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濤 王玲強
從古典經濟學到新古典經濟學,經濟學家始終堅持這樣一個信條:經濟學無法進行實驗研究。囿于這一成見,經濟學只得從另一個方向追隨著自然科學的步伐,在形式化的道路上漸行漸遠,最終發(fā)展為一個徹底的演繹體系。演繹方法的運用固然保證了經濟理論的邏輯可靠性,但同時也讓經濟理論與經驗現(xiàn)實日趨疏遠。在此境況下,部分經濟學家再次將目光轉向了實驗。自20世紀中葉開始,實驗經濟學的先驅者分別開辟了市場實驗、博弈實驗、個體選擇實驗三條不同的實驗進路,在經過了數十年的努力后,最終建立起一套區(qū)別于其他實驗科學而又與經濟學研究范式相契合的方法體系。如今,實驗方法已經成為經濟學研究的一種常規(guī)工具,不僅深入到微觀經濟學的各個分支,同時也在宏觀經濟學的諸多領域生根發(fā)芽,并被廣泛應用到制度與政策評估之中。實驗方法的引入深刻地影響著經濟學的經驗研究之路,實驗活動不僅為經濟理論提供了充分的經驗證據,實現(xiàn)了對經濟理論的嚴格檢驗,同時還加深了經濟學家對經濟行為的理解,掀起了一番經濟理論創(chuàng)新的熱潮??梢哉f,實驗方法的引入不僅帶來了一種不同于計量經濟學的經驗研究工具,而且更帶來了一種有望改變經濟學經驗研究范式的方法論變革。
在實驗方法引入之前,經濟學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一門先驗的學科,在方法論層面突出表現(xiàn)為經濟理論構建的演繹推理以及經濟理論檢驗的證偽主義。在這種方法論傳統(tǒng)下,盡管經濟學家一再強調經驗研究在經濟學中的作用,可是經驗研究始終不能成為經濟學的可靠基礎。
從古典經濟學開始,經濟學家就將演繹分析作為經濟理論構建的主要工具,他們先是依靠直覺構建經濟理論的前提假設,然后運用邏輯工具在假設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一套演繹體系,最終利用自然語言或數學語言表達出來。古典經濟學家也曾試圖為經濟理論的前提假設增添經驗內容,以此建立起經濟理論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但他們很快就認識到,如果經濟理論的前提假設來源于經驗,就無法保持其可靠性與必然性。因而古典經濟學家雖竭力調和經濟理論在經驗基礎與先驗方法之間的矛盾,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徹底的演繹分析。邊際革命之后,新古典經濟學更是以數學工具進一步推進了經濟學的形式化,經濟學完全成為一個基于演繹來構建的邏輯自洽的學科體系。
鑒于經濟理論構建方面的嘗試遇到困難,經濟學家只得通過理論的檢驗將經濟理論與經驗現(xiàn)實關聯(lián)起來。19世紀的經濟學家大都是證實主義者,“他們鼓吹旨在使這門新興的科學免遭一切攻擊的防衛(wèi)性方法論”。不過“歸納問題”就像一個不散的幽靈縈繞在經濟學家的身畔,無論經濟理論導出的多少預見被經驗所確證,邏輯上也沒有充分的理由肯定經濟理論。但是根據邏輯規(guī)則,只要存在一個反例,一個命題便輕松地被證偽了。正因為如此,在波普爾批判邏輯實證主義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一套否定后件的演繹推理后不久,證偽主義便被哈奇森引入了經濟學。經濟學家渴望一套與演繹推理相適應而又具有經驗依據的理論檢驗方式已然很久,在這個意義上證偽主義的引入就像是久旱之后的甘霖,由此,20世紀的主流經濟學家便紛紛轉變?yōu)樽C偽主義者。
證偽主義描繪的圖景固然美好,可是經驗研究在這里還是陷入了困境:
第一,經驗證據并非一般認為的那樣客觀,而是滲透著觀察者自身的經驗、知識與期望,即觀察是滲透著理論的。面對同樣的經濟現(xiàn)象,不同的研究者可能解讀出不同結果,這就否認了客觀事實獲得的可能性。如果以負載著理論的經驗證據作為檢驗理論的基礎,在認識論上就存在著循環(huán)論證問題,其檢驗結果之對錯同樣依賴于理論,因而不能實現(xiàn)對理論的檢驗。第二,即使經驗證據是客觀的,證偽主義還是受到了迪昂-奎因論題的困擾。實際上,待檢理論不是單獨得到檢驗,而是與大量輔助假說一起受到檢驗,當經驗證據與理論所導出的預見不符時,我們根本無從得知是待檢理論還是某個輔助假說應當受到責難。也正因為如此,“只要我們樂意在信念和理論體系內的其他地方進行適當的調整,任何明顯被觀察證偽的假說仍可能被當作真的保留下來”。第三,即使經濟理論被經驗證據證偽了,還是不能對經濟理論的修改有所助益。證偽主義將證據與理論命題之間的關系視為純粹的邏輯關系,這就意味著經驗證據僅僅可以為理論檢驗提供一個靜態(tài)的結果,而不能對理論的修改提供指導。證偽主義不過為我們描繪出一幅舊理論不斷被新理論取代的場景,如自然科學一般的科學累積進步觀始終不能建立。
在此境況下,經驗研究自然就成為理論研究的附屬品,其作用并不是用來挑戰(zhàn)理論的權威,反而是用來佐證理論無可置疑的正確性。由此可見,盡管引入了證偽主義,經濟理論這樣一種高度抽象的演繹模型還是不能突破束縛自己的牢籠,通過經驗研究為經濟學提供適當的經驗基礎的愿景終究不能實現(xiàn)。
如果我們將目光轉向自然科學,就會發(fā)現(xiàn)科學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莫過于一個裁決理論命運的判決性實驗的實施。正是驚羨于自然科學中實驗的魅力,實驗經濟學的先驅者才將實驗方法引入到經濟學之中,希望以此破解經驗研究在經濟學中的困局。不過令人困惑的是,在證偽主義的方法論背景下,實驗似乎還是面臨著與其他經驗研究工具相似的難題:一方面,實驗活動總是負載著理論,就無法為理論檢驗提供客觀的經驗證據;另一方面,由于迪昂-奎因論題的存在,實驗在理論檢驗中就不再具備裁決力。新實驗主義者指出了關鍵原因,這就在于證偽主義將實驗與理論的關系簡化為證據與命題之間的邏輯關系。實際上實驗活動并不僅僅提供一種靜態(tài)的結果,而且還提供一系列包括實踐干預、交叉核驗、誤差控制和消除在內的獨立于高層次理論的戰(zhàn)略。新實驗主義者對實驗的哲學論證恰恰完美詮釋了實驗經濟學家的實驗活動。
當實驗經濟學家通過精心構建的實驗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經濟理論相悖的現(xiàn)象時,他們幾乎都會面臨這樣的質疑:這一現(xiàn)象并非真實的實驗效應,而是實驗中的人為現(xiàn)象,其言下之意是異?,F(xiàn)象來源于實驗室中的人為性因素,不能構成對經濟理論的檢驗。這一質疑正是“觀察滲透理論”觀點在實驗室中的體現(xiàn):對實驗結果的解讀會受到研究者背景知識和期望因素的影響,因而對于實驗經濟學家而言的異?,F(xiàn)象,到了理論經濟學家那里就成了實驗活動中的人工產物。
面對理論經濟學家的質疑,實驗經濟學家的回應策略不是訴諸文字,而是不斷進行重復實驗,以此產生更加穩(wěn)定、干擾更少的現(xiàn)象。在實驗經濟學中,重復實驗的目的并非再現(xiàn)實驗過程,而是再現(xiàn)實驗現(xiàn)象。最初發(fā)現(xiàn)一個與經濟理論相抵觸的現(xiàn)象時,實驗經濟學家自己也會充滿疑慮,他首先會懷疑實驗設計出了問題,在后續(xù)的實驗中不斷控制可能的干擾因素,不斷變化可能的影響因素之后,現(xiàn)象雖有變化卻始終穩(wěn)定地存在著,那么這樣一種現(xiàn)象就得到了確定而保留下來。通過重復實驗,實驗經濟學家保證了實驗現(xiàn)象并非人工因素的產物,而是一種真實的實驗效應。
盡管實驗經濟學家未能從方法論層面對重復實驗進行嚴格論證,但他們的實驗活動卻有力地對實驗現(xiàn)象人為性的質疑做出了回應。從新實驗主義的視角來看,重復實驗從兩方面保證了實驗效應的客觀性。第一,實驗經濟學家不斷修改實驗設計重復實驗的過程往往不包含或預設特定理論,這說明實驗現(xiàn)象是獨立于博弈論之類的高層次理論而得以保證的。第二,實驗經濟學家通過重復實驗產生了一致的實驗現(xiàn)象,如果這一現(xiàn)象是人為性因素引起的,那么一定可以通過某個有意設計的實驗探測出來。不斷修改實驗設計重復實驗的過程讓實驗現(xiàn)象愈加穩(wěn)定地呈現(xiàn)出來,不可能存在如此的巧合讓人為性產物始終真實地出現(xiàn)在一系列特意設計的實驗之中??傊?,重復實驗確實表明了實驗經濟學家有一系列實際戰(zhàn)略能夠生成更加穩(wěn)定、更少干擾的現(xiàn)象,這為實驗現(xiàn)象的客觀性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在理論檢驗方面,迪昂-奎因論題同樣困擾著實驗經濟學家。經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當實驗經濟學家剛剛為實驗所揭示的異常現(xiàn)象沾沾自喜時,理論經濟學家便會跳出來指責實驗中的某個其他因素應該為理論的失敗負責,如被試沒有足夠的激勵參與實驗活動,被試沒有充分的時間做出他們的選擇。這些質疑確實既合情又合理,可以說迪昂-奎因論題成為實驗經濟學家不能繞開的障礙。
通過長期的實驗活動,實驗經濟學家其實對“迪昂-奎因論題”有了自覺或不自覺的認知。正如維農·史密斯所說,實驗經濟學家即使沒有正式認識到迪昂-奎因論題,他們憑借直覺也感受到了該問題,這就是何以他們做了如此之多的實驗來探索一個理論成功或失敗的根源。不僅如此,實驗經濟學家的實驗活動在應對“迪昂-奎因論題”時也極富成效:一方面,通過控制盡可能多的因素,“在檢驗主要假說時,實驗室方法可以大大減少相關的輔助性假設”。另一方面,通過受控實驗又可以直接對輔助性假說進行檢驗。當實驗經濟學家將諸如激勵不足、被試缺乏學習機會、缺乏重復等質疑一項項轉化為輔助性假設進行檢驗后,這時如果異?,F(xiàn)象仍顯著存在,實驗者便有了充分理由質疑理論。正是通過受控實驗,實驗經濟學家對實驗的裁決力表現(xiàn)出了充分的信心。
立足于具體的實驗活動,受控實驗的效力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在方法論層面上,為何受控實驗能夠有效應對“迪昂-奎因論題”呢?從新實驗主義的視角來看,受控實驗的作用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第一,不同于理論的整體檢驗,受控實驗體現(xiàn)出的是局部檢驗的思想。面對理論捍衛(wèi)者的質疑,實驗經濟學家并非通過對理論整體的檢驗來回應,而是試圖將輔助性假設的檢驗與待檢理論的檢驗分開,通過實驗的控制將輔助性假設轉變?yōu)樾碌拇龣z理論,以此回應對輔助性假設的質疑。第二,受控實驗體現(xiàn)出的是嚴格實驗檢驗的思想。實驗經濟學家正是通過受控實驗將存疑的輔助性假設一一進行了檢驗,以此排除可能的錯誤來源,最終實現(xiàn)了對待檢理論的嚴格檢驗。實驗經濟學家并非以一個單純的實驗現(xiàn)象,而是以實驗現(xiàn)象背后的一系列受控實驗實現(xiàn)了對理論命題的嚴格檢驗,由此恢復了實驗的裁決力。
隨著實驗經濟學家運用一個又一個的實驗活動重塑實驗的客觀性、恢復實驗的裁決力,一種不同于理論知識的實驗知識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在實驗經濟學中,實驗知識可以被視為對應于一系列實驗設計的實驗現(xiàn)象。由于實驗現(xiàn)象并不是對應于一個特定的實驗設計,而是對應于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實驗設計,正是與這一系列實驗設計相對應的實驗現(xiàn)象構成了實驗知識。
實驗知識源于實驗經濟學家一個又一個精心設計的實驗,牢牢扎根于經驗的基礎之上,從而可以為經濟學的成長奠定堅實的基礎。一方面,實驗知識在經濟理論檢驗方面展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為競爭性理論的選擇提供了充分的經驗證據。另一方面,通過對經濟參與人行為特征的有效刻畫,實驗知識又可以為經濟理論的修改提供有效的指導。正是依靠實驗知識,實驗與理論研究溝通與對話的渠道逐漸形成,這里不再是單純的理論向實驗的傳導,同時還形成了實驗向理論的反饋,實驗終究獲得了與理論研究平等的地位。
實驗知識不僅能夠助力理論知識的成長,同時還描繪出一幅不同于理論知識積累的經濟學進步圖式。一方面,不同于波普爾式的證偽主義,庫恩意義上的常規(guī)科學的解難題傳統(tǒng)得以建立。實驗經濟學家自覺擔負起發(fā)現(xiàn)與處理異常現(xiàn)象的使命,通過從錯誤中學習不斷積累實驗知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經濟學實驗就成了庫恩意義上常規(guī)科學的解難題活動。另一方面,即使發(fā)生大規(guī)模理論變革的經濟學革命,實驗知識也能夠繼續(xù)保存下來。實驗知識因其不依賴于高層次理論的方式而得到檢驗,恰恰可以無懼于科學革命,始終不斷積累下去。由此可見,經濟學的進步并非僅僅涉及理論知識的增長,同時也應該包括實驗知識的積累,后者在全新的意義上重塑了經濟學累積進步的觀念。
從新實驗主義的視角來看,實驗方法的引入不僅為經濟學帶來了一種獨特的經驗研究工具,而且為經濟學帶來了一種不同于證偽主義的方法論變革,有力地破解了經驗研究在經濟學中的困局。實驗經濟學家正是運用一個又一個的實驗活動生動地表明了實驗與理論的關系并非證偽主義設想的經驗證據與理論命題之間的邏輯關系,實驗活動并非提供一個靜態(tài)的結果,而是一種有意識的干預活動,以此保證了實驗的可靠性。一方面,不斷修改實驗設計重復實驗的過程能夠讓實驗現(xiàn)象愈加穩(wěn)定地呈現(xiàn)出來,這保證了實驗現(xiàn)象的客觀性;另一方面,通過實施一系列受控實驗能夠排除存疑的輔助性假設,這恢復了實驗活動的裁決力。隨著實驗現(xiàn)象產生的條件與存在的邊界得以澄清,實驗知識也就逐漸形成,實驗向理論的反饋也由此產生。證偽主義所設想的新理論取代舊理論的圖景也就讓位于理論知識的不斷改進與實驗知識的不斷積累,經濟學累積進步的觀念得以形成。由此可見,實驗的引入能夠讓經濟學牢牢扎根于經驗的基礎之上,從而為經濟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