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光耀
昨天下午,聽康濯通知,叫李季、菡子和我去丁玲那兒陪愛倫堡夫婦和聶魯達夫婦。
下午3點半,我與李季、菡子坐三輪出發(fā)。近4點,到多福巷16號丁玲同志處。我們見了她就訴苦,說沒有經(jīng)驗,緊張得太厲害,不知怎么才好。她告訴說,不要怕,越隨便越好?!芭率裁茨??你們不是要到蘇聯(lián)去的嗎?”
我于是放了心,就屋里屋外參觀了一陣,又打了一陣撲克。這時逯斐、葛琴、甘露、賀敬之也來了。丁玲同志和我們聊天,談到愛倫堡的熱情和世故,確實是很動人的。
在上海去晉謁魯迅墓,愛倫堡在墓前整整沉默了10分鐘沒有說話。臨下來,愛倫堡要求和丁玲去謁拜也頻墓。丁玲同志一難過也哭起來。于是要求他們不要去了,只她自己去吧(可見丁玲也是既熱情又世故的)。愛倫堡答應了,但他立即從車中拿出一捧花來,要丁玲代他獻給也頻的墓(前天,他只聽丁玲說了一下也頻的事,如今便不聲不響帶了花來,說世故也是極深的世故,說感情也是最高的感情)。
丁玲陪她們回來,下車分手時,愛倫堡夫人竟落了淚,這也是在中國十分少見的感情。
陳明蠻招待,在我和李季、菡子身上還強迫灑了一些香水。我們都在被灑時像挨了一防疫針一樣,不習慣得很。
愛、聶二人錯過了約會時間,7點40才趕來。我本來少穿了一件衣服,凍得已經(jīng)發(fā)抖。他們來了一緊張,便更加抖起來。不過丁玲在介紹時,也都是半抱著。在眾人之前,十分之尊重,我還挺過來了。
今日聶魯達談得極多,愛倫堡談得較少。我與愛(倫堡)坐得較遠,他的翻譯又不積極,一句話翻半天,接不上茬,所以很把愛倫堡冷淡了。
9點開始吃飯(吃飯前各人送禮,我只送了一本書。丁玲同志送他二人各一齊白石刻的手章,他二人十分高興。聶魯達當場答應送我們每人一本詩集,上面就蓋了這個章),吃了近3個小時,17道菜,還有蜜餞、冬瓜湯之類。我喝了一杯葡萄酒。和蘇聯(lián)大使館的薩福隆同志熟了起來,他勉強可說一般中國話,我們不斷在桌上談談,還互相碰杯祝了一次健康。他是個時刻都害羞似的有著玫瑰色臉蛋的漂亮青年,樣子很樸素、很老實、很厚道。交這樣的朋友是高興的。
吃飯時,聶魯達說了很多話,滔滔不絕。丁玲同志說他把愛倫堡的話也說了。愛倫堡說,他把上海的十八羅漢的話也都說了。丁玲說他話多是因為喝酒多。陳明說,連愛倫堡的也喝了。愛倫堡說,大概連十八羅漢的也喝了。
吃罷飯興奮起來,愛倫堡提議讓“害怕他們”的李季朗誦詩,有人就提議讓賀敬之唱一段。結果還是賀敬之先朗誦了,又唱。一唱,翻譯劉群也合起來,這更使聶魯達興奮。聶要求他夫人唱,鼓著掌歡迎了半天。他夫人不肯,于是他唱了一首西班牙革命時期的歌,讓翻譯陳正民和大家一起和他合著唱。(大家)頗為詩意地聯(lián)歡了一大陣!
直到12點半才散了這個小型家庭聚會,丁玲派汽車把我們送回家來。
4點回來,坐在辦公室內正無聊,丁玲同志來了。(她)談了一大堆外國的風習,也說到蘇聯(lián)人的“生活趣味”,這使我愉快了些,但情緒中有什么在作怪,它盡力妨礙我的情緒扭轉過來?!乙幻嫘?,一面仍是很勉強。等我把她送走,又感到自己待人的呆板、愚蠢,大大生了自己一場氣。
中飯前,丁玲同志隨便談起出國經(jīng)驗。她主要鼓勵我們把胸懷和氣魄放大,不要縮手縮腳,不要怕犯錯誤。蘇聯(lián)沒有資產階級,說錯一點不要緊的。作家代表團就是作家代表團,不要搞成文藝工作團。要有勇氣使別人了解你,也要有勇氣跑入別人的靈魂中去。不要給自己筑防線。你自己有什么可保衛(wèi)的呢?你把自己和人隔離開來,你就成了個孤獨者。孤獨者就一定不會再進步,因為他固步自封,他的胸懷狹隘。胸懷狹隘的人,對一切事物的標準都是太嚴格的。這樣,不合他標準的事物也便太多了。不合自己標準的自然要排斥,于是,還有什么東西可以使你吸收呢?沒有營養(yǎng)吸收,生命便不會延續(xù)的了。只能延續(xù)生命,不夠發(fā)育的,人也便成了廢人了。她再次深深強調每人都要把胸懷放大,要容納很多東西,要關心別人。別人有一件事業(yè),要去幫助。成功了,自己要高興,要喜歡;失敗了,要痛心,要替他難過,要幫助人盡可能成功?!灰焕洳粺?。別人有一件事情,告訴了你半天,你不表示贊成或者反對,這怎么成呢?這算個什么人呢?
聽孟君說,丁玲建議作家們還應到朝鮮去,去搞出一些東西來。田間說,丁的意思,田間和魏巍都還應去,他二人并邀好做伴。我問田間,文研所學生是否去。他說,這次去人是要搞出東西來的。——時間也還相當遠,恐怕過一兩個月后再說。孟君說,他今日聽古立高談,徐光耀可能最近去朝鮮。孟冰和朱東也無意中流露,你去朝鮮可以到你愛人那個軍去嘛!仿佛他們已知道我一定要去的了。
今年,我很可能去一趟朝鮮。我為這事感到幸運。
晚上去電影局看電影,和丁玲同志坐在一起。她首先說陳登科:“你這次出國,大家對你印象都不錯?!彪S即返回頭對我說:“徐光耀,有些人可能對你有些意見?!蔽尹c頭,承認:“這次我搞得不大好。”她馬上問:“為什么,你想是什么原因?”我一時回答不出。她說:“你還是禁不起捧!”她又重復了一次:“還是禁不起捧!”
我很難過。
丁玲同志是可感激的。她嚴肅但是認真地關心人的態(tài)度和做法,不能不使人猛醒。
可悲的是,我竟沒有感到自己是怎樣驕傲了,我是什么地方驕傲了呢?
難道真的為我過去所想的:已經(jīng)驕傲起來了,而自己還不自覺嗎?
在我想念著蕓的時候,這更其增加了我的難過。她在那里苦斗,我卻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和巨大幸福中受批評。她假如聽到了,生我的氣還好,難道她不為我難過嗎?
我已答應丁玲同志要好好想一想。她也提醒我,今后應好好注意。不但應表現(xiàn)虛心,實際上也應該虛心。一部作品的成功很有限,而且沒有別人的幫助也是不可能的。她讓我學習古元,說古元被提的比一切教員都高,可是,他還是非常虛心的。
還有什么東西妨礙我理解自己呢?關于個性的解釋嗎?
我真是難過。
下午,開大會,丁玲同志首先自我檢討。她講到自己沒有辦好文研所,心情很沉重,感到對不起大家,便哭了起來,好幾次都哭得講不下話去,使我也十分難過,熱淚也幾次涌上來。她感情是十分豐富的,為人也熱情盡心。她是實實在在想關心我們,并愿意一下子把我們培養(yǎng)好,而且黨性,對國家的責任心也很強。她今日有一句話也很觸動我,她說:“20年來,我只有現(xiàn)在才自覺到,我應以一個共產黨員的姿態(tài)工作,而過去,我僅僅是以文藝工作者的資格做工作了!”——那么,我呢?我卻還從未有以共產黨員的資格對待過工作,我連一個文藝工作者也難夠得上!我常常是或大部分是以個人主義者工作著。以后,把個人撂開吧!撂開這一切苦惱的總根源吧!難道不愿做一個快樂的永是愉快、樂觀的人嗎?
散會后,當場宣布我、孟冰、陳孟君、胡正、瑪金、李納、陳淼、蘭占奎、李方立、潘之汀、陳登科、周艷如、孫迅韜、王谷林、雷加等十幾人為“入城”人員,立即到會議室,聽丁玲同志講話。她號召我們發(fā)揚新英雄主義,爭取立一小功,預備夜以繼日地苦干,甚至被子也不必帶,文章也不要寫,要改造世界、改造自己,要參加進去,不要旁觀。
陳淼說上午丁玲來了,她以為“三反”比土改還偉大,可以寫一部輝煌作品。她說,這是毛主席思想與中國革命實踐結合的又一典范運動。這種對資產階級的斗爭,確實是萬分復雜,又十分微妙的。
今日有兩大榮幸。
第一大榮幸,去青年宮看了影片《政府委員》。這使我滿心歡喜。第二大榮幸,我見了丁玲,請求了去朝鮮的問題,她基本上同意了。她不僅給了我很多教育,精神上獲得了支持,而且,我還獲得了一條新的發(fā)展的道路的可能,我預備著一部新的作品的產生。同時,我也獲得了在戰(zhàn)地與我親愛的蕓相會的可能。我該是多么高興!
孟冰來了,訴衷心之苦:“五反”吧,沒有興趣,生活又不熟悉;留在家吧,朝鮮的東西不讓寫,更沒有意思,浪費時間。他猛然道,還不如去朝鮮呢!我說是的。胡正來亦說:“對!”頃刻之間,靈機一動:走,去找丁玲同志談談,看她怎么說,同不同意?
由我給丁玲打電話,丁玲同志說:“好,你們來吧,多來幾個人!”
我急忙搶上電車,7點多鐘,到了多福巷。丁玲同志正和她媽媽下跳棋。一局結束,才跟我們談話。
棋快結束的時候,她說:“你們干什么來了,我一猜便猜到了。”這使我感到有趣:“你猜吧,我們干什么來呢?”“還不是要求到朝鮮去?!边@真使我驚異,她的腦子真快?。∫唤o她打電話,她便想到我們是來做什么的了。這如何不主動。
丁玲同志不從我們的要求談起,卻首先給我們商量文研所的學習和教學方法問題。她首先提出,去年的學習方法還是必要的,但今年應該變一變。把文研所真正變成一個研究所,能寫的就寫,愿下去就下去,愿看書就看書,大家研究。不要只是依靠上課、開會,不必全體依照一個計劃。發(fā)揮各自的主動性、積極性。她問這樣好不好。我們說好,只是怕有些同志自己抓不起來,教務處的組織要加強,要更細致、更精確。而她原先的計劃卻以為教務處的工作可減輕些。
后來,她說:“你看文研所的誰有前途?誰能寫出東西來呢?”我們說了幾個,她又問誰根本沒有前途,這些同志怎么辦?她很發(fā)愁。你勸他不要搞下去了吧,他會難過的;繼續(xù)讓他搞下去吧,將來能有個什么結果呢?
她以為,中國的古代小說實在應該好好學學。那真是迷人哪!一看就不愿放下。語言實在流暢,有感情,看起來舒服,這內中有很多奧妙,我們實在非好好學學不可。她舉《水滸傳》武松殺嫂一節(jié)為例,說武松把刀一插:“你們如有一字說差,我這把刀要在你們身上要幾十個透明的窟窿?!边@多有勁,多有感情??!而我們“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總是這句話,不行的呀!
談到蘇聯(lián)和西洋文章,她勸我好好讀一讀《星》,寫一篇介紹文章出來。至于《日日夜夜》,她不大喜歡,以為我們稍做努力,亦可達到那種程度。人物寫得少,頭緒紛繁。沙布洛夫就是從《俄羅斯人》中移過來的。
她又勸我多看看果戈理的書、普希金的書。她再次談到《上尉的女兒》開頭實在寫得好。她說,果戈理在110年前就說過:“我不是個作家,我是為人類的靈魂說話。”這實在是偉大作家的心靈,任何一個偉大作家,都沒有個人目的在內。他都是為了真理、為了人類的。他們實際上是在做革命。見著不平就呼喊、就揭露,這不是革命是什么呢?她再次重復:沒有偉大的心靈,就不可能寫英雄。英雄與作家的心必須是相通的,你才能表現(xiàn)出他來。她早已斷定孔厥是不可能成為什么偉人的,如今果然。
她問我《平原烈火》寫了多久,我說初稿兩個月。她連說不得了,不得了。繼之,說她過去一天之間曾寫過六七千字,有時上萬。但后來不行了。猛然間,她問我們看不看巴爾扎克,喜歡不喜歡。她說,巴爾扎克實在應該看,也應該喜歡,巴爾扎克的書中有一股勁、一股士氣。他曾連續(xù)寫48個小時,這樣的書是有看頭的,也非這樣子不可。她還說巴爾扎克的書往往是以一簡單的故事或線索展開,看來很簡單,但背后卻展開了那么廣大的一個社會。
她說,“三反”以來,她忽兒覺得學中國古代小說確實與當前運動聯(lián)系得少。如只學技術那是可以的,如為政治服務,單學那些就不夠了。因之,她愿意和蘇聯(lián)、和世界文學穿插起來學,各投所好。主要學作品、分析作品。至于歷史、更古的東西,可以少學,有興趣的自己可以看書。真正學起歷史來,也還是讀這幾本作品。
又談了很多很多。談到孟冰的歷史,談到南方的盜賊,談到人的感情和性格的變化。最后,她終于說,你們到朝鮮去,可以考慮的。應該去,多去幾個人,把部隊上幾個都叫去,能趕上這一批也好,趕不上我們就單組織一批。搞到什么時候覺得應該寫了,結構差不多了,就回來。或者一直搞到戰(zhàn)爭結束,和部隊一起回國來。在文研所掛個名,在外面創(chuàng)作,這是很好的嘛!
我興奮了起來。我不僅被答應了,而且受著鼓舞。她給了我們一切的方便從事文學事業(yè)!
她的眼真尖,孟冰咳嗽了幾聲,她便進屋去拿了幾塊止咳潤喉糖來給我們吃,后來還燒了咖啡。
我給她說,“五反”中當組長時,見著努力工作的便喜歡,見著消極渙散的便生氣。這種感情,正是實際工作責任上產生的。我想,我要當了組員,也會渙散的。她說,就是要鍛煉成即使當組員也要有組長的感情。
她說她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在獲鹿土改時,她的收獲太大了。她十分愛那些農民們,看他們一天天生長,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生長一樣。過幾天,會爬了;過幾天,會說話了;過幾天,能立起來了。就是這樣的感情。她說,她常常經(jīng)不住生活的引誘,她是理智了又理智的。不然,就要真的會改行,愛了什么就要做起什么事來。
她說她想寫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總覺得寫不完?,F(xiàn)在對她最有吸引力、最希望跑去寫一寫的有這樣幾方面:一是到王震的部隊去,到駐在邊疆的部隊中去看看他們的生產和小的戰(zhàn)斗;再呢,到東北的大森林中去,熟悉一下伐木的情形,木材是國家建設非常必須的東西,哪兒也少不了的;三呢,或者到湖南故鄉(xiāng)的山上去看伐木者們的順流而下;四呢,反映黃河,反映大規(guī)模的水利。她說她很喜歡有色彩的地方,很喜歡那些人們不大注意或不大愛去的地方。她說,曾有時是懷疑自己年紀大了,感情有變化。實際上不是的。她的愛,主要是政治思想上的進步,才更廣泛起來了。
談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她說那是她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試驗。她盡量用幾件小事情,把人物刻畫出來。她盡量避免敘述,盡可能把人物放在行動中。她說,必須多多記住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小事情記得多了,人物才能鮮明,才能活現(xiàn)。她說,《水滸傳》,特別是《紅樓夢》,看那里面的每一個人有多少小事情豐滿著他們啊!再三再四地,她反復宣傳著“寫人物”的主張。
到12點15分,我才找到一個告辭的機會。她也不強留,我便和孟冰欣欣然走了出來。
中飯后,午睡了一小時,開始寫日記。中間,記起丁玲談《水滸傳》來,便翻開《水滸傳》,又把二十五回閱讀了一遍,確是絕妙無窮,天才之作。
晚飯后,丁玲同志拖我到劉德懷屋里去。扯了陣“三反”,扯起文研所的小孩來,忽問我何時結婚,我說到朝鮮戰(zhàn)爭結束。她問我愛人是不是演戲的,漂亮不漂亮。后來說,演戲的,一定很活潑。
又談起作家來,她說蘇聯(lián)的作家都有詩味,都那么浪漫。接著她又說,不曉得為什么,現(xiàn)在的青年作家們都這么拘謹。我年輕時可不是這個樣子,我是個狂飆派!常常在大庭廣眾之間,拂袖而去。不過,也不為些什么大事,都是些小事……
可惜,她剛剛打開話匣子,來電話就把她叫走了。
晚飯后,與陳淼閑聊,又說起與丁玲的會見,小小地透露了一些消息。我兩人共為丁玲的熱情、尖銳、善于細致地體貼人而嘆佩,甚至有一件是我不應忘記的。陳淼聽李納說,丁玲曾對李納道:“把你妹妹介紹給徐光耀吧?!彼€不知道我有了愛人呢!但她這片心,我該感激的呀!
前日,她對喬木說,希望周揚早日回來。喬木說,你這便是資產階級思想,把自己的事,想往別人身上推,盡量要自己少干點兒。這種剝削思想,還不是資產階級思想嗎?丁玲同志說,這話是很對的,一切把工作盡量推給別人,自己貪圖少干點兒的想法,都是剝削思想。我們反資產階級思想,就是要反這些。
——我正寫著上面的日記,忽而電話叫我。跑去一接,正是她叫我。這真也湊巧。
她首先說,文研所不是有一部汽車嘛,你坐汽車,馬上到我這兒來。我應聲“好”,就找汽車。但汽車壞了,已入廠修理。我只得坐三輪。在三輪上我就想,她為什么先說汽車,而且特別囑咐要坐汽車呢?她一定是想到夜深,天冷,特別是遍地積雪,害怕我凍著了,或者擔心道路太難走。
事實證明這想法完全對。她叫我并沒有別的事,因后天她要和曹禺去蘇聯(lián)參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明天一天要買很多禮品,叫我來幫忙籌劃一下,買些什么好,從哪里買。此外無其他事情,而與汽車更毫無關系。
我?guī)椭肓诵┺k法,打電話問過榮寶齋各種文籍的價錢,談到12點半,她讓我回來休息。
今日在丁玲家強掙著值班,真所謂強打精神。頭暈、頭疼、惡心、關節(jié)疼,渾身疲乏懶散,坐下便不想起來。——我真不知今日丁玲同志對我是一種什么印象。
上午8點半,我到她那兒,晚10點鐘回家來。先是看了兩次家,最末又管了一陣賬。
中午,丁與曹談起果戈理和蕭三來。她忽然叫著我的名字道:“徐光耀哇,一個人出國,出風頭,并不是什么大榮耀!那是趕對了勁兒,人家讓你去的。其實,作家出國,只有幾個作家注意。學生出國,也只有幾個學生注意。別人是并不怎樣注意的。所以,真正地為人民所景仰不忘,永遠記在心上,還是有幾本作品留給人民,留給后人!”
同樣的意思,我曾從陳淼那里聽過很多,在李納那兒也聽過,她是宣傳許久的了。
晚飯桌上,又提起朱東。她說,周立波曾親聽朱東講過,一年多在文研所的學習,什么也沒有學到。說罷,滿面沉郁,十分難過,10多分鐘不再發(fā)言。不難理解她的傷心壓抑!我給她說,第一學季總結會上,朱東曾說收獲很多的嘛!如他懂了形象等。她才慢慢吐一口氣,說:“有些人說話,真是叫人難得……”她又咽住,沉默了老半天。
這樣的話,多么讓她傷心啊!
后來她又問我好多問題。有父母沒有?家是否在北京?對后母也叫母親嗎?叫得出口嗎?殺過人沒有?過去有沒有過很大的煩惱?有沒有小的煩惱?——這有沒有過很大很大的煩惱,使我回答頗躊躇,思之,無以對。她也未深追,算了??墒?,她問我這一點的目的何在呢?
臨出來,她同我握手。說她回來時,我也許已經(jīng)到朝鮮去了。還叫我如愿下去,也可先下去。我想告訴她我在發(fā)瘧疾,但終于不曾開口。我想說句祝她一路平安或健康的話,也沒有說出來,就不聲不響地出來了。——我愿意在我身體強壯時,再有和她相處的機會。
丁玲同志現(xiàn)在已到蘇聯(lián)了,或者正在伊爾庫茨克吧。啊呀,那里的天氣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