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一問
那是一截被生活凍傷的歲月。就像一截早年被寒冬凍殘的手指,你不可能把它鋸掉。它連著你的靈與肉。它會在潮濕的歲月中撥弄你命運的卦筒。它在北風呼嘯的老屋里儲藏著,就像用頭發(fā)捂住的,眼睛不宜看到的那部分。
關于老屋最鮮明的記憶,就是被凍得發(fā)紫的一個個寒冬,倔強地活著的一家人的日子。那些記憶全鎖在老屋里,我能輕而易舉地讀出幾個章節(jié)來,觸摸到最痛人心的細節(jié)。
其實我早已把它從腦子里抹掉了,曾經(jīng)用最狠的力一次性抹過!可是,那屋子卻頑強地不肯低頭,它在百年孤獨中把孤獨享受得如此富有經(jīng)驗。它盡管已經(jīng)塌得千瘡百孔,面目猙獰,可它就是不倒!就像一個人,已經(jīng)窮困潦倒到瀕死的地步,他還拄著孤獨,支撐著自己的靈魂,不至于在絕望的肉體倒下時,成為游魂野鬼,而失去最后的體面。
我曾在一個三九天里,把老屋兩個門同時打開,讓滿屋的煤煙粉塵并不心甘情愿地慢騰騰地散去。被煤塵烏煙控制的屋里,頓時成為三九冷空氣的天下。三九天像終于得逞似的,剝奪了所有的暖氣,還挑撥著屋子里的緊張不睦的氣氛,嗆得不斷喘息的母親趕緊分發(fā)爛衣破襖。我們個個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與煤煙融為一體,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舉動充滿原始的熱切與固執(zhí),而且還顯得多余——我們兄弟姊妹們好像從來就沒有在這屋里感冒過!我們就像這屋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絲灰縫,哪怕在煤煙狂暴地塞滿每一寸空間時,都不會被嗆到哪怕咳嗽一聲!我們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適應性,就像魚兒進了水,永遠都不存在被淹死的可能。只有母親,像曠野里北風中一頭拉車的老牛,遙遠的路耗盡了她曾經(jīng)提煉到純青的韌性,她弱不禁風的狀態(tài),行將倒下卻又頑強前行的樣子,令我們畏懼心寒。假如房子倒了,我們并不害怕,但假如母親病了,卻是我們?nèi)覠o法承受的。
那時,全家人經(jīng)常圍著火爐,熱切地期待著母親的玉米煮疙瘩飯在老屋里的舊磚頭灶臺上做好,然后我們會毫無怨言地就著母親腌制成的根本不用刀切的白菜幫子,在兩廂情愿的情況下,完成對等的最幸福的時刻。
煤煙散盡以后,煤泥成了下一步關注的焦點。整個一冬,它們兄妹主宰著這間屋子的命運。我們?nèi)魏稳说娜魏螒B(tài)度,都會引起它們消極怠工甚至罷工的結(jié)果。母親總是十分小心地伺候著,煤泥才接受熱烘烘的殷勤,露出被恭維好的那一小部分?;鹕耍⒉恢敝?。它習慣性地用一點一滴浸濕的方法悠悠地燃燒,從來都不會燎原般熱烈,也從沒有過像毀滅原上草那樣的歡快與愉悅!母親看看圍著的一圈饑餓的孩子們,無奈地小心抱怨著,這火,什么破火,燒什么都不打鍋!父親便一氣之下轉(zhuǎn)身走了,母親渾然不覺,依舊不停地用爐絲撩撥著鍋底不爭氣的火。她埋怨著濕泥,其實更是埋怨那不爭氣的像濕泥一樣的日子。無可奈何的是每一寸努力的無效,最后,經(jīng)過長期的抗爭,母親與灶火、房子、日子,都由對峙轉(zhuǎn)向了妥協(xié),同時她便也與自己妥協(xié)了。
而母親的妥協(xié),讓家里唯一的熱源也冷卻了下來,一家人各自在墻角、炕邊、門框以及院子里孤獨地麻木地待著,七口人的腦子就這樣待著,不轉(zhuǎn),或者如風車一樣閑轉(zhuǎn),而不產(chǎn)生一點能量。我待過一陣后,便在碼得山一樣的柴堆里撿一些小木頭給母親加火,但呼嚕呼嚕的火如同得了肺炎的老人,吭哧吭哧喘氣,卻不打鍋,一頓飯往往得做上幾個小時,而母親就得站幾個小時,我們便圍著幾個小時。在時間沒有一點用處的人生季節(jié)里,冬天的一日三餐是我記憶中一天之內(nèi)最偉大、最重要、最有希望與激情的工作。
我們家有兩口灶,一個燒煤泥,一個燒柴火。煤泥雖然刁鉆,卻是我們走貴人的門子才抬進來的,它就像農(nóng)家的兒子一樣,處于珍貴的地位,它是無聊日常中稀貴的寵物,是庸碌的生活里沒有希望的依靠,是最遙遠的模糊了輪廓的信仰。而柴火,就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它在一家絕望的時候,用身體突然燃起一堆希望之火,救一家人于危難之間,然后,轉(zhuǎn)轉(zhuǎn)身就猶豫著嫁人了。它竟是大雨中始終不閉的野花,使路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與憐憫般的欲望,從而從洪荒中長出一只拉你的巨手。煤泥與柴火撐著老屋與母親一遠一近的夢想。
吃完飯,這個屋里立即失去生氣,上學的上學,打柴的打柴,剩下母親在冷得難以伸手的屋子里收拾簡單的十來副碗筷,鍋臺擦得錚光閃亮以后,她一個人坐在只有一張炕席的土炕上縫補永遠也補不完整的孩子們的破衣、爛襪、爛鞋幫。窮孩子是多么耗費衣服!母親無奈地抱怨。永遠補不住的寒冷,被風輕易尋到屋里最細小的縫隙侵害著她的身體,使她永遠地蒼白多病,而且不??人?。這種蒼白的勞作,卻是母親最難度過的那段歲月里自認最有價值的。她等著孩子們的長大,但這長大又意味著什么?她說,那就解脫了。多年以后,孩子們都長大了,母親陡然間衰老到生命的盡頭,我才明白她的話,我感到徹骨的冷!
我作為長子,瘋狂地用一冬天的時間為家里打柴,每冬都堆滿院子,又碼到街頭、墻邊,鄰居們曾對此十分羨慕。但那被人恭維的柴堆,卻永遠燒不暖這間沒有良心的屋子!
后來我細細觀察那房子,說北房,它有北窗,說南房,它有南窗,南門北門相對通透,且朝南有一堵高大的墻,離南門丈余,一年里總是會把太陽遮住,因此屋里四季都是冷冰冰的。這屋子據(jù)說曾是以前村里人議事的所在。哦,我明白了,這房子意味著議事的結(jié)局。當關上南門時,事情便從北門牽頭,當關上北門,人們便從南門悄悄溜了,兩扇門都有各自獨立的鎖,永遠不會只有一把鎖!所以,聽老人說,這里發(fā)生過的那些議論從來沒有個結(jié)果。仿佛這屋子的存在,就是把所有的事揉成麻卻不搓成繩!這屋子像是把全村的冷都搬到了我家,集中囤積,因而全村人誰家孩子嫌冷,家長便說,看看人家魏家多冷,難道我們比他家更冷嗎?孩子們便不吱聲了。我的同伴們也常說,想想你家都冷得發(fā)抖,別說住進去了!我家老屋的存在,成為別人生活燃起希望的存在,在村里也算價值非凡了。
因為家里人口多,冬天時我住在外間,兩個門,四個窗戶,無火,我在一扇門板上躺下,吸鐵般的冷從下面侵襲著我的身體,鉆心地冷,不敢脫掉衣服,蓋上一條棉花已扯成條條縷縷、千補萬衲的舊被子,再蓋上麻袋、舊衣服,不敢翻身,一個姿勢睡到天亮,我一骨碌翻下床來,自豪地想,我比三九更硬!直到春天來了,我渾身沒有一處凍傷,長大以后才知道,它凍傷了我年輕的記憶,使我在夏天想到冬天時一樣會發(fā)抖。
圍著火爐,我常常無心去上學,只想無限地咀嚼人生,就像牛羊反芻食物。有時一起念頭,就被萬千只手捻滅了。只想如何把自己烤暖,把家里烤暖,把沒良心的房子烤回良心!把凍傷的日子烤到正常。那時不懂,已經(jīng)凍傷的日子,是永遠烤不正常的。
我很懂事,是父母最好的幫手。在我的內(nèi)心里,使家成為人待的地方,而盡一點點無關緊要的努力是應該的,必須的。母親身體不適,我便替她做飯,那些窮人家的飯品,面菜二八分成的“熥面”,一九分的“菜飯”,硬飯“玉米窩頭”,高粱面“擦圪蚪”,玉米面“煮疙瘩”,一年一回的包皮搟面、餃子,我都會做;洗衣、小縫小補,做起來也像女孩一樣麻利。我做這些事情,并非有高尚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在忙碌中,把孤獨無望的時間消耗掉,然后躺倒,讓自己消失在夢中。所以,麻木與不求上進,也是窮人家孩子的通??!看似忙不停手的勤勞,卻是毫無追求的失去生活目標的蠻動。窮人的意志,也不是完全靠得住的。真正的窮孩子很難成就什么,失敗者,在窮人家都能找到它最初的鋪墊。
我在那堵南面的高墻下,為父親拉了近二十年的風箱。他用一個鐵皮圍成的小爐鍛打釘鐵鍋的小鉚釘,他用半生替人補著漏水的鍋,卻沒有補住自己漏雨的房頂。他在那堵凍得讓人鼻涕橫流的高墻下,把自己這個高大的男人凍成了可憐的風中秸稈,也把我凍成了他寒酸的借口!當我開口叫冷的時候,他總會更冷地看著我,使我在更冷的父親的心里凍沒了放棄的念頭。我像一部肉制的電動機一樣,孤獨麻木地運轉(zhuǎn)著,也不用多喂我一點額外的口糧。父親的青壯年被消磨殆盡的時候,他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窮人。我成了他真正的兒子。
當一個無法求變的窮人走到一定年頭,他們一定會成為行走著的沒有靈魂的肉體。他們的靈魂早已隨慘淡的生活流失到慣常的風雨中去了。
現(xiàn)在前后門都沒了,東南西北的風都灌進去,吹散了還有翅膀的守望者,風干的是那些曾經(jīng)艱澀的、刺激眼睛流淚的潮濕,與呼吸到深入肺部的引發(fā)肺炎的塵煙;而歲月卻狠狠地堿蝕進磚頭里、灰縫里、地下的每一粒生活的塵埃里。把堅硬堿蝕到粉碎!保存了所有關于家的故事碎片。
上學是我對老屋的一時逃避。我試著遠離那段凍傷結(jié)痂的部分,也試著切斷我常常忍不住去撓病痂的惡習。我后來才知道,人是非常想揭自己的傷疤的。在潛意識里,也更好奇關心別人的那些不堪的部分。比如我老屋的冷,成為我一時自卑的傷口。本來我自己已經(jīng)日日被那傷口錐心,別人一“關心”,我會更疼些。
上學是另一種激情。其實我們并不讀書,而只鉆研勞動。學校也并不給讀書發(fā)獎,卻只給勞動發(fā)大獎。當我們精熟勞動的各種技巧時,更精通給勞動造型。不用讀書的學校,是我們最開心的游戲場。我們隨趕車的、挑糞的、各路田野的勞動者們,學會了高粱地里流里流氣的葷曲兒,傳播閑話、流言、小道消息,學會了找別人的嘴漏,甚至還去告發(fā),因而引發(fā)一番爭斗或拉幫結(jié)伙。當然,也學就了勤勞。
那時的雪像惡毒的巫婆,專與窮人家的孩子們過不去。你要上個學,一兩尺的雪就會在夜間封住上學的路。像約好了似的,給你留下大片勞動的作業(yè)。干完家里的,就干學校的,沒有分派的就是義務的。
忘記那時學沒學過“雪上加霜”這個詞。我家冬天晚上常不吃飯,只分喝一碗玉米粥,就算睡一覺也不夠消化。可是,你要上學,就得自己拿鍬開路;不然你就得把不穿襪子與棉鞋的腳踏入二尺多深的雪中,立即被冰冷澆鑄。開路,你會饑腸轆轆,胃火燒心;踏雪,雪化成水會滲進腳底,刺骨的冷從腳掌鉆進骨髓,很快就直達全身。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對這樣的人生考驗沒有足夠的準備,卻承受了生活最多的淬火。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度過冰冷的歲月的,自己的體驗又猝不及防,好在我無知,無知使我無畏!當西北風要榨干我瘦小軀體里的那點熱時,生命所爆發(fā)出來的去往遠方的熱量,最終支持我奔跑到神圣的學校。我知道,去到學校,是一場與雪硬對硬的“雪戰(zhàn)”。我背著爛書包,來不及放下,就加入了掃雪的戰(zhàn)場。胃里沒有一點食物的我,將從清晨五點與雪奮戰(zhàn)到八點或八點半,才能空著肚子回家。在精神戰(zhàn)勝物質(zhì)的年代里,人是不會餓壞的??嗍枪鈽s的,享受是可恥的。所以,每個人都嘗到了那個年齡、那個時代的終極樂趣——與天地斗,其樂無窮!盡管他的知識還在零度,他的精神卻已經(jīng)沸騰到了一百二十度。這是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的,真實的、激情燃燒的自己。
當我們踏著一冬不會消融,又反復被新雪覆蓋的積雪去到學校時,教室里時常無火。本來頭一晚放學時是封了火的,但那薄薄的一層火紅,禁不住一夜的寒流奔襲和滿地厚雪的壓榨,這僅有的一粒紅終被吞沒了。爐火到底沒有人生命里被點燃的熱血更耐冷、更耐耗、更有生命力!我們把各自從家?guī)淼母捎衩仔緝?、柳枝、柴火,還有五六十個小孩滾燙的紅心統(tǒng)統(tǒng)填入爐膛,火苗燃起來了,我們趕緊加上一些凍得像石頭般的煤泥,那些煤泥一點點被火加熱,再吸收數(shù)倍于自身的來自人的熱量,那火苗才終于沒有熄滅。最終,星星之火終于變成一團熱烈的光把教室照得賊亮,那亮光被一百多只眼睛轉(zhuǎn)載、放大,教室便溫暖如春了。我現(xiàn)在想起那時的我們是多么的偉大,真是少年的中國,血氣的天下,一次次用幼小的熱血戰(zhàn)勝了無比堅硬的隆冬!
由于過早地、過量地燃燒,成年后的我們多以普通人的姿態(tài)度過了壯年??墒悄巧倌甑臓t火,一直熊熊在生命的各個季節(jié)里,沒有把平淡過成卑微,也沒有拿卑微去支撐卑賤,更沒有一個人活得卑鄙!
因為,我們的生命底色上,始終有一團燃燒自己的火。
當一個人沒有戰(zhàn)勝什么的欲望時,就像被撕開了的荒野,令野草隨便瘋長。老屋,就讓它盡管地冷吧,西北風,就讓它盡管地灌吧,反正沒有了遮擋,那些寒流冷風也就存在不住了。因為它沒有了懲罰的對象和耐寒的對手。我終于站在老屋中與寂寞寒徹對峙。我有的是時間,看誰耗過誰!我發(fā)現(xiàn),當我以這樣的姿態(tài)生存時,時間就沒有了意義。我家的人也都在與寂寞寒徹對耗。或墻根或墻尾,或門里或門外,各自為陣,享受孤獨。我猶喜歡一個人耗,似乎見不得別人耗。讓那罪過獨享一樣。他們在屋里耗,我就去到院里,他們?nèi)サ皆豪?,我就躲進豬圈羊圈里去耗。
在沒有陽光的豬圈羊圈里,豬羊只吃不長,它們在用生命與陰濕寒冷對抗。它們把吃進去的淺薄的能量都對抗了寒冷,當然沒有剩余的熱量付給生命的生長。所以它們雖然個小體瘦,但,老態(tài)龍鐘!
我于是不平地站起來,說,你們?yōu)槭裁匆獙W你們主人的樣子?這是諷刺,是嘲笑!我想拿一根棍子去擊打它們,當拿起來又下不了手,打它們不是抽我自己與家人嗎?它們的不成長、不豐滿,不是因為我們嗎?有鄰居來看我家的豬、羊,都笑話它們?yōu)槭裁床婚L膘,卻老長年齡,看著老了,卻遲遲出不了圈。我便不高興,這能怨它們嗎?讓你在這圈里試試!可我沒說出來,只在心里大聲嚷嚷,完了,我喂它們,它們一個個餓民似的撲向草,撲向清湯寡水的食槽,拼命地嚼,拼命地喝,然后把肚皮吸得滾圓,把身架襯托得更加干癟不堪,簡直是精瘦如柴!我無可奈何,萬木蕭條的冬天,我上哪里給你們弄肥草去?你們居然不吃干草,哪里有個畜生的樣子!不爭氣的東西!后來,我走了,賭氣躲開它們。一會兒又忍不住來陪它們,它們對于孤獨的經(jīng)驗遠在人類之上。它們以為我來喂它們,一個個叫著撲向我,羊把套繩繃得直如弓弦。豬卻瘋狂地三番五次地撲到圈墻上頭,嗷嗷地叫,慘淡地叫,沒命地叫,似乎要用叫來威脅我,罵我,甚至嘲弄我!它們想以此換得豐盛的希望??晌抑皇枪陋毜卣驹谀抢?,無計可施。它們折騰半天,沒了勁頭,絕了希望,又胡亂躁動一陣,就漸漸恢復了寂寞的平靜。這時候,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但我并沒像它們畜生那樣,把饑餓渲染到瘋狂,不就是餓嗎,忍一陣就過去了,鬧那么夸張干什么?
看著看著上午就過去了,想著想著下午也過去了,夜幕降臨,我還站在那里,用孤獨陪伴孤獨。所以我想,孤獨也需要培養(yǎng),就像圈里的豬和羊,孤獨久了,才能享受孤獨,那是一種無聊的本事、放任的堅持、卑微的倔強,這不是誰都可以享受的!
有時,我盡量躲在老屋里,經(jīng)??粗@張用門扇支起的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有幾天,我在床上睡到天亮,不想起,又睡到太陽從另一家的窗戶上越過,反正在老屋里還沒見太陽升起,我就可以不用起床。直到后來,姐姐帶了我的幾個女同學靠近我的床邊,我羞澀萬分,趕緊把頭蒙住,盡量不讓她們看到我,就這樣以為鉆進地縫里,卻能聽到女生們快活的充滿比喻的說話聲和浪漫主義的笑聲。我全然清醒過來,覺得陽光照進了被窩,讓她們看到了我不堪的一切,我頓時淚流滿面,被子被打濕了一片!那淚水如同鉆進我身體多年的潮濕,與我的身體糾結(jié)在一起,有一種病態(tài)的體味。
我曾經(jīng)好好地干過,即便眼下也正在勤勞、節(jié)儉、創(chuàng)造,但那碼得如山的柴草,瘦癟而不成器的豬羊,漏風又漏雨的老屋,不能換來我做人的榮光。就如豬羊,人們吃著它們的肉,卻沒人知道也不必知道它們的一生在想什么,靈魂經(jīng)歷過什么,或它們有沒有靈魂,除了不顧羞恥地活著,是否就只剩下潦草的死亡。
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過不起年。與往常的這個時候一樣,一家人希望的目光都撲向了豬羊。羊,很瘦,是賣不出去的,它換不來我們跨節(jié)的那座橋。可是,沒有這座橋,我們跨不過這個冬天。一個人的生命多么需要另一個生命幫他度過自己的冬天。
于是,父親就盯上了豬。
豬是雌豬,又是老豬,曾經(jīng)生過幾窩豬娃,每次都是它讓家里度過了饑荒。今年它懷不上了,母親很悲傷,還流了淚。父親盤算,如果殺掉這頭將近二百斤的豬,能賣一百多塊錢。母親用弱不禁風的聲音表示“堅決”反對,她說她舍不得,誰也不準傷害它。
那這年咋過?父親犯難了,錢債,糧債,人情債如何還上?
聽說生產(chǎn)隊收豬,母親說,就賣給生產(chǎn)隊吧,放它一馬,她喃喃地說,它是怎樣才度過這冰冷的冬天,身上還有道一尺多的凍傷……還未全部結(jié)痂!
比殺掉它少賣幾十元,但母親說,少這幾個錢,它就能活著!全家沒有人表示異議。雖然幾十元是那個時代的“巨款”!
就這樣,豬躲過了它生命中的一個冬天。
這道亮光,使老屋溫暖了許多,背離了慣常,似乎我們也翻過了冬天。記得那個年,過得并不恓惶。
不久,我們搬離老屋。一家人再沒有聚在一起,我們各自帶著命中的冬天走向自己的人生。關于母親,關于老屋,還有那頭被賣掉的豬,成為我們?nèi)松懈髯缘纳脚c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