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巨擘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
——《吳昌碩詩集》《啟功叢稿·詩詞卷》敘錄

楊景龍

吳昌碩和啟功，都是近現(xiàn)代蜚聲藝林的書畫大師，皆不以詩詞創(chuàng)作為平生志業(yè)，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取得非凡成就。吳昌碩學(xué)詩從王維入手，摹陶效杜，上薄詩騷，旁通鼎彝銘刻，間習(xí)太白、香山，偶涉晚唐香奩，于唐人集宗奉《篋中》《間氣》，故多郊寒島瘦之態(tài)。轉(zhuǎn)學(xué)長吉之奇幻森怖，退之之雄怪恣肆，而無長吉之狹窄病態(tài)，無退之之鋪排無度。終于以自我“真意”為主，通融眾家眾體，自成奇恣傲兀、沉厚奧博的一家面目。啟功論詩推崇白居易、吳偉業(yè)，實乃認同元白詩的“以俗為美”。推崇韓愈，則在其詩學(xué)傳承中加入“以丑為美”的因子。即此可知啟功詩學(xué)淵源所自，加之滿人的民族文化、老北京的地域民俗、趨俗的時代風(fēng)會的制約導(dǎo)引、滲透浸染，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使得本自淵雅的啟功詩詞，風(fēng)格上轉(zhuǎn)以俳諧為主，雜糅打油詩、唐宋俗詞、本色派散曲之體調(diào)。這是啟功的有意追求，并最終形成了幽默諧趣的鮮明風(fēng)格。下文分別敘錄二家別集，對他們的詩詞文本加以具體討論，或可為當代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提供某種有益的借鑒與啟示。

一、奇恣傲兀，沉厚奧博：《吳昌碩詩集》

《吳昌碩詩集》，漓江出版社2012年1月版。吳昌碩，現(xiàn)代著名書畫家、詩人。該集所收作品分三輯：一輯《缶廬詩》八卷，共收各體詩735首，前有光緒癸巳作者自序；二輯為《缶廬集》增輯詩作篇目，系《缶廬集》五卷中不見于《缶廬詩》的作品，有各體詩253首，前有施浴升、譚獻、鄭孝胥、沈曾植、孫德謙、劉承干為《缶廬集》所作六序；三輯為《缶廬別存》題畫詩，有各體詩60首，前有自序，三輯共收詩1048首。

《吳昌碩詩集》第二輯前，有《缶廬集》六序，現(xiàn)將序中直接涉及缶廬詩品評的內(nèi)容，迻錄于此。施浴升光緒己丑（1889）仲春序云：“吾友吳子倉碩，性孤峭，有才未遇。初為詩學(xué)王維，深入奧窔，既乃浩瀚恣肆，蕩除畛畦，興至擩筆，輸瀉胸臆，悄乎以思，曠乎以放，時而兀傲，時而愁悲，凡以自達其性情，不茍合于今，亦不強希于古，所謂克自樹立者，殆庶幾乎?！弊T獻光緒己丑（1889）仲冬序云：“吳君湛湛游心于古初，雖性好文字，而不欲與緣飾綺靡者流騖旦夕之名，佇興賦詩，寄其蕭寥之心、浩蕩之興而已。撥棄凡近，而體素儲潔。伊昔《篋中》《極玄》二集，由此其選也。獻識其幽語而思則雋，險致而聲則清，如古琴瑟不諧里耳?！编嵭Ⅰ阋颐?915）季冬序云：“缶廬先生詩格秀勁，比更亂世，節(jié)操凜然，近年所作，曠逸縱橫，有加于昔。其詩之老而益進，譬則菊之凌秋而黃，楓之經(jīng)霜而丹也。此豈與尋章摘句、嘲風(fēng)弄月者同日語哉？”沈曾植序云：“其詩橫逸如其畫，余亦以為翁書畫奇氣發(fā)于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jié)構(gòu)之華麗杳渺，抑未嘗無資于詩者也。遭世不同，而其詩情縱放同，皆足以莊嚴吳興山水?！睂O德謙己未（1919）十一月序云：“每誦先生詩，愛其虛籟自鳴，清標絕侶，至于孤月橫笛，傲霜撫琴，老病無天，離亂回頭之句，置身安地，蒼茫晞發(fā)之吟，‘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不在斯與？世有仲偉，儻為題品，抑亦詩人隱逸之宗焉。”劉承干庚申（1920）序云：“苕霅間詩人，吳君晚出，乃異軍特起者。年高而詩日富，高古奧逸似孟云卿，清奇僻苦似孟東野。感時撫事，如冷云疏雨中時露電光?！绷倚蛭?，所談缶廬詩特點，頗中肯綮，可供讀者參酌。

吳昌碩詩，每有傲兀之態(tài)，多不平之氣，寄興亡之感，寓現(xiàn)實關(guān)懷，如組詩《庚辛紀事》，以及詠明季弘光朝事的一組樂府詩。但作者常以遺老自居，以清為故國，視共和革命為亂黨滋事，如《七十自壽》對辛亥革命的激烈反對：“事變復(fù)見辛亥冬，熱血若沸摧心胸?！倍覊粝霃?fù)辟：“麒麟若再飛上天，坐觀太平雙眼懸?！边@種不諳時代進步之大趨勢的表現(xiàn)，則是彼一時期許多耆宿碩儒的通病，蓋與從小接受的儒家君臣之義的教育有關(guān)，也與缺乏現(xiàn)代知識和世界眼光關(guān)系甚大，論者正不必挖空心思，以“殉文化”之說辭為彼等開脫也。

吳昌碩為詩初學(xué)王維，《題畫》《寄家子常孝廉鐘奇》《涂中雜題》《過楓橋》《耦園雜詩》《適園雜詠》諸作，皆得王孟一派淡遠神韻。如《題畫》云：“秋山無片云，一徑擁紅樹。古道少人行，橫飛見孤鶩。何處野人居，柴門臨古渡?！鳖H有王維、裴迪輞川唱和之風(fēng)味?！短锛摇芬活愖髌罚m亦山林田園寫生，但已不復(fù)王孟盛世氣象，境入晚唐，這是需要注意區(qū)別對待的。《寄萬東園表弟春涵》《蕪園圖自題》等作則近陶詩，如《蕪園圖自題》其一：“大鈞無遺澤，萬物遂其私。榮悴間不同，亦復(fù)得安之。蕪園何所蕪，人與蕪園期。即此足容托，荒陋安足辭。遙遙望白云，慨然發(fā)長思?！崩砦蛏詈穸艹鲋云降匀?，仿佛陶潛《雜詩》《飲酒》諸作。吳昌碩學(xué)杜亦用力頗勤，《缶廬詩》題詠壙中古缶，以之名廬，結(jié)意于慕杜。《憶昔》命意措詞，皆學(xué)杜甫《同谷七歌》，亦能得其精神面目。吳詩中經(jīng)常流露出的憂國憂民情懷，主要得自杜詩?！蹲旰丸F老先生》《遲鴻軒呈藐翁先生》《冬夜》《飽飯》《贈復(fù)堂先生》《強飯》《北寺塔》《一雁》《淫雨》《和坡夢》等五言律詩，句法詩格都與老杜為近，《淫雨》可作代表：“淫雨天難補，窮秋谷不新。囊空乞米帖，饑聚告荒人。魑魅登樓喜，黿鼉見日嗔。近聞下明詔，澤國賑災(zāi)民?！眳遣T七律詩則多中晚唐風(fēng)調(diào)，如《登北寺塔和壁間韻》云：“驛柳城鴉動莫哀，再登危塔望蘇臺。云霄千佛笑人老，風(fēng)色一林驚雁來。范蠡船空秋水綠，支公巷古夕陽開。英雄極目今誰是，頻仗狂歌勸酒杯?！迸c許渾、韋莊輩差似。它如《衛(wèi)鑄生將赴新加坡》仿太白，《正月廿日醵飲，是日為白香山生日》效香山，《潘燕池先生書問近況奉答》自謂“固窮東野吾”，吳詩中多啼饑號寒語，仿佛孟郊，《答紫明先生》句云“秋風(fēng)梳肺肝”，即從孟郊《秋懷》“峭風(fēng)梳骨寒”變來?！堵犚煌ふ劧U》有句“島佛吟詩瘦亦夸”，五律《重過東園》云：“思悲翁獨吟，虛籟得諧音。鹿柴山移淺，魚窠草沒深。題橋知第幾，飲水笑猶今。蝸篆憑誰識，摩崖半雨淋?！蔽猜?lián)意象境界神似賈島。吳詩字句學(xué)前人處，更是不一而足，如《坡公畫像為高野侯》句云“雪堂春晼晚”，其中“春晼晚”三字，即來自義山《春雨》“遠路應(yīng)悲春晼晚”成詞。該集中亦有近晚唐香奩體者，如《絕句》二首：“小溪深處阿誰家，人面胭脂水面霞。細語喃喃聽未得，隔窗妒煞碧桃花?！薄跋闵_綺薄于云，人艷花妍膩不分。此是人間甚情緒，欲啼欲笑酒初醺?！笨芍髡咴娐穼拸V，兼習(xí)眾家諸體。

作者用力最大的模擬對象當屬韓孟詩派，除了以“寒酸尉”自況，摹習(xí)孟郊以及賈島的寒瘦之詩，作者更下大氣力摹習(xí)長吉、昌黎、玉川子歌詩的僻澀幽怪、恣肆雄奇?！读龍@櫻花》大似李賀：“海天如鏡天磨平，揭天排海飛長鯨。桑田幻出奔雷霆，麻姑數(shù)見吾何驚。春光如拭開林亭，花風(fēng)凝白千樹櫻。琴聲入耳風(fēng)泠泠，鶴龜奏罷凄其鳴。年華坐失悲平生，似訴似泣傳幽情。長公詩筆高崢嶸，王宰畫竟促迫成。我畫我詩無庸名，老矣冰炭心胸橫。淚點冷合青衫青，句短卻笑琵琶行。王翁善睡諸善聽，謂琴不敵茶味清。何不罷彈試一烹，葉爾長技相兼并。談天口渴還談瀛，鄒衍失笑太白醒，招之使來吾吹笙?！薄端笆杳匪髟娰x贈》《非園圖甘君囑題》《為香禪畫梅》《六月二十四日俗傳為雷祖生辰，戲賦長歌》《戊戌閏三月十三日于役陽羨，迂道訪禪國山碑》等歌行，皆學(xué)長吉、昌黎、盧仝輩。而以學(xué)李賀為最勤，不僅學(xué)其篇法句法，亦學(xué)其字法，如《醉夢》“菊英留古芬”，即是對李賀詩中“古春”的模仿，類似的模仿還有《答鷺老》“為有故人憐古狂”中的“古狂”。吳詩多用李賀詩中的奇幻意象，僅李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中“磨刀踏天割紫云”即數(shù)見，如《水野疏梅》有句“踏天李賀”，《辛酉元日》有句“我欲磨刀試踏天”。不僅古體學(xué)李賀，近體中亦多有李賀式的意象、境界，如《即目》有句“荒江浪溢蛟鼉舞”，《〈寫書圖〉為樂》有句“鼎奇系腕休疑鬼”，《寄符生》頷聯(lián)“媚人花蕩漾，迷鬼竹斑斕”等。而力大才雄，以怪奇恣肆為主。

吳昌碩《刻印》云：“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誰所宗。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贝_屬深造有得之論，甘苦寸心之言。作者學(xué)詩從王維入手，摹陶學(xué)杜，上薄詩騷，旁通鼎彝銘刻，間習(xí)太白、香山，偶涉晚唐香奩，而出身苦寒，早丁世艱，生涯窘迫，于唐人集宗奉《篋中》《間氣》，故而多有郊寒島瘦之態(tài)，而又生遭亂世，負澄清志，有憂世心，力大才雄而無所適，胸中塊壘，抑郁難平，于是轉(zhuǎn)學(xué)長吉之奇幻森怖、退之之雄怪恣肆，而無長吉狹窄病態(tài)，無退之鋪排無度，妙能于奇幻雄肆之中，每融入身世之感、生民之憂、家國之思，而不徒流于皮相形似某家某體。終于以自我“真意”為主，通融眾家眾體，自成奇恣傲兀、沉厚奧博的一家面目。作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深造求其通”，大約就體現(xiàn)在這些方面。

二、師法元白，雜糅曲體：《啟功叢稿·詩詞卷》

《啟功叢稿·詩詞卷》，啟功著，中華書局1999年7月第1版，繁體豎排，一印7000冊，為《啟功叢稿》四種之一。該卷匯總舊體詩詞集《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啟功贅語》三種，末附“聯(lián)語”15副?！秵⒐嵳Z》，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目錄后自序云：“這本小冊子，是我從十幾歲學(xué)作仄仄平平仄的句子開始，直到今年，許多歲月中偶然留下的部分語言的記錄”，自行刪削的幼稚少作、焚毀者、日常丟失者、信口信手之作無從留稿者，均未收錄。全書四卷，詩詞雜排。卷一收詩16題25首，收詞4首。卷二收詩、銘25題57首（篇），收詞18首，卷末附友人唐長孺、黃苗子、王暢安題贈詩詞9首。卷三收詩、銘26題83首（篇），收詞10首。卷四收詩、銘、贊45題73首（篇），收詞8首。卷五收詩、銘53題83首（篇），收詞2首。是集共收詩、詞、銘、贊363首（篇）。《啟功絮語》，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香港翰墨軒出版社1992年版，手寫影印本，據(jù)目錄后自序云，該集收入作者1988年冬至1992年秋間作品，收詩、銘93題146首（篇），收詞1首，共計收詩、詞、銘147首（篇）。《啟功贅語》，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收1992年至1998年間作品，有自撰前言，收詩、贊52題127首（篇），收詞3首，共收詩、詞、贊130首（篇）。三集合為《啟功叢稿·詩詞卷》，共收詩、詞、銘、贊640首（篇）。

啟功，字元白，1912年生于北京，滿族。幼年失怙且家境中落，自北京匯文中學(xué)中途輟學(xué)后，發(fā)憤自學(xué)。稍長，從賈羲民、吳鏡汀習(xí)書法丹青，從戴姜福修古典文學(xué)?？炭嚆@研，終至學(xué)業(yè)有成。1933年經(jīng)傅增湘推介，受業(yè)于陳垣，獲聞學(xué)術(shù)流別與考證之學(xué)。陳垣慧眼識才，聘為輔仁中學(xué)國文教員；1935年任輔仁大學(xué)美術(shù)系助教；1938年后任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講師，兼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從事故宮文獻館審稿及文物鑒定工作；1949年任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副教授兼北京大學(xué)博物館系副教授；1952年后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教授直至去世。曾任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wù)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

《啟功韻語》自序云：“這些‘韻語’的內(nèi)容，絕大部分是論詩、題畫、失眠、害病之作，而且常?！s以嘲戲’。還有應(yīng)付征求的題詞，更可說是‘打鴨子上架’之作，都與和尚養(yǎng)馬的不韻相距不遠?！弊灾t之中道出了該集內(nèi)容、風(fēng)格上的特點。啟功長于詩詞書畫，精于金石文物鑒賞，故而集中多有題詠字畫、論詩論詞之作，逾300首，占到作品總數(shù)之半。有題詠古人詩書畫者，如《題文與可晚靄圖卷》《題文徵明萬壑爭流圖》《題徐青藤書赤壁賦卷三首》《題石濤畫卷二首》《題金冬心書真跡》《南鄉(xiāng)子·題王石谷江村月色圖》等，更多的是題詠師友詩書畫作，如《陸儼少為韓天衡作黃山圖袖卷》《李可染九牛圖》《潘伯鷹自書墨竹賦，謝稚柳補圖，潘夫人囑題》《踏莎行·題黃永玉兄白描玉簪花長卷》《亞明畫歐陽修像》《朱屺瞻先生畫葫蘆》等，還有大量自題書畫之作。藝事相通，作者精研群藝，飽閱世情，故于題詠中對藝術(shù)和人生多所發(fā)明。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論詞絕句二十首》和《論詩絕句二十五首》兩組作品?！墩撛~絕句二十首》題詠唐、宋、清代詞人18家，后兩首批評“偽婉約派”“偽豪放派”?！墩撛娊^句二十五首》前三首綜論詩史、《詩經(jīng)》、《楚辭》，以下分論漢、魏、晉、唐、宋、清詩人21家。論溫庭筠曰：“詞成側(cè)艷無雕飾，弦吹音中律自齊。誰識傷心溫助教，兩行征雁一聲雞?！闭撎K軾云：“潮來萬里有情風(fēng)，浩瀚通明是長公。無數(shù)新聲傳妙緒，不徒鐵板大江東?！闭撡R鑄云：“斗酒雷顛醉未休，小梅花最見風(fēng)流。路人但唱黃梅子，愧煞山陰賀鬼頭?！闭撝馨顝┰唬骸笆迨廊宋钠芬嗍?，行蹤塵雜語含糊。美成一字三吞吐，不是填詞是反芻。”綜論詩史曰：“唐以前詩次第長，三唐氣壯脫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憑仿?！闭撛?、王安石曰：“古文板木乏靈氣，少詩莫怪曾南豐。奏議萬言詩膽弱，四平八穩(wěn)見荊公?！闭擖S庭堅曰：“抖擻霜蹄歷塊行，涪翁初志亦縱橫。誰知力不從心處，卻被西江藉作名?！闭撛对唬骸巴斯扇钔ぴ?，格熟功深作祖師。我愛隨園心剔透，天真爛漫嚇人詩。”無論褒貶是否愜當，皆有個人真見地，予人啟發(fā)，是為可貴。

啟功學(xué)養(yǎng)深厚，文史兼通。故其詩詞修辭上妙于用典、工于對仗、善于化用古人語言。妙于用典體現(xiàn)在以典故喻示，表達不便或不愿直說的意蘊，如《題文與可晚靄圖卷》中的“秦火枉圖燔大器，楚弓重得獲先型”；也體現(xiàn)在反用、戲用典故，如《年來肥而喜睡，朋友見嘲，賦此答之》中的“宰予獲圣心，晝寢真法乳”；最見用典功力者如《陸儼少為韓天衡作黃山圖袖卷》后二聯(lián)：“畫筆探微輸后勁，詩情務(wù)觀怯先鞭。劫波流轉(zhuǎn)名山換，始見韓陵片石堅?！彼木渲腥玫涔?，同時兼顧到題面的陸韓二人，非飽學(xué)妙思不能為此。律句聯(lián)語工于對仗，如“莫名其妙從前事，聊勝于無現(xiàn)在身”（《一九九四年元旦書門大吉》），“飲有余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頻年》），“佛祖?zhèn)餍娜缰冈?，詩人得句在聞鐘”（《蘇州寒山寺》）等；對句技巧多樣，流水對如“常將動氣發(fā)風(fēng)手，寫到翻云覆雨時”（《臨池》），雙聲疊韻對如“水仙新葉參差綠，秋菊殘花爛漫黃”（《友人為余攝影》），五平五仄對如“風(fēng)梢搖天寒，石瀨潤地渴”（《壯暮翁畫墨竹》），還有物名對、人名對、撞聲對等，花樣翻新，不一而足。善于化用古人語言，在作品中比比皆是，不再一一列舉。

啟功詩詞表現(xiàn)重大時事往往摒棄直賦其事，多采取詠物用典、比興寄托的手法，如《社課詠春柳四首擬漁洋秋柳之作》其一：“如絲如線最關(guān)情，班馬蕭蕭夢里驚。正是春光歸玉塞，那堪遺事感金城。風(fēng)前百尺添新恨，雨后三眠殢宿酲。凄絕今番回舞袖，上林久見草痕生?！蓖鯘O洋《秋柳》寄慨南明敗亡，啟功擬作則是暗示東北事變溥儀被日本人引誘之事?！渡缯n詠福文襄故居牡丹》《金臺》與《春柳》意旨接近?！稐盍Χ住穭t是影射汪偽降敵、命喪東洋之事。《近見沈石田與諸友唱和落花詩，因擬之得四首》前二首，詠落花而多用帝王、后妃典故，描寫句如“彌天萬紫與千紅，一霎風(fēng)來幾樹空”，用典句如“畢竟蕭郎遺業(yè)重，繽紛大夢懺無功”，也誘發(fā)人們諸多聯(lián)想。這些題詠之作的意格、風(fēng)調(diào)、神韻，均直逼古典詩詞中的同類佳作。

啟功在《韻語》自序中稱自己的詩詞是“胡人”的“胡說”，寫法上“雜以嘲戲”；在《絮語》自序中自謂“微露油腔滑調(diào)”，“比起從前以俚語入詩詞，其俗更加數(shù)倍”。啟功詩詞的俳諧風(fēng)趣，體現(xiàn)在各體之中，也貫徹在一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五古如《年來肥而喜睡》《止酒》，是早年作品；絕句如《北風(fēng)》，五律如《題拙著〈詩文聲律論稿〉答唐立庵先生》，七律如《對酒二首》，是中年以后所作；歌行如《翟蔭塘囑題唐藥翁百花卷次黃苗公韻》，則是晚年所作；議論性質(zhì)的《論詞絕句》之十九、二十兩首，譏刺“偽婉約派”“偽豪放派”，亦以出之以調(diào)侃；長調(diào)詞如《沁園春·美尼爾氏綜合癥》《沁園春·自敘》《賀新郎·烤鴨》《賀新郎·詠史》，小令如《踏莎行》三首、《鷓鴣天·乘公共交通車》八首、《鷓鴣天·就醫(yī)》等，均諧謔多趣。這些作品，多用口語，不避俗詞，自嘲嘲人，嘆時諷世，自出手眼，間見新意，一如本色派散曲。嘲人諷世之作如《賀新郎·烤鴨》：

白鴨爐中烤。怎能分，哪是腰腹，哪是頭腦。如果有人熬白菜，抓起一包便了。再寫上誰家?guī)滋枴Ｅ紶柎蜷_詳細看，尾巴尖，重復(fù)知多少。有的像，牛犄角。 三分氣在千般好。也無非，裝腔作勢，舌能手巧。裹上包裝分品種，各式長衣短襖。并未把，旁人嚇倒。試向浴池邊上看，現(xiàn)原形，爬出才能跑。個個是，爐中寶。

由上片寫爐中鴨轉(zhuǎn)到下片寫池中人，警醒箴誡之意甚明。上文引過的譏刺偽婉約派、偽豪放派絕句，以及《賀新郎·詠史》《踏莎行》三首等，也屬嘲人諷世之作。嘲人諷世，正是元曲家在作品中常為之事。

啟功詩詞尤多自嘲之作，如寫就醫(yī)的《沁園春》《鷓鴣天》《漁家傲》《蝶戀花》《西江月》諸詞，寫病患的七律《痼疾》、五古《轉(zhuǎn)》《頸部牽引》等，也是“善諧謔”的曲家做派?？匆皇住肚邎@春·美尼爾氏綜合癥》：

夜夢初回，地轉(zhuǎn)天旋，兩眼難睜。忽翻腸攪肚，連嘔帶瀉，頭沉向下，腳軟飄空。耳里蟬嘶，漸如牛吼，最后懸錘撞大鐘。真要命，似這般滋味，不易形容。 明朝去找醫(yī)生。服本海啦明乘暈寧。說腦中血管，老年硬化，發(fā)生阻礙，失去平衡。此癥稱為，美尼爾氏，不是尋常暑氣蒸。稍可惜，現(xiàn)藥無特效，且待公薨。

美尼爾氏綜合癥本屬重癥，如上片所寫，患者受此疾患折磨，非常痛苦。但下片就診過程調(diào)性輕松，醫(yī)生診治如話家常，絮絮道來，結(jié)句則直是拿患者（自家）性命開起玩笑。全詞皆用口語俗話，全是敘述描寫，最大限度弱化抒情性，與詞法不類，更像是一首曲作。

元曲家具有突出的非崇高傾向，主體形象普遍卑俗化。詩詞作品中的作家主體形象，基本上不出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道路之外，外貌端莊儒雅，內(nèi)心憂國憂民。元散曲中的曲家形象，則從內(nèi)心到外貌、從語言到行為，都從詩詞家救世濟世的崇高，丕變?yōu)樽猿白灾o的卑俗。元代曲家多是“以文章為戲玩”的“善滑稽”“好諧謔”的風(fēng)趣幽默之人。關(guān)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自賞文人無行：“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鐘嗣成的【南呂·一枝花】《自序丑齋》拿自己的丑貌尋開心：“清晨倦把青鸞對，恨殺爺娘不爭氣。有一日黃榜招收丑陋的，準擬奪魁?！苯詾榍按娫~家所不愿為、不能為。啟功在詩詞中反復(fù)自嘲的做法，承襲的正是本色派曲家衣缽，原其心跡，當無二致。《啟功叢稿·詩詞卷》中自嘲最著者應(yīng)屬《自撰墓志銘》：

中學(xué)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偏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名與身，一齊臭。

提前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自嘲自貶自穢，生前身后，完全徹底?？贾T文學(xué)史，元曲家之前的傳統(tǒng)詩詞家，完全不可能這樣看待和評價自己，只有元曲家能夠無所保留地如此放下架子、放低身段。啟功的《鷓鴣天·乘公共交通車》八首，也是廣為傳誦的自我調(diào)侃的俳諧名作，看組詞之一、之三：

乘客紛紛一字排，巴頭探腦費疑猜。東西南北車多少，不靠咱們這站臺。 坐不上，我活該。愿知究竟幾時來。有人說得真精確，零點之前總會開。

這次車來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階梯一露剛伸腳，門扇雙關(guān)已碰頭。 長嘆息，小勾留。他車未卜此車休。明朝誓練飛毛腿，紙馬風(fēng)輪任意游。

淺俗口語，描摹形容，平民階層的日常生存現(xiàn)狀，通過擠公交車這件小事，真實再現(xiàn)。其間的尷尬、無奈、自嘲、調(diào)侃，在在皆是底層社會的艱難辛酸況味?？傮w上看待啟功這類自我調(diào)侃之作，應(yīng)該透過俳諧表象，覷破文字底里深蘊的大沉痛、大悲哀。作者借助俳諧，緩解壓力，減輕痛苦，寓托諷世諫人之意，將人生之沉重，成功轉(zhuǎn)換為筆底的喜劇性的輕松解脫?？梢赃@樣說，啟功詩詞與聶紺弩詩詞，采取的是某種相似的寫作策略。

啟功對于用韻的看法和具體實踐，也值得關(guān)注。書前《總序》云其創(chuàng)作“放膽打破韻書拘束”，僅用北方的十三轍，再往后“膽愈大，手愈滑，寫了更多不合韻部”的篇句。啟功服膺陸法言《切韻序》所說：“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輕重有異?！币舱J同孫愐《唐韻》序論所言：“若細分其條目，則令韻部煩碎，徒拘桎于文辭耳?！痹陉懛ㄑ院蛯O愐觀點的鼓舞下，啟功寫作“更放膽押韻，不再標舉什么‘十三轍’、什么‘詞、曲韻’以為自己亂押韻的‘護身符’了”。啟功之所以主張放寬韻腳，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韻部統(tǒng)一了，內(nèi)容則一定驢唇不對馬嘴了”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避免因為押韻、因為平仄格律而傷詞害意，損害詩詞文本的表現(xiàn)效果。

繼承與創(chuàng)新是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兩個根本途徑。啟功先生在這兩方面都有極高的建樹，成為當今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典范之一。前者表現(xiàn)在詞語、用典、對仗等語言、形式、學(xué)力諸方面，又表現(xiàn)在立意、格調(diào)、韻味等情感、氣質(zhì)、才情諸方面。后者首先表現(xiàn)在新觀點、新思想、新內(nèi)容、新情感的展現(xiàn)，其次表現(xiàn)在新語言的成功運用和幽默風(fēng)格的全面發(fā)展與極大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