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央
我對故鄉(xiāng)最牢固的記憶,總是與食物有關(guān)。
在北京,有陣子我每周都要從三十公里開外的地方點一次外賣,因為,那家有我在北京很難吃到的酸辣藕尖和放了紫蘇葉的魚頭豆腐湯。第一次在那里吃飯,我對老板說的是,“加辣,不吃香菜?!?/p>
“不吃香菜?”老板是岳陽人,大約是鮮少見到不吃香菜的湖南人,聽見這句,愣了好幾秒。
在湖南,幾乎家家戶戶都吃香菜,自己家有菜地的,也必種香菜。做涼拌菜時,從地里揪幾根,切成小段,扔進(jìn)菜里拌一拌;做羊肉火鍋時,將香菜洗凈,整根整根扔進(jìn)去涮,吃得津津有味……但我打小對香菜過敏,基本與這東西絕緣。
“芫(yán)荽(sui)。不吃芫荽。”
為了消除老板的疑惑,我只好改用一種較為“湖南”的說法。
沒多久,一大盆魚頭豆腐湯端上桌,幾片小小的紫蘇葉漂浮在上頭,夾起一片塞進(jìn)嘴里,氣味清新?lián)浔?,一下子就將我拉進(jìn)另一個時空里。
十八歲以前就離開了故鄉(xiāng),每次回去,故鄉(xiāng)都有翻天覆地大變化,但是留在鼻息間的、味蕾上的東西,卻是最持久的。
去過一次后,我就成了那家湘菜館的??停芸煲才c老板熟識。每次,坐地鐵過去,提前半小時在路上點好菜,一推門就香氣撲鼻。遇到店里人少,看到桌上擺好的菜肴,時常會生出家人等待我飯聚的恍惚感。
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到哪里都是頭等大事。
去外地上大學(xué)那年,升學(xué)宴上,母親喝醉了,突然說:“她可不會做飯,不會餓著吧?”
幾年獨居生活下來,關(guān)于做飯,不說無師自通,喂飽自己肯定不成問題。母親始終不放心,隔三差五就發(fā)一些菜譜過來,讓我練習(xí)廚藝。我工工整整將每道菜的工序手抄在一張便簽上,將它們貼在廚房的墻壁上,忘記了就看上幾眼。
母親的菜譜很詳細(xì),肉該如何去腥、鯉魚如何抽魚線、蝦子怎么剪蝦線、每種食物具體要焯水多久、板栗如何去皮最輕松……都寫得一清二楚。
母親的菜譜自帶人工智能,每回使用的都是語音播報,每次抄菜譜的時候,耳邊傳來母親努力字正腔圓但依舊帶著口音的塑料普通話,就覺得出租屋都變得溫柔起來。
我最常做的一道菜是板栗燉雞。老家的栗子顆粒小,但分外香甜。將栗子用剪刀挨個開上一個小口,冷水下鍋,燒至開滾,再放到水龍頭底下淋一遍,皮就好剝多了。
將一碗金黃色的栗子倒進(jìn)高壓鍋里,鍋里是已經(jīng)燉至軟爛的土雞,再加上一點點飲用水,重新蓋上蓋子,沒多久,雞肉和栗子的醇香就彌漫在空氣里。傍晚,一碗熱湯下肚,再吃些粉糯香甜的栗子,一整日的疲憊都一掃而光。
在我心中,做飯是一個溫和的成年人向世界不妥協(xié)的方式。一個懂得留有一點個人趣味,一手吃飽飯一手建構(gòu)自己的精神小屋的成年人,會在咀嚼自己的飯時,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夏季,胃口時常疲乏,就從冰箱里翻找一下母親郵來的食物。
包裹逐一解開,總是亙古不變老三樣:臘肉、板栗和腐乳,卻每次都能帶來家鄉(xiāng)的慰藉。腐乳是母親親手做的,懶得開火時挖一勺就飯,要多香有多香。
板栗是從祖父的果園摘下來的。祖父去世后,果園疏于打理,長滿了雜草。但家中晚輩每年都會回去一兩趟,摘回來一些果實,分給自家孩子們。
祖父在世時,果園里的水果很多:橘子、西瓜、葡萄、柚子、板栗、桃子、甜瓜、草莓……誰家小孩貪吃,偷偷溜進(jìn)來采摘,正在地里鋤草施肥的祖父便開始裝睡。小孩吃飽喝足拍拍圓滾滾的肚皮跑了,祖父也笑得心滿意足往家走。
因為我最好板栗燉雞,父親年年都要回去摘板栗。每回上山,都要全副武裝,因為站在樹下?lián)u栗子,你永遠(yuǎn)不知道掉下來的是栗子,是鳥糞,還是什么小蟲子。而且栗子的外殼帶刺,扎進(jìn)肉里,疼得緊。父親剝板栗,粗糙的手指扎得流血,卻徹夜不停歇,因為他總想讓遠(yuǎn)在北京的我嘗到果實最新鮮的滋味。
等到栗子都吃完了,只好吃冰箱最后一樣家鄉(xiāng)滋味——臘肉。
臘肉早早在春節(jié)前就做好了,這是他鄉(xiāng)的孩子們一整年的心靈慰藉。村里如果誰家殺豬,大家準(zhǔn)要去圍觀,若是豬又壯又肥,且宰殺不止一兩頭,大家便口口相傳,稱這戶人家今年大富大貴。
母親寄來的臘肉通常都是五花肉,因為我曾無意間向她抱怨城里的植物油食之無味,還是豬油炒菜香,往后寄來的臘肉,便都夾雜著一些肥肉了。將肥肉單獨剔下來榨成油,又能炒好幾頓香噴噴的菜。
我最喜歡準(zhǔn)備薄厚適中的青筍片,再切一小堆兒杭椒,將青蒜葉子切成段,開大火倒熱油,將臘肉煎至金黃酥脆,再把配菜倒進(jìn)去翻炒,滿屋子芳香四溢,還能傳遍街坊四鄰。如此吃上幾次,覺得臘肉這么香,肯定炒什么都好吃。很快,將配菜換成了茭白、兒菜、胡蘿卜、黃瓜、涼薯,果然個個好吃。
但凡是工作上遭遇不順,或是生活壓力過大,母親聞訊,立馬就會寄來一大箱子她老早就囤好的故鄉(xiāng)美食。她總說,肚子填飽了,便覺得任何不如意都算不得什么了。食物不只暖胃,還暖心。
每次離家,母親都將我的行李箱裝得鼓鼓囊囊,里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故鄉(xiāng)的食物,就連腌的刀豆,都是從故鄉(xiāng)泥土里生發(fā)出來的。如此一來,回北京頭幾個月,絕對沒有離家的慌亂感。
感謝食物,東奔西跑,故鄉(xiāng)被拋在身后,它們陪我上路,填飽我的肚子,從胃蔓延至心臟,讓我一開口,就喊得出家鄉(xiāng)的名字。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