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陳島的60年：以青春之力煥“青春之島”

● 張肇祺 張?zhí)煊?/p>

浙江臺州，椒江口東南52公里，由上、下大陳等數(shù)十個島嶼和海礁組成的大陳島，如一串明珠落在浩瀚東海之上。60多年前，島上密布戰(zhàn)爭的陰云，1.8萬名居民遷至臺灣，背井離鄉(xiāng)的酸楚至今仍是縈繞在臺海的一抹鄉(xiāng)愁；而今，這里又被稱為“青春之島”，數(shù)百名年輕人在滿目瘡痍中扛起了建設大旗，以熱血和汗水換來了這片島嶼的新生。

小小的大陳島，集聚了太多歷史的悲歡離合，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風雨滄桑。

“墾荒精神”凝豐碑

大陳島北通蘇滬，南望臺海，是我國東南沿海的一處戰(zhàn)略要地。在激蕩不絕的歷史波濤中，大陳島見證了一段段海疆傳奇，但其最為矚目的篇章，書寫于最近的60多年時光中。

1955年1月18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發(fā)動首次海陸空三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對盤踞在一江山島的國民黨軍隊發(fā)起登陸打擊。解放一江山島戰(zhàn)役的勝利，改變了東南沿海的斗爭形勢。

史料記載，國民黨當局在敗退前，下令將大陳島的1.8萬名居民遷至臺灣。同時實行“焦土戰(zhàn)略”，對島上各類坑道、掩體實施爆破，并大量燒毀民房、設施，這就是震驚中外的“大陳撤退”。

經(jīng)歷了那場浩劫的大陳島，在此后的一年時間里幾乎都是安安靜靜的。直到一群熱血青年的出現(xiàn)，讓這里重新熱鬧了起來。

1955年底，時任共青團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胡耀邦聽聞大陳島“人去島空”的現(xiàn)狀后，提議組織一支青年墾荒隊，在大陳島解放一周年之際登島建設。當時大陳島由溫州管轄，當?shù)厍嗄攴e極響應，一支200多人的志愿墾荒隊伍很快組建了起來。

“敵人破壞，我們建設?！贝蠹覄傞_始滿懷信心，決定要讓這里重獲新生。按墾荒隊員設想，這里將是“花果滿山、樹木蔥郁、羊叫、豬叫、牛叫、雞叫，一個熱熱鬧鬧的海上明珠”。然而，島上艱苦的條件卻讓墾荒隊員始料未及。大陳島孤懸海外，淡水補給受限，還面臨臺風的襲擾，更危險的是島上密布地雷。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讓很多人膽戰(zhàn)心驚。

甚至年輕本身也成為了一種挑戰(zhàn)。墾荒隊長王宗楣回憶，當時墾荒隊員平均年齡只有18歲，還有很多人從小生長在城市，不熟悉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初來島上時發(fā)生了不少糗事。據(jù)墾荒隊員回憶，他們有些人把剛長出來的禾苗當野草除掉，養(yǎng)殖的兔子也死了大半。后來，墾荒隊員虛心向大陳島上的移民學習經(jīng)驗，開辟菜園，種植果樹，還建起養(yǎng)牛廠、養(yǎng)兔廠，逐漸在大陳島站穩(wěn)了腳跟。

每天面朝大海的墾荒隊員意識到，大陳島要復蘇，離不開漁業(yè)生產(chǎn)。他們成立了漁業(yè)隊，修好了被國民黨軍隊破壞的幾十條小船，又攢下工資集資建造了機帆船。風浪咆哮，船身搖晃，濃烈的魚腥味和機油味……很多人剛出海時，被折騰得“連肚子里的蛔蟲都吐了出來”。但這些無畏的年輕人最終咬緊牙關堅持下來，在廣闊海洋里乘風破浪?！拔乙郧皼]捕過魚，第一次上手，又有浪又有魚，特別興奮?！眽ɑ年爢T張其元回憶道。

戰(zhàn)天斗海，以島為家。1956年到1960年，溫州、臺州兩地總計有467名青年上島支援建設。在他們的努力下，曾經(jīng)滿目瘡痍的“死亡之島”變成了充滿希望的“青春之島”。

2000年，巍峨莊嚴的大陳島墾荒紀念碑落成。墾荒紀念碑的碑名由解放一江山島戰(zhàn)役的前線總指揮張愛萍將軍題寫，碑的另一面鐫刻著胡耀邦同志的手跡“艱苦創(chuàng)業(yè)，奮發(fā)圖強”。激情燃燒的歲月中形成的大陳島墾荒精神，真正凝結(jié)成了一座豐碑。

兩岸鄉(xiāng)情在這里交匯

下大陳島東海岸，陡峭的巖壁旁有一石亭，名為“思歸亭”。亭柱上有一副楹聯(lián)——“望海覓巖云曾聽波濤澎湃，飄蓬歸故里來尋根本枝蔓?！?/p>

顏阿嬤居住的花蓮大陳一村，村口有面巨大的彩繪墻壁。從早年在大陳島時的趕海捕魚、祭祀神明，到抵達臺灣后的勤懇謀生、因襲舊俗……一幅幅壁畫生動勾勒出大陳人幾十年來的生活圖景。

當年，大陳島居民遷徙至臺灣后，被安置在臺北、宜蘭、花蓮等12個縣市的35個“大陳新村”。如今，大多數(shù)大陳人已經(jīng)搬出了早期的聚落，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陰暗潮濕的鐵皮屋相繼被拆除，從新建起的高層公寓中難覓過去的印跡。但仍有一些線索揭示著這里與大陸的親緣關系，比如附近生意興隆的浙江年糕店——那是大陳人無法割舍的家鄉(xiāng)味道。

“這幾十年來，我們過得也很辛苦?！鳖伆哒f，她年輕時靠給人做雜活勉強維持生計，男人們則出海捕魚。然而臺灣周邊海域的魚類與大陳島并不相同，光靠捕魚難以為生。后來很多人去當了船員，她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據(jù)統(tǒng)計，上世紀60年代，有3000多名大陳臺胞擔任船員，約占當時全臺船員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而伴隨著海員的“跳船潮”，也有很多大陳人后來選擇到國外打拼，在更廣闊的世界留下了足跡。

“遷臺的大陳人歷經(jīng)數(shù)代，已經(jīng)深深融入臺灣社會。但如今的臺灣依然活躍著不少同鄉(xiāng)會團體，這些大陳人的后代會定期組織活動，他們也是兩岸交流的積極參與者?！睆B門大學臺灣研究院助理教授王玉國介紹。

兩岸恢復交往后，不少大陳臺胞都曾帶著子女回到大陳島上祭祖尋根。顏阿嬤和丈夫記得，兩岸通航后，一家人從基隆坐船到了海門鎮(zhèn)，又換乘船只直抵大陳島，非常方便。他們口中的海門鎮(zhèn)，就是如今的椒江區(qū)。顏阿嬤原來的家在下大陳島的西咀頭，村后的山巒與岸邊的礁石依然是當年的模樣，見證著一代又一代大陳人接力建設家鄉(xiāng)。

梅花灣是當年大陳人遷臺時的主要登船點之一。如今，岸邊的大陳島臺胞文史館保存著詳細記錄這段特殊歷史的史料。在這座地板已吱吱作響的三層小樓中，參觀者可以了解大陳人在各個時期的歷史記憶。

臺胞文史館旁側(cè)，大陳百貨超市的招牌十分矚目。店主繆友春年近60歲，他的外公1959年從海門鎮(zhèn)遷至大陳島，到了他已經(jīng)算是大陳第三代人了。他說，過去的大陳島“走路高低不平、夜里電燈不明、急事電話不靈、遇風航船長停”，而這些年來，他和家人親眼見到了島上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們都是大陳島上的堅守者！”

“遷臺時期的戰(zhàn)火紛飛、滿目瘡痍，與墾荒時期的篳路藍縷、日新月異，兩岸的大陳人有著不同的集體記憶?！蓖跤駠f，“以不同時代、不同世代對大陳島的鄉(xiāng)情為連接，對于我們理解這座島嶼或許會有新的啟發(fā)?！?/p>

“東海明珠”踏上共同富裕路

“艱苦創(chuàng)業(yè)，奮發(fā)圖強，無私奉獻，開拓創(chuàng)新。”經(jīng)歷一甲子風云積淀而成的大陳島墾荒精神，已經(jīng)熔鑄于海島的每一個角落。

大陳島的周圍海域是東海著名漁場。據(jù)島上漁民介紹，過去每逢魚汛，有數(shù)萬漁民和六七千條漁船聚集在漁場捕撈作業(yè)，海面上熱鬧非凡。如今，大陳漁民開展規(guī)?；B(yǎng)殖，實現(xiàn)了從“吃?！钡健梆B(yǎng)海”的轉(zhuǎn)變。海面上不時可以看到成片的漁排，這是大陳島在全國首創(chuàng)的大型銅圍網(wǎng)養(yǎng)殖大黃魚技術。目前大陳島可養(yǎng)殖大黃魚600萬尾，年產(chǎn)量達3000噸，年產(chǎn)值3億元左右。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漁民選擇上岸定居，大陳島也在嘗試將漁業(yè)和旅游業(yè)結(jié)合發(fā)展。過去的地理劣勢，成了親近自然的獨特優(yōu)勢，厚重滄桑的戰(zhàn)爭遺跡、壯闊絕美的海島風光，讓更多人關注大陳島。

距思歸亭不遠處，有“東海第一大盆景”之稱的甲午巖巍峨聳立。兩塊海蝕柱若神斧劈成的兩塊巨屏，屹立在東海的茫茫波濤之中。岸邊的山崖上，透明玻璃棧道凌空而建，踏上去，耳邊是呼嘯的海風，腳下是咆哮的海浪，眼前是直插云霄的巖柱，令人心神搖蕩。

浪通門，見證大陳島的另一個傳奇。1997年，大陳島附近海面受強臺風影響，掀起了高達36米的巨浪，將此處的堤壩拍成了碎石。為了紀念這次巨浪，一座銀白色的浪花形雕塑被建在石灘旁，已然是又一處熱門“打卡地”。

客運碼頭與景區(qū)附近的游客中心已經(jīng)建成開放，環(huán)島巴士的運行讓更多游客有機會深入島上的各個角落觀光探秘。不少荒廢的老屋被重新加固裝修，成為頗受歡迎的精品民宿。

隨著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涌來海島打拼創(chuàng)業(yè)。在各種旅游攻略頻頻提到的“廿九海貍”餐廳，清蒸大陳黃魚的招牌掛在顯眼位置。80后老板鐘威自豪地說：“我們的大陳黃魚點單率最高，每一條都有我小臂這么長！”2017年，他花了8個月從一片破舊老房中整修出這個音樂餐廳，隨著大陳島紅色旅游日益紅火，餐廳生意也日漸興隆。這幾年，海島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鐘威還在餐廳旁開了家奶茶店，最近他一門心思撲在新產(chǎn)品的開發(fā)上。

繆友春說，近幾年超市接待的外地游客越來越多，2020年營業(yè)額達到十幾萬元。如今，他與老伴又把自家的臨街倉庫改造成了一家特色餐廳。對于大陳島的明天，繆友春充滿期待。

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何懼表示，浙江是探索實現(xiàn)共同富裕道路的“探路者”，共同富裕不僅是物質(zhì)生活上的富裕，也是精神生活上的富裕。盡管我們?nèi)缃窀鞣矫鏃l件要遠優(yōu)于當年，但毋庸置疑，“艱苦創(chuàng)業(yè)，奮發(fā)圖強，無私奉獻，開拓創(chuàng)新”的大陳島墾荒精神，仍然可以為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偉大目標提供強大的精神動力。

夜幕下的大陳島格外溫柔。老街兩旁，木窗、灰瓦、石頭墻依舊保留著古拙的模樣，見證了60多年間，一座島嶼如何從昔日的一片焦土，變成今日充滿活力的“東海明珠”。

海風輕拂，燈火悠悠，滄桑世事賦予了大陳島獨特的氣質(zhì)。而人們有理由相信，這座海島的傳奇故事，在共同富裕的路上，仍會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