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她沒有回答鐘染的嘆息，最后一天，鐘染沒有聽到她的道別。

新浪微博@張夭靛

一

文霜在地鐵上被擠得呼吸不暢時，第八百次后悔考研為什么要考來北京。

她天生對氣味非常敏感，別人身上的汗味、裝修完的油漆味乃至秋天空氣中馥郁的桂花香味……對文霜來說都是災(zāi)難。更何況在高峰期的北京地鐵四號線上，文霜前后左右都被夾擊，她右手扯著車廂里的拉環(huán)，整個人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進入“暈車”狀態(tài)。

她旁邊的人噴了香水，文霜一邊嘗試屏住呼吸，一邊看向別處轉(zhuǎn)移注意力。她發(fā)現(xiàn)，朝上看，能看到一只特別“跩”的手。

一個男生被擠在地鐵車門處，那里沒有扶手，他便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車廂上方借力。此時正值冬天，大家都裹著厚羽絨服，再加上文霜離男生的距離不近，她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的一只手。

單純一個動作而已，文霜卻看得入迷?？上乱徽炯磳⒌诌_，文霜也該下車了。

車還未停穩(wěn)，擁擠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個人倒了下去，正巧撞在了那個“跩哥”身上。文霜眼睜睜地看著那兩根撐在車廂上的手指被身后的力道撞得變了形。

出站后，文霜找了個空曠的地方摘下口罩大口呼吸。她頭暈?zāi)垦?、惡心反胃，在清新的空氣中緩了足有五分鐘，才覺得渾身舒暢了些。

她正要離開，卻見一個男生舉著自己的右手走出地鐵口，他很高，眉頭緊皺，看樣子是準備去醫(yī)院處理自己的手指。

三天后，文霜接到導(dǎo)師的電話，讓她擔任本科學生一門專業(yè)課的助教。導(dǎo)師說：“原本安排的助教出了點狀況，你準備不足也沒關(guān)系，配合他就好?！?/p>

文霜熬夜整理了一些素材，第二天去到本科學生所在的校區(qū)，才知道原本的助教到底出了什么狀況——他手指骨折了。

一個穿著黑衣的男生站在教室里，他右手兩指裹著紗布，單手翻開筆記本電腦。文霜心想，不會這么巧吧。

她慢慢走近，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氣味，這味道似曾相識，已經(jīng)很久未曾出現(xiàn)在文霜的生活中了，以至于她沒有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

男生感覺到她，轉(zhuǎn)過頭，說：“你幫我……”說到一半戛然而止，此時，文霜也認出了他。

鐘染。

學生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教室，距離上課時間不足五分鐘。鐘染繼續(xù)道：“你幫我開一下投影?！爆F(xiàn)實打斷了他們的重逢。

上課后，代課老師在臺上講課，今天會布置一個大作業(yè)，文霜和鐘染則要負責在課堂最后半小時展示往屆優(yōu)秀作業(yè)案例。

她和鐘染仿若互不相識，分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兩端，兩人都沒有要寒暄的意思。

當鐘染左手握著厚重的游戲本上臺時，一個學生正好起身，不小心撞到了鐘染。原本這是一個可以規(guī)避的事故，可惜鐘染單手平衡力不佳，只聽重物落地發(fā)出砰的一聲，鐘染的電腦“犧牲”了。

二

文霜上臺時，腦子里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借口來逃避投影自己電腦的屏幕。她的電腦沒有什么不能見人的地方，但這存在一個前提，那就是鐘染不能在現(xiàn)場。幾年來，她從未遇到這種狀況。

文霜站定在講臺，清清嗓子道：“有些案例我板書給大家看吧?！?/p>

幸好她基本功扎實，靠著記憶也講述得井井有條，講到一半時，代課老師打斷她：“接下來的案例還是拿電腦展示吧，更直觀一些。”教室配備的電腦沒有安裝專業(yè)軟件，因而，除了投影自己的屏幕，文霜沒有第二個選擇。

她安慰自己——其實鐘染根本看不出來，畢竟這么隱晦。

她插上轉(zhuǎn)換頭，身后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自己電腦桌面的放大版。她把桌面整理得很簡潔，只有幾個文件夾，因此桌面背景便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在了所有人眼前。她設(shè)置的壁紙非常單調(diào)，一行墨藍色的字居中寫在白色幕布上——霜墻開出花鐘。

文霜飛速點開演示文檔，試圖遮擋這行看起來沒有什么內(nèi)涵，但讓她萬分窘迫的文字。

下課后，老師安排大作業(yè)的上交時間，并讓學生有問題聯(lián)系兩位助教。借著這個機會，文霜和鐘染加上了微信。走出教學樓，文霜才發(fā)現(xiàn)天色陰沉，鐘染跟在她身后出來，輕聲說了一句：“快下雪了?！?/p>

兩個人默默站著，誰也沒有動，暗淡的太陽從西邊落下，文霜望過去，不可避免看到了鐘染的側(cè)臉。她回想起來，他們的故事，正好從一句“日出東方”開始講起。

文霜初二那年，鄰市發(fā)生了一場地震，處于地震邊緣區(qū)的他們受災(zāi)不嚴重，只是文霜的學校因為年代久遠，地震后經(jīng)專業(yè)機構(gòu)認定為危房，不得再作為教學建筑使用。經(jīng)過相關(guān)部門商討研究，決定把他們學校的學生暫時分流到其他學校上課，等新校舍建好，再重新籌辦招生。

文霜從小就生活在城市的郊區(qū)，地廣人稀空氣好，地震后被分流到市中心的中學，一時難以接受，入學前先來學校踩點。

她能敏感地聞到市中心和郊區(qū)截然不用的氣味，學校門口的人流量也讓她感覺行動不便。她邊走邊看，不小心撞到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她趕忙道歉，那男生沒有責怪她，但神情并不好看。

轉(zhuǎn)了幾圈，她準備離開，走到一條小路上時，她看到一個坐在街邊木椅上的老爺爺對一個男生說：“小伙子，日出東方。”

她不理解那句話，扭頭往東邊看也看不到日出，回過頭，她察覺那個男生在看她。她第一反應(yīng)是，哦，這是東邊;第二反應(yīng)是，他看起來還沒有原諒我把他撞了。所以，文霜入學后發(fā)現(xiàn)她的同桌正是那個男生的時候，心里便怯怯的。

他看著真的不好惹。

三

踏入新學校的第一天，文霜一早坐定在教室時，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其他同學陸陸續(xù)續(xù)進來，這個班級的學生比文霜以前的班級人數(shù)多一倍，她忙著認人，等回過神才注意到旁邊坐了一個人。

鐘染沒有穿學校統(tǒng)一發(fā)的厚外套，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著毛衣坐著。

文霜看了一眼就把頭轉(zhuǎn)回去，同時在心里祈求他沒有認出自己。鐘染沒有理她，這讓她心里更加忐忑。

早讀前的班級很熱鬧，各個學科的課代表在講臺上收作業(yè)，文霜第一天來不用交，而她的同桌，也從未起身。

漸漸地，文霜感覺有點呼吸不暢，教室人太多，為了保暖窗戶緊閉，再加上還有人在教室里吃韭菜包子和雞蛋，文霜只覺得混雜在一起的氣味讓她犯惡心。

她想讓鐘染讓一讓，但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走道邊，手里把玩著一支碳素筆，從坐下到現(xiàn)在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文霜嘴巴動了動也沒能張開口。后來，她學會了一個道理：該豁出去的時候一定要豁出去，不然釀成的后果是難以承受的——

那天，她吐在了鐘染的身上。

吐得昏天黑地的時候，文霜第一次聽見鐘染開口說話，他的語氣不像文霜想象中的桀驁不馴，反而顯出一些無奈：“你……難受就早說啊?！?/p>

極其丟臉的一天過后，文霜把洗好的衣服還給鐘染：“昨天真不好意思，我對氣味反應(yīng)有點大，不然咱們兩個換一下位置，我坐外面，以后就不用經(jīng)常麻煩你起身讓路了?！?/p>

鐘染思考了一分鐘，回答了一聲“不”，他說：“我不怕麻煩，而且你要鍛煉自己的表達能力，不然以后老是悶著不說明白，再吐我一身，我找誰評理去?！?/p>

鐘染找誰評理文霜不知道，她只知道沒人幫自己主持公道，她和鐘染之間的“商量”，完全是他的一言堂。

后來每天早上，文霜都要讓鐘染這尊大佛屈尊降貴地給自己讓路，早讀前到第二節(jié)課的這段時間，文霜都會在教室后門口站著讀書聽講。站著又冷又累，但是這里空氣處于流動狀態(tài)，等第一節(jié)課下課，教室里污濁的味道基本也散盡了，挨過這兩個小時，她就能坐回座位上。

前幾天，等她坐回去時手腳全都凍僵硬了，鐘染看著她往雙手哈氣的樣子，說：“你體質(zhì)也太弱了，我從來都沒感覺過冷?！?/p>

文霜悄悄沖他翻了個白眼，第二天，她突然福至心靈，路過鐘染座位的時候問他：“你的外套不穿的話，能不能借我一下？”

他的外套一直沒有躲過被搭在椅背上的命運，跟隨著鐘染，它的價值全然被埋沒。鐘染看了一眼外套，輕輕地“嗯”了一聲。

當文霜穿著兩件外套站在寒風肆虐的后門口時，第一次覺得，轉(zhuǎn)學后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難熬了。

她側(cè)頭去聞鐘染的大外套，感覺像是在聞家里曬過太陽的被子，是暖洋洋的味道。

四

文霜是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班級中的“異類”的。初中二年級，可以算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幼稚、最無聊、最愛特立獨行、標新立異的一段時期了。

那時，班上的很多人開始掩飾自己的努力，并去嘲笑、批判別人用功學習。

有一句話這么說：你必須拼盡全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這些人弄錯了因果關(guān)系，病態(tài)地推崇后半句，即使回家后熬夜學習到深夜，白天在學校也裝作不在意成績。

文霜這種難受至極也要站著聽課的樣子，在他們心中宛若一個土包子，別人會認為她質(zhì)樸、老實，只是這些形容詞在處于叛逆期的人眼中，也變成了貶義。

一次考試后，學習委員邀請文霜幫忙整理試卷錄入成績，文霜自然答應(yīng)。那天傍晚，老師給包括文霜在內(nèi)的七名同學叮囑完注意事項后，就回辦公室批改作業(yè)了。

文霜按照要求匯總分數(shù)，其他人則在一旁聊天打鬧，半個小時后，他們非但不幫忙，還特意去外面買了一個榴蓮，要在教室吃。

有人說：“把前后門都關(guān)上，別讓味道散出去?！?/p>

文霜察覺不對勁要離開，卻被學委攔住，他說：“你不喜歡榴蓮味是因為沒有嘗過，來吃一口，絕對能治好你這個毛病?！?/p>

榴蓮被打開，那股特殊的味道迅速在密閉的空間內(nèi)蔓延，文霜被熏得頭昏腦漲，她推開學委說：“我不吃，讓我出去。”

剩余六個人圍在她旁邊不讓她走，還把榴蓮拿到她身前讓她聞，文霜被刺激的氣味激得眼淚都淌了出來。

她想逃出去，她剛朝著某個方向突圍，其他人就迅速補位過來，還把榴蓮果肉往她嘴邊喂，文霜受不了地大聲叫喊：“讓開！讓我出去！”

突然，教室后門被一股大力踹開，其他人愣愣地往那邊看，文霜找準機會擠開他們的包圍圈，哭著跑了出去。

她離開的時候，冷臉站在后門口的鐘染側(cè)身給她讓開了通道。

其他人看惡作劇被打斷，都在嘟囔：“什么啊，英雄救美嗎？非要這個時候進來?！?/p>

鐘染長得高，臉上慣常沒有表情，他帶著室外的寒風走進來，那些同學倒是不敢繼續(xù)說了。他看了一眼擺在桌子上，果肉被人捏碎的榴蓮，冷哼一聲：“合起伙來欺負一個女生，在座的各位可真是好樣的?！?/p>

那些人臉色一變，不服道：“你什么意思啊？我們就是開玩笑而已，開不起玩笑，看誰以后還和你們玩?！?/p>

鐘染懶得跟這些人浪費口舌，他說：“榮幸之至。算我多嘴提醒一句，你們這種自命不凡的優(yōu)越感其實都是有病?！?/p>

說完，他沒有理會那些人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大步離開了教室。

他在學校門口找到了文霜，她還在哭。面對這種狀況，鐘染反而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最后他用力拍了拍文霜的頭頂，輕聲說：“別哭了，你看，下雪了?！?/p>

五

和鐘染的故事仿佛都與雪有關(guān)。

那天之后，文霜被一小群人孤立了。鐘染不同，他自稱一直是他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Ｎ乃獩]有感到難過，反而覺得自己慢慢融入了這個班級。

坐在她前面的女生比較靦腆，有一天她坐回座位上時，那個女生轉(zhuǎn)過來對她說：“文霜你好厲害，天這么冷，你都能堅持站在風口聽課?！?/p>

文霜還穿著鐘染的外套，她還沒來得及回話，鐘染先開口：“厲害的是我，寒冬臘月、大雪紛飛都只穿毛衣，溫暖和成績都是別人的?！?/p>

那女生第一次和鐘染說話，她有些緊張：“但、但是，文霜又不是別人啊……”說完，她迅速坐了回去。

文霜被這兩個人搞得臉上發(fā)燙，她慢吞吞地脫下鐘染的外套，幫他搭在椅背上。

上課鈴聲響起的間隙，鐘染靠近她輕聲問：“你不是別人又是誰呢？”

文霜懷疑自己幻聽了，她抽出課本放在桌子上，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到有些顫抖，她裝作坦然道：“我是你同桌啊。”

那年是個災(zāi)年，大雪從剛開始的浪漫逐漸變?yōu)闉?zāi)難。早上文霜冒著風雪走到學校的時候，才收到放雪假的通知。她推開教室門，里面只有一個人——鐘染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抬頭看她。

文霜有一瞬間的恍惚，窗外的雪景襯托得整個氛圍格外安靜，她不忍打破，只輕聲叫他：“鐘染?！?/p>

鐘染問她：“你怎么沒回家？”

文霜說：“雪太大了，我準備等雪小了再走?！?/p>

“那進來坐吧，教室里暖和點。”

“嗯。”

走向鐘染的途中，文霜突發(fā)奇想，她說：“反正教室沒人，我請你看電影吧。”

鐘染輕笑了一下，問：“拿什么請我？”

文霜指向講臺：“投影儀?！?/p>

那天，文霜敏銳地感覺到鐘染興致不高，她打開投影，播放了她最愛的一部電影。

是巖井俊二導(dǎo)演的《情書》。

電影開場的大雪天和今天一模一樣，她看向鐘染，覺得他看得很認真。

沒過多久，教室門突然被敲響，一個女生推門進來，沖著鐘染說：“你今天必須跟我一起走。”

鐘染無力地看著她，好半天才說：“蘇籽，你別找我了?！?/p>

兩個人劍拔弩張的氛圍和電影慢熱的畫面格格不入，文霜坐在鐘染身邊，感覺到他渾身緊繃。

后來，蘇籽垂頭喪氣地走了，外面飄著鵝毛大雪，文霜皺著眉頭說：“路上都結(jié)冰了，她一個人走太危險了?！?/p>

鐘染沉默，過了一會他起身，說：“沒事，她滑冰水平一流。我送你回家。”

鎖好教室門，鐘染把文霜送到學校門口，工作人員清理出了一部分道路，應(yīng)急車輛負責運送被困人員。

文霜上車后朝著鐘染揮揮手：“路上注意安全。”

鐘染應(yīng)了一聲，他們在這里分別了。

因為放雪假，街上基本沒有學生，這輛車里坐的大部分乘客是沒有及時看天氣預(yù)報的老年人。

車輛開得很慢，開一段路停下來，等著路面清理好了才能繼續(xù)出發(fā)。文霜坐在車上漫無目的地向外看，不知道什么時候，蘇籽在雪地中慢慢行走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野中。

文霜看見，鐘染一直悄悄跟在蘇籽身后。

看來蘇籽真的不怕結(jié)冰的路面會帶來危險，有應(yīng)急車不坐，選擇走回家。而鐘染，也實在是嘴硬心軟，他嘴上說她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實際上一路護送她，還不敢讓她知道。

車開走的時候，文霜就看不到他們了，等車停下來一段時間，他們兩個又一前一后地出現(xiàn)在車窗外。

文霜用手擦去窗上的霧氣，折騰了很久終于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獨自在電腦上看完了在教室中只播放了個開頭的電影。

《情書》，這部與初雪相關(guān)的電影，文霜最后還是沒能和鐘染一起看完。

六

文霜轉(zhuǎn)學那天來得很突然，父母在一天晚上通知她要搬家到鄰省，第二天就去學校幫她辦理轉(zhuǎn)學手續(xù)。文霜手足無措，甚至沒能從心里接受——今天，是她在這里度過的最后一天。

那天，一切都顯得有些奇怪。

鐘染變得特別活躍，以往他不怎么和別人交流，那天一反常態(tài)，不是和別人討論游戲，就是相約去看周末的演出。

前座的女生轉(zhuǎn)過頭，依依不舍道：“小霜，才剛熟悉你就要走了?！?/p>

文霜給女生寫下一串數(shù)字，說道：“這是我的QQ號，以后可以常聯(lián)系?！?/p>

“嗯！”女生點頭。

等鐘染好不容易坐回座位上時，文霜準備好的一大堆說辭卻說不出來。

她開不了口。

初識與離別是如此相似的場景，是不是也算有始有終。

第一天與最后一天，他們都沒有對話。

放學前的最后一堂課，有老師帶著一些學生來聽課，蘇籽正在其中。

上課前，蘇籽跑去鐘染旁邊，一邊看文霜一邊說：“喂！你同桌明天就要轉(zhuǎn)學了，你還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有沒有點人性！”

鐘染不為所動，文霜有些尷尬，蘇籽則氣得扭頭就走。

老師抽學生上臺答題的時候，課堂紀律稍微有點亂，文霜聽見蘇籽給后面的同學說：“麻煩把這個給鐘染?！?/p>

不巧，鐘染被老師叫上臺做題了。

字條后來被傳給了文霜。

文霜把那個疊成正方形的字條捏在手里，內(nèi)心瘋狂斗爭。一個聲音說：“打開看看有什么要緊的?！绷硪粋€聲音說，“這是別人的隱私！不能看！”

還沒等兩個聲音分出高下，鐘染就回來了。文霜動作比腦子快，她把捏著字條的手伸到鐘染面前，小聲說：“蘇籽給你的。”

過了幾秒鐘，鐘染才從文霜手里抽出那個字條，字條被拿走后，文霜覺得自己心里也空了一塊。

她原本抱著等鐘染打開字條時自己偷瞄的想法，只是時機不佳，字條剛到鐘染手里，下課鈴聲就響了。

鐘染沒有打開它，老師說了下課后，他就把字條裝進了外套口袋，拿起書包徑直走了出去。

文霜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想，真的要結(jié)束了。她對著沒有人的空座位輕聲呢喃：“鐘染，再見?！?/p>

第一天，她沒有回答鐘染的嘆息，最后一天，鐘染沒有聽到她的道別。

七

很多年后，首都。

這里不僅給了文霜提升學歷，開闊眼界的機會，還給了文霜一個不知苦甜的禮物。在這里，她和鐘染久別重逢。

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鐘染對文霜說：“快下雪了?！?/p>

文霜淡淡地回應(yīng)了一個“嗯”。

鐘染又說：“時隔26年《情書》重映，竟然沒有選擇初雪那天，實在可惜?！?/p>

文霜知道這個消息。今年5月20日那天，她路過影院，看到了《情書》的海報，她問：“你去看了嗎？”

鐘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說：“藤井樹和藤井樹，文霜和鐘染……”他看著她笑，“霜墻開出花鐘?！?/p>

文霜的臉一瞬間爆紅，她感覺無地自容，當鐘染說出藤井樹時，她就知道她的心思完全被他看透了。

電影里柏原崇飾演的男主叫藤井樹，他讀中學時，同班一個女生竟然和他同名。兩個藤井樹，老師點名時都沒辦法區(qū)分究竟是在叫誰。

因為這個巧合，他們的生活充斥著同學的調(diào)侃甚至整蠱，女藤井樹不堪其擾，直到男藤井樹轉(zhuǎn)學，她的生活才歸于平靜。

很多年后，男藤井樹因為雪崩而去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女藤井樹才回憶起了多年前的那些故事。和女藤井樹一起擔任圖書管理員時，男藤井樹曾在很多借書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當成年后的女藤井樹重返校園，兩個藤井樹的故事卻在一群小女孩之間流傳。她們堅信，借書卡上寫的是女藤井樹的名字。

文霜轉(zhuǎn)學后徹底和鐘染失去了聯(lián)系，她不甘心，翻遍了很多書籍，終于在一本詩集里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霧月，霜墻開出花鐘，拂曉的中指在海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p>

文霜和鐘染，她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句能把他們兩個的名字連在一起的詩句。

可是真相被鐘染窺破，文霜卻不想承認，她反駁：“你想多了，這是我在網(wǎng)上隨便找的壁紙而已?！?/p>

鐘染沒有繼續(xù)辯論，只是包容地笑了笑。文霜覺得他有些不像是記憶里那個樣子了。

鐘染說：“有人來接我，你怎么回？”

文霜回答：“坐地鐵吧……”

想到地鐵里的遭遇，她有些退卻，鐘染示意她看一個方向：“接我的人來了，一起走吧?！蔽乃催^去，看到了穿著白羽絨服的蘇籽從一輛轎車上下來。

她接近兩人，還有些疑惑，又走了幾步才認出了文霜，她驚喜道：“文霜？我們又見面了！”鐘染手指骨折，只能拜托蘇籽開車來接他，蘇籽見到文霜特別興奮，讓她坐在副駕駛，鐘染則被趕去了后排。蘇籽告訴文霜：“你知道嗎？鐘染這個人變得愿意和別人溝通，是在你轉(zhuǎn)學的兩個月后。”文霜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聽鐘染插話：“你把人家嚇到了?！碧K籽說：“怎么可能？而且我不幫你說，難道指望你開口？”??? “?。俊蔽乃活^霧水。鐘染笑了笑，他說：“你別在意，蘇籽是我表姐，雖然只比我大一歲，但是從小就特別愛替別人操心。”

八

鐘染小時候，是一個慣于說反話，不愛表露真心的人，捫心自問，他覺得他和那些孤立文霜的人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

以前，他有一個慣著他的哥哥鐘淇，他想去鄰市旅游，哥哥也請假陪他去。旅行中的一個下午，他想去坐索道，但原定的計劃是參觀另一個景點，他不愿意直說，又希望哥哥能猜出他的心意。

走出賓館，他抱怨道：“我腿疼?！?/p>

哥哥問：“那我們回去歇著？”

“整天待在房間哪兒算旅游啊?！?/p>

“那我們先吃飯，吃頓飯再出發(fā)？”

見他沒能猜出自己的想法，鐘染有些生氣地擺臉色。哥哥無奈，但還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他坦白。

僵持幾分鐘，鐘染敗下陣來，他說：“你幫我把放在房間里的護膝拿下來?！彼?，等哥哥回來再跟他說實話吧。

他們的房間在五樓，哥哥上去后沒多久，一場劇烈的地震突然發(fā)生了。哥哥再也沒有走出來。

杏仁體是人類大腦中的“恐懼中樞”，當下，杏仁體在竭盡全力避免鐘染直面鐘淇離去的現(xiàn)實。

那之后，鐘染沒有辦法叫出鐘淇這個名字，別人提起鐘淇，他也毫無反應(yīng)，仿若槁木死灰，甚至他的父母，都無法讓他敞開心扉。這種狀態(tài)下，他們都怕鐘染出事。

某一天，鐘染走出校門，渾渾噩噩地在街頭游蕩，他看著街邊疾馳的汽車，竟有一種走過去的沖動。這時，坐在街邊木椅上的一位老爺爺叫住了他。

老爺爺說：“小伙子，人生還長，日出東方。”

他邁出的腳步停了下來，老爺爺只是笑，沒有解釋這句話。

鐘染朝東邊看過去，沒看到什么特別的，只看見了剛剛撞在他身上的女孩子。那個時候他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因為那女孩好像有點害怕。

他第二次想起這句話時，正坐在教室里，他看向東方，還沒看出什么名堂，他的新同桌就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想，什么東方不東方，這句話就不能拿來琢磨。

后來，他覺得他的同桌特別不一樣，在他看來，明明有那么多辦法解決她的困擾，她卻選擇了最傻的一個，而且日復(fù)一日，把這種行為視為平常。

有時候鐘染會想，要是他的思維方式和文霜一樣簡單直白，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文霜被別人欺負哭了的時候，鐘染徹底憤怒了。在當下的環(huán)境中，純粹和坦蕩的人竟要被那些自恃聰明的人攻擊。

他罵那些人有病，也在罵自己有病;他看不起那些人恃強凌弱，更看不起自己曾經(jīng)恃寵而驕。

他的“病”還沒有痊愈，幸好已經(jīng)知道了病灶所在。所以，文霜轉(zhuǎn)學前，他不敢有任何表示。

他怕他的自作聰明，會引發(fā)第二個災(zāi)難。他開始嘗試著和父母聊一些家常話題，夜晚，他對空氣練習：“文霜，很抱歉沒能和你道別。”

他發(fā)現(xiàn)，有話直說也不是那么困難。后來有一天，媽媽問他想吃什么，他說：“吃糖醋魚吧，我哥喜歡。”

那一刻，家里安靜了很久，直到媽媽回過神來，才感慨萬千地開口：“那就吃糖醋魚，阿淇喜歡，你也喜歡?！?/p>

那天他出門很早，正好迎著日出趕路。他一邊走一邊看太陽升起，他好像有點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人生還長，日出東方。

九

等地上落滿積雪的時候，文霜要和鐘染去上當助教后的第二堂課。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學校的小道上，文霜提起往事：“放雪假那天，蘇籽找你有什么事嗎？”

鐘染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他說：“大雪壓垮了我們老家的房子，蘇籽平日和我哥最要好，她想拉我一起去整理我哥的遺物，我拒絕了。其實那天下雪，回家也整理不出來什么東西，她非要和我一起，應(yīng)該是想逼我振作起來。”

文霜給雙手哈氣，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鐘染主動把自己沒有受傷的左手伸過去：“要不要暖一下？我可從不怕冷。”

文霜握住鐘染的手，沒一會，自己也不冷了。兩個人不太習慣牽手的姿勢，走起路來還有些別扭。

文霜接著問：“我轉(zhuǎn)學前一天，蘇籽給你的字條上寫著什么？”

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近教學樓，鐘染對她眨眨眼：“先留個懸念，等下課再告訴你?！?/p>

鐘染的電腦修好了，他把電腦連到投影上，文霜發(fā)現(xiàn)他的壁紙是一張素描人像。

她又看了兩眼，竟然覺得那個畫像很像自己。等挨個講解完學生的作業(yè)，外面的天都已經(jīng)黑了，收拾好東西，文霜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謎底。

鐘染不緊不慢地說起了其他：“那天蘇籽看不慣我逃避的樣子，還用激將法逼我，但我一直沒能邁過心里那個坎。”

文霜還記得離開那天兩人的沉默。

鐘染繼續(xù)道：“那個字條其實不是寫給我的，她特意挑了我上臺寫題的時機，就是為了讓你打開它?！?/p>

“什么？”文霜不可置信。

“蘇籽沒有料到你道德底線那么高，在手里拿了三分鐘都忍住沒有拆開?！?/p>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正方形的物體，把它遞給她，文霜明白了，這就是當年那張字條。

她把它捏在手里，感覺紙張已經(jīng)變薄且更加柔軟了。

鐘染說：“打開吧?！?/p>

文霜摩挲許久，終于鼓起勇氣沿著褶皺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字，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鐘染呀，這個笨蛋不懂表達！”

文霜笑了出來，這竟然真的是寫給她的，內(nèi)容還是關(guān)于她和鐘染之間帶著遺憾的告別。

鐘染說：“因為曾經(jīng)的天真無知、幼稚、自命不凡，請原諒我遲來了這些年。文霜，我電腦屏幕上的女孩是你，你發(fā)現(xiàn)了嗎？”

鐘染熾熱的目光讓文霜難以招架，她手忙腳亂地把字條塞進自己的兜里。忽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同一個場景，他們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默契的笑意。

《情書》的最后一幕，學校里的那群小姑娘找到了女藤井樹的家，她們把圖書室的一本書遞給她，沖目瞪口呆的藤井樹嚷著：“里面，里面的卡片！”

藤井樹按照提示，看了里面的卡片，上面有藤井樹的簽名。

可是學生們還在嚷嚷：“背面，背面！”

她不明就里，漫不經(jīng)心地把卡片翻了過來。她無話可說了。那是中學時代的她的畫像。她突然發(fā)現(xiàn)，學生們正津津有味地偷看她的表情。

藤井樹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湊巧，她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