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賡
四十多年前,我在內(nèi)蒙古的八道灣火車站當(dāng)巡道工。
那年,八道灣地區(qū)降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附近車站停滿了客貨列車,站臺上貨物堆積如山。因為天氣太冷,從附近找來除雪的民工寥寥無幾。鐵路局的吳局長打來電話,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晚上六點以前火車必須開通!”
工務(wù)段長急得直搓手,時間緊,任務(wù)重,咋辦?
幾個去附近村子找老百姓幫忙的辦事員回來了,段長一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沒戲。風(fēng)還在刮,雪還在下,段長緊鎖著眉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小劉,你去試試!你小子平時不是能說會道嗎?你去,準(zhǔn)行。記住吳局長的話,不惜任何代價!”
嘿,段長這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呢!得了段長大人的令箭,我穿好大衣,系好羊毛圍脖,和本工區(qū)的職工小楊一起向附近的八道灣大隊奔去。
大隊干部只有一個會計在家守攤。我倆進了屋,小楊瞅了我一眼,說:“劉局,你說吧?!?/p>
“劉局”是我的外號,那時我雖然才二十幾歲,長得卻很富態(tài),大家都說我有風(fēng)度、帶派,像個領(lǐng)導(dǎo),我也很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塊頭而自鳴得意。
會計本來斜靠在長椅上,聽了小楊的話,他動作麻利地站了起來,問我:“您是局長?”
我剛要否認(rèn),小楊卻沖我眨眨眼,一臉正經(jīng)地說:“這是鐵路局的劉局長?!?/p>
會計一聽,立刻滿面憨笑地和我握手,說:“你們鐵路上剛才來了幾個領(lǐng)導(dǎo),可是說話都不算數(shù)。一個人才給一塊七毛七,這么冷的天,誰干?。【珠L您來了,我們信得過您?!?/p>
我心里把小楊罵了十八遍,可這會兒也只好順坡下驢,擺起局長的派頭來。我嚴(yán)肅地說:“路社聯(lián)防,這是早有約定的。你要知道,這條鐵路是我國進關(guān)的第二條大干線,停車一小時就要給國家造成幾百萬、上千萬的損失。你敢說你沒有責(zé)任?”我目光嚴(yán)峻地逼視著會計,專挑大話說。
會計避開我的目光,連連說:“好,好,不過您得給大家交個底,一塊七毛七說啥也不行,這么冷的天,我的人連棉鞋都沒有?!睍嬚f得還挺可憐。
我想了想,說:“兩塊?!蹦菚r兩塊還真算個錢。
會計沒說話。望著他那還嫌少的樣子,我想起出門前段長的囑咐,“不惜任何代價”,一咬牙,說:“這樣吧,兩塊五!除雪要緊,現(xiàn)在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
“當(dāng)真?”會計興奮了,伸出大拇指稱贊道,“不愧是局長,說話痛快,好,我給您喊人!”說著,他拿起麥克風(fēng)開始喊人:“各家各戶聽著,所有的青壯年勞動力拿著鐵鍬到大隊部集合,鐵路局的局長有話對大家說?!?/p>
不到一頓飯工夫,院里便擠滿了三四百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拿著鐵鍬。
我站在高處,輕輕地咳了幾下,腆了腆肚子,高聲說道:“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鐵路上遭到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災(zāi),希望鄉(xiāng)親們在這危難時刻幫我們一把。大家想想,我們的子女,我們的父母,要是像乘客們一樣被困在一個地方不能回家,我們的心情又是如何呢?當(dāng)然,不會讓大家白干,報酬問題已經(jīng)和你們的會計說好了。”
會計趕緊接話:“鄉(xiāng)親們,劉局長已經(jīng)說了,凡是去鏟雪的人,每人兩塊五,有一個算一個,絕不嫌多!”
聽了會計的話,人群沸騰了:“嘖嘖,到底是局長,說話帶勁!”
“是呀,人家一開口就是干貨。走啊,走啊,幾個鐘頭二十五大毛,不賺白不賺啊!”
于是,這條三四百人的長龍在我和小楊的率領(lǐng)下,浩浩蕩蕩地奔赴現(xiàn)場,和其他鏟雪人員會合,揮汗如雨地干了三個小時,終于掃除了障礙,中斷了十三個小時的線路恢復(fù)了暢通。
晚上,在領(lǐng)工區(qū)辦公室,我正向領(lǐng)導(dǎo)們匯報今天鏟雪的情況,門突然“呀”的一聲開了,是大隊會計。他進屋后看到我,向我笑了笑,遞上一張紙:“這是我們大隊除雪的名單,小孩不算,總共是三百九十七人,每人按兩塊五算,總共該給我們九百九十二元五毛?!?/p>
段長走過來,從會計手里拿過名單,撥拉了幾下算盤,說:“每人一塊七毛七,應(yīng)該是七百零二元六角九分。”
會計一聽就怒了:“你們局長紅口白牙地說一人兩塊五,怎么到你嘴里變成一塊七毛七了?你是想貪污咋的?”
段長一頭霧水:“我們局長啥時候說的?”
我見大事不妙,正想悄悄地從門口溜出去,會計卻一眼瞅見了我,大聲喊道:“劉局長,您說句話?。∧@做局長的,咋也不能糊弄老百姓吧?!?/p>
“你說……他是局長?”段長的語氣有些難以置信。
“他不是局長?”會計的聲音好像快要哭了似的。
一個辦事員笑道:“他是我們工區(qū)的巡道工小劉?!?/p>
段長語調(diào)低沉地對會計說:“你把詳細(xì)經(jīng)過寫下來,交給我們,我們一定會嚴(yán)肅處理?!?p>
一個干部隨聲附和:“小劉這小子太損了,竟然欺騙老百姓?!?/p>
另一個技術(shù)員也義憤填膺:“就是,簡直敗壞了鐵路局的聲譽?!?/p>
我的心頭像被針猛地扎了一下似的,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真是,炒下豆子大家吃,打了砂鍋一人賠!我再也忍不住,大聲說:“不惜任何代價,是上級命令,也是你們告訴我的。兩塊五是我和老鄉(xiāng)們公開說的,咱們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如果鐵路局不出這錢,超出來的錢我掏,大不了我年底不結(jié)婚啦!”
“不惜任何代價,也沒明確告訴你一人兩塊五,你還有理啦?”段長氣憤地批評我,“一塊七毛七是死規(guī)矩,你這次破了例,以后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怎么辦?隨意漲價,那得浪費國家多少錢???”
就在這時,一陣爽朗的笑聲突然傳了進來:“兩塊五就兩塊五。沒有鄉(xiāng)親們的大力支持,現(xiàn)在也通不了車,國家的損失會更大。謝謝你們,你們都是大功臣??!”
是吳局長,吳局長來了!只見他緊緊地握住會計的手,連連說著感謝的話。會計臉紅了,低著頭,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我突然心頭一熱,悄悄地走出了辦公室……
當(dāng)三小時局長的故事,在后來的幾十年里,我和很多人說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退休后旅游時和團友說的。
那次旅游,列車在京通線上奔馳。八道灣車站就要到了,我激動起來,告訴旅游團里的團友們,四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這里工作過,還當(dāng)過三小時的局長呢。
聽完我講的故事,團友們都哈哈大笑,只有一位姓邱的團友若有所思,默默無語。我以為他不信,就告訴他,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咱們待會兒從八道灣下車,找我過去的老工友問問?!?/p>
老邱說:“不是不信,實在是慚愧呀!”
我問他慚愧啥,他說:“你當(dāng)了三個小時的局長,做了這么大的事兒,我干了三十來年的局長,竟然沒有什么值得懷念和自豪的。”
我愣了一下,安慰他說這有什么,每個人的工作環(huán)境不一樣嘛!
老邱搖了搖頭,說不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為官之道害了他,這成為他退休之后永遠(yuǎn)的痛。
(發(fā)稿編輯:呂? 佳)
(題圖、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