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1893年的某一天,皮埃爾·勃納爾在巴黎的街上溜達。很多年后,他將會作為后印象派宗匠、納比畫派創(chuàng)始人而留名于世,但那會兒,他只是個26歲的孤獨畫家。
他父親,一個參加過普法戰(zhàn)爭的軍官,根本不相信他在畫畫這條路上能走遠:就他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小子!
那一天,在街上,勃納爾很羞澀地幫一個剛到城里、還不習慣巴黎交通的女孩兒過馬路,然后因緣際會開始交談。
雖然他留了一把大胡子,但羞于說話,女孩子則大大咧咧地說,自己16歲,叫瑪爾黛,剛來巴黎,在一家花店打工。
后來她就成了勃納爾的模特,再后來順理成章,他們走到了一起。
早先,1888年勃納爾獲得了律師執(zhí)業(yè)執(zhí)照,但沒通過正式的律師注冊考試。
他不想當律師,只想畫畫。他受夠了自己專橫的父親。
他喜歡畫畫,也愛平面裝飾藝術,喜歡設計家具、織物、扇子和版畫。他認為“我們這一代人在尋找生活與藝術的連接”,所以他不希望自己的畫困于象牙塔,他想畫日常的東西。
1894年,認識瑪爾黛第二年,他畫了瑪爾黛的第一幅肖像畫,從此改變了風格。勃納爾不喜歡站在人前,不喜歡煩瑣的生活。只有面對瑪爾黛,他似乎才能安心畫畫。
19世紀末,全世界的人都在擁向巴黎,他住在巴黎卻喜歡去鄉(xiāng)間,在那里他能安靜地畫瑪爾黛。
1910年,他直接離開巴黎,搬去了法國南部。
當勃納爾發(fā)現,瑪爾黛也不喜歡別人注視她——除了勃納爾,他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于是他們倆出門時,哪怕是晴天,勃納爾也帶著傘,遮蓋住瑪爾黛,保護著她。
也許她相信,勃納爾一直在保護她,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瑪爾黛有種癖好:洗澡。也許是因為她健康狀況不算好。勃納爾要畫身邊的事物,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題材。但他畫瑪爾黛洗澡時,不會畫出她的臉來。
雖然瑪爾黛的身體狀況日益糟糕,體態(tài)不斷枯萎,容貌漸漸憔悴,但勃納爾總是將她畫得非常年輕,無比美麗,而且很健康。仿佛這樣也是一種祝福和保護。
勃納爾說他并不拘泥于題材。他總是走著,忽然想到一種色調混合方式,就做個筆記,然后回家,“回想,睡覺,做夢”,畫他夢見的東西。然后,就是畫各種模樣的瑪爾黛。
1930年,勃納爾給朋友寫了一封信:“我現在盡量過著離群索居的規(guī)律生活,因為瑪爾黛已經抵制社交生活了,所以我也得盡量少接觸人?!?/p>
他真的不怎么接觸人了。那時,勃納爾要去咖啡館見朋友時,會告訴瑪爾黛:“我出去遛狗。”
1925年,在他們相互扶持度過32年之后,勃納爾和瑪爾黛正式結婚。
直到那時,瑪爾黛才告訴勃納爾一些事。
哪怕對勃納爾這樣至親至愛的人,她也沒有說出一切實情。
她初次遇到勃納爾時,不是16歲,而是24歲;她的真名叫瑪利亞·布爾辛。她有個妹妹,她偶爾會和妹妹喝咖啡,說自己有一個藝術家伴侶。
當然,勃納爾也告訴瑪爾黛,他的家庭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
多么奇怪!他們已經在一起32年了,可是勃納爾剛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和年齡。但對這一對“社恐”戀人而言,這些似乎并無所謂。
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是誰在拉扯著誰。有一些人相信,瑪爾黛拖累了勃納爾,讓他無法參與社交活動;但另一些人認為,瑪爾黛成全了勃納爾,或者說,是勃納爾選擇了這樣的孤獨生活,瑪爾黛簡直是為他定制的伴侶。
他們就這樣離群索居,沉默地過著日子。1942年,瑪爾黛過世。曾經醫(yī)生根據她的身體狀況猜測她會在40歲前后死去,但大概因為和勃納爾在一起很快樂,她活到了跟勃納爾相逢49年之后,73歲的年紀。
到這時候,勃納爾的家庭和瑪爾黛的妹妹才知道他們的夫妻關系。勃納爾給瑪爾黛舉行了葬禮,告訴他為數不多的朋友“我的妻子去世了”,就這樣。
他寫了一封信,給另一位大宗師、他的好朋友馬蒂斯:“我有些悲傷的消息給你。經過一個月的病,她的肺和消化器官都被感染了,我可憐的瑪爾黛死于心臟驟停。6天前,我們把她安葬了。你可以想象我的難過和孤獨,我心中充滿了苦澀,以及對從此之后生活的憂傷。我在這里待著,還好有我的一個侄子陪伴。
“之后,我可能會有勇氣,四處走走,來尼斯拜訪你?!?/p>
瑪爾黛死后,勃納爾又活了5年。這5年里,他沒有瑪爾黛可以畫了,就開始改畫風景。1947年,他去世了。
直至去世前,他跟馬蒂斯來往寫了幾年的信,但他再也沒有提到過瑪爾黛。
就像很多年以來,他一直默默地彎著腰,伸出傘,保護著她的臉;就像很多年以來,他一直畫著她,但經常用色彩把她美化成另一個人。
實際上,他的一生,只有在給馬蒂斯的那封信里,才真正談到自己的絕望和憂傷。
現在我們說,勃納爾是一個傳奇畫家。因為他很喜歡畫日常生活中和妻子的親密場景,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他的風格是“親密主義”。
后來評論家杰德·珀爾寫道:“勃納爾是20世紀所有偉大畫家中最與眾不同的。支撐他的不是傳統的繪畫結構和秩序觀念,而是某種獨特的視覺組合。品味、心理洞察力和詩意。他還具有一種可以被描述為感性機智的品質——一種對繪畫作品的本能?!?/p>
他有洞察力,他聰慧,他感性,但他不太知道妻子的秘密。
但反過來想,那又如何呢?
這對患“社交恐懼癥”的伴侶似乎缺失了許多伴侶應有的東西,但他們自有其他伴侶所沒有的東西,他們找到了合適的相處方式并自得其樂。
考慮到他們的情感經歷,也許那才是最重要的事。即便他們倆認識32年之后才正式結婚,勃納爾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