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李 鋼,于 悅,趙美風,馮忱熹,陳 諾
(1. a. 西北大學城市與環(huán)境學院;b. 陜西省地表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承載力重點實驗室,西安 710127;2. 天津師范大學地理與環(huán)境科學學院,天津 300387)
犯罪地理學是研究犯罪現象的空間發(fā)生、發(fā)展和分布規(guī)律以及進行犯罪空間防控與治理的科學(祝曉光,1986)。拐賣人口犯罪是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一種犯罪現象,因其低成本、高回報、低風險的犯罪特性,成為現代社會最有利可圖的犯罪之一(張玲玉,2019)。兒童因其辨別能力差、抵抗能力弱,成為拐賣人口犯罪的主要侵害對象,這對兒童、家庭和社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創(chuàng)傷。近年來,隨著社會公益網站“寶貝回家”以及警方“團圓系統(tǒng)”的建立,越來越多的被拐兒童尋親成功,目前有待對尋親成功案例進行深入研究,總結經驗,助力被拐兒童與家人團圓。
當前,國外對于拐賣兒童犯罪研究多集中于跨境人口販賣、商業(yè)性剝削與性販運(Fedina et al.,2016)。如Dottridge(2002)指出西非和中非的兒童販賣目的多為奴役與性剝削;St?ckl 等(2017)通過研究公開審理案件得出,緬甸婦女的販賣以商業(yè)性販賣與強迫婚姻為主;Shen等(2012)通過分析當地環(huán)境提出,區(qū)域經濟不平衡會導致商業(yè)性販賣活動的發(fā)生,且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犯罪不對稱性”概念。國外研究大多以宏觀視角聚焦拐賣犯罪,缺乏對具體人群的深入探究。國內對拐賣兒童犯罪研究早前多集中于法學、社會學、犯罪學等視角。其中,法學視角以司法認定(許崇峰,2016)、刑罰量裁為主(劉雨薇,2020),多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現有規(guī)定分析存在的立法缺陷,提出改善建議。社會學視角以被拐兒童救助(蘭立宏,2014)、案例質性分析為主,注重定性分析,缺少定量分析。犯罪學視角則重點關注犯罪人和受害人,以此為基礎探究拐賣犯罪的特點(高曉玲,2010),目前研究多基于國外犯罪理論的指導,有待建立適合中國國情的犯罪理論。近年來,拐賣兒童犯罪活動引起地理學界的關注。如李鋼(2017a;2018; 2019; 2021)、 王 會 娟(2017)、 譚 然(2018)等著眼于全國宏觀尺度分析拐賣兒童犯罪的時空格局及形成機制;薛淑艷(2020)、劉玲(2020)、王皎貝(2021)等對拐賣犯罪重點源區(qū)開展綜合研究;李鋼等(2020)基于拐賣與抱養(yǎng)對比視角,進一步探究拐賣兒童犯罪時空分異及影響機制;此外,李鋼(2017b)、薛淑艷(2021)等基于尋親成功案例,深入探討被拐兒童生命歷程變遷及家庭融入狀況;鄭束蕾等(2022)借助訪談案例探究認知(心象)地圖在尋親過程中的作用。
被拐兒童在尋親時常憑借其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建立其與家鄉(xiāng)和原生家庭之間的聯(lián)系,因而分析被拐兒童尋親問題需與記憶相聯(lián)系。記憶研究源起心理學界,認為記憶是個體對于經驗的識記及再認的心理現象(程炎焱,2018),而后的研究不斷豐富記憶理論體系(李寧,2019)?;谟洃浝碚?,學者圍繞記憶空間展開研究。心理學視角以記憶空間與人類認知的關系為主,發(fā)現視覺空間工作記憶與視覺物體工作記憶交互作用于選擇性注意(潘毅等,2006)。社會學視角以人為主體,梳理記憶理論與歷史記憶敘述方法,認為在記憶中易接觸到的空間具有更強的聯(lián)系與結合的力量(袁同凱等,2017)。地理學研究記憶空間是從地理尺度分析集體記憶與個體記憶的關系,以及地理學中記憶空間的表達方式。周尚意等(2016)認為需要尋找個體記憶上升為集體記憶的空間元素,實現記憶空間的傳承;也有學者總結梳理記憶空間的概念與理論,并提出城市記憶空間的定義,進而通過案例分析以探究城市記憶空間的特征與意象表達(譚俠,2008)。李巍等(2021)將文化記憶與地理信息相結合,運用空間場能模型分析甘肅省文化記憶空間的歷史格局,構建文化記憶空間分類體系。在認知地圖的相關研究中,曹坤等(2011)提出心象地圖的概念并分析其在地理空間認知中的作用;也有學者進一步提出“記憶地圖”的概念,即運用不同方式收集居民對周圍印象最深刻或最常使用的公共空間,經分析后描繪標注成為地圖(管眾,2017);記憶地圖的研究多集中于城市空間/地圖對集體記憶構建的影響(陸敏等,2016),以及記憶地圖在教學中的應用等方面(孔祥群,2009)。記憶空間/地圖已有研究將記憶理論、城市記憶、文化記憶等與空間相聯(lián)系,探究記憶空間的表征、特點與城市記憶空間認知的形成,缺乏通過個體記憶分析個體生命歷程,探究記憶空間/地圖對尋親的影響尤為稀缺。地方性知識作為記憶空間與記憶地圖研究中的重要內容,已有多位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分析,嘗試總結地方性知識的概念,探究其地域性特征(盛曉明,2000;葉舒憲,2001);孫杰遠等(2021)進一步拓展了地方性知識的內涵,分析了地方性知識特征及其在教育事業(yè)中的作用,認為地方性知識是人在長期生活中形成的一種地域性知識,是對當地地域性文化獨特的認識。
綜上,地理學視角下拐賣兒童犯罪研究起步晚,且當前研究多關注犯罪時空特征、影響因素與防控對策,側重于區(qū)域性的宏觀整體分析,缺少深入案例的質性分析,尤其缺少微觀尺度下對尋親成功被拐兒童記憶空間和記憶地圖的探究,當前亟需從微觀個案視角開展小尺度精細研究。鑒于此,本文將被拐兒童作為記憶主體,客體是被拐兒童對其家鄉(xiāng)或故鄉(xiāng)的記憶內容,對被拐兒童記憶空間和記憶地圖開展研究,探尋規(guī)律與模式,揭示被拐兒童的記憶空間與記憶地圖對其尋親過程和結果的影響,以期為深入研究和科學尋親提供參考。
以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和《巴勒莫議定書》為標準,將被拐兒童年齡界定為未滿18 周歲(0~17 周歲)。數據主要來源于“寶貝回家”①http://www.baobeihuijia.com/公益尋親網站,利用網絡爬蟲等技術獲取“成功案例”記錄,包括“寶貝尋家”“家尋寶貝”等多種類型,通過人工判讀、文本分析等方法剔除家尋寶貝與其他類型成功案例以及缺乏詳細記憶信息案例,得到“寶貝尋家”成功案例423條,構建“寶貝尋家成功案例數據庫”;并依據已有拐賣兒童犯罪時空格局研究(李鋼等,2018),選取被拐時4~17歲、發(fā)生于拐賣重點地域、包含鄉(xiāng)村和城市、有詳細記憶地圖信息且尋親成功的8 個典型被拐男女兒童案例(表1);其拐出地多屬于拐賣犯罪主要源區(qū)西南地區(qū),拐入地為河北省、河南省、福建省、廣東省等地,均屬拐入重點區(qū)域華北、華南地區(qū)。以這8個典型案例為基礎,探究被拐兒童生命歷程變遷對其記憶地圖的影響,識別其尋親成功的關鍵記憶地圖要素。首先,運用文本分析法提取所需記憶空間信息,并從新聞報道和抖音視頻中人工檢索獲取兒童手繪記憶地圖和尋親視頻,探討其尋親成功的影響因素;除楊妞花等少量案例的家鄉(xiāng)經實地踏勘和無人機航拍外,其余案例主要通過百度地圖獲取案例兒童家鄉(xiāng)的遙感影像地圖,用于分析其記憶與現實空間之間的聯(lián)系。然后,運用認知地圖法(戴菲等,2009)將被拐兒童繪制的記憶地圖與實地遙感影像進行比對,分析信息重合點與誤差點,進而考察記憶地圖對尋親過程的可能影響。
表1 典型案例被拐兒童基本信息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of trafficked children in typical cases
地方性知識最早起源于西方人類學,之后國內學者對其進行拓展與延伸。周尚意等(2019)選取典型案例分析局外人的科學知識與局內人的地方性知識的互動過程,建立地方性知識與普遍性知識之間的轉換關系。地方性知識有助于被拐兒童尋家認親,是其家鄉(xiāng)記憶內容的重要構成,對其尋親方向具有重要指示意義。本研究結合被拐兒童的記憶內容,探究記憶要素對其尋親的影響,由此提出狹義的地方性知識、家庭性知識、個體性知識等概念。
個體記憶與個體生命歷程緊密相關,生命歷程理論基本內容包括4個關鍵原則,分別為歷史時間和地點原則、生命的時序性原則、相互依存或聯(lián)系的生活原則和個人能動性原則,Elder(1998)認為生命歷程的基本元素是個體的多重軌跡及其發(fā)展意義,青少年時期遭遇的不幸經歷會產生持續(xù)性影響。遭遇拐賣是兒童生命歷程中的重大不幸經歷,他們的生命歷程變遷以時間為序包括被拐、被收養(yǎng)、尋親、尋親成功4個階段,各階段的發(fā)生時間點(年齡段和時長等)對其記憶地圖與尋親時長和成功率具有重要影響,對深入探究被拐兒童生命歷程變遷與記憶內容的構成,以及進一步厘清記憶地圖的形成模式及其對尋親的影響具有指導價值。
被拐兒童的記憶與其生活環(huán)境、經歷事件緊密相關,通過提取“寶貝尋家成功案例數據庫”所有案例兒童被拐前對故鄉(xiāng)記憶的主要內容,進行詞云分析(圖1),發(fā)現家庭信息、家鄉(xiāng)所屬地區(qū)、食物、建筑、地理環(huán)境等要素為主要記憶內容,可以體現被拐兒童家鄉(xiāng)的城鄉(xiāng)狀況、地理環(huán)境特征、建筑類型與布局、民族類型、家庭特征等信息,有助于識別被拐兒童家鄉(xiāng)位置。
圖1 被拐兒童記憶內容詞云圖Fig.1 Cloud image of memory content of trafficked children
通過對記憶要素的分類,將被拐兒童的記憶內容歸納為:1)地方性知識:能體現被拐兒童對當地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文化的認識,是兒童長期在家鄉(xiāng)生活所具有的知識,反映兒童地理空間認知能力,包含故鄉(xiāng)的自然物理環(huán)境即建筑物、地形、景觀、種植作物等要素,以及社會文化環(huán)境即習俗、方言、美食、節(jié)慶等要素,地方性知識在尋親過程中起主導作用,是被拐兒童記憶地圖的主要構成要素。2)家庭性知識:能體現被拐兒童原生家庭特點,是兒童在家庭生活中具有的知識,反映兒童家庭成員結構,包含家庭成員信息、親緣關系等要素。本文建立的“寶貝尋家成功案例數據庫”中對家人有具體記憶的被拐兒童有311 人,占總數的73.52%,而劉嘯蒔等(2017)的研究發(fā)現,中國人偏好于在回憶中敘述他人,尤其是家庭成員。因而,家庭性知識在尋親時可以在疑似區(qū)域中協(xié)助定位具體人群。3)個體性知識:能體現被拐兒童對個體特征的認識,是兒童在成長過程中自身具有的知識,反映兒童個體差異,包含自身識別性特征(如五官、胎記、疤痕等)和失蹤時穿著打扮等要素(表2)。
表2 被拐兒童記憶內容的基本構成Table 2 Basic composition of memory contents of trafficked children
地理學中的記憶空間更具有尺度性、地域性,并廣泛應用于城市意象及城市規(guī)劃研究,城市意象研究主要關注道路、邊界、區(qū)域、標志物、節(jié)點5個意象要素如何影響城市居民對城市空間的認知(潘卉,2006)。被拐兒童幼年離開家鄉(xiāng),他們被拐前的記憶是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是在距離感下對逝去的空間及事物的情感表達。通過提取被拐兒童記憶信息文本,分析其記憶內容,發(fā)現他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主要包含意象和文化2個方面。其中,意象的描述包括家庭、環(huán)境、動植物、道路、水域等,文化的描述包括語言、習俗節(jié)慶、宗教信仰、鄰里關系等。被拐兒童記憶空間是地理空間與人文情感的結合,他們的記憶內容是對日常生活的自由化、情感化表達,生活空間承載著被拐兒童個體的記憶,形成獨特的記憶空間,體現記憶與空間的融合。
集體記憶研究聚焦于其時間、空間演變特征及集體記憶與人群活動空間的耦合性分析,不同歷史時期集體記憶與記憶空間的深度不同(田壯,2019),個體記憶也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時間在被拐兒童記憶空間演變中起主要作用。不同時段被拐兒童記憶內容不同,所形成的記憶空間也有所差異;而伴隨時間的推移,被拐兒童記憶空間與現實空間也會存在較大差異,對尋親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時過境遷,家鄉(xiāng)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環(huán)境是影響被拐兒童記憶空間形成的重要因素。人作為記憶主體,融入到社會和外部環(huán)境,個體記憶與物理空間的結合使得空間具有人文情懷,空間中的物體成為記憶的載體。隨著城市更新、物體變遷,個體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從而塑造出新的記憶空間;由于被拐前后所處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被拐兒童對空間的認知也發(fā)生變化,形成不同于之前的記憶空間,一些兒童甚至會將不同時段的記憶混合,形成復雜的記憶空間。
通過分析8 個典型案例中被拐兒童記憶內容,根據記憶地圖組成要素的類型與記憶詳細程度的差異,將記憶地圖模式總結為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與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3類,由此探究不同類型記憶地圖模式對尋親的影響。
3.1.1 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 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是指被拐兒童記憶內容既包含自然要素也包含社會文化要素,是通過多個感官認知最后形成的復雜的記憶地圖。本文梳理出的典型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案例為——案例①德某尋親和案例②楊某某尋親成功案例,可以發(fā)現:
1)道路記憶要素
被拐兒童對道路等自然景觀記憶深刻。對于鄉(xiāng)村環(huán)境而言,道路是劃分區(qū)域的紐帶,容易成為其關鍵記憶點。在案例①中,德某看見二十四道拐地圖(圖2)時,激動地說出“噠喂”的話語,成為尋親突破點;案例②楊某某記得家對面山上有一個山洞,房子旁邊是火車道(圖3)。獨特的道路形狀、道路位置均可以反映當地的自然環(huán)境特征,屬于地方性知識,可以幫助定位其家鄉(xiāng)所在地。
圖2 德某家鄉(xiāng)地圖——二十四道拐圖(左圖為其手繪)Fig.2 A map of De's hometown:Twenty-four Inflexions(left map is hand-painted)
圖3 楊某某家鄉(xiāng)地圖(左上圖為其手繪)Fig.3 A map of Yang's hometown(left upper map is hand-painted)
2)語言、習俗記憶要素
被拐兒童對語言和節(jié)慶習俗等人文環(huán)境具有較清晰的記憶,靈敏的聽覺以及自幼接觸學習使得兒童對方言記憶深刻。德某所說的語言(案例①描述)經過辨認是布依族語;案例②楊某某記憶中的語言是苗語中對長輩的稱呼。各具特色的方言具有明顯的辨識度,屬于地方性知識,能在尋親人與志愿者之間形成共通,幫助志愿者快速辨認出所屬地域。特殊的節(jié)慶習俗形成獨特民族文化,如德某枕刀的習慣是布依族獨特的風俗;楊某某被拐途中見到頭頂帶梳子的打扮,是官寨苗族鄉(xiāng)的特有習俗。在自然環(huán)境記憶要素確定的大致區(qū)域基礎上,語言與習俗要素的結合進一步縮小尋親范圍。
案例①:她有著和周圍人不大一樣的長相,眉骨高聳,眼窩深陷,偶然機會下她認出了女兒指給她的二十四道拐圖(見圖2),她說“沿這里上坡,就到噠喂”(布依族語中將晴隆縣稱作“噠喂”)。她的枕頭下經常橫放一把刀,刀刃向內,刀柄向外。所說的語言中:“煙”和“白煙”是“家”和“回家”,飯是“更號”,睡覺是“等能”,喝酒為“更澇”,“波林”和“搭東”是“陡坡”和“森林”的意思。
案例②:她回憶說:“父親叫楊某,將媽媽稱呼為“ma yi”、姐姐是“sang ying”,外婆為“a bu dai”;老家地處大山,家對面山上有一個山洞,房子旁邊是火車道;記得被拐時經過的集市上每個人頭頂都帶有梳子。
3)尋親成功關鍵記憶要素總結
道路是德某尋親成功的關鍵要素,布依族語以及枕刀習俗等地方性知識進一步佐證德某家鄉(xiāng)位于黔西南州,眉骨高聳、眼窩深陷的長相屬于個體性知識,個體性知識在地圖基礎上起輔助作用助力尋親。語言是楊某某尋親成功的主要因素,對長輩特殊的稱呼成為尋親關鍵點,頭頂帶有梳子的習俗確定她的家位于官寨苗族鄉(xiāng),語言、習俗等地方性知識幫助楊某某確定具體尋親區(qū)域,助其尋親成功。地方性知識作為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重要組成要素在尋親過程中起主導作用。
3.1.2 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 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是指被拐兒童的記憶內容包括建筑設施、種植作物、地理環(huán)境等多種要素,并能手繪出清晰完整的地圖。本文梳理出的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案例為——案例③羅某、案例④李某某和案例⑤牛某尋親成功案例,可以發(fā)現:這類被拐兒童的記憶主要集中于建筑布局,對于學校等一些頻繁接觸的場所記憶深刻,能夠以道路為區(qū)域邊界,描繪出建筑物方位以及周邊自然地理環(huán)境。
1)記憶要素分析
在案例③中,羅某能清晰地畫出家鄉(xiāng)方位布局圖(圖4),根據他的記憶,20 世紀90 年代新鋪設的柏油馬路只有經過川渝的國道210,由此將目光鎖定在川渝地區(qū);他在與人聊天時很自然地稱呼長輩為娘娘(niang niang第一聲),這是川渝地區(qū)的方言;道路、語言等地方性知識幫助定位其家鄉(xiāng)大致位于川渝地區(qū),將家鄉(xiāng)布局圖與遙感影像進行比對最終確定其家鄉(xiāng)位置。
圖4 羅某家鄉(xiāng)地圖(左圖為其手繪)Fig.4 The map of Luo's hometown(left map is hand-painted)
案例③:記得門前的兩座橋呈90°連接;家旁邊有剛鋪好的柏油馬路,兩條馬路交叉呈丁字形,馬路邊上是自己就讀的小學;還記得之前與別人聊天,很自然地稱呼長輩為“娘娘(niang niang 第一聲)”。
在案例④中,李某某畫出集聚各類要素的完整家鄉(xiāng)地圖(圖5),他記得家旁邊種有梯田,父親會幫翻落的大貨車撿油桶和香蕉,梯田為云南省特有的作物景觀,香蕉也在南方及東南亞地區(qū)才有種植,這些地方性知識將尋親區(qū)域鎖定在云南;進一步將手繪地圖中的其他要素與遙感影像比對確定其家鄉(xiāng)具體位置。李某某對于家人的信息等家庭性知識及自身長相等個體性知識的記憶作為尋親過程中的輔助要素定位具體人群,助力其與家人團圓。
圖5 李某某家鄉(xiāng)地圖(上圖為其手繪)Fig.5 A map of Li's hometown(hand-painted above)
案例④:“在我的記憶中,我的臉型、眼睛和額頭像爸爸,嘴唇像媽媽;有一次爸爸和人打架,爸爸的一只眼睛被打出了血;有一次我還從梯子上摔了下來,至今左下巴還留有明顯的月牙狀疤痕?!薄霸和膺呌兴粒吝呅蘖俗o欄;家旁邊種有梯田;山中有大片竹林,公路上常有大貨車翻落,父親會幫他們撿油桶和香蕉。”他千百次地將記憶中的家鄉(xiāng)描繪在圖上。
在案例⑤中,牛某記得家對面的河流流向湘江,家里住的是大雜院,并且清晰地繪出布局圖(圖6),流往湘江的河流讓他堅信自己來自湖南;他還記得過年家里會打糍粑,這也是湖南地區(qū)的習俗,河流、習俗等地方性知識幫助確定牛某來自于湖南省,將手繪布局式記憶地圖與遙感地圖對比確定其家鄉(xiāng)位置,牛某右胸部因兒時被灼傷而留下的疤痕作為個體性知識在其認親時起輔助作用。
圖6 牛某家鄉(xiāng)地圖(左圖為其手繪)Fig.6 A map of a Niu's hometown(left map is hand-painted)
案例⑤:他說:“姐姐打翻煤油燈,我的右胸部被灼傷有疤痕?!庇洃浿凶〉牡胤绞谴箅s院;家對面有一條河流,最后流往湘江;記得姑姑家房子后邊有一條大馬路,房前有一個魚塘;過年的習俗是每家都會打糍粑。
2)尋親成功關鍵記憶要素總結
屬于地方性知識的道路特征作為羅某尋親過程中的重要因素,幫助志愿者迅速將其家鄉(xiāng)確定為川渝地區(qū),語言等其他地方性知識作為輔助要素促進羅某尋親成功。作物要素屬于地方性知識作為李某某尋親成功重要因素,家庭性知識與個體性知識作為輔助要素定位具體人群,幫助其尋親成功。河流要素等地方性知識成為牛某尋親關鍵突破點,過年打糍粑習俗等地方性知識也進一步佐證為湖南地區(qū),疤痕等個體性知識輔助其認親。清晰完整的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強化了地圖與遙感影像的比對功能,助力被拐兒童尋親成功;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具有空間性、尺度性的特征。宏觀視角下,其雙向感知功能幫助原生家庭和志愿者甄別信息,促進尋親成功;微觀視角下,地圖中的各類記憶要素間接促進被拐兒童尋親成功。
3.1.3 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 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是指被拐兒童的記憶內容以某一種要素為主導,并以此為尋親關鍵突破點,形成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本文梳理出的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案例為——案例⑥劉某某、案例⑦肖某、案例⑧翁某某尋親成功案例,可以發(fā)現:
1)地標記憶要素
這類被拐兒童記憶內容較少,但其記憶內容以地標建筑或具體地名為主。有研究表明,在鄉(xiāng)村記憶中地標是兒童容易記住的要素,其次是路徑、習俗等要素(Jiang et al.,2022),當兒童由于年齡較小無法獲取更多記憶時,生活中特殊的事物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對地標建筑的記憶可以幫助尋親者定位故鄉(xiāng)所在地,縮小尋親范圍。案例⑦肖某記得家正北方有個古樓的地標建筑(圖7);案例⑧翁某某記得每次上學都會經過鐵索橋,橋是用木板鋪成的(圖8),經過分析得出,這類鐵索橋在重慶巫溪地區(qū)較多,其記憶中被拐時從碼頭坐船離開,過了一天到達福建,也進一步可確定是重慶一帶。
圖7 肖某家鄉(xiāng)地圖(左圖為其手繪)Fig.7 A map of Xiao's hometown(left map is hand-painted)
圖8 翁某某記憶中的鐵索橋Fig.8 The cable bridge in Weng's memory
2)地名記憶要素
清晰的地名記憶是促進尋親的直接因素,通過被拐兒童提供的地名能準確定位到某個城市,有些甚至精確到村莊地理位置,極大地降低尋親難度。案例⑥劉某記得父親提過貴陽,自己家在田溝村,由此志愿者想到貴州省遵義市田溝村地區(qū);案例⑦肖某記得家離邵陽城區(qū)不遠,由此確定為湖南省邵陽地區(qū)。
案例⑥:他回憶道:“我以前在家叫劉某,聽父親提到過“貴陽”和“成都”2 個地方;記得自己家在“田溝村”,家鄉(xiāng)有監(jiān)獄、學校、戲臺,還會槍斃犯人。”記得山頂上的那座水潭,如手指起伏的山峰,對于辣椒這種食物我從來沒有反感過。
案例⑦:他記得自己家鄉(xiāng)在湖南省邵陽市,從家里距邵陽城區(qū)有2 h 路程;家里有服刑的父親,未曾見過的母親,一直和奶奶、姐姐相依為命;記憶中家里正北方有一個古樓,南邊是一個中學,還有“電影院”“公安局”“紅領巾小學”“高玉米”等建筑。
案例⑧:父親叫楊某某(音),是修船的;母親叫熊某某(音),做豆腐干;奶奶是橋頭賣五香豆腐的;家里還有一個姐姐;家蓋有兩層小樓住在江邊,沒見過雪。上學走的橋是鐵鏈做的,木板鋪的,對這座橋印象深刻(由于未得到其手繪圖,通過新聞報道搜索獲得翁某某記憶中鐵索橋照片);家后面是公路;被拐后坐了一天的船,到一個大碼頭,換了大船,才到福建。
3)尋親成功關鍵記憶要素總結
地名屬于地方性知識,是劉某某尋親成功的主要因素,直接鎖定家鄉(xiāng)所在地,家鄉(xiāng)建筑布局(圖9)以及食物等其他地方性知識和姓名等家庭性知識,幫助定位其原生家庭所在的具體位置具體人群。地標性建筑古樓和地名要素是肖某尋親成功的關鍵,家庭成員信息等家庭性知識作為輔助要素幫助定位具體家人。鐵索橋作為地方性知識幫助確定翁某某家鄉(xiāng)區(qū)域,家人姓名、職業(yè)等家庭性知識起輔助作用,幫助鎖定其家庭成員。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以地名或地標為主要構成要素幫助被拐兒童尋親成功,但對于多數被拐兒童而言,他們被拐時年紀較小,無法記住復雜難記的地名,主要依賴于其他線索進行尋親。
圖9 劉某某家鄉(xiāng)地圖(左圖為其手繪)Fig.9 A map of Liu's hometown(left map is hand-painted)
被拐兒童的記憶主要來源于日?;顒涌臻g,主要通過多種感官認知在大腦中形成抽象替代物,進一步構建形成心象地圖,再經過視覺選擇、注視與聯(lián)想將大腦心象地圖轉化為地理空間認知,進而構建自身記憶空間。記憶地圖中的道路、水域、地名、作物、語言、地標等記憶要素在尋親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首先,縮短尋親時長,記憶越詳細尋親進度越快,如案例④李某某發(fā)布尋親記憶地圖幾天后就成功找到家人;其次,關鍵記憶要素可以縮小地域范圍,如地名、地標等要素精確鎖定尋親地域,進而縮小尋親范圍;最后,記憶地圖的雙向感知功能促進尋親者團圓,雙向DNA 采血入庫有助于提高比對成功率;但錯誤的記憶信息也會阻礙尋親,產生錯誤導向,如楊某某將出租屋旁的鐵路記為老家在鐵路旁,這對找尋方向產生誤導。此外,通過分析被拐兒童記憶地圖要素,獨特線狀道路,帶狀、面狀水域更易形成記憶,成為尋親過程中的重要促進因素;兒童在日?;顒又袑︻l繁接觸的場所會留下較為深刻印象,如學校、廣場等地方;地名、方言、習俗組合與地名、地標組合成為尋親成功的 關 鍵 要 素 組 合(圖10)。
圖10 被拐兒童記憶地圖模式及其影響因素Fig.10 Memory map model and factors affecting seeking relative of trafficked children
對全國“寶貝尋家”尋親成功被拐兒童的記憶內容進行提取建庫,綜合運用文本分析、認知地圖分析、案例分析等方法,探討被拐兒童記憶空間/地圖對尋親的影響。得出的主要結論有:
1)被拐兒童記憶空間由地方性知識、家庭性知識和個體性知識3部分構成。地方性知識包括自然物理環(huán)境如建筑物、地形、景觀、種植作物等要素,以及社會文化環(huán)境如習俗、方言、美食、節(jié)慶等要素;家庭性知識包括家庭成員信息、親緣關系等要素;個體性知識包括自身識別性特征、失蹤時穿著等要素。
2)被拐兒童記憶空間形成于其日?;顒涌臻g,是對故鄉(xiāng)客觀事物的回憶,是地理空間與人文情感的結合;隨著兒童年齡增長和時代變遷,兒童記憶空間要素隨之變化,形成不同階段不同時代的獨特個體記憶,兒童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易塑造混合復雜的記憶空間。
3)被拐兒童記憶地圖有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和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3種模式。其中,多要素混合式記憶地圖依托多種感官認知,形成復雜記憶內容,通過多要素定位家鄉(xiāng)區(qū)域,促進尋親成功;空間化布局式記憶地圖以手繪完整地圖為主,具有空間性、尺度性,并發(fā)揮其雙向感知功能幫助原生家庭與志愿者甄別信息,促進尋親成功;單要素主導式記憶地圖以地標和地名為關鍵要素,精確定位被拐兒童家庭地理位置,但此類要素不易被記憶,尋親過程主要依賴其他要素。
4)兒童對其日?;顒又蓄l繁接觸的場所會留下較為深刻印象,家鄉(xiāng)環(huán)境中獨特形狀的道路、水域更易使兒童產生記憶,成為尋親過程中的重要促進因素;地名、方言、習俗組合與地名、地標組合成為尋親成功的關鍵要素組合。
認知(心象)地圖已有研究中,鄭束蕾等(2022)探究了心象地圖對被拐兒童尋親的幫助作用,更多的是聚焦案例中被拐兒童認知過程進行實證分析,針對此提出地理空間認知問題;而本文提取“寶貝尋家”成功案例被拐兒童的記憶信息,借鑒記憶空間相關研究方法,以案例研究為核心,從個體視角切入,選取被拐兒童作為研究對象,從地理記憶空間視角探究被拐兒童記憶空間與記憶地圖對尋親過程的影響,豐富了記憶空間研究,是一次積極嘗試。但本文也存在一些不足:1)記憶要素的選取主要依據現有案例,需要與相關理論進一步結合。2)被拐兒童這一特殊群體在發(fā)生拐賣后受到的傷害會對其記憶能力與記憶內容產生影響,本研究由于樣本量限制與其他因素的干擾,無法明確年齡對被拐兒童記憶能力與記憶特征的影響,所以并未探究年齡對記憶地圖的影響。3)案例資料來源為新聞報道或網絡平臺,缺乏一手訪談資料,深入剖析存在局限性。在未來,盡可能通過深入訪談獲得資料,借助心象地圖深入探討被拐兒童的記憶塑造與演變,感知被拐兒童生命歷程變化;嘗試研究多重因素影響下不同年齡階段被拐兒童的記憶特征與記憶地圖信息;當前已經建立拐賣犯罪數據庫,未來可進行大樣本質性研究,總結普適性規(guī)律;最后,被拐兒童成功尋親后的家庭融入與社會融入也值得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