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翰晴
我在昏暗狹長的巷子里邂逅了這間20世紀80年代的磚混房。那天沒有一絲風(fēng),霉掉的木頭散發(fā)出老年人的味道,沉悶、朽邁、單薄,像幽靈,浸著汗水的酸澀,在這條老胡同里盤踞。時值正午,幾只灰鴿子落在屋頂,梳理著油膩膩的羽毛,咕咕叫著,側(cè)頭看看我,呱唧呱唧往下拉屎。做飯的人把蔥段倒進鍋里,滋啦滋啦的響聲溢滿了街道。逼仄的巷道,捧著青藍而狹長的天。
翹首遠方,視線的盡頭是一個鐘樓的黑色尖頂,鐘聲響了十二下,灰鴿子振翅飛起,不再看我。身邊的人熙熙攘攘,喧鬧著,流動著。我沉默著,似乎看見自己的崢嶸歲月被這條巷子吞下、吞下……
這棟房子最初是臺州商校的職工宿舍,墻體呈現(xiàn)出微微的絳色,壁上有很多微小的突起,有些地方的墻皮脫落了,看起來反而調(diào)勻些。風(fēng)干了的苔蘚嵌在剝蝕的墻壁上,像是長滿了老年斑的臉上的淚痕。
一戶又一戶像我們一樣的陪讀家庭,讓這里煥發(fā)出新的生機。我們的出租屋在四樓,有兩個隔間,一間是堪堪能放下兩張床和一個寫字臺的臥室,另一間是不到五平米的廚房。沒有客廳,餐桌只能擺在廚房里。唯一鋪著瓷磚的廁所萎靡地縮在角落,斷裂的坐便器被透明膠帶重新固定,泛著衰朽的黃。一根銹跡斑斑的下水管緊貼馬桶,像一根濕漉漉的拐杖。
樓上時常傳來趿拉著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的聲音,先是硬皮鞋底摩擦水滑的瓷磚,馬上“咔嚓”一下,尖尖的鞋跟發(fā)出脆響。有時候鞋跟鈍了些,清脆中就混進去幾縷沉悶。我坐在窄小的廁所里,聽那聲響在另一個窄小的空間里回蕩,青春的心思偶爾會怔怔地猜想,那頭頂?shù)母O窸窣窣,像羽毛在我鼻子前拂動。很多時候,淅淅瀝瀝的水聲轉(zhuǎn)瞬匯成一泄如注的洪流,然后一切妖魔鬼怪都被那條其貌不揚的下水管吞噬,流放到一個不知道多深的深淵中去了,連最后的一點回響也消失在遠方,身邊的水管里剩了單調(diào)的滴滴答答,而高跟鞋似乎也沉寂了。我無法凝視深淵,只好意興闌珊地提起褲子——左邊手肘上不小心蹭上了一些鐵銹。
傍晚,當我走出學(xué)校,拐進這條巷子時,那些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景致又一次徐徐鋪展開。燒烤攤的老板圍著條花花綠綠的圍裙,褲腳折疊,露出半截蘿卜腿,他往烤架上刷油,滋滋作響,紅光在他的下巴上閃爍。一個成天喝醉酒的男人袒露肚臍,歪坐在燒烤店的藍色塑料凳上,用外地口音向老板敘說著什么。一個老頭子嘿嘿嘿怪笑幾聲,離開牌桌站起來,背對我開始撒尿,他仰起頭長長地吁了口氣,惡狠狠抖了兩下,把牌桌上的郁結(jié)全抖到了我身上。一切似乎都不會改變,結(jié)局也將永遠定型。我這么想著,殊無歡意地拽開這棟樓的鐵門,它又一次替我發(fā)出了深沉的感喟。
清晨,依然是逼仄的巷道,青藍而狹長的天。幾只剛出生的灰狗有氣無力,像幾團舊毛線縫成的絨球,走上幾步就用肚皮貼著地面,側(cè)著頭,眼巴巴地看著光著膀子的男人甩著胳膊從頭頂跨過。趕早買菜的老太太來了,挎著竹籃子,里面裝著幾根青蔥、幾個蒜瓣,她的小腳一顛一跛,走路搖搖晃晃。
我不知道她的年齡,但我寧可相信她已經(jīng)九十歲了。因為她的臉大面積坍塌,眼睛擠在皺紋里,顴骨高聳,臉頰深陷,看來牙齒是老早就沒有了的。我從沒和她說過話,但憑直覺,我想象她說起話來一定嚯嚯作響,仿佛含著一臺鼓風(fēng)機。
她走著,晃悠悠來到一間搭著石棉瓦的矮房前,蠟黃的手指從腰間的圍裙里摸索出鑰匙。門前的枇杷樹沙沙作響,柔和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她后背灑上斑駁的黑影,她看也不看,打開門,進去了。
住在我樓下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五十多歲,頭發(fā)稀疏,戴著金絲眼鏡,永遠都穿一件很長的白色背心,配上格子短褲,短褲總是被背心蓋住,只露出迷你裙一樣的邊角。每天清晨他都站在陽臺上,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嘀嘀咕咕講上一個多鐘頭。他的老婆身材瘦長,眼眶很深,一頭黑色卷發(fā),短短的,沒有白色雜在里頭。在他嘟囔的時候,他的老婆有時候會出來收衣服,或是晾被單,她從不打斷他,只是把身子探出陽臺,看一看那幾條魚干和幾串臘腸,似乎看上一眼,就咸夠一整天。
他們有一個女兒,是個老姑娘,滾圓滾圓,肉球一樣,很少出現(xiàn)在陽臺上,但時常能聽見她和父母的爭吵。其實她父母更像是在傾訴,聲音和聲調(diào)都壓得低低的,像是下一秒就喘不上氣來,但偏偏語速極快,有點像城隍廟信客的誦經(jīng)聲,被一兩聲有氣無力的“是不是”“好不好”隔開,就在隔開的那一瞬,空氣安靜得可怕。老姑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顯然那念咒般的聲音無法壓制住她。我一溜煙跑出門,一步一步悄悄下到樓梯口,力圖聽得仔細些,弄清楚這矛盾的前因后果。這個時候,母親從不訓(xùn)斥我,相反,她放下書,眼中閃爍著好奇。這些家長里短的東西,是我們在沉悶歲月里的潤滑劑。我這時才想到,陪讀的歲月于她而言同樣是煎熬的,她每天都會走過同樣的巷子,看著同樣的眾生,這間出租屋鎖住了我,也禁錮了她。
燈光把樓下這一家子的身影打印在黃色的墻上,女兒的影子像是個大冬瓜,把父母的影子擠在角落,任憑它們怎么張牙舞爪,也鉆出不來。
母親跟我提過,這個胖胖的老姑娘在計生委工作,是令人羨慕的閑職。她的母親曾經(jīng)想撮合她和我的小舅舅,找我母親聊了許久,大致是說自家女兒心地善良,每次見到底樓的老太太坐在石階上,都會上樓找張報紙給她墊著,等等。我實在很難將這個形象和那個墻上歇斯底里的冬瓜聯(lián)系在一起,最后這個事情不了了之。
“撲通”一聲,我從臺階上跳下來,鐵門邊上那盞高高的吊燈被嚇著了。它一陣哆嗦,把我的影子抖成一團,暗黃的燈光下,也像一只鼓鼓的冬瓜。我站直了,影子肆意地鋪在地上,蔓延在那些??吭跇翘菹碌男‰婓H和破自行車上,幾輛小電驢不安地嗚咽了兩聲,蜷縮進了角落。
鐵門從外面被打開了,飄進來的是一縷幽香和一個高挑的身影。這縷氣味很特殊,它依附在這個女人的靈魂里,穿過逼仄、沉悶、衰朽的巷子,保持了原有的純粹和浪漫。我的嗅覺在被市井的煙火氣同化許久后,再一次產(chǎn)生了詩化的沉醉。
她的穿著,已經(jīng)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那時的我還是不懂時尚的年紀,對女性衣服的認知停留在母親身上的幾件連衣裙和幾條牛仔褲上。母親那時從不噴香水,直到我參加工作后,女友喜歡從國外網(wǎng)購不同牌子的香水小樣,也會給我母親挑上一些,在這些形形色色的味道里,我再也沒有嗅到當初的溫存。
停駐在我記憶中的,還剩一個尖尖的下巴,應(yīng)該是搽了很厚的粉,似乎過分白了,在昏黃的燈光下也顯得刺眼,領(lǐng)口開得偏低,但我覺得她的胸脯并不飽滿,胸口的肋骨向外凸著,肋骨以下的區(qū)域是黑色的陰影,與鎖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倒三角形。那時我的個子已經(jīng)接近一米八了,從這個角度看下去,能夠捕捉到一些溫柔的禁忌。
我感到一陣熱氣從脖子上升起來,忙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她越過我,上樓去了,高跟鞋一下一下踩在樓梯上,間隔并不均勻,我猜她應(yīng)該很年輕,因為好像無法完全駕馭高跟鞋。高高的吊燈依舊在晃動,我的影子被拉扯著,投射到她的小腿上,光影在她的小腿上閃爍,像妖精打架。
那一晚我沒有睡好,總覺得廁所里像是鉆進去個活物,時不時就滴答一聲。鳥雀在不遠處啼叫,廣場尖塔鐘樓里不時傳來悠揚而單調(diào)的音樂。母親翻了個身,在那幾秒,她的呼吸變得短促了一些,接著又重新變得均勻。
出租屋里的日子似乎變得不安靜了。當我刻意想制造偶遇時,卻發(fā)現(xiàn)她和黑夜一道遠去,只剩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鄰舍間飄蕩、扎根。
她終于在某一天搬離了這棟樓,廁所里再也聽不到高跟鞋碰撞地面的聲音了。不久之后,阿靜和她媽就搬到了樓上。
我時常想起一間教室,那里面總是靜悄悄的,卻并不沉悶??拷柵_的幾扇窗戶半掩著,風(fēng)從外面吹進來,天藍色的窗簾就那么有一下沒一下地撣著課桌,一次次掃過我壘起來的那一堆書。
又是正午,風(fēng)涼了,軟軟地拂過來,裹挾著老胡同里混成被絮一樣的味道。在樓梯上我碰到了阿靜,和她聊了早上的考試,談到了立體幾何、解析幾何與導(dǎo)數(shù)的答案,最后一起坐在了她家里。在那個女人離開后,我才算見到了這個廁所,和巷子一樣逼仄、沉悶,那條濕漉漉的下水管和我家的連在一起,顯得可憐。
母親已經(jīng)等在飯桌前了,她和阿靜的媽媽現(xiàn)在形影不離,連買菜、玩麻將、跳廣場舞都湊一塊兒去,以最要好的姐妹自居,所以毫不在意地坐在桌邊,心安理得地看著阿靜的媽媽在廚房里忙里忙外。
阿靜的媽媽叫雪燕,她做的肉圓和麥油脂,都是可以在味蕾上生根并讓舌頭一輩子長出倒鉤的吃食。她的面目并不柔順,臉頰的輪廓相當硬朗,棱角分明,絲毫看不見被生活馴服的麻木感。她身材微胖,言語直白,正在廚房里點煤氣,抱怨著這出租屋沒有煤氣管道。
午休是母親給我規(guī)定的項目,我也一向很配合。不過午休的時長,我可以自由決定——很顯然,這取決于我吃飯的效率。我明顯感覺到,母親現(xiàn)在備受煎熬,她想讓我迅速結(jié)束用餐,趕緊下樓睡覺去。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今天不想這樣。我的嘴大多時候不是用來吞咽,而是用來和阿靜聊天,一邊啃糯米肉圓,一邊嘰嘰咕咕說個不停,當感覺到糯米黏在牙齒上妨礙了說話時,我會干脆擱住筷子,安心地說,放肆地說,甚至配上手勢,像個脫口秀演員。阿靜細細地聽著,偶爾低頭扒拉一口肉圓,喝一口白粥,她的上唇沾了白白的一圈,像是小胡子,她渾然不覺地笑著,右邊的酒窩很深,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母親的眉頭皺起又松開,舒展又緊繃,身體微微地前傾著,我預(yù)感到她可能會隨時打斷我的表演,我甚至覺得下一秒鐘她就會抬起手,把我面前的肉圓直接塞進我嘴里,然后驅(qū)趕我下樓。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坐在我邊上,一抬手,替我舀了一碗粥。
母親為什么沒有打斷我呢?或許在那一剎那,她發(fā)現(xiàn)我是輕松的,是鮮活的,是真正具有少年感的。在這漫長的日子里,在這渾濁的巷子里,在這狹小的出租屋里,這是寶貴的喘息與自由。我由衷地敬佩母親那一抬手的優(yōu)雅與從容。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天中午的情形,天氣晴朗,陽光穿過廚房沾滿油污的小窗,照在瓦藍色的小圓桌上,糯米肉圓的味道在手上生根發(fā)芽,阿靜的衣服散著淡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