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戰(zhàn)時語境下巴金的廣州書寫

◎胡雨婷 黃汶涵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1331）

在1937年8月至1938年10月間，日軍為了切斷華南戰(zhàn)略物資運輸入口，多次空襲廣州。從上海退居廣州的巴金經(jīng)歷了此次殘酷的廣州大轟炸，寫下了《在廣州》《廣州在轟炸中》《在轟炸中過的日子》等對日軍轟炸廣州城鎮(zhèn)以及日軍對中國人民的迫害有切實記錄的作品。本文將以現(xiàn)代報刊對廣州大轟炸的記載以及巴金作品中關于廣州大轟炸的書寫為基礎，來探究廣州大轟炸中以巴金為代表的文人書寫對抗日文學文化的積極意義。

一、日軍侵粵的歷史報道

自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發(fā)生后，日軍更加肆無忌憚地進攻中國上海、武漢、廣州等地?！犊涨皯K酷的廣州轟炸》一文把廣州定位為“我國南方的大都市，國際貿(mào)易的出入口，民主革命的策源地”。同時，廣州還作為當時中國接受國外對華抗戰(zhàn)物資支援的戰(zhàn)略重鎮(zhèn)，所以日軍決定把廣州作為攻入中國中心腹地的突破口。

1937年8月31日，日軍正式開始了對廣州的轟炸，許多作家的文章都對這一天有所記錄，如作家紅天的日記《敵機轟炸下的廣州》記載道：“八月卅一日早晨，敵機第一次來襲廣州，人們都從高射炮的聲音里驚醒過來?！庇秩缡锏摹犊找u下的廣州》：“自八月卅一日晨，日機初次來襲廣州后，直至目前止，可以說是天天來的?！钡谌哲娬睫Z炸之前，日軍就已經(jīng)埋伏在臺灣等地，《敵機轟炸下的廣州》中有記載：“敵人的飛機，在八月十八日，即開始向廣州騷擾，到了現(xiàn)在，仍然不斷的進擾，不過空襲的次數(shù)比較以前減少至最小了，每天只有一兩次。”由此可見，進攻廣州是日軍企圖侵略中國計劃中重要的一環(huán)，日軍對廣州虎視眈眈。

日軍對廣州長達14個月的恐怖轟炸，尤其是在1938年的五月和六月，日軍轟炸規(guī)模空前?！熬褪侨丝诜矫鎭碚f，廣州在這兩天來，也減少了十五分之一左右，他們都向四鄉(xiāng)跑去了”，轟炸擾亂了城市秩序，造成廣州市民的流亡。報紙《青城》披露敵人行徑，報道了日軍在六月間連續(xù)轟炸半個多月，在這半個多月里廣州死傷人數(shù)已超萬人。敵機所至之處充斥著罪惡與毀滅?！稄V州在轟炸中》對此有較為精確的記載：“五月二十八日起，敵機大規(guī)模地向廣州市區(qū)轟炸了，來的飛機最少是十二架，最多的時候是五十二架，擲的炸彈都是三百磅至五百磅的巨彈，每次投下的彈數(shù)最多的日子是一百二十個，每天來襲最少三次……五月二十八，二十九，每天死傷的人數(shù)是一千人以上，六月六日，死者一千二百，傷者簡直無法統(tǒng)計?！?/p>

在這14個月內(nèi)，日軍著重轟炸的是人口繁多的地區(qū)。為了破壞各種運輸渠道，日軍對廣州各鐵路展開了轟炸：“敵機狂炸漢粵電車（廣州三月二十九日導電）昨天（二十八）日機仍大發(fā)瘋狂，由晨迄午，敵機五十五架來犯，繼續(xù)向交通線投彈，共約投下六七十彈之多?！本用駞^(qū)內(nèi)，“最慘莫如東華西路復與街之彈，毀屋二十三間，炸死無辜市民，百多人，因該彈故向避難所轟炸，至避難民眾百余人俱遭慘死?！薄柏グ巳丈衔缇艜r至下午四時，敵機七十余架，狂炸廣州各市區(qū)，計投射一把五十余枚，塌屋二百余間，被炸毀四百余間。”各文化場所也慘遭轟炸，當時的省立女子中學、大中中學、連東中學等都在四月下旬都遭受重創(chuàng)，《教育季刊（上海1925）》報道了當時嶺南大學的情況：“本校界內(nèi)，亦落三顆，一落嶺南墳場，一落魚塘，均爆炸?！?/p>

直至10月12日，日軍登入大亞灣，再進攻惠州，最終于10月29日控制了廣州及附近要地，廣州大轟炸結束。伴隨著廣州的淪陷，許多人紛紛逃往香港、桂林等地，《文藝陣地》就曾報道夏衍、巴金、《救亡日報》的編輯人員等等都在10月16日左右離開了廣州。

當時，許多文藝工作者從上海、武漢等地來到廣州繼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報紙編輯，夏衍繼續(xù)創(chuàng)辦《救亡日報》，靳以繼續(xù)出版《文叢》，同廣州人民一起抗戰(zhàn)。巴金于1938年3月來到廣州，并將和茅盾共同創(chuàng)辦的《烽火》遷往廣州，同時，他也在《大公報》《少年讀物》等報紙上發(fā)表自己創(chuàng)作的有關廣州大轟炸的書信散文，記錄了當時日軍的惡行。

二、巴金筆下的廣州書寫

在城市基礎建設方面，巴金記錄了日軍轟炸后帶來的毀滅。日軍密集的轟炸造成民眾房屋的坍塌：“路上蓋著一層白灰。電線落在街心。房屋坍了好幾間……一座四層樓的大洋房被炸去了一半，屋頂完全坍下來，四層壓在三層上，三層壓在二層上，只剩了一個七歪八倒的空架子。此外就是磚塊?！薄斑@對面房屋也受到了炸彈的恩澤。玻璃震破了，堅實的窗架震斷了，樓板也落下幾塊。房里的陳設大都破碎了。好幾所房屋都被炸彈的威力掃空了?！比哲娹Z炸也毀壞了印刷廠，以致《烽火》等報刊常常延期，“以前有一家印局在六月六日的大轟炸后就關了門，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我四處探訊，才找到我的一部譯稿，那還是五月十日左右交去的。”

日軍轟炸更奪走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在廣州》記載了：“一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拾起自己的斷臂接在傷口上托著跑；一個坐在地上的母親只剩了半邊臉，手里還抱著她的無頭的嬰兒?！痹谌哲娒芗霓Z炸下，死亡隨處可見：“有一次警報來時我看見十幾個壯丁立在樹下，十分鐘以后在那里只剩下幾堆血肉。有一個早晨我在巷口的草地上徘徊，過了一刻鐘那里就躺著一個肚腸流出的垂死的平民?！边@些場景對巴金造成了直觀的沖擊。巴金在另一篇《在廣州》記錄了一位被炮彈轟炸到的人躺在地上，“臉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睜開，痛苦地望著我們的臉，那雙眼睛似乎看不清楚什么，眼珠轉動得極慢。忽然臉上起了一陣拘攣，眼皮動了一下，眼珠也略略轉動，嘴微微張開?！卑徒鸬挠H歷體驗增加了他的創(chuàng)傷記憶，他以寫實的文字真實再現(xiàn)了日軍殘酷的非人道主義的行為。

但死亡并不能磨滅人民的意志，巴金筆下仍然有一群為民族而奮斗的人。巴金始終關注著同在戰(zhàn)斗一線的人民，他指出：“你們應該記住這里還有幾十萬人，他們準備著勇敢地保衛(wèi)他們的家鄉(xiāng)。他們的命運倒是值得關心的。”“其實這些人的命運倒是更值得關心的?！卑徒鹫J為文人及政客需要關注個體生命的存亡，所以他在有關廣州大轟炸的書信散文中常常把身邊的民眾當作主角?！稄V州在轟炸中》中記敘了人民互幫互助的場景：有的人“自動地將自己的家屋用具獻出作為一些老弱同胞的避難處”，也有“壯丁們也甘冒危險去挖掘炸毀的房屋，救出受傷的同胞”，民眾激情高漲，共渡危難，他們的愛國激情并沒有因頭頂上盤旋的敵機而削弱半分。《感想（二）——廣州》中有：“宣傳、募捐、參加救護工作、扶助難民……還有許多許多。年輕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都伸出手交出自己所有的東西?！薄对趶V州》中的一位乞丐更是產(chǎn)生了“只有在大家一顆心、共同對付敵人、把敵人趕走以后，大家才可以保全性命，過安寧日子”的覺悟。巴金用他樸實的文字真實再現(xiàn)了當時人民的守望相助。

巴金于1938年三月下旬到達廣州，彼時廣州人民已經(jīng)從最初的慌亂恐懼過渡到中期的坦然，在《在廣州》一文中記載：“那位衣冠整齊的居住者穿過了瓦礫堆，安閑地經(jīng)過破爛的樓梯，登上那間缺少一面墻壁的住房。一個人住在瓦礫堆里，還能夠如此從容，這的確是別處很少見的事?！痹S多廣州市民還會在空襲短暫停止后去喝茶聊天，甚至會去逛夜市。巴金對此評價道：“這里的居民不愛死，也不怕死?！痹趶V州人民鎮(zhèn)定不迫的心態(tài)影響下，巴金對中國抗戰(zhàn)也始終抱有著必勝的信念。

三、留粵文人的吶喊與希望

《創(chuàng)傷記憶：中國現(xiàn)代哲學的門檻》一書中曾提到：“傳統(tǒng)的情節(jié)記憶以國家觀念為體承擔著民族衰危外敵強凌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在哪里，救治也在哪里。”日軍暴力入侵下，國民黨軍隊不作為甚至是發(fā)難民財，人民承受著侵略，心理上渴望快速告別落后、孱弱。知識分子是社會群體的精神領袖，具有強烈的抗爭意識，所以在面對戰(zhàn)爭時，文人相較于普通人更加敏感，常表現(xiàn)出較強的民族救亡意識和號召力。

當時前往廣州的文人不僅有巴金，還有靳以、夏衍、林憾廬、馮沅君等人。他們都曾記錄下了自己的所見及所感，其作品無一例外都表現(xiàn)了抗戰(zhàn)必將勝利的希望。靳以在《殘殺之后》寫道：“我們只能在爭斗中求生存，從苦難里磨煉出不屈的意志。”此時和巴金一起奔走在廣州街頭主辦《救亡日報》的夏衍也表現(xiàn)他堅定的信念：“廣州還活著，脈搏還正確而有力地鼓動著，遍體鱗傷是不能致命的！”他從廣東民眾自覺的組織活動的行為中看到了希望：“滿街都是些被南國的太陽映赪了顏面的壯健的青年，歌聲，歡笑，襤褸的衣服，灼亮的眼睛，勝利的心情?！?/p>

除了文學作品，他們創(chuàng)辦的報紙刊物中也可見民族必勝的信念。靳以的《文叢》于1938年4月29日復刊，復刊詞中講述了刊物出版的艱辛，但他們依舊沒有放棄，并且認為死去的站上的軀體會變成種子發(fā)芽壯大。林憾廬作為《宇宙風》的主編，在第六十六期鼓勵讀者：“不要屈服，也無須失望頹喪，因為一個民族的共同意志，是任何外力所無法消滅，而一定會得到勝利的?！彼c陶亢德一起創(chuàng)辦的《見聞（廣州）》更要求：“紀實目睹耳聞身受事實，傳寫非常時代民族精神?！痹凇斗榛稹返牡谑诘膹涂I詞中巴金點明了此刊物創(chuàng)辦的目的：“想貢獻個人的微薄的力量為前方的忠勇的將士和后方的義憤的民眾盡一點‘吶喊助威’?！卑徒鸬任娜俗园l(fā)辦報，經(jīng)濟來源甚少，日軍的轟炸更加大了困難，所以報紙常常延后，但即使是面對戰(zhàn)火的騷擾、敵機的轟炸等極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他們依舊親歷親為地做好編輯工作。此時以巴金為代表的抗戰(zhàn)大后方的文人不僅僅再代表著個體，更是代表了整個民族，他們要為群眾發(fā)聲。不管是在廣州，還是在武漢、桂林，這些文人都未曾懼怕過敵人的炮火，他們堅守在戰(zhàn)爭的文化崗位，寫下了這些獨特的生命體驗凝聚成承載了國民記憶的文學作品。這些文學作品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的輿論方向，在潛移默化中對民眾輸入了反抗侵略的民族意識，帶動了民眾的抗戰(zhàn)熱情。

巴金相信中國的曙光就在眼前，《烽火》第十八期就告訴讀者：“就在炸彈和機關槍的威脅中我還看見未來的黎明的曙光。我相信黎明的新時代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有人都為了一個偉大的目標犧牲，這目標會把中國拯救的?！彼堑摹恫鍒D說明》：“死并不是終結……這里埋葬的不是死者。這些都是種子。等到春天再來時他們會開燦爛的花朵?！眰€體的死亡不是終極死亡，只要群體或民族沒有消失，群體的反抗終究會帶來希望。

(3)以你底見識,此刻想一定不為他們無端所惱?你千萬不可有他念,你底真誠與坦白,終有籠罩吾全芙蓉鎮(zhèn)之一日!

巴金通過和友人的書信來往緩解自己在轟炸中前行的恐懼，在這段黑暗威脅中友情給予了他莫大的力量：“是這溫暖給了我勇氣，使我能夠以平靜的心境經(jīng)歷了信中描寫了那些艱苦的日子?！币舱窃诹趾硰]、靳以等多位友人的投稿幫助下，巴金主編的《烽火》才得以重辦。在此之前，巴金已來過一次廣州，那段廣州之行讓他更了解了“朋友”這個名詞，他愿意“把我從太陽那里受到的熱放散出來”，愿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添一點點溫暖”。在《懷念魯迅》一文中巴金寫到在經(jīng)歷日軍大轟炸時他會常常想起民族的導師魯迅，他表明要繼承魯迅的遺志，要和中華兒女一起打倒日軍。在朋友和導師雙重指引下，巴金在上海、廣州、桂林等地積極地投身于抗戰(zhàn)反侵略的文化活動中，為了拿到《烽火》的稿件他甚至最后一日才退出廣州，正是因為這種不怕死精神指引他不斷發(fā)出革命的號召，其堅決的抗戰(zhàn)之心讓他的“人生之花”開得更加絢爛。

四、結語

廣州這座城市不僅是樓房與街道等空間層面的呈現(xiàn)，還是歷史傳承與文化書寫構成的組合體。日軍的大轟炸帶給大后方作家的記憶被真實地記錄下來，他們的文字記錄了一個國家的災難史，承載著全國人民的苦難回憶。這些記錄著文人生命體驗的文學作品，為抗戰(zhàn)歷史研究提供了翔實的史料，一定程度上廣州地域文化有所挖掘，為廣州大轟炸的文學書寫提供了積極意義。

注釋：

①《解放》，1938年第42期。

②《抗戰(zhàn)（上海）》，1938年第27期。

③《宇宙風》，1937年第55期。

④⑤⑧《宇宙風》，1938年第66期。

⑥??《茶陽月刊》，1937年第2卷第6期。

⑦⑨《少年時事讀本》，1938年第1卷第1期。

⑩《南強》，1938年第1卷第11期。

???《少年讀物》，1938年第1卷第3期。

???《烽火》，1938年第18期。

?《烽火》，1938年第13期。

??《見聞（廣州）》，1938年第4期。

?《宇宙風·乙刊》，193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