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韌
我的第一位音樂老師姓陳,是剛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年輕姑娘。圓圓的蘋果臉,亮眼睛,人挺苗條,常穿一件嫩綠色的毛衣。她走進音樂教室,微笑著,宛如春天走了進來。她教我們畫五線譜里的“蝸?!狈?、“蝌蚪”符號,畫著玩而已,不測驗。我們跟著她的琴聲唱哆來咪發(fā)嗦,也是玩。更快活的是跟著她大聲唱:“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穿上綠衣”或者“驢子走進樹林里,要跟布谷比本領(lǐng)”。這些歌保存在我的記憶里,至今仍能完整唱出來。她教的時間不長,后來的音樂老師,我反倒不記得了。
小學的美術(shù)老師是個老頭,我們知道他叫王成。有一天看到教研室黑板上寫著“王成有事,請假半日”,小孩們大約覺得這話有趣,念叨來念叨去,就記住了。他也會講一些知識,近大遠小、三原色,但他最有成效的,也是讓我們最感興趣的教學方式,是布置美術(shù)日記。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每天必須畫點東西,畫就行,畫不好也不要緊。一間房子,一只鳥,一顆糖,一頂帽子,一棵樹……我畫的經(jīng)常是《格林童話》里的人物和小貓小狗之類;我同桌的日記,連同課本的空白處,則畫著各種青蛙,蹲的、跳的、捉蟲的,要不就是英雄人物。他的父親是有名的國畫家,曾送給我們班一張北海公園春游的畫,一直掛在教室后墻的正中,甚受全班同學景仰。
升入初中我可遇到了名師。我的音樂老師米黎明,個子不高,寬胖身材,“共鳴器”長得很好,據(jù)說是北京“四大名唱”之一。她是女高音,歌聲遼闊舒暢,聽起來讓人想到電影里波浪起伏的海面。她在音樂教室練唱,隔著一個大操場聽,耳朵還有震感。
那時候我們學的歌,多是熱血沸騰的抗日歌曲,和歌頌祖國新面貌的愛國歌曲。她讓我們聽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凄婉的《黃水謠》,高亢有力的《黃河船夫曲》,把全班同學分成兩半唱《河邊對口曲》,四部輪唱《保衛(wèi)黃河》。米先生教唱歌從來不用講解,一首歌的情感該怎樣表現(xiàn),全在她的歌聲里。猶記得初三畢業(yè)測驗,唱的是冼星海的《在太行山上》,我們學著敬愛的米先生,盡量豪邁地唱出:“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米先生的音樂課最神奇之處是我很多年以后才體會到的。我快70歲的時候,家里為外孫買了一架電子琴。那天我來了新鮮勁,坐在那兒把想起來的歌彈了一首又一首。女婿詫異道:“媽媽你不用看譜子嗎?”我說:“會唱的歌當然就知道譜子呀?!彼鬄轶@訝:“媽媽你神了!我彈吉他必須得先記譜,歌手大賽時好多唱得很棒的選手都不會聽譜。”
我這才知道,米先生教了我們一個大本事。一開始上她的音樂課,我們就跟琴唱樂句,從各個聲調(diào)的“啊——”到唱譜,逐漸學會了把比較長的樂段按高低長短用音符記在紙上。最后,初三畢業(yè)時,米先生要求我們找一首歌謠,自己配個曲子交給她看。這不就是作曲嗎?不止我學會了,我們?nèi)喽紝W會了。
教我初中美術(shù)的樊先生同樣優(yōu)秀,她是工筆花鳥畫大師于非闇的關(guān)門弟子。她也按教材教西洋畫的畫法,但最有趣的莫過于讓我們跟著她在校園里寫生,畫墻根下的玉簪花和花圃里的玫瑰。樊先生告訴我們怎樣用水彩顏料表現(xiàn)花瓣飽滿的水分,著色時怎樣用水逼真地刻畫花瓣顏色的深淺變化,以及為什么要保留著色的筆痕。
我當時熱衷于學畫,被選為美術(shù)課代表,夢想考中央美院附中,經(jīng)常守在樊先生的辦公桌旁,看她怎樣在上過礬的熟宣紙上用雙鉤法畫工筆花卉。荷葉上畫出的透明色彩像凸起欲流的露珠,濃稠顏料點出的是顫巍巍的花蕊。她臨摹葉淺予先生的舞蹈速寫后,改畫成工筆畫,畫出舞蹈的女孩身上輕盈的衣裙和飄帶,點出她們亮晶晶的眼睛……
那時候,我常在課間休息時伏在課桌上畫畫,還曾經(jīng)背著畫夾到學校附近的北海公園去寫生。初中畢業(yè)時同學們送我的照片后面,許多都寫著“送給我們班的小畫家”。但是因為素描石膏像沒畫好,我沒考上中央美院附中,夢想就此中斷。不過后來在中學教書和在文化站當站長時,我都能為板報配上不錯的插畫和報頭。學校美術(shù)老師缺人時,我還教過一個學期的初中美術(shù)。
當我回憶這幾位美育老師時,感覺曾經(jīng)跟著他們學習是多么幸運。這種幸運不僅在當時的快樂中,也在后來的工作中。我曾用他們教授的東西給予學生幫助和快樂,他們對美的執(zhí)著搔到我心中的癢處,對美的向往和追求讓我有所觸動,這種觸動無法用分數(shù)評判,卻比一切知識技能更重要更持久。或許可以說,美育的關(guān)鍵就在于這種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