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楚阿房
那一年,阿寒在冰天雪地的落濟山中,先是將柔軟的狐毛大氅解下來披在他身上,接著又把帶有體溫的棉衣脫下來包住他凍僵的腳。他靠坐在一株覆滿白雪的枯樹下,因傷勢太重而失去意識之前仿佛感受到了她傾身抱住他的決心——若你死了,我也不活。
四野蒼茫一片寂靜無聲,那一刻冷得透徹心扉,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極近,彼此的身體最暖。
那時尚無怨懟和猜忌,只是彼此最熟悉的人,同生共死。
一
偌大的青宇殿中,燒紅的炭盆里噼啪作響,搖曳的高燭下,蘇恒安垂首,目不轉睛地盯著一頁密信,清俊的雙眉緊蹙,心中思緒萬千。驀地一陣寒風鉆進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抬首看到窗扉未曾關嚴,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他隨手將那信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炭盆。
“小李子,去和暖宮?!彼崎_門,大步走了出去。
正是數(shù)九寒天,殿外冷風凜冽,當值宦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慌忙“嗻”了一聲,待要去取披風,他已走出一丈之遠。
自與寒妃斗氣以來,陛下已半年未曾去過和暖宮,今夜不知為何突發(fā)奇想。
和暖宮正殿只有微弱的燭光,廊下值夜的太監(jiān)看到他,嚇了一跳,他用手勢禁了通傳,悄聲推門而入。
他徑直走到床邊掀開帷幔,阿寒還未入睡,睜眼對上他的眸子,微微一愣。
“阿寒。”他揮退下人,坐在床邊輕聲喚她。
阿寒有些訝異,她不明所以地起身,猶疑著躬身道:“陛下萬安,不知陛下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他們已許久未見,蘇恒安有意求和,自動忽略了她的疏離,輕聲道:“阿寒,今夜很冷?!?/p>
“是啊,很冷?!卑⒑貞?,她是最怕冷的。
“我知你身體不好,”蘇恒安不敢看她的眼睛,手卻緩緩地握住她的,一字一句地道,“若太醫(yī)悉心調理,你可愿為朕……為我生個兒女?”
阿寒震驚地望著他。當年她為了救他寒氣入體又九死一生,能撿回一條命已屬不易,哪里還敢奢求正常的天命?后來,他們之間因為瑣事慢慢生了嫌隙,她體弱多病正如了他的意,他少有這般上心。
如今他竟這樣說。
“陛下今夜是來求和的嗎?”她直白地反問。
“我與皇后并無過去,卻要與她繁衍子嗣。寵幸后宮佳麗也不過是為朝堂制衡,卻要與她們開枝散葉。唯獨與你走過生死,為何不能共享天倫?”
他的話擲地有聲,阿寒的薄唇微顫,眼中似有晶瑩閃動,堅持許久的倔強仿佛消散了一些,她哽咽道:“恒安……”一如多年前的呼喚。
那一晚,他攬她入懷,希望如此便能冰釋前嫌。
二
蘇恒安夜宿和暖宮之后,這宮中的門庭待遇立時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阿寒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只抱著手爐躺在暖閣中看書,看膩了,就自匣中取出一把精鋼匕首,一招一式認真地比畫,只是她身著繁復的宮裝,再也不是那個可以飛檐走壁、精通近身搏殺的殺手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翅膀后才發(fā)現(xiàn),尋覓的大樹并非良木。她心中浮起萬千過往,無力的花拳也隨之越來越快。
“陛下駕到?!?/p>
她的動作戛然而止,匕首脫手飛了出去,恰好落在蘇恒安華貴的紫袍下。
四目相對,雙雙一愣。
蘇恒安認得這把匕首,他彎腰撿起,眸底復雜的情緒一閃而逝,隨即笑道:“這般活動活動筋骨,也不失為一個健身之法?!彼S手將匕首交給宮人,“替你們娘娘收起來,”他徑直走過來拉著阿寒坐在榻上,吩咐道,“劉太醫(yī)?!?/p>
身后的太醫(yī)躬身上前,阿寒順從地伸出手去任由他號脈。
“如何?”太醫(yī)剛收回手,蘇恒安便迫不及待地詢問道。
“回陛下,寒妃娘娘只是寒氣入體較深,只要悉心調養(yǎng),假以時日,定能恢復?!?/p>
太醫(yī)退下,蘇恒安清俊的面容浮上喜色,他看著阿寒,開心地道:“以后,你只需好好吃藥乖乖調養(yǎng)即可?!?/p>
聞言,阿寒抬眸,那如幽潭一般的目光定定地望著蘇恒安,緩緩道:“陛下何必做這一場戲?若我這身子一直調理不好,那劉太醫(yī)是該賞還是該殺?”
她入宮時日不短,自知身體狀況。這些年月,她與他斗過氣,也爭過奪過,如今她手里僅剩一道他令她暫理六宮事宜的圣旨,還是她一時賭氣自皇后手中搶過來的。
阿寒起身將圣旨拿出來放在蘇恒安面前,淡淡道:“陛下何必哄我?”
突如其來的寵幸,莫名其妙的求和,帝王之術中哪里會有純情至性的愛憐?
蘇恒安面露尷尬:“阿寒,我不是這個意思?!?/p>
“可阿寒是真心實意想將它交還給陛下?!卑⒑兔柬樠鄣毓蛄讼聛?,卻說出擲地有聲的話來,“阿寒只求明明白白,不愿稀里糊涂,這宮中,這太醫(yī),這藥物,這人來人往帶來的擔驚受怕,阿寒不愿承受?!?/p>
她想要一個簡單直白,可在這深宮日久,即便他真的與她坦誠相見,她也未必相信。
也許最后,她只能自求一個心安。
蘇恒安心間涌起萬千情愫,久久不能平靜。最終他起身離開和暖宮,留下了圣旨。
三
說來,阿寒與蘇恒安的相遇,實屬造化與良知弄人的結果。
彼時,阿寒是靜王手下的殺手,那一年,朝堂震動,她被派去刺殺恒王蘇恒安。
蘇恒安本是一個極不受寵的皇子,被分封在北疆那種苦寒之地。北疆的風雪之大,連阿寒這樣的習武之人都抵擋不住,她初到此處就病倒了,起初不甚在意,后被風寒一遍一遍侵襲,頭疼得厲害,昏沉之際,隨身盤纏竟被賊人偷了。
她蜷縮在墻角,舉目望去,破敗的街市上聚集著許多衣衫襤褸之人。
就算無家可歸也該尋個破屋擋擋風雪才對啊,就在阿寒狐疑之際,前方傳來敲鑼打鼓之聲,原來是恒王體恤民情,親自施衣施粥。
民眾一擁而上,阿寒縮在原地沒有動彈,眼前忽地有人影晃動,她睜開眼來,見是一個眼眸清明的男子,他端著一碗熱粥,輕輕地拍她:“兄臺醒醒?!?/p>
許是注意到她面頰之上不正常的潮紅,男子伸手一探她的額頭,立時便嚴肅起來:“你病得不輕啊,來人,蘇木?!?/p>
阿寒再次清醒時,已身在恒王府中,雖是王府,但闔屋的陳設裝潢竟是簡陋異常。
“王爺,病情已穩(wěn)住,只是這人不是一位兄臺,而是個姑娘?!?/p>
門外傳來人聲,蘇恒安的腳步一頓,人聲又遠了:“那等她醒了便問問她家住何方,給她些銀兩打發(fā)了吧。”
這是刻意避嫌。
阿寒聽了這些話,便在心中盤算,陰錯陽差入了王府,自是不能被輕易打發(fā),她要留下來伺機動手。
打定主意,她迅速起身,以這副凌亂的模樣打開了房門,跪倒在地道:“王爺留步?!?/p>
聞言,蘇恒安轉身,淡淡地打量著她。
“小女子無家可歸,只求一個容身之所,灑掃浣衣奉茶,我都做得來?!辈幌胨趹驁@子里等待出手時對臺上嗤之以鼻的那一套,有朝一日竟會被她拿來現(xiàn)用。
蘇恒安仿佛沒什么防備之心,只吩咐蘇木安排一下便轉身離開。
不多時阿寒便發(fā)現(xiàn)她此舉純屬多余,只因無論是在恒王府的陋室庭院中,還是在他施粥的街市上,想殺他,機會都多的是。
他只有一個隨身護衛(wèi)蘇木,些許衙役幫忙,人手少到堂堂王爺需要親力親為。粥棚一搭,施粥便未曾斷過,甚至連衙門和王府都大開門扉收容受凍的難民。
阿寒想,如此魚龍混雜,若非蘇木是高手,那便蘇恒安是個高手,抑或兩人都是高手。
她有那么多機會,藏于袖中的匕首卻總在刺出的前一瞬猶豫。不同于自幼被靜王豢養(yǎng)訓練的殺手,她出身武學世家,又得父母悉心教導,十歲那年因家中變故成為孤兒,偶然一次機會才被靜王看中帶回府中有了一個棲身之所,她讀過書,雖做了殺手,卻并非冰冷麻木,是非不分。
在她看來,恒王是個濟世的好人,不像沽名釣譽之輩。
她不愿枉殺好人。
四
阿寒真正與蘇恒安相熟,是在春來之際,寒潮退去好些,北疆的救難之事告一段落,蘇恒安打賞了參與善舉的衙役,喚來蘇木和阿寒,頗有論功行賞之意。
“蘇木,你去北墨樓定一餐席來,我要好好犒勞一下你和阿寒兩個功臣?!?/p>
蘇木卻杵在那里,尷尬地道:“王爺,您來北疆時統(tǒng)共就帶了那么多家當,一來就碰上難民,施粥又施衣,可全是從里面出的,方才打賞衙役的錢已是最后的碎銀了……”
蘇恒安端茶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阿寒。
阿寒撲哧一笑,道:“如今已是春日,想必山林之中已有野味出沒,王爺何不去碰碰運氣?阿寒幼時跟著父親學扔鏢,拿匕首都能射中呢?!?/p>
蘇恒安當即拍手叫好,一躍而起道:“那阿寒與我同去,蘇木且去砍柴等候吧?!?/p>
因為這場寒冬,恒王府的馬被凍得只剩一匹,蘇恒安翻身上馬,伸出手來拉她的那一瞬,阿寒一怔,心間莫名涌上一股情愫。他帶著她在山野間馳騁,利落地搭弓、瞄準、射出,像極了幼時家里未遭難之時,父親帶給她的幸福生活。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生活呢。
至于靜王,她暫時不愿去想,就當一碼歸一碼,先還恒王的救命之恩吧,她這般安慰自己。
連發(fā)幾箭之后,蘇恒安翻身下馬:“阿寒,該當夠了吧。”
他去撿野味,阿寒跑去撿另一只。危機便是在這須臾之間出現(xiàn)的,阿寒只覺得一旁黑影一閃,便有利箭破空而來,她轉頭,看到蘇恒安利落地躲過幾支箭,接著朝她飛奔而來,將她攬在懷中躲在一棵大樹后,屏息靜氣之余不忘安慰她:“抱歉,讓你卷入這皇室爭斗之中。我刻意選了北疆作為封地,還將母族所有人留在了京都交給父皇,就是想表明不欲參與爭斗的決心,可惜,我一片冰心,無人肯信?!闭f到最后他有些喘息,阿寒這才發(fā)現(xiàn)他肩頭竟中了一箭。
他抱著阿寒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卻全然未曾懷疑過她,她躲在他懷中,只需一個用力就可以將袖中的匕首刺入他胸口。
周圍的黑衣人慢慢靠近,她有些戰(zhàn)栗,蘇恒安的呼吸越發(fā)粗重,他悄聲叮囑她:“你快跑,我來擋著,他們是要我的命,你快……跑。”
他推開她,阿寒猶疑著望向他清俊的雙目,他們第一次離得這樣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蘇恒安認真地審視著阿寒,此刻,那秋水剪瞳如一汪深潭,仿佛感知到她的心跳和情愫一般,他的心跳竟也莫名加速起來。
“王爺,”仿佛思慮良久,阿寒微微啟唇道,“我會武功?!?/p>
在蘇恒安反應過來之前,她如一陣疾風般撤出他的懷抱,袖中的精鋼匕首握在掌間,左右廝殺以一敵十,不多時便解決了所有刺客。
匕首垂下尚在淌血,阿寒默默地轉身望著蘇恒安,小聲地道:“王爺,我扶您回去療傷吧?!彼菢勇敾壑耍幻庥行┬奶?,不是怕他識破她的身份,而是怕身份暴露后,她與他便再無同乘一騎的未來。
這一刻,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原來在短短幾日之內,她已生出愛慕和憂怖。
五
這批刺客雖被解決,但從這件事來看,朝堂局勢應該是相當嚴峻的。
蘇恒安拔了箭,趴在榻上包扎傷口,對蘇木道:“去取紙筆來,我修書一封,你火速趕往京都交給常將軍?!背④娛撬缸逯械谋砀纾缃裨诰┒既沃笓]使。
蘇木不放心地道:“王爺,您獨自在此怎么能行?”
“無妨?!?/p>
他若有所思地道,抬頭恰好看到阿寒端著水盆進來,霎時間心中有萬種猜測掠過,他隱約知道她的來路不明,卻察覺不到來自她的危險。他是聰慧之人,運籌帷幄必不可少,但有時也需要置之死地的勇氣。
北疆已不安全,留在這里只是等死,他愿意做個碌碌無為的王爺偏安一隅,卻不愿因他人的猜忌而白白送死。
打發(fā)走了蘇木,屋子里便只剩他與阿寒。
“阿寒?!边@是自出事以來,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默默照料他的阿寒一愣,面上有喜悅溢了出來:“王爺有何吩咐?”
“你可愿陪我一起離開這里?”他的雙眸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得光芒灼灼,期許和信任便在這道光中砸中了阿寒的心。
她向來只接收命令,完成任務,然而封存于心底的感情在面對蘇恒安的善良時,是那樣不可自控,呼之欲出。
她點了點頭:“阿寒愿意。”
“那你去收拾一些御寒的衣物,我們今晚就走?!?/p>
“可你的傷……”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碧K恒安打斷她,那些刺客無人回去復命,對方定然會再派殺手前來,“快去?!?/p>
深夜,兩人同乘一騎悄悄出了城。果然,兩天之后他們再次遭遇了追殺,蘇恒安由于傷勢未愈,只能勉強自保,廝殺和擊退全仰仗阿寒的拼死搏殺。
阿寒手持一柄匕首時如同修羅附體,殺人不眨眼;照顧蘇恒安時又滿眼溫柔,眉間的心痛顯而易見。
他不會知曉,她的第一次心動有多決然。
對于刺客的追殺,她可以以命搏擊,解決了所有刺客就可以獲得一線生機,可面對天地的不仁。她卻無能為力。
那日清晨,倒春寒突如其來,狂風肆虐,大雪紛飛,他們身處茫茫山野,走了不知多久,連馬都凍僵了。蘇恒安因為傷勢,意識有些渙散,最終,他從馬上跌落滾到雪地里。
阿寒一驚,躍下馬去,將他拖到一處背風的山坳里,起火燒水,他額頭發(fā)燙,整個人瑟瑟發(fā)抖,阿寒沒法子,只得將身上柔軟的狐毛大氅解下來披在他身上,接著又把帶有體溫的棉衣脫下來包住他凍僵的腳。他靠坐在一株覆滿白雪的枯樹下,因傷勢太重而失去意識之前仿佛感受到了她傾身抱住他的決心。
他掙扎著動了動,伸手抱住她單薄的后背,有些慌神,急切卻無力地道:“阿寒不可?!?/p>
阿寒卻用力地將他抱得更緊,她眼角有淚滴滑落,哀傷地道:“王爺別動,若阿寒就這樣死了,也算不錯?!?/p>
蘇恒安放棄了掙扎,將她一起裹進大氅中,緊緊抱在胸前。良久,他輕聲問:“其實,你原本也是來殺我的吧?”
阿寒的身體一僵,他那樣聰慧之人,怎么會毫無所覺呢?
“你武功高強,到哪里謀個差事不好,何苦來北疆這種苦寒之地,如今你也算背叛了主子,若我死了,你該怎么辦呢?”蘇恒安喃喃著,憂心忡忡。
“王爺死了,我也不活。”她這一生本該無所掛戀的,可她偏生遇見了蘇恒安,讓她不愿再如工具一般是非不分地活著。
蘇恒安默然良久,突然將她擁得更緊了,而后,他緩緩垂首,吻在她眼角,輕聲道:“叫我恒安,我喜歡愛我之人叫我恒安……”
他的聲音隱沒在風雪中,阿寒愣了一下,緩緩道:“恒安……”
她不知他可曾聽到,就如她亦不知在生死面前許下的承諾,是否會永遠不變。
六
他們最終沒有死。
蘇木帶著常家的精兵星夜趕來救下他們,回到了京都。
京都已亂成一團,病重的皇帝突然醒來,聽聞在各自封地的皇子已有多人遇刺身亡,驚慟不已。所有皇子中,皇帝獨寵幼子靜王,其他皇子分封各處,只有靜王被以年幼之名留在京都。眼下恒王無召回京,顯然已引來圣上的猜忌。
他被召進宮中,兩日未歸。
常將軍急得恨不得逼宮救人,蘇木為了勸他,兩人差點打起來,阿寒看著這一幕,低著頭默默走開。
深夜,一個黑衣女子手捧血書跪在宮門前,高聲大喊:“靜王派人刺殺恒王,恒王是迫不得已才私自回京,還請圣上明察?!?/p>
她一遍遍地喊,終于宮門打開,皇帝傳她問話。
她不卑不亢地跪在圣上面前,皇帝看完她呈上的血書,那上面羅列著靜王這些年派她殺過的與他政見不和的人,他看了她一眼,緩緩道:“如此說來,你便是人證?!?/p>
“是?!卑⒑橘朐诘亍?/p>
“既然如此,那便過堂吧,來人,將她押往大理寺?!?/p>
在大理寺中,阿寒看著那些刑具,聽著大理寺卿的問詢,始終堅守如一。
她說的本就是實情,沒什么好翻供的。
刑具一樣一樣地上,痛楚一層層疊加,血腥味刺激著鼻端,她的精神飽受折磨,意識模糊之際,她依稀回到了那日的風雪中,蘇恒安擁她入懷,吻落在她眼角,擔憂地嘆息:“若我死了,你該怎么辦呢?”
大不了一死,還能怎么辦?可這赴死之路太過痛苦,她耗盡了一身內力,還是忍不住流了淚,痛得嘶喊出聲,只剩下一副殘軀,仍在茍延殘喘。
她在牢獄之中閉上眼睛,腦中混沌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人抬了起來,她以為要繼續(xù)受刑,迷迷糊糊中卻看到了一絲天光,她被抬進寬敞的馬車中,最后進入熏香的暖閣里,有人來來往往地奔忙,照料她。
許久之后,她看到了蘇恒安,著明黃龍袍,豐神俊逸,神色溫柔地坐在床邊審視她,柔聲道:“你醒了?好些了嗎?”
阿寒有些不解:“你……”
皇帝的病情突然加重,彌留之際醒悟到靜王殘害手足,私德不修,無法擔起天下重任,最終將皇位傳給了蘇恒安,判了靜王流放。
阿寒喜極而泣,蘇恒安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好好養(yǎng)傷?!?/p>
七
那些時日是阿寒此生最開心的日子,蘇恒安雖忙,身邊卻只有她一人,端茶研墨是她,整肅衣冠是她?;蕦m雖大,她送他上朝,等他下朝,竟有種尋常夫妻的錯覺。
阿寒常想,若他們能一直這般走下去,該有多好。
他們生出嫌隙,是在蘇恒安的后宮愈加充實后。
左一個冊封右一個冊封,為了穩(wěn)固朝堂,開枝散葉,帝王的無奈,阿寒都可以理解,她只是厭煩后宮之中的爭風吃醋。
大約因著她曾經(jīng)的無可替代,如今又毫無倚靠,她總是遭受種種詰難,阿寒煩透了。
那日,她請求蘇恒安:“請陛下準許阿寒去校練場走走?!彼m失去了內力,卻仍對武功無法釋懷。
蘇恒安自是知她心中所想,他走過來將她扶起:“好?!?/p>
不承想矛盾便自此激化,阿寒在武功招式上見解獨到,深得凌冽將軍的贊賞,他們便一起練兵,討論兵法,時日久了,這般行徑便被有心人利用了去。
那日她從凌冽的軍帳中走出來,恰好看到蘇恒安站在帳外,他的目光沉沉如暗夜,靜靜地凝望著她。
“陛下?!彼斔莵斫铀杠S地施禮。
“寒妃,你可知你是天子皇妃,有些行為甚為不妥?!碧K恒安直白地道。
阿寒只覺得腦仁疼,她像是被觸到了逆鱗,直接回懟他:“陛下又是聽信了誰的讒言?慶妃、莊妃還是皇后?”當初為了救他,她拿出了全副身家性命,她付出的一顆真心,最是經(jīng)不起這般猜忌。
“陛下為何不信我?”她倔強地望著他,驀然發(fā)覺那曾清亮的眸子不知何時變得深沉幽邃,令人看不分明。
蘇恒安的語氣軟了下來,他耐著性子哄她:“阿寒,人言可畏?!?/p>
一句“人言可畏”便要將她禁錮嗎?阿寒并非草木,她有自己的思想,她堵了氣,第一次為難蘇恒安:“既知人言,那陛下可知我在宮中無權無勢受了許多欺辱,陛下如此在意流言,何不給我些權勢,讓我說話也硬氣些?!?/p>
蘇恒安微微一愣,想不到她會這般說,問道:“你想要什么權勢?”
“自然是能威懾后宮的,皇后近來欠安,不若便讓我暫理六宮事宜吧。”
她想搶皇后的權力,皇后母家權傾朝野,她顯然是在故意為難他。蘇恒安擰眉望著她,終是轉身離開。
阿寒落寞地望著他的背影,她憶起落濟山的搏殺、大理寺的酷刑,心間第一次漫上無盡的委屈。那一次,她刻意忘記他帝王的身份與無奈,就那般與他對峙,他一日不應允,她就一日不畏流言出現(xiàn)在校場。
蘇恒安終于妥協(xié)那日,她在凌冽的帳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
前來傳旨的是御前太監(jiān),阿寒接過了暫理六宮的權力,卻自此對蘇恒安求而不得見。
他不肯見她,這一場對峙,阿寒看似勝出,心間的郁氣反而更甚,這并非她的本意。于是,天長日久,他在她心中成了帝王無情,天家冷酷,她在他心中成了逐權追利,本心盡失。
他們互相揣度猜忌,他們在各自的眼中都變了。
阿寒沒想到蘇恒安會突然求和,一個帝王主動放下身段,定然是有所圖謀的,她只是未曾想到那一晚之后,她竟真的有了身孕。
蘇恒安聞訊匆匆趕來,他眉間洋溢著喜悅,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阿寒,朕好開心。”
孩子輕易地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局,阿寒深感意外,她心間凍結多時的冰凌亦在這一瞬消融殆盡,化作了一片春水,她向他認錯:“陛下,阿寒從來不是貪慕權勢之人,讓陛下為難了那么久實屬不該,如今我既有了身孕,便請陛下將六宮之權還予皇后吧?!?/p>
蘇恒安微微頷首,將她攬在懷里,那一刻的冰釋前嫌,就如落濟山中他們相擁取暖之時,心那樣近,身體那樣暖。
然而,猜忌一旦升起過,便如寒風襲陋室般無孔不入,變故是在阿寒交出暫理六宮之權不久發(fā)生的。腹中突起的劇痛令她幾乎昏死過去,猩紅的血液染紅了裙裾,她倒在榻上,心中浮起了萬千思緒。
太醫(yī)宣布她小產(chǎn)時,蘇恒安匆匆趕來,連眸子都是血紅的,顫抖地握住她的手,厲聲質問太醫(yī):“怎么回事?”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倒在地:“寒妃娘娘體質虛寒,氣血不足,臣盡力了……”
“滾!”
蘇恒安暴怒不已,他將阿寒擁在懷中安慰,阿寒望著他毫無破綻的表情,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陛下,這些年阿寒越發(fā)看不懂您,您心中對阿寒還有情義嗎?”
他說想與她共享天倫,究竟是肺腑之言還是只是他作為帝王收回權力的手段?她理不清混亂的思緒,哀痛得落下淚來,“究竟是阿寒體虛還是有人陷害?”
蘇恒安心疼地安撫她:“阿寒,你莫要多思多慮,太醫(yī)已查過了飲食藥渣,無人膽敢謀害皇嗣?!?/p>
阿寒淚流滿面地反問道:“當真?”
蘇恒安點點頭,可惜,她不信。
八
是夜,蘇恒安在青宇殿中獨坐,突然聽到急報:“啟稟陛下,寒妃挾持著凌將軍率軍闖入宮中,說是不找出謀害皇嗣之人誓不罷休。”
“陛下,常將軍率軍進宮前來救駕?!?/p>
……
蘇恒安身披戰(zhàn)甲與常將軍率軍將阿寒與凌冽堵在一處宮殿時,凌冽的人正將闔宮之人屠戮殆盡,他轉頭看向阿寒,疑惑地道:“你不是說蘇恒安在這里嗎,他為何出現(xiàn)在門口?”
阿寒一身白衣立于夜風之中望向蘇恒安,她的雙眸在凌亂的火光中熠熠生輝,像期待,又像訣別。
接著,她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蘇恒安挽弓搭箭,一箭射在凌冽胸口,與此同時,另一支箭矢破空而來,直中阿寒胸口,她便如一只搖搖欲墜的風箏,朝后倒去。
“阿寒——”蘇恒安一驚,瘋了一般朝她沖過去,他顫抖地將她抱在懷中,瘋狂大喊,“傳太醫(yī)!”
阿寒口中的鮮血不斷溢出,擦也擦不完,她抬眸望著蘇恒安,眸子映著火光,像天上的星子。她說:“陛下別傷心,我和凌冽一樣,都是亂臣賊子,死有余辜。”
“胡說什么?你若是亂臣賊子,為何明知我在青宇殿,卻把他引到這里來?”蘇恒安手足無措,哽咽道,“我從來都不信你會勾結賊人惑亂朝綱……”
“可你仍會防我對不對?”阿寒本是笑著望向他,又驀地流出淚來,“其實,你拿到證據(jù)時本可以直接來問我,可你沒有。你又可知,我當初發(fā)現(xiàn)凌冽有反心時便想告訴你,而你對我閉門不見。”
她那日在凌冽的帳中發(fā)現(xiàn)了他意圖謀逆的書信時,第一時間便想稟明蘇恒安,可他因著六宮之權一事賭氣不肯見她,一次次將她拒之門外。
她便假意與凌冽往來書信,探聽虛實,甚至不惜露出破綻讓蘇恒安截獲,她想探一探,憑她的舍命相護,他是否會對她坦誠相待,待她又是否會與那些后宮佳麗不同。
而他終究信不過她,他給她編織了一個美好的夢,讓她對腹中孩子充滿期待,對無望的人生重燃希望,又讓這一切轟然破碎。
這是誅心之舉。
她久居深宮,閱盡這皇室的丑惡,從一開始就不信痛失胎兒是意外。
如今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了結。
“阿寒,不是你想的那樣?!碧K恒安悲痛地搖頭,“我沒有害孩子……”
阿寒緩緩伸手,撫上他的面頰:“我在這深宮之中爭過斗過,可最終發(fā)現(xiàn)所有的心機都如浮云般無聊,只有在北疆時,一心為你,才是最安心的……”
在猜忌與付出、爭斗與心安之間,哪怕是在此刻,她仍舊選擇了后者。
她對他的愛那般純粹赤誠,以至于面對帝王之術時輕易便被傷得體無完膚。
她的手猛然落下沒了聲息,蘇恒安愣在那里,任夜風帶著雜亂的氣味拂過鼻端,他心中的思緒終于串成了線。
他想起那一晚,他無意間截獲了她與凌冽密謀叛亂的信件,他思忖良久,終究還是燒了信。
他想起阿寒曾與凌冽走得那樣近,他心如刀割;他想起落濟山中、大理寺內,她對他的以命相護,他想阿寒是不會背叛他的;他想起坐擁江山以來,他們漸行漸遠,他想,既然能走遠,也必定可以走回來。
孩子,是他想到的最好契機和紐帶。
他想這天下高手如云,怎會就保不住一個阿寒,留不住一個胎兒呢?可是變故來得那樣突然,他想著來日方長,卻不承想他早已傷了她,原來哪怕曾經(jīng)最為親密之人,有了嫌隙再想彌補都這般不易,稍有差池,就會萬劫不復。
不知過了多久,蘇恒安抬起頭來,恍惚看到周身起了風雪,一如多年前那般狂烈,可他的心卻沒了著落。自他成為帝王起,這世間便再也沒有真心待他之人了。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