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中
(新竹清華大學 歷史研究所,臺灣 新竹 300044)
關于上古至中古時期活躍于中國西部并建立過前秦等政權的氐人的語言,學界進行了較透徹的研究。早先主要有兩種看法,黃樹先、齊卡佳認為,氐語屬于彝緬語支[1]12-14[2];多識則認為氐語是藏語[3]。近期,姜照中、Karatas回顧了之前的研究,并考察了十多個語義較確切的氐語詞,發(fā)現(xiàn)氐語是一種古代藏語方言[4],這是我們同意的觀點。
自后漢末年至南朝,之前長期被統(tǒng)稱為“賨”“巴”的“巴郡南郡蠻”“板楯蠻夷”又被稱為“巴氐”“秦氐”“氐夷”,即被當作氐人的一種。但有學者卻不同意古人將賨人視作氐人的觀點。關于“巴氐”這個說法,早先,王仲犖將賨人之稱“巴氐”解釋為,略陽、天水“那一帶本來是氐人的居住地,氐人內(nèi)遷,賨人填充,因此北土之人,稱賨人為‘巴氐’”[5]。后來,張澤洪又作了兩點主張,其一,有大量氐人并未內(nèi)遷,北遷賨人的主力也并非去了略陽、天水,“賨人居氐地,故稱賨人為‘巴氐’的解釋”無法成立;其二,諸書中的“巴氐”“純系史書誤筆”,皆應為“巴人”[6]。且好些學者,如田荊貴、潘光旦、張正明、王曉天、黎小龍等都將巴人或賨人視作現(xiàn)在土家族的先民,即認為其語言為土家語[7][8]160-330[9-10]。但王堯?qū)①z人的語詞以藏語進行解釋,并認為,賨人“就應該是原來居住在四川境內(nèi)北部和東北部的藏族”[11]。若王堯的說法成立,則賨人、氐人的語言都屬于藏語,如此,古人將賨人視作氐人的觀點也就很好理解了。
雖然自前漢前期始,冉駹便被認為屬于“氐類”,但也有學者不同意這一觀點[12]23。關于冉駹與現(xiàn)存族群的關系,學者們已進行了長期討論。在考察了葬俗等文化事項后,耿少將、羅進勇、徐學書等認為冉駹是今天羌族的先民[13-15];童恩正、李青、馬長壽等則主張冉駹即現(xiàn)在嘉絨藏族的先民[16-17][12]25-27。而通過對“邛籠”一詞的研究,孫宏開認為,冉駹的語言屬于羌語支[18-19];石碩則認為,冉駹是嘉絨藏族的先民[20-21],即其語言應是嘉絨語(1)關于嘉絨語的系屬,學界常見的觀點主要有三種。其一,嘉絨語為藏語方言。其二,嘉絨語屬藏語支(Bodic)。其三,嘉絨語屬羌語支(Qiangic),就是說嘉絨語與羌語屬于同一語支。向柏霖:《嘉絨語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85頁。但目前看來,在發(fā)生學上,嘉絨語與羌語屬于同一語支。而嘉絨語之所以與藏語相似,是因為其中有大量藏語借詞。孫宏開:《論藏緬語族中的羌語支語言》,載于戴慶廈,余成林,蔣穎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46頁;江荻:《藏緬語譜系的自動分類實驗》,《中國民族語言學報》2017年第1期。如此,可知以上學者大概都持同一種主張,即操羌語支語言的冉駹人是現(xiàn)今一些操羌語支語言的人群的先民。。
古人將賨人、冉駹稱為“氐”,今人則認為二者非“氐”,兩個觀點中,哪個更合理呢?我們想,語言是判斷族群關系的重要依據(jù),已知氐語是一種古代藏語方言,若證明了賨人、冉駹所操的語言也是藏語,便可說古人之將二者稱為“氐”是合理的。本文(2)本文的初稿曾宣讀于云南大學主辦的“第七屆民族史學前沿論壇”,2022年4月23-24日。感謝與會學者給予的點評、建議。將先分別展示古人之將賨人、冉駹稱為“氐”,再考察以漢字記音且語義較明確的出自二者語言的語詞。與不少古代族群的情況類似,賨人、冉駹所操的語言中目前可見于文獻且語義較明確的語詞不多,但仍分別有數(shù)個可供管中一窺,乃至據(jù)以推測二者的語言。對這些語詞,我們將依漢、藏歷史語言學的知識逐一進行考釋,考釋時所用的古漢語擬音來自《漢字字音演變大字典》(3)周代的“前期上古漢語”、戰(zhàn)國至漢魏時期的“后期上古漢語”、代表《切韻》音的“前期中古漢語”分別記作EOC.(Early Old Chinese)、LOC.(Late Old Chinese)、EMC.(Early Middle Chinese)。[22];所用的藏語主要為反映了約7世紀古藏語語音的藏語書面語[23],即下文稱“藏文”者,藏文材料主要來自《藏漢大辭典》[24]、ATibetan-EnglishDictionary[25]等詞典,并兼顧了學者對較藏文更古的藏語的研究(4)相關研究的集大成者即,N.W.HILL,The Historical Phonology of Tibetan,Burmese,and Chines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以此彌補賨人、冉駹二者與藏文在時間上的距離;藏文轉(zhuǎn)寫、藏語構擬都使用威利(Wylie)轉(zhuǎn)寫系統(tǒng),結(jié)論部分將為出自賨人、冉駹語詞的原詞構擬、對應藏文形式給出國際音標。
主要分布在漢代巴郡(約在今四川東部、重慶全部、湖北西部)一帶的賨人可被分為“巴郡南郡蠻”“板楯蠻夷”兩個群體,二者雖有區(qū)別,但關系密切。
“巴郡南郡蠻”原有巴、樊、瞫、相、鄭五姓,皆出自“武落鐘離山”,巴氏子務相出自山中赤穴,四姓之子出自山中黑穴。后經(jīng)比試,眾人立務相為廩君。廩君順夷水(今清江)而下,至鹽陽,在夷陵(今湖北宜昌)西邊的陽石上射殺了鹽水神女,于是君于夷城,四姓臣服。廩君死后,其魂魄化為飲人血之白虎,其族人巴氏便以人祭祀之。東周時,秦惠文王(前338—前311年在位)占領巴地,仍以巴氏為“蠻夷君長”,并以秦女妻之;其平民則授予比照不更的爵位,犯罪者除爵。稅賦方面:“其君長歲出賦二千一十六錢,三歲一出義賦千八百錢。其民戶出幏布八丈二尺,雞羽三十鍭?!鼻貒y(tǒng)一天下后,以當?shù)貫椤扒锌?,薄賦斂之”,每人每年出錢四十或三十[26]?!鞍腿撕糍x為賨,因謂之賨人焉?!背h相爭時(前207-前202年),漢王劉邦招募賨人平定三秦,戰(zhàn)事完結(jié)后,賨人返鄉(xiāng)。到漢朝初立時,漢高祖因賨人功同豐沛舊人,便令他們“不供賦稅,更名其地為巴郡”;又命樂府習其舞,即“巴渝舞”[27]3021-3022;南郡太守靳強則請朝廷依秦故事管理其人[28]2840-2841。至漢末,其人口繁盛,“分為數(shù)十姓”,魏武王曹操克漢中后,徙“萬余家散居隴右諸郡及三輔泓農(nóng),所在號為巴人虎子”[29]。
再看“板楯蠻夷”。東周時,巴郡閬中(今四川閬中)的夷人受秦昭襄王(前306—前251年在位)的招募,于高樓上以白竹弩射殺了傷人的白虎。秦昭襄王嘉賞之,“乃刻石盟要,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筭,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盟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鐘?!娜税仓?。楚漢相爭時(前207—前202年),漢王劉邦招募此種“夷人”平定三秦,于是,閬中人范目率“賨人”或稱“賨民”者為漢王效力。秦地平定后,“賨民皆思歸”不愿從征關東,漢王于是任其人返回巴中;又封范目為侯;并在范目的請求下免除了羅、樸、昝、鄂、度、夕、龔七姓的“租賦”;“余戶乃歲入賨錢,口四十。”其人世號“白虎復夷”“板楯蠻夷”,后又稱“弜頭虎子”。漢高祖又命樂人習其舞,即“巴渝舞”[30]。有漢一朝,板楯蠻夷雖因長官暴虐幾次起義,但仍能世世代代為朝廷服役,射虎、從軍[28]2842-2843[31]。
由此可見,秦漢時期的“巴郡南郡蠻”“板楯蠻夷”確實有兩點較為顯著的區(qū)別,一是其著名的姓氏不同;二是后者會更多地為朝廷服役。但“巴郡南郡蠻”“板楯蠻夷”的共性也很明顯,他們都是巴地的居民;都稱稅賦為“賨”,即擁有相同的語言;都被稱為“賨”“巴”“虎子”;且前者的君長出自巴氏的廩君,其后裔是建立了成漢的李氏,李氏居于地近后者居地的巴西宕渠(今四川渠縣)[27]3021,不僅常任用出自后者之人為手下,更多與出自后者的羅、昝二姓通婚[8]279-281[32]327-331。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巴郡南郡蠻”“板楯蠻夷”就族群、語言而言其實是同類,二者的差異很可能僅在于姓氏、對朝廷的義務。
到后漢末期,這些被統(tǒng)稱為“賨”“巴”者又會被稱作“巴氐”,即被“視為氐人的一支”[33]244。《魏書·李特載記》:
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遷于漢中楊車坂,抄掠行旅,百姓患之,號為楊車巴。魏武帝克漢中,特祖將五百余家歸之,魏武帝拜為將軍,遷于略陽,北土復號之為巴氐。[27]3022
稍后的西晉末期,入蜀的“巴氐”又被稱為“秦氐”。當時,李特與其同鄉(xiāng),“陰有據(jù)蜀之志”的益州刺史巴西人趙廞交好,在蜀地“憑恃廞勢,專聚眾為盜”。永康元年(300年),朝廷征廞為大長秋,命曾密奏蜀地局勢并為廞所惡的成都內(nèi)史耿滕為益州刺史。成都郡治所在成都少城,益州治在成都太城,曾出仕成漢李氏為散騎常侍的蜀郡江原人常璩在《華陽國志·大同志》中寫道:
滕議欲入州城。功曹陳恂諫曰:“今州郡并治兵,怨構日深。入城必有大禍。不如安住少城,檄諸縣合村保,以備秦氐。”[34]
關于陳恂的勸諫,《資治通鑒》也采納了《華陽國志》中“秦氐”的說法,元胡三省注:“李特等本巴氐,蜀人以其徙居秦州界,因謂之秦氐?!盵35]既然有“秦氐”與“巴氐”二詞對舉,則知至少有時,“巴氐”中的“巴”是修飾“氐”的定語。至梁代,釋玄光法師于《辯惑論》中說:“氐夷難化,故制斯法”[36],即仍將賨人稱為“氐夷”[33]244-245。
綜上所述,可知古人確實將賨人稱為“氐”。以下將逐一考證幾個出自賨人的語詞。
巴郡南郡蠻五姓都出自“武落鐘離山”,巴氏出自山中的赤穴,余四姓出自黑穴。而后,巴氏的務相成為了四姓臣服的君長,廩君[28]2840,其后裔便是建立了成漢的李氏[27]3021。為解釋“武落鐘離山”這一地名,學者做了多次努力。張希周認為,“武落鐘離山”為“武落山、鐘離山的合稱”;“武落山”即佷山,可能原名為“五落山”,因為“長陽俗語稱‘堆’‘疊’為‘落’”,而佷山有五座山峰;又佷山、撞鐘垴山二山“為江、溪所隔離,疑又稱‘鐘離山’”;“這樣,史家早年可能將佷山一帶連同撞鐘垴山總成為‘武(五)落鐘離山’”[37]。周宏偉認為,“武落鐘離山”是“巫蜑落鐘山”之誤[38]。楊光華則認為,“武落鐘離山”中的“武落”二字是“武陵”之誤[39]??傊?,都認為“武落鐘離山”這一地名有誤,且都將之以漢語進行解釋。
我們也認為“武落鐘離”不好理解,但主張,該山既然是巴郡南郡蠻先人所出處,其名更有可能出自賨人的語言。據(jù)前人研究可知,該山名中的“離”常常不見,如唐白居易《白孔六帖》、趙宋羅泌《路史》、趙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皆稱該山為“武落鐘山”[39]。包括山名在內(nèi)的地名多可分為專名、通名兩部分,如“五臺山”、ri bo rtse lnga中,“五臺”、rtse lnga是專名,“山”、ri bo是通名。而其他語言的地名在進入漢語后,通名部分往往既可僅作意譯,又可音譯后再意譯,如西藏達孜的’gog pa ri被稱為“廓巴日山”“廓巴山”;西藏貢噶的chu bo ri被稱為“曲沃日山”“曲沃山”;西藏扎囊的has po ri被稱為“海波日山”“海波山”。我們認為,“武落鐘離”中的“離(LOC.[*rej])”**ri(5)標**者為本文作者所擬。正是該山名中義為“山”的通名部分,且對應藏文ri“山”。
東周后期,秦惠文王兼并了巴中地方,規(guī)定巴郡南郡蠻,“其民戶出幏布八丈二尺”;秦國統(tǒng)一天下后,又規(guī)定了其人所出之賦,《晉書》稱:“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為賨,因謂之賨人焉?!盵27]3022《魏書》則稱:“口出錢三十,巴人謂賦為‘賨’,因為名焉?!盵26]楚漢相爭時,漢王劉邦發(fā)巴郡的板楯蠻夷平定三秦后,規(guī)定其人非七姓者“歲入賨錢,口四十”。又有“賨幏”一語,《后漢書》說:蠻夷的“賨幏火毳馴禽封獸之賦,積于內(nèi)府”[28]2841-2842、2860;西晉左思(約250—305年)《吳都賦》也說:“賨幏積墆,琛幣充牣?!盵40]王堯認為,“賨”對應了義為“貿(mào)易、商務”的藏文tshong、btsong[11]。田荊貴則說:“在今土家族地區(qū)有這‘賨’音的詞,只是意義已演變?yōu)椤琛囊馑剂恕!盵7]他所說的“‘賨’音的詞”應該是土家語北部方言(龍山)的“借”[tsho?35][41]。土家語北部方言“借”[tsho?35]與“賨”在語音上確實接近,但語義上差距太大,且前者為名詞,后者為動詞,二者應該并不相干。又袁德洪據(jù)清代永順、來鳳的方志中所記錄的土家語,即“土人呼官長為沖,又曰送,又曰踵”,認為義為“官長”的土家語“沖”就是賨人的“賨”[42]?!皼_”應即土家語北部方言“部落酋長、頭領等官長”[tshu?55][43]。雖然其語音與“賨”接近,但語義仍很不同。如此,關于“賨”,我們大致同意王堯的觀點。
我們認為,賨人語言中義為“賦”的“賨(LOC.[*dzu??])”**dzong對應藏文tshong“貿(mào)易、商務”或zong“商品、貨物”。張濟川認為,這兩個詞兒分屬不同詞族[44]84。但Hill指出,藏文z來自*dz[45]26-28,故我們認為,語義相關的tshong<**tsong、zong<**dzong來自同一詞族;前者可組詞如tshong dpon“老板”、tshong zong“備作買賣的物資”;后者可組詞如bod zong“西藏產(chǎn)品”、zong dpon“老板”;該詞族中還有zog“家畜;商品”、√tsong“賣(現(xiàn)在時’tshong)”等詞。我們還認為,對巴郡南郡蠻平民所收的賦,“幏(LOC.[*k/qr??jh])”對應藏文khral<**kral“賦稅;徭役”。khral可組詞如khral mi“納稅人”、bya khral“養(yǎng)雞稅”,其同族詞則有bkral“征派(差稅)”[44]138[45]72。而“賨幏”**dzong kral則對應藏文tshong khral“商業(yè)稅”或zong khral“商品稅”。
東周末年,秦昭襄王規(guī)定,巴地的板楯蠻夷“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28]2842后世常將“倓”記作“賧”,如宋朝的貪官垣閎(412—487年)因花錢抵罪被時人稱為“被賧刺史”,《魏書》解釋說:“凡蠻夷不受鞭罰,輸財贖罪,謂之賧?!盵46]
表1 藏文“聚集”“使聚集”兩個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6)參考,W.S.COBLIN,Notes on Tibetan Verbal Morphology,T’oung Pao,1976,Second Series,Vol.62,Livr.1/3(1976),pp.45-70.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太后以冒絮提文帝?!蔽鲿x晉灼注:“巴蜀異物志謂頭上巾為冒絮?!盵47]《巴蜀異物志》的作者是季漢巴西西充(今四川西充)人譙周(201—270年),則“冒絮”應該確實是巴地對“頭上巾”說法。又后漢許慎《說文解字》:絮,“敝綿也。從糸如聲”[48]276b,則漢語“絮”的所指為“敝綿”,與“頭上巾”不相干。如此,“冒絮”很可能并不出自漢語,而出自賨人的語言。
《史記·賈誼傳》收有前漢學者賈誼的名篇《鵩鳥賦》;并解釋了題名:“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則標題中的“鵩”來自楚人的漢語方言,其所指為鸮,即俗稱“貓頭鷹”的鸮形目(Strigiformes)鳥類(7)楚方言“服(LOC.[*bɡ] 晉郭璞(276—324年)注《爾雅》:“今巴濮之人自稱阿陽?!盵52]我們認為,“阿陽(LOC.[*a?ja?])”**’a rang對應并未在藏文中出現(xiàn)的**’a rang“咱自己”。藏文的代詞系統(tǒng)頗為復雜,下表為其中一部分第一人稱代詞。 表2 藏文部分第一人稱代詞(8)參考周煒:《〈米拉日巴傳〉的語法特征及比較》,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0年,第78-85頁。 可見rang“自己”能參與形成第一人稱代詞的反身形式。與’u rang結(jié)構相同的**’a rang“咱自己”應該就是以’a后加rang形成的。 以上所見出自賨人所操語言(以下簡稱“賨語”)的語詞中,①**ri(“離”)“山”、**mgo(“冒”)“頭”、**bya(“服”**byi’u的詞干)“鳥”都是核心詞,很難借用;②**’a rang(“阿陽”)“咱自己”為人稱代詞,也不大容易借用,雖然不見于藏文,但其構成并不違背藏文的語法規(guī)則;③**mgo ras(“冒絮”)“頭巾”、**dzong kral(“賨幏”)“賦稅”、**byi’u(“服”)“小鳥”三個詞組都能在藏文中找到幾乎相同的對應者,且**byi’u及其對應的藏文byi’u發(fā)生了相同的音變。這些情況應該很能反映賨語的性質(zhì),即某種古代藏語方言。 賨語與氐語這兩種古代藏語方言確實很接近,但也看得出區(qū)別。①姜照中、Karatas認為,義為“首領”的氐語“豪(LOC.[*a?u])”與藏文’go pa對應,并給出了*go wa的構擬[4]。我們認為這一說法還可以修正。因為對與’go同詞族的mgo“頭”,Benedict所給的原始藏緬語形式為*m-gaw[53],則’go的早期形式很可能是**’gaw,所以氐語“豪”應與藏文’go<**’gaw對應,并擬為**gaw。而在賨語中,與藏文mgo對應的是**mgo(“冒”)。則在氐語**gaw中保持為**aw的韻母,在賨語中變?yōu)榱伺c藏文相同的**o。②氐語有“復輔音聲母簡化”的傾向,藏文的前加字、上加字都不見于氐語[4],如藏文’go的前加字’便不見于氐語**gaw。但賨語似乎并無此傾向,藏文mgo的前加字m仍見于賨語**mgo。 漢魏時期,冉駹活躍于今四川西部,前漢元鼎六年(前111年),朝廷以其地為汶山郡(今四川阿壩);地節(jié)三年(前67年),因“夷人以立郡賦重”,改汶山郡為蜀郡北部都尉;后漢靈帝時(168—189年),復以蜀郡北部為汶山郡[28]2857-2859。 而將冉駹歸為“氐類”是前漢以來的傳統(tǒng)?!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p> 自嶲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54] 《漢書·西南夷傳》也有幾乎全同的幾句話[55]。不過,也有學者認為,“‘自冉駹以東北’,‘白馬最大’,則白馬氐之類不能包括冉駹”,即“冉駹應該是在氐類之外的”[12]23??上瓤疾臁妒酚洝分杏蓄愃平Y(jié)構的句子,比方周敬王十五年(前505年),魯季桓子的家臣陽虎與桓子發(fā)生矛盾,《史記》說: 桓子怒,陽虎因囚桓子,與盟而釋之。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執(zhí)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56] 已知魯大夫季氏“僭于公室”,則在“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這句話中,“僭離于正道”者必然包括“大夫”在內(nèi)。如此,我們的看法是,在《史記》“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這句話中,為“氐類”者更可能包括“冉駹”在內(nèi)。 將冉駹歸為“氐類”的傳統(tǒng)在《史記》《漢書》后還在繼續(xù)。《后漢書·冉駹夷傳》:“冉駹夷者”,“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28]2857-2858可知,冉駹地方部落眾多,而在族群方面,可分為夷、羌、氐三種。“氐”自然是氐類。而漢代的“羌”,據(jù)鄭張尚芳、聶鴻音的研究,其語詞都可用藏語解釋,即其語言接近藏語[57-58],故足可算成是“氐類”。如此,雖然“六夷”可暫不論,但有“七羌”“九氐”,則知冉駹地方的人口確實以“氐類”為主。 而后,據(jù)《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知氐人中有一種名為“蚺氐”[59]。又據(jù)《隋書》,知汶川一帶有“冉尨羌”[60]。“蚺氐”“冉尨羌”的所指應即漢代的“冉駹”,這再次說明《史記》《漢書》之將冉駹歸為“氐類”是合理的。 冉駹所操語言中的一些語詞可見于《后漢書·西南夷列傳》: 冉駹國,或土著,或隨畜遷徙……有君長……冉駹夷者……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余丈,為邛籠。又土地剛鹵,不生谷粟麻菽,唯以麥為資,而宜畜牧。有旄牛,無角,一名童牛,肉重千斤,毛可為毦……其人能作旄氈、班罽、青頓、毞毲、羊羧之屬。[28]2844、2858 其中的“邛籠”“毦”“頓”“毞毲”“羧”大多沒得到較好的釋讀,以下,我們分別討論之。 孫宏開認為,“邛籠”對應羌語“中帶復輔音的一個音節(jié)”,來自[*lo?]的[lu],即后世所謂“雕”“碉樓”者[18-19]。石碩則認為“邛籠”對應藏文khyung,義為“神鳥khyung的山谷”,該詞是藏文中對“象雄”的說法[20-21]。孫宏開的說法是有道理的,關于如此對音,漢語不僅常將聲母為輔音叢的單音節(jié)詞變?yōu)榀B韻的雙音節(jié)詞,在梵漢對音等音譯時也常以疊韻的兩個音節(jié)去對以輔音叢開頭的被音譯詞[61],如在藏漢對音中便有“棄宋弄贊(EMC.[*khihsuo?hlu?htsɑnh])”[62]對khri srong brtsan的實例;在語義上,羌語[lu]“碉樓”與《后漢書》中所指為冉駹居所的“邛籠”也很接近。石碩的主張則不太理想,在語義上,“邛籠”與藏文中所指為某種鳥類的khyung差異較大,張濟川指出,藏文khyung“大鵬、金翅鳥很可能來自khrung“鶴”[44]317,且khyung chen ske ring“長頸大金翅鳥”的所指仍是“鶴”;在對音方面,khyung的介音y也很難與“籠”的流音聲母對應。 我們在對音方面采取了和孫宏開類似的思路,認為“邛籠(LOC.[*ɡo? ro??])”可擬為**grong,與藏文“中帶復輔音的一個音節(jié)”grong對應。在語音方面,不須構擬,二者就很接近。在語義方面,藏文grong義為“人家;房屋;住所;村鎮(zhèn)”;可組詞如grong gi spre’u“家中猴(貓的異名)”、grong dpon“村長”等;張濟川認為,rong“河谷、川地”是其同族詞[44]155,也符合《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中的所見,即當?shù)貙⒆∷Q作“邛籠”的情況。 冉駹飼養(yǎng)牦牛。牦牛不僅產(chǎn)肉,其毛更可用以制“毦”。李賢注《后漢書》時解釋“旄牛毦”一語,說:“顧野王曰:‘毦,結(jié)毛為飾也,即今馬及弓槊上纓毦也?!盵28]2857又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引魏魚豢《魏略》,說:“(劉)備性好結(jié)毦,時適有人以髦牛尾與備者,備因手自結(jié)之?!盵63]可知被漢人當作裝飾品的“毦”是以(牦牛尾)毛結(jié)成的。如此,“毦(LOC.[*njh])”**nyi與藏文rnyi“繩套、網(wǎng)”有關,rnyi可組詞如dgag rnyi“套索”、bya rnyi“鳥網(wǎng)”等。“毦”與rnyi的所指雖然略有不同,但都是編結(jié)而來的。 冉駹,“其人能作旄氈、班罽、青頓、毞毲、羊羧之屬”[28]2858。這五種物品中的前二者較好理解?!办浮奔础办概!?,“旄氈”應是以牦牛毛制成的氈子?!鞍唷奔础鞍摺保s色之義,“班罽”應是雜色的毛氈。旄氈、班罽都是紡織品,則后三種也應是紡織品。 關于“青頓”一語,我們認為,其中的“青”為漢語,而“頓(LOC.[*tu?nh])”**tor對應藏文dor“褲”。這樣對音是因為蒲立本早已指出,以漢語-n對外語流音素來常見,如漢代時,人們以“安息(LOC.[*a?n sɡ])”對帕提亞語ar?ak,以“敦煌(LOC.[*tu?nwa??])”對粟特語δrw’’n[64]147。作為“褲”講時,dor可組詞如dor rta“褲襠”、mo dor“女褲”等。dor原義為“雙、對”,其同族詞有do“對手;比得上”、sdor“拼”等[44]26。這樣,則“青頓”即青色的褲子。在此可見,與下著“小口褲”的氐人[65]相同,冉駹是穿褲子的。此習慣明顯與歷史上吐蕃人“內(nèi)不著褲”[66]的風俗不同。但學者指出,在今川西藏族牧民中仍能見到與氐人“小口褲”類似的褲裝[67]。 但是,關于與藏文phying“毛氈”對應的“毞(LOC.[*bi?n])”,可將姜照中、Karatas的擬音*bying改為**byin,這是因為“紕”的韻尾為[*n];且藏文中,韻腹i有時會使韻尾*-ng變?yōu)閚。phying可組詞如phying gdan“氈墊”、phying lham“氈靴”等;其同族詞有√pying“搟氈(現(xiàn)在時’phyings)”、spyin“膠”等[44]352、131。Hill指出,藏文部分o來自*wa[45]20,則“毲(LOC.[*tua?d])”**twad對應藏文thod<**twad“頭頂;頭巾、帽子”。如此,可為“毞毲”**byin twad擬一藏文合成詞**phying thod,義為“氈帽”。兩個名詞詞素,前者修飾后者,符合藏語語法。其結(jié)構正如藏文phying zhwa“氈帽”、gser thod“金冠”。 “羊羧”中的“羊”應為漢語?!棒取币簟皢?LOC.[*tsu?j] 與賨人相比,冉駹更經(jīng)常地被稱為“氐”,且居住地距離其他氐人也很近。其語言中的**byin(“毞”)以相同的形式見于氐語;且可見氐語“復輔音聲母簡化”的傾向,如其**nyi(“毦”)與藏文rnyi相比,少了r。這樣,則冉駹所操的語言應即氐語。 以上,我們一方面展示了古人之將賨人、冉駹稱為“氐”;另一方面對賨人、冉駹的語言進行了考察,發(fā)現(xiàn)賨人的語言為某種與氐語略有區(qū)別的古代藏語方言,而冉駹的語言就是氐語。如此,說明了古人對當時族群的分類是值得今人考慮,乃至采納的。 表3 出自賨人、冉駹的語詞 本次研究除確定了賨人、冉駹之可稱“氐”,并給藏語、藏漢對音提供了早期材料外,也能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研究增添更多思路。 第二,以前在對氐、羌等人群與吐蕃的關系,特別是“吐蕃化”等問題進行研究時,因為不知這些人群的語言,故學者們會認為,包括冉駹聚居地汶川在內(nèi)的,居民多為氐、羌的隴南、川西地方曾發(fā)生過相當規(guī)模的語言遷徙,并將當?shù)氐囊恍┓遣卣Z語言視作這次“吐蕃化”后語言上的“殘跡”[70-71]。但目前已知氐語是一種極接近藏文的古代藏語方言,據(jù)本次研究又知冉駹操氐語,而賨人所操的語言也是某種古代藏語方言。對這樣操藏語的族群來說,其“吐蕃化”進程應該很容易實現(xiàn),而“吐蕃化”這一趨勢對青藏高原東部的族群分布格局,起碼在語言方面的影響應該不如之前設想得那么大。 而賨人、冉駹都曾先附于吐蕃,又投向中原政權。武周長壽元年(692年),吐蕃昝捶“率羌蠻部落八千余人”詣右玉鈐衛(wèi)大將軍張玄遇“內(nèi)附”,“玄遇以其部落置葉川州,以昝捶為刺史”,葉川州在今四川康定。所部稱“羌蠻”的昝捶,《舊唐書》稱“大首領昝捶”[72];《新唐書》稱“它酋昝插”[73];《資治通鑒》稱“別部酋長昝捶”[74],應與狹義的吐蕃人存在差異。而之前已見的昝氏為板楯蠻夷中的著姓,故陳連慶認為,昝捶應出自“四川土著”的“板楯蠻夷”[32]329-330。很有道理。昝捶“內(nèi)附”有其時代背景,7世紀后期,日后逃入中原改姓論(blon)氏的嶭(mgar)氏專權于吐蕃,其用兵數(shù)十年使很多原附屬于吐蕃的政權、族群無法忍受,紛紛“內(nèi)附”[75-76]?!短乒噬w府君墓志之銘》記載了蓋巨源“監(jiān)撫汶山”(今四川茂縣)時,如何處理當?shù)厝今犞皟?nèi)附”:宣宗大中(847—860年)初,“冉駹故俗首率歸降,時節(jié)度使扶風公,慮扣關之精誠,恐蕃情之多詐。將為偵邏,慎選全才。公去,乃單車深逾雪嶺,斥候邊徼,具審戎心”[77]。王慶昱指出,冉駹此次“內(nèi)附”的時代背景是由達磨(dar ma,838—842年在位)滅佛引發(fā)的王朝崩潰[78]。而其稱“蕃”“戎”,可見經(jīng)歷長期的吐蕃影響,較晚“內(nèi)附”的冉駹與狹義的吐蕃人已相當接近了。(六)阿陽
三、冉駹之稱“氐”及其語言
(一)邛籠
(二)毦
(三)頓
(四)毞毲
(五)羧
四、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