊?!?/p>

      她們面對面拉著手,陳曉莉盯著方方的腳,方方的腳型好看,不像她腳寬,很多鞋都穿不下,此時的方方,一點也不像折騰離婚的四十歲女人,她的眉毛也沒那么令人厭惡。陳曉莉努力跟上方方的步子,像追趕逝去的年華,可她的腿凍僵似的,這里杵一下,那里杵一下,全不受大腦控制,沒學完邁步,就笑呵呵退到一邊,看他們跳。

      “這什么舞?”

      “眼鏡舞,我自己發(fā)明的?!?/p>

      “眼鏡你真厲害?!?/p>

      陳曉莉心中涌起特別的滋味,一種可愛的幻覺,他們在逼仄的后廚跳舞,發(fā)出笑聲,將身份和制度拋在腦后,這讓她有些高興。

      “大哥才厲害,我聽過他唱歌,和劉德華差不多。”

      “呵,我天天聽,頭不要太疼?!?/p>

      方方跳得氣喘吁吁,臉也紅撲撲的。

      “歇歇,一會兒菜都要端不動了?!标悤岳蛘f,不時看向方方,她無法從方方的臉上捕捉到婚姻的終結(jié),她看起來并不沮喪,也不像真正的高興。中午的生意做完,陳曉莉才問方方。

      “那狗雜種,死活不肯離?!狈椒秸f, “我找了律師,這是我第一次請律師,律師這類人太貴了?!?/p>

      “阿姐,你想過離婚沒?”方方說。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标悤岳蛳肓讼胝f。

      “阿姐心軟,我知道的?!?/p>

      方方還說,陳曉莉不夠愛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

      陳曉莉想,要說不把自己當回事,翠菊才是最不把自己當回事的。翠菊比自己可憐,陳曉莉決定下班后給她熬碗紅棗湯。

      “阿姐,好香啊?!狈椒轿宋亲?,像個饞佬鬼似的,圍著蒸籠打轉(zhuǎn)。

      晚上的糯米雞蒸好了,水汽騰騰地從蒸籠里撲出來,熏魚,龍蝦,烤牛肉的滋味全聞不著了,鼻子里,衣服上,頭發(fā)絲兒里都泡了荷香,荷香里又鉆了糯米香,兩個幫廚說,太香了,不想干活啦。糯米雞勾人懶筋,不能常做,一年做五六回,每回只下八九件,兩件要留給老板阿四,阿四的女兒一口氣能吃一個,這回,陳曉莉想給旦旦嘗嘗鮮,和主廚打了招呼,多下了一件。

      “有這么香啊?”陳曉莉笑著說,仿佛他們感嘆的香味是一種看得見的東西,只是他們的鼻子長了眼,她的沒長。她把方方圍裙里的干荷葉拿過來嗅,什么味也沒有。

      “你瞧過醫(yī)生沒?”主廚問,他最愛惜鼻子。

      “老毛病,看不好的?!?/p>

      “你太老實了,這是工傷,可以賠的?!卑⑺恼f。

      “外甥女婿的廠,自己人,怎么賠哦。”陳曉莉哈哈一笑,別過臉去。

      陳曉莉的鼻子是她邁入新生活的犧牲品。為了多掙幾個錢,天天泡在塑料、橡膠和油漆里,久而久之,鼻子聞不著,吃東西也覺得沒味。以前,鼻子是陳曉莉的武器,她一聞阿城的衣服就知道他上過身沒,去過哪里,現(xiàn)在只剩裝飾和呼吸。

      陳曉莉也想過去醫(yī)院瞧瞧,可到底只是一個鼻子。

      “鼻子是五官里最沒用的,眼睛壞了叫瞎子,耳朵壞了叫聾子,你們說,鼻子壞了叫什么呢?連個名字都沒有?!?/p>

      “你沒看新聞,杭州一戶人家,煤氣泄漏,老婆回來后,沒聞到氣味,一開燈,整個家都燒起來了?!?/p>

      “我每次都把煤氣閥擰牢的?!?/p>

      陳曉莉打包好糯米雞,方方小聲把她拉到一邊。

      “阿姐……”

      陳曉莉見她欲言又止,像有難言之隱。

      “你晚上回去洗個腳?!?/p>

      陳曉莉有些莫名其妙,方方又說: “腳有氣味。”

      “???”

      大腦被人打了一拳,有些發(fā)昏。

      上次換鞋的時候,方方在她邊上,可她沒說。這回,方方忍不住了,就像看見路人裙子掖到褲頭里,方方覺得應該提醒她。陳曉莉不怪她說出來,只是方方聞得著,阿城和旦旦也一定聞得著,他們怎么從來沒說起呢。

      燉好紅棗,陳曉莉叫阿城拿到老屋給翠菊喂了。

      阿城背對她,舉著手機深情哼唱: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海浪把戰(zhàn)艦輕輕地搖……”

      “皮跟核要挑出來,孝子?!?/p>

      “哎,哎,又唱到一半?!?/p>

      屋里沒有別人,只有病人自己。門外五個男孩正爭搶一只籃球,其中一個踩在舊沙發(fā)上振臂歡呼。

      “喂,沙發(fā)不能踩?!卑⒊钦f。

      進屋,死亡的寂靜撲面而來,一只瘦蒼蠅靠在翠菊干巴巴的臉上休息,阿城手一揮,蒼蠅飛走了,但很快又飛回來。

      “真熱啊?!卑⒊谴蜷_電扇,想到阿姆怕冷,把電扇掉了個方向,朝自己吹。阿城瞅著翠菊深陷的嘴,小心地喂了兩勺紅棗湯,翠菊咽下去了。

      “媽。”

      “我是洪城?!?/p>

      “我來看你啦?!?/p>

      “你醫(yī)院還要去嗎?”

      “我知道你不要去?!?/p>

      “是兒子對不住你?!?/p>

      “媽……”

      “你走了,我給你多放幾遍阿彌陀佛,我知道你喜歡聽。”

      “媽,還喝嗎?”

      翠菊牢牢閉著嘴。

      “電扇還要吹嗎?”

      “我知道你想省電。”

      阿城關(guān)了電扇,大口呼著氣出來,朝男孩們厲聲說道:

      “輕點!”

      男孩們嚇了一跳,不敢聲響,等阿城走遠了,又玩起來。

      阿城心中不痛快,阿爸前年走了,阿姆也快沒了,血親里,就剩弟弟和阿姐,平時各過各的,早沒有小時候親近了。好在還有老婆兒子,老婆能持家,兒子也能養(yǎng)老,雖然說不上幾句話,有個伴也該知足。阿城回頭望了眼,老屋被新蓋起來的房子擋住了,看不著了,新房子造得真高,快挨到云了,這么高的房子,阿姆肯定住不慣。年初的時候,阿姆說,等我死了,兩間老房子,一間給弟弟,一間給你。阿城成家前,阿姆也是這么說的,兩間新房子,一間給弟弟,一間給你。阿城覺得,他一直住在母親的肚子里,他住在左心房,弟弟住在右心房。阿姆走了,他們就要搬家了。

      走著走著,阿城的鼻子尖鉆進甜糯糯的香氣。

      “呀,好香,老娘屋里都臭了?!?/p>

      “你鼻子真靈?!?/p>

      “哎,你怎么現(xiàn)在泡腳?”

      陳曉莉不響。

      她往腳盆里放了三片檸檬,主廚平時用檸檬祛除魚腥,泡腳也是一樣的作用。腳浸在熱水里,就像踩在熱毛巾上,泡久了額頭出汗,不過和夜里出的汗不一樣,很舒服。

      阿城在樓上唱歌。

      陳曉莉盯著斜上方一塊搖搖欲墜的墻皮發(fā)呆。

      水涼了,她把腳提起來,用檸檬搓了腳底和趾縫,修剪了腳趾甲,完成這一套儀式,她感覺整個人輕盈了很多。

      背景音樂:餐桌上的日常

      旦旦還在念書,父母親又過世了的十來年里,陳曉莉從不張羅生日,頂多燒幾個菜,以生日的名義吃,也不買生日蛋糕,要是心情好,就給自己煮碗紅糖長壽面。現(xiàn)在不同了,每年生日羅旦都要帶陳曉莉去外面吃,還得配奶油蛋糕,這天至少花四五百塊,陳曉莉心疼,卻也有些自豪。

      “老板,今天我生日,跟兒子去外面吃飯?!标悤岳?qū)Π⑺恼f。

      “噢,生日快樂!給你放一天假?!?/p>

      “半天就夠了?!?/p>

      一家人在奧特萊斯的小城故事給陳曉莉過生日,坐下,點菜,上菜,吃,三個人都默默的。

      “媽,生日快樂?!绷_旦說,跟陳曉莉碰了杯。

      陳曉莉兩手搭在膝蓋上,恭恭敬敬的,每上一道菜,就微微湊近鼻子,懷著對氣味的猜想心滿意足地笑。她的目光友愛地跟隨傳菜的托盤移動,好像每一道食物都跟她有關(guān),好像餐廳里的每一個客人,都知道她今天過生日。

      阿城卻丟了魂似的,一言不發(fā),只默默吃。

      “怎么了,跟個蔫茄子似的?!标悤岳騿?。

      “哪里哦,沒有?!?/p>

      “今天我生日,才有你好吃的,怎么還不樂意了?!?/p>

      “我正在吃?!?/p>

      鄰桌是一家四口,他們洋溢自然的喜悅親切交談,女兒摟著母親的肩,女婿和岳丈貼耳密語,格子桌布上的蟹煲冒著熱氣,玻璃杯中的鮮榨橙汁也呈現(xiàn)出美麗的顏色,他們?yōu)槭裁纯梢孕Φ眠@么開懷?陳曉莉想。

      “你們知道蟹蓋里都有什么嗎?”

      陳曉莉指著桌上的螃蟹說,見父子兩個都答不上來,她繼續(xù)說,“我告訴你們,蟹蓋里不只有蟹黃,還有心,腮,胃,還有腸子……”

      鄰桌傳來爽朗的笑聲,有那么一瞬間,他們陷入沉默。一家人圍坐在潔凈的餐桌前,像合抱一棵尊嚴之樹,他們享受到的不是消費的快樂和愜意,而是緊張、弱小、虛假而短暫的放松。為什么他們可以笑出聲呢?羅旦羨慕他們,他知道,這樣的場景永遠不會光臨。羅家人不擅長講笑話,餐桌前聽到最多的是兩塊五一斤、九塊六兩條這樣的交易數(shù)字。他們的心埋在貧瘠的土地里,極擅長忍耐,但說笑就太冒險了。在羅旦成長的二十八年里,羅家?guī)缀鯖]有重大變故,沒有一件冒險去做的事,沒有一場意外能夠進來,沒有開懷大笑,沒有需要理想的時候,沒有目光的對視和傾訴。他們有自己的秩序,不知不覺筑起的家庭壁壘,已經(jīng)高得將他們彼此隔絕。他不明白,這到底是誰的問題,誰該為他們的沉默負責?昨天晚上,陳曉莉又把蛋臥在飯里一起煮了。

      “切蛋糕?!绷_旦說,把刀遞給陳曉莉,“壽星來切。”

      “你來你來?!?/p>

      羅旦切了半邊,三個人分著吃了,還剩半邊,旦旦問陳曉莉要不要帶給飯店的人吃。

      “給他們吃什么哦,你們帶回家?!?/p>

      他把蛋糕重新裝回盒子里。

      “你看你,嘴巴吃得臟了?!标悤岳蛑钢⒊堑淖煨Α?/p>

      阿城徒手抹了一把,繼續(xù)啃烤鴨架。

      “笨,用這個擦?!标悤岳蜃テ鹨粔K濕巾丟過去。

      菜吃得精光,他們走的時候,那家人還在慢悠悠說笑。

      過完生日,陳曉莉趕回飯店。大家都說壽星太操勞了,剛享受過別人端盤子,緊接著就要給別人端盤子。下班的時候,眼鏡偷偷塞給她三只蒸好的大閘蟹,祝她生日快樂。

      回來路上,羅旦回想起高三成人禮。那天,正好是陳曉莉生日,她和阿城都來了,盛裝出席,坐在禮堂中央的家長席上,溫情而驕傲地看著他,使他像個從有教養(yǎng)有愛的家庭里走出來的優(yōu)秀小孩。他默默祈禱沒有家長發(fā)言這一環(huán),他全部的思想,都用于思考來的一路他們動用了哪些交通工具。令他意外的是,他們居然肩并肩走上臺,當著全年級同學的面,將一塊羅馬數(shù)字的金屬鏈手表戴在他的手腕上。羅旦抱了阿城,然后抱了陳曉莉,這是他調(diào)動全部情感做出的一個動作,他感到力不從心。

      羅旦去了趟三江超市。阿城說: “你別買菜,媽會帶回來的?!绷_旦說: “我們?yōu)槭裁匆詣e人剩下的?”

      羅旦買的也不是菜,都是日常用品,牙刷,瀝水籃,砧板,碗碟之類。家里的舊物開始撓人了,可陳曉莉不舍得換。

      廚房有只鋁鍋,鍋體單薄如紙,炭黑吞噬了大部分銀白,陳曉莉用它煮稀飯,熱面湯。盆架上系了一袋經(jīng)年累月攢起來的食品塑料袋,幾乎每天都會往里面塞一個。竹砧板爬滿霉斑和深深淺淺的刀痕,他總擔心在肉餅子里吃到砧板的碎屑。衛(wèi)生間,兩支刷毛外咧的牙刷和印著華僑酒店的一次性塑料梳已結(jié)滿塵垢,那只用鞋帶當手環(huán),寫著墻面涂料的舊水桶也該告別了。

      最后,是那張餐桌。阿城當木匠那會兒用廢木料拼敲起來的,紅漆大片剝落,漏出貓爪般的黑色劃痕,老化的塑料桌墊,邊緣凸起滲滿油垢。羅旦無法想象,他們是怎樣忍受在這張桌子上吃飯的,他想起餐廳的桌子,想起那塊平整漂亮的格子桌布,為什么他們不能給桌子鋪上一塊好看的桌布呢?

      讓新的東西進來,生活才會好起來啊,他對自己說。于是,他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丟進垃圾桶。

      陳曉莉到家后,立刻覺出不對勁。

      “水桶哪里去了?米簍呢?桌墊怎么也不見了?”

      “我都換成新的了。”羅旦說。

      “老的都扔了?”

      陳曉莉一個箭步奪門而出,野貓找孩子似的,跑到垃圾站,從那只綠色的大垃圾桶里,拿回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都還可以用的?!?/p>

      “我把買房的五十萬還給你,求你把它們都扔了?!?/p>

      陳曉莉不響。

      “等你把女朋友帶進來,你愛怎么扔怎么扔?!毕氲浇裉焓亲约荷?,不該跟兒子生氣,陳曉莉留下了那塊新桌布。

      羅旦點點頭,看到陳曉莉從飯店打包回來的螃蟹,半瓶葡萄汁,芋頭和梅子色的蘸醬,說: “周三我要去西藏?!?/p>

      初秋的夜,有些微冷,陳曉莉洗過澡,頭發(fā)濕漉漉的,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哆嗦。

      路過小巴家,陳曉莉朝窗口探了探,隔著米黃色窗簾,隱約看到小巴趴在餐桌上寫作業(yè),曉莉輕輕敲了敲門。

      “今天是我生日,這只螃蟹給你吃。”

      小巴半個身子藏在門后。

      “有杯子嗎?給你倒一杯葡萄汁?!?/p>

      小巴點點頭,從廚房拿來碗。

      “你這碗能吞下一頭大象?!?/p>

      小巴抿了抿嘴,茫然地看著陳曉莉。

      “乖,寫作業(yè)去吧?!?/p>

      陳曉莉替小巴帶上門,聽見樓上男人含含糊糊的問話聲。

      翠菊還是老樣子,躺在鋪了暗綠色絨毯的半張床上,醒一陣昏睡一陣。

      陳曉莉甩了甩發(fā)梢的水滴,抓起一塊抹布,擦掉床頭桌上撒落的米湯和蛋糕屑。接著,搬來小矮凳,將白熾燈上的灰塵也擦干凈。她重新熬了鍋米湯,往鍋里多加了把小米。她把浸在桶里的衣服洗了,散開的紗布也重新卷好。做完這些,她才坐下來,摸了摸翠菊的肚皮。

      “媽,我是曉莉?!?/p>

      翠菊動了動眼珠。

      “今天我生日,旦旦帶我們?nèi)ネ饷娉燥垼€買了蛋糕?!?/p>

      “媽,我給你喂點葡萄汁,你咽下去啊。”

      老人發(fā)出低低的呻吟。

      以前,陳曉莉把翠菊當半個敵人,現(xiàn)在敵人起不來了,只剩半個親人躺在床上。她像照顧阿姆一樣看護這具瘦小的身體,照顧病人,讓她覺得快樂。她皮膚的每一次升溫、冷卻,骨骼的響動和掙扎,下體毫無性欲的褶皺脫垂,尾骨上的褥瘡愈合又重新潰爛,她都一清二楚。將死之人,身體不再為她保守秘密。陳曉莉想,等我死了,要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她把手機擱在翠菊枕邊,房間又充滿了浪濤聲。

      十一點,陳曉莉有了睡意,合上眼,有人小聲地叩窗。

      陳曉莉迷迷糊糊移開半扇窗,是小巴。

      小巴遞給陳曉莉一張疊成房子的卡紙。

      “這是什么?”

      陳曉莉解開房門上的小卡扣,輕輕展開,這四個字,陳曉莉認得。字下面擺了生日蛋糕,蛋糕上站著一只紅螃蟹。

      “謝謝你,小巴?!?/p>

      陳曉莉第一次收到卡片,她摸了摸小巴的頭,想了想對小巴說: “把你名字加上?!?/p>

      小巴取來筆,在門后面寫上名字:張慧妹。

      “讀給我聽聽?!?/p>

      “張慧妹?!?/p>

      陳曉莉哈哈笑起來,小巴馬上說: “我是智慧的慧,她是謝謝惠顧的惠?!?/p>

      “還是你的慧字好?!?/p>

      小巴悄悄看了眼翠菊,想問什么,又忍住了,然后說: “你知道嗎,螃蟹是沒有嗅覺的?!?/p>

      背景音樂:姆媽,涯等來跳舞

      小草又出現(xiàn)了,不過她不叫小草了,叫病嬌幼貓。阿城覺得這名字病怏怏的,猜想小草消失的日子大概生了場大病。不過小草的長相也變了,變年輕了,頭發(fā)也變黃了,可阿城認得她的聲音。

      阿城給病嬌幼貓發(fā)了首新學的歌 《我是一只小小鳥》。

      病嬌幼貓回復:哥哥真棒,記得給我送金幣哦。

      阿城想,這不是原來的小草了。

      陳曉莉也喜歡這首歌,但她不喜歡阿城唱,尤其唱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這兩句詞,好像專給陳曉莉聽的,多少有點抱怨的意思,你要飛多高,你要飛到哪個懷抱去?

      方方邊擇菜邊對陳曉莉說: “男人都是關(guān)不住的鳥,把女人當不上鎖的籠子,時不時飛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這話你那里學來的?”

      “抖音啊,你刷抖音嗎,姐?”

      “我用的是老年機?!?/p>

      “你別老把自己當老人,老了就沒意思了?!?/p>

      “不把自己當老人,就有意思了?”

      “姐,你跟大哥還……”

      方方給陳曉莉比了個眼色,陳曉莉拿蔥敲了敲方方的頭。

      陳曉莉不敢看方方,腦海中卻閃過方方脫光衣服四仰八叉躺在棚戶區(qū)的樣子,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肥皂沫在發(fā)絲間變成了彩色。

      下班后,陳曉莉拎著打包整齊的食物騎上車,揉了揉眼,夜色被霓虹燈吸走了,到處都是光,車流的光,路燈的光,玻璃后頭的光,還有集士公園里跳舞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的光,以及嘹亮的音樂的光。陳曉莉騎上電瓶車,一路向西。離家越近,光越稀少,沉沉寂寂的。

      阿城在樓上練歌。

      陳曉莉只開了盞廊燈,把熏魚腌黃瓜倒進盤子里,小半份蟹醬原封不動擱進冰箱。她感到燥熱,于是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坐在餐桌前,靜靜地喘氣。歌聲忽遠忽近,像做夢似的,真假難辨。后排人家的光透過廚房窗口照進來,把鐵欄上掛著的兩把剪刀投在料理臺上。陳曉莉想到螃蟹的大螯。

      歇夠了,直起身,走進浴室。浴室的燈壞了一個月了,她摸黑沖了澡,往空瓶的沐浴液里灌了點水,搓了腳趾縫,然后換上干凈的碎花睡衣,把頭發(fā)整整齊齊梳到耳后。這時,陳曉莉突然想到什么,還有一個地方,她沒有找過。她跑進廚房,一把提起水槽下的垃圾桶,在其中一只垃圾桶的卡座下,那個逼仄陰暗的角落里,看到了半個月前走失的螃蟹。

      它居然沒死。

      渾身骯臟,斷了條腿,背上黏著塊魚鱗,它就靠著掉落的食物碎屑活下來?陳曉莉默默把它按在水龍頭下,用牙刷刷洗它身上的污垢,它沒有反抗,只是動了動大螯。整整半個月,它在臭烘烘的陰暗角落里活著,它沒有嗅覺,對環(huán)境更加寬容。

      “你運氣好,昨天我生日,還有半塊蛋糕?!?/p>

      陳曉莉給螃蟹切了一角蛋糕,還抹了奶油。這樣就很好了,陳曉莉?qū)ψ约赫f。

      “你有什么不同?都是要死的?!标悤岳蚯们眯窔ぃ?“我養(yǎng)了你半個月,夠好了吧?!?/p>

      她打算第二天再插那根筷子。

      夜里,陳曉莉感到小腹一陣隱痛,等這陣熟悉的疼痛過去,只覺得后背涼颼颼的。睜開眼,阿城手機的提示燈一明一滅,房間里充滿淡綠色的光。她坐起來,擦了汗,虛弱在她身上蔓延,頭部僵硬的折磨讓她無法抓住某個具體的念頭,轉(zhuǎn)瞬即逝的思緒轟炸她的大腦,沒有娛樂只有工作!沒有娛樂只有工作!陳曉莉不會唱歌跳舞!忍一忍就過去了!陳曉莉使勁吸了吸鼻子,仿佛身體正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

      第二天一早,阿城醒來見陳曉莉翻醫(yī)??ǎ瑔枺?/p>

      “今天不上班???”

      “要去醫(yī)院?”

      “生病啦?”

      陳曉莉不響。

      這是小鎮(zhèn)的新醫(yī)院,老衛(wèi)生院遷過來的。陳曉莉上班經(jīng)過,都會往里看幾眼。她穿過大門,一種愉悅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急迫的人流將她迅速淹沒,成為眾多病人中的一個,她合體的胸口別了裝飾扣的連衣裙,寶藍色皮質(zhì)拎包,也在人群中暗淡下來。

      人流把陳曉莉帶到門診中心,她像別人一樣掛號,在服務(wù)臺護士引導下,找到狹長的候診區(qū)。

      陳曉莉捋了捋裙邊,挎包放于膝頭。候診區(qū)有十來個病人,陳曉莉挨個掃視了一遍,沒有人和她一樣穿高跟鞋。她左手邊的男人脖子上貼了膏藥,手里拎著片子,渾身上下在粗重地喘息。右邊一對老年夫婦,盯著對面的電子屏指指點點,順著他們的目光,陳曉莉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小時后,陳曉莉終于聽到叫號。

      醫(yī)生把前鼻鏡探入陳曉莉的鼻腔,陳曉莉跟著仰頭,原來,被牽著鼻子走是這種感覺。

      “什么時候開始聞不到氣味的?!?/p>

      “大概七八年前?!?/p>

      醫(yī)生瞥了她一眼,仿佛眼前坐著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只古董大雕。

      “鼻炎有嗎?會經(jīng)常鼻塞嗎?愛不愛打噴嚏?”

      “鼻炎應該沒有,鼻塞有一點,不怎么打噴嚏?!?/p>

      “聞不到的原因很多,要排查一下,先做個CT看看,如果鼻子沒問題,再查顱腦CT?!?/p>

      “什么?還要查腦子?”陳曉莉瞪大眼,他什么也不懂,她想, “我鼻子沒流過血,也不會痛,它是被熏壞的,跟腦子沒關(guān)系?!?/p>

      “怎么熏壞的?”

      “以前廠里油漆、塑料、橡膠什么的味道很大,聞著聞著,就啥也聞不到了,跟腦子沒關(guān)系,腦子是好的。”

      醫(yī)生搖頭笑了笑。

      “看不好了嗎?”

      “給你配一瓶鼻點滴,先滴滴看?!?/p>

      陳曉莉長舒一口氣,小心地把醫(yī)保卡別進病歷,她向醫(yī)生道了謝,還提醒后面的人,她看完了。再次經(jīng)過候診走廊,她想,他們多么可憐啊。

      背景音樂:毛豆之歌

      十月一日,天蒙蒙亮,東邊的田野盡頭藍幽幽的,微弱的幾道紅霞隱在薄云后,一排香樟樹悄悄落葉。

      翠菊在天亮前走了。

      家門大開著,陳曉莉忘了關(guān),她給阿四打了電話,告訴他接下來一周都不能上班了。

      河邊新栽的一排柳樹灰蒙蒙的,一周前給臺風刮斷的枝條橫在路邊,陳曉莉絆了一腳,路過的人喊她名字,她聽不見。翠菊的肚皮一定很冷,她想,一絲酸楚掠過心頭,眼角悄悄滑下眼淚。

      只有阿城一人在老屋門口站著,面前的三張舊沙發(fā)好像沾了露水,越發(fā)漆黑了。

      亞琴夫婦,弟弟弟媳陸續(xù)來了。陳曉莉?qū)A侠戆资碌奶眯謳Я藗€幫手,隨后也到了。

      出殯前的兩日,陳曉莉只覺得腦子壓根記不過來事,常常在折返時想起還得補一袋饅頭一對蠟燭,電話又響個不停。 “墳姐夫去看了,裂開了,像提前準備好似的,肯定要叫泥匠啊……” “大嫂,阿姆今早走的,阿城發(fā)現(xiàn)的,估計四點左右沒的……” “旦旦,奶奶走了,不,你結(jié)束了再回來,西藏冷不冷,你發(fā)給爸爸的照片我看過了,現(xiàn)在不用回……”“春波說晚上接了女兒放學才過來,再說她小兒子也要管……”

      阿城兄弟不懂喪儀,被打發(fā)去搬沙發(fā),他們把沙發(fā)堆在后馬路,不料擋了另一頭婚車的道,只好又去挪走。亞琴過度悲傷,時時撲倒哭靈,什么用處也派不上。親戚們看到陳曉莉哀痛中從容有序,無不對這個兒媳婦豎大拇指。

      出殯前一天傍晚,亞琴和陳曉莉到樓上收拾翠菊的衣物,整出幾張老照片,兩張阿城的黑白一寸照,都露出一排上牙,一張是十五六歲時照的,一張是二十一二歲,留二八分劉海。亞琴拿下來給阿城看,阿城不說什么,立馬掖進口袋里。還有一張彩色合照,亞琴給了陳曉莉。照片里四個女人,一人抱一個孩子,中間是亞琴和姐姐,亞琴膝上坐女兒,姐姐則抱著兒子春江,姐姐旁邊就是陳曉莉,懷里攬著春波,亞琴旁邊穿白襯衣的是堂嫂,她的孩子剛滿一周歲。陳曉莉和阿城處對象時,經(jīng)常在醫(yī)院見大姐,帶著時過境遷的哀傷感嘆道:“那時我才二十二歲。”

      小巴沒有再趴窗戶上東張西望。出殯回來后,陳曉莉見她坐在門口描小人,悄悄給她拿了三個花饅頭。

      到了頭七,該哭的眼睛都交過眼淚了,大家已然把親人離世的悲痛收到褲袋里,話頭又回到自己家的那點事上。陳曉莉見大伙兒談興正濃,就煮了一鍋鹽水毛豆,大家圍坐在屋前空地上,邊剝毛豆邊說話。

      屋里頭,仍舊放著 《南無阿彌陀佛》。亞琴跪在靈位前,知道阿姆最愛聽,也跟著唱。

      “不是歐彌大佛,是阿彌陀佛?!卑⒊钦f。

      “歐,歐彌大佛?!?/p>

      “錯,阿,彌,陀,佛?!?/p>

      “歐,阿……歐彌,阿彌,大佛?!?/p>

      “你別唱了,老娘聽見了要罵人?!?/p>

      亞琴自顧自哼。

      “我唱不準,是音樂里面的人唱得好?!?/p>

      “這是我在唱啊?!卑⒊悄闷鹗謾C說。

      “姨丈唱得好?!蔽萃獾娜似鸷?, “再唱一個?!?/p>

      “《蘭花草》會不會?”

      阿城立馬來了興致,不再理會阿姐的發(fā)音,他單手叉腰,清了清喉嚨,屋外的人安靜下來。

      “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大家覺得歌不錯,可喪禮后聽太過悲戚。

      “哥,來一首流行歌?!钡艿茜姵钦f。

      “一首 《傷不起》送給大家。”阿城自己給自己報幕,大家都笑了,說阿城有歌星范。

      “老三,今天這日子要唱 《世上只有媽媽好》?!贝蠼惴蛘f。

      阿城點頭。

      “上次外甥女婚禮上沒唱成,在自己老娘的葬禮上如愿了?!标悤岳?qū)ι砼缘谋韹鹫f。

      “老三跟年輕時倒是沒怎么變。”表嬸感嘆。

      “他福氣好?!?/p>

      “羅旦談對象了吧?”

      “還沒?!?/p>

      “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想結(jié)婚……熬到三十多歲就沒面子了?!?/p>

      阿城唱歌,三五鄰居也圍上來聽,小巴蹲在地上啃花饅頭,驚奇地看著痛失慈母的歌者,身后的舊沙發(fā)已經(jīng)不見,她再也不能坐在上面刷牙了。

      只有亞琴覺得不妥,硬生生將阿城拖進里屋去。

      “亞琴這人太沒意思,他們兄弟姐妹里,還是阿城過得開心。”大姐夫說, “可見人還是要有點愛好,不然生活多沒滋味?!?/p>

      “現(xiàn)在的小孩各種興趣班,我們老大每天練半個小時鋼琴,雷打不動?!贝翰ǜ胶椭赣H。

      “彈琴也好,跳舞也好,打麻將也好,關(guān)鍵不是做什么,是你開不開心?!贝蠼氵^世后,大姐夫就斷了聯(lián)系,也不知誰告訴他來奔喪的。

      “姐夫的話不錯,人要是一門心思,就會把自己堵死?!北韹鹫f, “我跟老陳每天伺候花草,寫寫書法,一天就過去了?!?/p>

      “種花也好,種樹也罷,關(guān)鍵不是做什么……”

      大家面面相覷,覺得大姐夫換了個人。

      他沒有往下說,轉(zhuǎn)向陳曉莉問: “曉莉,你有什么愛好?”

      他們心中早有答案,陳曉莉只有家務(wù)沒有愛好,感到大姐夫找茬的意味,紛紛替曉莉不平,亞琴也走出來,說愛好有什么要緊的。大姐夫不做聲了,看到遠處飄來錫箔的灰燼,落進所有人的發(fā)絲。這時,大家聽到陳曉莉說:

      “我養(yǎng)過半個月螃蟹。”

      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短暫沉默后,才響起一片笑聲。

      “曉莉這人還挺有意思。”

      “人家養(yǎng)貓狗,曉莉養(yǎng)螃蟹?!北韹饘Π⒊钦f。

      “什么時候養(yǎng)的?我都不知道?!卑⒊青止?,瞥見陳曉莉脖子上的白線比自己的粗,仔細看,倒像之前捆蟹用的棉繩。

      亞琴在原地徘徊,稀里糊涂地念起了阿彌陀佛,她沒想到,陳曉莉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張憔悴的臉上流露出絕望的自豪,一點也不像她認識的陳曉莉。

      “哎,要死了?!北韹鹜蝗恢钢悤岳蚪械溃贿叿澊?。

      陳曉莉摸了摸鼻子,是血。她仰起頭,感到嗓子里也充滿了血。表嬸用手巾按住一側(cè)鼻孔,血從手巾里洇出來,流到脖子上。

      陳曉莉笑著說沒事,從矮凳上站起來,一只又一只手伸過來,把她按回座,他們勸她別動。有人扶住她的下巴,有人用濕毛巾裹住她的脖子,有人把一團棉花塞進她的鼻孔,他們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鼻血。

      陳曉莉仰頭看圍過來的身體和手,像一條條繩索似的,她使勁眨了眨眼,許多故人的臉浮現(xiàn)在她眼前,大姐,姆媽,剛剛過世的翠菊,她伸手揉了揉肚皮,巨大的寒意從小腹涌來。

      “走開!”陳曉莉突然大叫。

      人群風似地散開,他們即將看到的將永遠刻在腦海。

      陳曉莉伏倒在地,脖子瑟縮,雙臂艱難地滑動,那對充滿血絲的眼珠從凹陷的眼眶里怒突出來,嘴里不斷冒出灰色唾沫,等大家回過神,她突然合攏手腳,縮成一團,她越縮越小,靜止成一個圓點,像一只被捆住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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