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蘇越爾
夕陽吐蕊,祖爾嘎俯瞰著東方,山下那十一位客人在眼底消失之前,他暫時不好回頭。夕陽將馬匹和騎手的身影放大,投射在谷底粼粼的波光里。水位回落了些,河灘上留有斑斑足跡,印證著客人們蹚水過河的時間相去不遠。山脊上,祖爾嘎胯下的馬打著響鼻,棗紅色的毛發(fā)被光芒梳理成金燦燦的。要拐過嶙峋的山崖了,領(lǐng)頭的客人才駐足,回頭舉起馬鞭示意,祖爾嘎驀然想起那個是自己送的馬鞭,他禮節(jié)性地揮手,然后跳下馬背,擗下一根細長的桑樹枝,抹掉枝丫,輕盈躍上馬背,在吆喝聲中調(diào)轉(zhuǎn)馬頭,嘗試著將細枝揮舞出馬鞭的感覺,迎著夕陽灑落的花瓣骎骎西歸。棗紅馬起步奔跑的那一瞬間,幾片枯葉削過臉龐,祖爾嘎恍惚聞到了霞光里濃郁的蕎花香。在這個邊遠荒徼之地,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
受厘勒頭人的指派,祖爾嘎兩天前就已經(jīng)啟程,送客人經(jīng)過厘勒頭人的地盤??腿藗冏咦咄M?,不時掏出包裹里面的儀器搗鼓著什么,由此費去了不少時間。即使是路旁的一棵普普通通的杜鵑樹,他們也會饒有興味地觀摩半天,臨行還摘幾片葉子小心翼翼珍藏。開始不覺得,一旦上了路,客人們一驚一乍的做派就讓祖爾嘎感到匪夷所思。這些我們見慣不驚的東西,到了他們這里,怎么就成了奇珍異寶?每每這個時候,祖爾嘎就顯得百無聊賴,只好摸出妻子給他削成塊狀的甜骨藤,悄悄丟進嘴里反復(fù)咀嚼,以此打發(fā)時間。
據(jù)說,這一群由師生組成的客人是從昆明出發(fā)的,具體來干什么,連頭人自己也不是十分上心。由上一個保頭舉薦下來,厘勒頭人沒有必要再行盤問,連客人們遞給他的蓋有鮮紅印章的文書他也懶得瞄一眼。十一個人加上兩匹馱馬,見面禮包含磚塊形狀的黃糖、錐窩形狀的鹽巴及針線等稀罕物。在頭人家的篾席上歇了一個晚上,寢前,圍著火塘,吃著灰堆里烤的洋芋,聊天聊得歡暢。翌日一早,厘勒土司就拍著厚實的胸脯說,在我的地盤,絕對保證客人萬無一失,就算掉一根頭發(fā)都負責(zé)賠償。他要派遣手下鼎鼎有名的騎手祖爾嘎送客人。帶隊的客人連連稱謝,又拿出一塊剪裁妥當(dāng)?shù)牟剂腺浻桀^人。厘勒頭人心頭一熱,沒有白拿客人的禮物,他叫妻子拿出昨夜客人愛不釋手的一個上了彩漆的木杯送給了帶隊的客人。
此時,在群山的另一邊,夕陽也無私地照耀著頭人的宅子。與祖爾嘎相隔兩座山的前方,隨著天光的逐步暗淡,厘勒頭人正變得怏怏不樂,他自言自語:算來回里程中午就該到了的。心想,這個久經(jīng)考驗的騎手,這次怎么這么拖泥帶水?不會是誤入果勒家的地盤釀事了吧?
這么多年以來,無論是傳遞消息,還是押運貨物,甚至只是走親訪友,祖爾嘎都不曾有過絲毫閃失,頭人對他的信賴也是與日俱增,是出門遠行辦理事務(wù)的不二人選。祖爾嘎的家人說,承蒙頭人驅(qū)馳,這些年來,祖爾嘎對頭人家的地界已經(jīng)像對自己的掌紋一樣爛熟于心。
祖爾嘎似乎接收到了頭人和家里焦灼不安的信息,他一次又一次地吆喝、抖韁繩、夾腿肚、揮舞樹枝,催促馬匹加速。山路崎嶇,路途遙遠,要是往常的話,今晚是趕不回去了。但今天有所不同,他有客人贈送的一桿手電筒,得拿來筶一下,看看照明效果是不是比火把要管用。如果跑得再快一點,他就可以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第一個村莊讓馬歇一口氣。不知什么時候,山頂?shù)南﹃栆呀?jīng)退場,留下一大片紅彤彤的晚霞守衛(wèi)著天邊。一些高大的杉樹無所顧忌地爬到了晚霞的陣營當(dāng)中,挑起了白天殘存的最后一桿奪目的旗幟。
如果跑得再快一點,我也可以在臨近的第一個村莊吃上一口香噴噴的熱飯。祖爾嘎吞咽下噴涌而出的口水,回想臨行時在那兒喝過的熱乎乎的羊肉湯,羊肉里夾帶著的一絲絲肥肉咬起來滑嫩爽口。帶著客人再次出發(fā)時,村莊的主人挽留他們多住一個晚上。他面目板方地婉拒說,頭人吩咐過,這些漢人都是官方差派的,耽誤了行程回去不好交差。
現(xiàn)在看來,客人的行程的確沒有被耽誤,但主人的行程卻是耽誤了的。
回顧一路行程,這點不完全歸咎于祖爾嘎——
從頭人家出發(fā)的時候,面對客人們無端的熱忱,祖爾嘎只是虛與委蛇,一來是防備之心作祟;二來也是因為語言的隔閡。客人中自帶了一名翻譯,但其所翻譯的彝語是另一個地方的彝語方言,個別詞匯并不相同,所以聽上去很拗口,半天才能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領(lǐng)頭的客人大概猜到了祖爾嘎的顧慮,他采用包纏戰(zhàn)術(shù),緊隨祖爾嘎身后,有事沒事找一些話題閑聊,將自己所能想到的疑問毫無保留地拿出來請教。
“我們前后在彝族人家借宿過十多個晚上了,發(fā)覺一個現(xiàn)象,說出來你不要見怪哈。你們晚上睡覺,夫妻都是分床睡的,沒有進一個房間,這個習(xí)俗是怎么產(chǎn)生的?夫妻之間干那一個還得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深更半夜在屋里悄悄密密來回跑動不嫌麻煩嗦?”
噗嗤一聲,祖爾嘎忍不住笑了。僅僅用了一個上午的相處,領(lǐng)頭的漢人就把祖爾嘎說得輕松快樂。“比彝人還風(fēng)趣幽默!”祖爾嘎這么感受著,逐漸放棄了心里的戒備。今天中午經(jīng)過烏坡銅礦的時候,也是祖爾嘎多嘴,冒冒失失就介紹說,那里出產(chǎn)一種叫銅的石頭,據(jù)說可以拿來制造槍支彈藥。很多年前,官兵曾經(jīng)攻占這里,然后駐軍開采了一年多,后來又被幾家的頭人聯(lián)合起來奪回了,頭人們請人研究了一陣子,還是找不出把石頭變成槍支彈藥的辦法,只得留下一口荒棄的礦井。聽完介紹,客人們興趣濃厚提出,要跨過溪流實地去勘察。祖爾嘎自然有些為難。他比誰都明了,跨過那道溪流就屬于另一個頭人的地盤了。
以連渣河為界,南邊是果勒頭人的地盤,不可以擅自去踏訪的。默了片刻,他勸阻道。
我們大老遠趕來,歷經(jīng)艱險,為的就是踏訪涼山這片土地的神奇之處。近在咫尺的銅礦,就這樣擦肩而過,走出了涼山,我們會被別人嘲笑的。勇敢的騎手,懇請你再助一臂之力吧。
也是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跋山涉水而來,這一趟還真是不太容易。見過在彝區(qū)經(jīng)商滿口彝語的漢人,對于官方派來的漢人,祖爾嘎當(dāng)然也是有幸頭一次碰見。
祖爾嘎平生最聽不得別人的哀求,一股溫暖的溪流滑過心頭,搖曳著他的觀念,他的心變得柔軟,一念之間就選擇了退讓。不過為了確保安全,祖爾嘎叫翻譯帶著客人們就地休息,他一個人先行騎馬前去刺探。在礦井一側(cè),他還真找到了散落在山坳里的兩戶人家。遠遠地就聽見了連續(xù)不斷的狗叫,在兩面朝東北方向敞開的崖壁間回響。走進最近的一戶人家,拴在屋檐下的黑狗立刻齜牙咧嘴咆哮起來,祖爾嘎勒住韁繩,跳下馬鞍。只有幾個小孩在家。陌生人騎馬猝然降臨,孩群詫異不已,警惕地盯著祖爾嘎背上的長槍,謹慎地回答著他的問話。從小孩零零碎碎的回答中,祖爾嘎獲悉,大人們大多去山后奔喪了,要很晚才回家。
狗還在叫嚷,祖爾嘎只好安排其中較大的一個女孩去把它叫停。趁這個安靜的空隙,祖爾嘎繼續(xù)發(fā)問:到銅礦的路怎么走上去?較大的女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核桃樹那邊指了指。
探完路,往山下趕了一段路,祖爾嘎就在山腳下碰見了不請自來的幾名客人。他們辯解說,擔(dān)心祖爾嘎一個人出事,留了幾個人在下面守行李和馱馬,迫不及待上山增援來了。這是一個讓人忍俊不禁要發(fā)笑的借口。但此時此刻,祖爾嘎沒有心情和他們逗趣。無可奈何的他一邊叮囑不要擾攘,一邊忐忑不安地硬著頭皮把他們往銅礦的方向帶去。
那幾個小孩還沒有放下心頭的好奇,他們相互簇擁著,爬上家門口一塊平臥的巨石延頸鵠望。目光剛剛送別騎馬的彝人,不久又迎來那個彝人引領(lǐng)幾個穿著打扮異樣的陌生人折返了。稍大一點的女孩突發(fā)奇想,認為這可能就是傳說中割小孩耳朵的漢人了。不容細想,還是趕緊逃吧。在她的催促下,幾個小孩像一群小雞見到天上的老鷹,竄奔回家躲了起來。見主人家的孩子驚慌著跑回家,屋檐下的狗再次狂嗥,猛蹬的四肢在地面上刨出了幾道抓痕。拴在頸項上的鐵鏈震動了立柱后面的柴火堆,蓬松的柴火趁隙嘩啦啦往下沉落。
祖爾嘎抽出馬鞭,朝狗的方向防衛(wèi)著,等背后幾個客人輕手輕腳攀爬過核桃樹下。
在廢棄的礦井上,客人們翻尋著,不斷用漢語交流著什么。祖爾嘎顧不得聽他們說,他把馬拴在一棵松樹的根干上,取下背上的長槍擦拭著,眼睛警覺地觀察著人戶的方向。背后有一條當(dāng)年開礦者修筑的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后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荒草萋萋。要是平時,祖爾嘎一定會順著那條繞山路走上一段,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當(dāng)前,他心里捏住一把汗。等送走了客人,他會驕傲地把這次歷險講述給妻子,妻子是稱贊還是指責(zé)呢?正在浮想聯(lián)翩,遠遠看見有人背著一捆柴火下山。日頭已然西斜,祖爾嘎不無擔(dān)心地催促客人離開。幾個正專心致志拍照和測繪的客人恍若大夢初醒,遴選了一塊滿意的礦石揣上,戀戀不舍地撤離了。
“這個礦石真可以制造槍支彈藥嗎?”祖爾嘎忍不住發(fā)問。
“銅礦的用處多得很哦,還可以制造電線,輸送光明和熱能。等抗戰(zhàn)結(jié)束,銅礦開采出來,可以為這里輸送水電照明,到時候,彝人再也不用點油燈了?!贝餮坨R的客人說得玄乎。
祖爾嘎似懂非懂,擔(dān)心自己的無知引來笑話,他忍下了被激發(fā)出來的疑問。
騎馬上山容易,下山卻難。騎不成馬了,祖爾嘎只得在前面牽著馬帶路,在經(jīng)過一處陡坡時,馬蹄子找不到支撐,祖爾嘎熟練地用右手抓緊轡頭,拿出右側(cè)肩膀抵靠著馬頭做支撐,一步一步側(cè)移著下了陡坡。見此情景,領(lǐng)頭的客人急忙掏出相機,咔嚓咔嚓閃了幾張。
遠遠地,可以聽見屋檐下的狗還在怒號,它靈敏的嗅覺再次聞到了異乎尋常的味道。
“啊咦啊,割小孩耳朵的漢人又來了,快點躲起來!”
祖爾嘎帶領(lǐng)的人群從核桃樹下突然冒出來,讓重新出門嬉鬧的幾個孩子再次騷動起來。他們驚呼著,又一次慌里慌張奔跑進屋。其中一個小孩在慌亂當(dāng)中被絆倒了,其他的孩子在狼狽逃竄當(dāng)中似乎也顧不得了,撂下她一個人孤零零趴在地上對著木門的方向號啕大哭。狗想要掙脫身上的鐵鏈猛撲過來幫忙,屋檐下牢固的柱子拽拉著它,只能在一旁空號。
“啊咦啊,不哭了。我也是彝人,這些漢族不會割小孩耳朵的,你不要害怕?!弊鏍柛掠枚睾竦囊驼Z及時送上安慰,他準備過去攙扶,但手上的韁繩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牽系的地方。領(lǐng)頭的客人善解人意地跑上前去,把還在嚶嚶抽泣不止的孩子直接從身后抱了起來。
領(lǐng)隊回頭向戴眼鏡的隊友說了一句什么,跟隨的翻譯也沒說。聽了領(lǐng)隊的話,那個隊友把背包解下,在里面翻尋了一陣,找到幾顆暗紅色包裝的糖果走上去遞給領(lǐng)隊。領(lǐng)隊正在用紙巾給那個瘦削的孩子擦眼淚,他騰出另一只手接住糖果,叫那個孩子拿。小孩遲疑著,不敢去拿。他這么哄我,不會是想要割我的耳朵吧?她從抹眼睛的手背下偷覷了一眼,實在猜不出遞到面前的這個小東西是什么。不安的小孩放下手,朝祖爾嘎投來求助的眼光。
“啊咦,你就接住吧,這個叔叔送你的是糖果,甜滋滋的,跟山上的蜂蜜一樣的。”祖爾嘎靈機一動,想起了剛才在銅礦旁邊瞧見的木制蜂巢,那無疑是這兩戶人家放置的。聽說這是和自己熟悉的蜂蜜一般甜蜜的東西,那個小孩終于接住了糖果。也許是第一次面對這么多陌生的面孔,整個過程中,小孩的臉上自始至終沒有浮現(xiàn)過一絲笑容。
躲在木門后面暗屋里偷覷的幾個小孩透過縫隙目睹了這一切。見傳說中的漢人不僅沒有割小孩的耳朵,而且還幫小孩擦眼淚,送給她東西。幾個人相互鼓勵著,怯生生開門走出。眼見同伴們都涌了出來,掉隊的小孩終于展露笑容。領(lǐng)隊也很開心,他急切地問身后戴眼鏡的隊員身上還有糖果否,回答說剛才找遍了,就剩那么多。這么說來,沒有糖果來討小孩們的歡心了。領(lǐng)隊若有所悟,將幾個猶豫不決的孩子拉過來,安排站成一排,給他們拍照。
見主人和一群陌生人之間相安無事,那張敬業(yè)守家的狗或許感受到了無趣,漸漸消聲了。
“嗨,住手,哪里來的人,這么膽大妄為,要攝走孩子們的靈魂?!?/p>
是祖爾嘎剛才在山上遠遠望見的那個背柴而回的人。他正從巉巖下的一個土墻房里趕過來,厲聲呵斥著。斗篷似的擦爾瓦掛在肩膀上,擦爾瓦的穗須隨著雙腳的邁動擺蕩不已。他的雙肩往上聳峙著,仿佛剛才背回家的那一捆柴火的魂魄還沒有來得及卸下來。透過擺動的擦爾瓦的穗須之間,不時顯露出右手提著的東西。估計是一桿獵槍吧,人只有在手握重器的時候才這么盛氣凌人。絕對不可讓他胡來。祖爾嘎這么想著,立即將韁繩遞給身邊的客人,走過去跟這個咆哮而來的男人陳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居間緩頰。來人滿懷狐疑地把祖爾嘎身后的一行人逐一掃視了一遍,最后要求必須放出剛才給小孩拍的照片,煞有介事地認為人一旦被拍了照片,靈魂也就被攝取走了。他的語氣武斷,不容置喙。這可怎么辦呢?
“我是厘勒頭人委差的騎手祖爾嘎。雖然說三方有三俗,但我們都是彝人,靈魂都在自己身上,靠祖先庇護,別人怎么能偷走呢。剛剛我下山時,也是被拍了照片的。幾天前,連我們厘勒頭人都同意被拍照了。都是彝人的靈魂,彝人諺語說,一張山羊皮,在彝區(qū)值一斤鹽巴,在漢區(qū)也值一斤鹽巴。我們都不擔(dān)心,你們還擔(dān)心什么呢?”
“樹子長哪里,烏鴉就在哪里叫。一個公獐站一處,一只雄雞鳴一方。各家有各家的鬼神,各家念誦各家的經(jīng)。你們厘勒頭人我管不了,既然在烏坡的地盤上必須按我們的習(xí)俗辦?!?/p>
雖然聽不懂,但眼看雙方爭得面紅耳赤,相持不下,領(lǐng)隊的客人問詢身邊的翻譯咋回事,翻譯三言兩語介紹了沖突的根源。聽罷介紹,領(lǐng)隊體諒祖爾嘎的難處,主動拿出相機,當(dāng)面刪除了小孩的照片??赡莻€人還是不依不饒,他不太相信照片已經(jīng)被刪除。領(lǐng)隊突然靈機一動,把照相機蓋子打開,對著木門的方向抖了幾抖。見了掀開蓋子,對方無話可說了。
“我記住你的名字了,厘勒頭人的騎手,彝人諺語說,勇士不在自家門前逞勇,今天我就饒恕你們了,但你必須包我們的孩子一年之內(nèi)無恙。帶漢人擅闖果勒家的地盤,覬覦烏坡銅礦,那個是頭人之間的事情,我管不了。提醒你記住的是,你帶了漢人來攝取過我家孩子的靈魂,雖然釋放了,但他們要是在一年之內(nèi)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要來找你算賬的?!?/p>
遄返途中,背柴而回的男人撂下狠話。送客心切,祖爾嘎未加理會。何況兩天前走出家門時,妻子叮囑過他,路上遇見拂心逆想的事得多忍讓,勿逞一時之勇。當(dāng)時祖爾嘎有些不以為然,心想,在自己頭人的地盤上,都是駕輕就熟的事,能出什么意外呢?再說了,在彝人地區(qū),各個家族之間,大家羊子腦殼一般大,作為厘勒頭人的騎手,我憑啥要忍讓別個,落下怯懦的笑柄?看見丈夫曲解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妻子只好抖了底,說自己晚上做了個噩夢,總覺得惴惴難安,出門還是小心為妙。等完成了頭人交給的任務(wù)回來,我們還是買一只羊請畢摩做祈禱吉祥儀式吧——妻子用了央浼的語氣。收獲過后不是已經(jīng)請畢摩做過一次吉祥儀式了嗎?頭人家也沒有夸張到一個季節(jié)做兩次畢。干脆把噩夢說出來吧,我能夠研判休咎禍福。祖爾嘎笑嘻嘻地逗著妻子。妻子撫摸著自己渾圓的肚子,望著他不再言語。
妻子到底做了什么夢呢?順順當(dāng)當(dāng)送走了客人,路途雖有波折,但都安然無虞,祖爾嘎坐在馬背上突然對妻子的夢魘滿懷好奇。回家后必須問個一清二楚。他暗暗提醒自己。
歲晏時光,夜晚比平時提前了許多。要是在盛夏,這個時間回去也不算太晚。
一叢叢高大的密林急遽地朝后滑去,山巒起伏著,放開腳步奔向遠方暗黑的天際,頭也不回。山腳的灌木林像臥倒的戰(zhàn)士,凸顯出祖爾嘎端坐在馬背上的孤零零身影。跑出灰蒙蒙的樹林,馬累乏了,祖爾嘎不得不按轡徐行,他伸展因為長時間伏在馬背上奔跑而略感酸疼的身子,輕提馬韁,松開雙腿,不時張望周遭。天邊的晚霞早已消失,山脈的輪廓正被遠天剩余的光亮勾勒成幽暗的色彩,散發(fā)出渾然一體的力量。一些習(xí)慣于夜間出沒的鳥兒驚叫著,撲棱棱地練習(xí)飛翔,不時落下的啼鳴加深了曠野的寂寥。祖爾嘎覺得,現(xiàn)在有三個靈魂在現(xiàn)場。祖爾嘎的靈魂,棗紅色馬的靈魂,還有一個,只要祖爾嘎在意念里打開那一扇供靈魂出入的天窗,它總會應(yīng)聲而到。無論是陽光明媚的白天,還是夜深人靜的荒郊野嶺,只要祖爾嘎需要,它從不缺席。算命的畢摩說過,祖爾嘎從誕生的時刻起,命里自帶一個叫“曲爾”的靈魂。曲爾?它是個什么鬼?是否還得做場法事攆出門?畢摩神秘地勸說,切不可輕舉妄動。曲爾是靈魂之一種,有時候它是捉弄人的鬼魂,有的時候,它又是慰藉人心的神靈。
“嗝咚~”一聲清脆的槍響掠過山野。夜幕籠罩下來,祖爾嘎揉了揉眼睛,然后朝天空鳴了一槍,算是給自己壯行。聲音的震動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鳥兒,迅捷被周圍的暗影吞噬,傳導(dǎo)給內(nèi)心的力量和勇氣卻久久涌動在血管里,煥發(fā)成一張生動的臉。祖爾嘎習(xí)慣性地調(diào)轉(zhuǎn)槍管吹了一口氣,然后不緊不慢收起槍支。槍聲并沒有趕跑逐漸圍攏的夜色,樹枝和道路都模糊不清了,連天空和大地的邊際也消失殆盡。他饒有興致地從斜挎的肩包中取下手電筒,用拇指推送按鈕開關(guān),白晃晃的光亮掃除了路面堆積如山的黑暗?!坝靡粭l柄上鑲銀的馬鞭換這么神奇的物件,很劃算。要是深更半夜跑回家,看見這件神奇的家伙,妻子一定會挺著大肚子搶著看稀奇。”祖爾嘎遐想著,肚子的饑餓感不再那么強烈。他張開嘴巴,索性把電筒尾端含在自己的口腔里。馬兒踏著明晃晃的白光,閃避著路邊的荊棘,步伐再次加快。
沒跑多久,祖爾嘎的腮幫酸脹無比,支撐不住了。他把手中的樹枝丟掉,右手操韁繩,左手打電筒。在一處高地上,祖爾嘎勒住韁繩,將手電筒的光柱舉向天空。天空宛如一張厚實的牛皮,包裹著大地山川與道路,讓地上的一切沉悶。夜幕驟然間掛滿了星辰,星星閃爍著,仿佛被槍彈擊穿涌入的宇宙之光。面前一片漆黑,驟然間的失明讓馬匹感到些許不安,它搖晃著頭,趁著短暫的停歇,摸索著在道路兩邊東一口西一口地找枯草啃食。
客人們應(yīng)該早已平安到達漢地了吧。大家都在同一片星空下,一切卻只能想象。一幫神秘而有趣的客人,他們承諾,等抗戰(zhàn)勝利,還要回來幫助彝人。他們說的抗戰(zhàn)指的是什么,祖爾嘎聽了半天還是弄不醒豁,但他還是打心底覺得,那些扛著槍闖入別個地盤的日本人和帶著禮物來做客的漢官是兩碼事。他的任務(wù)只是把客人送出頭人的地盤,現(xiàn)在莫名其妙又自己添加了新的內(nèi)容。祖爾嘎默默祈禱神靈保佑他們的平安。此時,如果正在仰望星空,唯愿目光在星空中意外碰觸,彼此問候。走出了險境的客人們或許忘掉了祖爾嘎還在回家的路上星夜趲行。要不是自己多嘴,激發(fā)了他們的好奇心。要不是他們臨時起意要去看烏坡銅礦,回程就不至于耽誤,他早早回稟了頭人,和妻子坐在火塘邊談笑風(fēng)生了。一切都肇端于自己嘴巴不牢。成了嘴碎的男人,祖爾嘎顯得自怨自艾,拿起把持韁繩的手掌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關(guān)于漢地,祖爾嘎去過一次,蹚過了那條主客分袂的河流,很快就可以走到有官兵駐守的縣城。那一段路程上設(shè)置有兩個驛站,可保來往客商平安。
星空下的荒野層層疊疊鋪開,所有物種都放棄了無謂的抵抗,卷入幽微的沉默之中,不言不語。和自己的馬匹說了幾句話,也得不到回應(yīng)。馬蹄子不小心觸碰到路邊的野草發(fā)出颯颯的聲響,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在追逐不休,曲爾正混跡于無所不在的空氣中嘲笑他的膽怯和不安,祖爾嘎感到胸口的窒息,他需要一個出口釋放自己。
夜幕降臨了,
彝子回彝地來了,
彝地有酒暖融融。
漢人到漢地去了,
漢地有茶香噴噴。
啊咦啰,留留涅……
聲音忽高忽低,回應(yīng)著馬蹄踩踏出的吧嗒吧嗒的脆響。祖爾嘎甚至不再著急趕路,遠處的山巒巍峨地貼在天幕上,黑魆魆的身影仿佛要嚇住他前行。他停下歌唱,開始享受夜幕下的踽踽獨行。是啊,回家的路依然遠在天邊,沒有人能夠提供幫助。一個人要是不幸落進了黑夜的懷抱,掙扎和反抗就徒勞無益,不妨把自己當(dāng)成黑夜的一分子,汲取嶄新的力量。祖爾嘎的思維愈加活躍。黑夜已經(jīng)讓一個騎手和他的坐騎緊緊地連在一起,更加親密無間。
一切都是短暫的,很快,隔空傳來一聲空洞的嘶喊,打破了彌漫在山路上的萬籟俱寂。“戲乃!戲乃!”阿亨家的傻兒子拉里又在狂呼亂叫了,他的叫喊內(nèi)容從來沒有更改過。戲乃一詞在彝語里是姑娘的意思。此時還不到睡覺的時間,剛剛用完晚餐的拉里可能在門口瞧見了祖爾嘎?lián)辶恋哪且皇蛛姽?。這么多年來,阿亨家這個兒子唯一的愛好是坐在自家背后的山崖上眺望大路,只要有人經(jīng)過,他就會異乎尋常地興奮,千篇一律地叫喊著“戲乃戲乃”,這已經(jīng)成了所有過路者途中回避不了的見聞。起初,阿亨家父母覺得有些丟臉,陡峭的山崖上摔下來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為此,他們甚至考慮過搬遷回山谷的壩子上,遠離大路。雖然那里的殘崖斷壁和關(guān)于金發(fā)碧眼的鬼怪的驚悚故事總是讓人覺得寒瘆瘆的。但每次看見大路上有人經(jīng)過,傻兒子就歡天喜地。兒子的喊叫從根本上來說也無傷大雅,父母從他的快樂中也得到了一絲快慰。幾年過后,不僅東來西往的路人習(xí)慣了拉里無頭無腦的吼叫,連拉里的父母也見慣不驚,不用在兒子興奮難當(dāng)開嗓的時候蠻橫地打斷,站在房屋背后揪心了。
“戲乃,戲乃!”接續(xù)不斷的聲音劃過夜空,比白天更加明快、響亮。白天的時候,祖爾嘎帶領(lǐng)一叢客人路過時,拉里也這么聲嘶力竭地歡呼過。經(jīng)過了烏坡銅礦的遭遇,祖爾嘎不太想遭惹是非,但在客人們的催問下,祖爾嘎不得不把拉里的故事粗略地講了一遍。
六年前的火把節(jié),果勒頭人賽馬招婿,十七歲的阿亨拉里踴躍報名參賽,眼看要奪冠時不慎摔下,昏迷不醒。阿亨家請來畢摩做了許多驅(qū)邪儀式,草藥也服用不少。月余后,不知是儀式還是草藥哪個起了作用,拉里慢慢醒了過來,醒來后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戲乃”。
“戲乃,戲……”第二聲來不及完整喊出來,拉里就被父親兇巴巴地拖回去了。在阿亨拉里的父親看來,夜幕落下來了,人就得主動退場休息,把天地留給神靈鬼怪。一個大活人,站在家門口,頂著夜幕大呼小叫,驚嚇了不遠處的鄰居是小事,把孤魂野鬼都招惹到身邊就麻煩了。阿亨拉里當(dāng)然不記得,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山谷中,傳說有許多人都看見過一個金發(fā)碧眼的鬼怪。大家說,這個鬼怪不是別人,正是幾十年前被彝人殺死的英國傳教士巴魯克。一個傳教士,千里迢迢而來,最后客死他鄉(xiāng),變成了孤魂野鬼。這個很符合彝人的邏輯。漸漸地,人們都搬離了那個激戰(zhàn)過的村莊。在生的時候,當(dāng)?shù)匾腿藳]有害怕這個闖入者,當(dāng)這個外來者死亡,借助傳說的力量,他們?nèi)紤胤谝粋€鬼魂之下。這真的是神乎其神的事。
下午,從烏坡銅礦撤離后,昆明來的客人問起過這件往事。事情的來龍去脈祖爾嘎聽說過。他對領(lǐng)頭的客人說,時間不早了,只要你們不要提出去現(xiàn)場,我就把知道的告訴你們。
“好的,我們答應(yīng)你不繞道那里了。你給我們講講這件事情吧?!?/p>
那時,祖爾嘎尚未出生。據(jù)說傳教士巴魯克雇用了背夫翻譯等六人深入大涼山腹地考察。在厘勒頭人的地界,巴魯克遇見了阿亨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騎手拉博。拉博平生第一次看見金發(fā)碧眼的人。他好奇地問翻譯,這個人的長相怎么與你們漢族人不一樣呢?翻譯不知道如何翻譯英國這個詞,就隨口嚇唬說,這個人來自遙遠的天邊,厲害得很,招惹不得。哪有那么厲害的人,阿亨拉博疑竇叢生:既然說是天邊來的,就類同于神仙吧,是神仙的話不應(yīng)該有疼痛感,不妨筶他一筶。于是,拉博揮動馬鞭抽在了巴魯克的耳朵上。巴魯克受到驚嚇,立即拔出手槍把馬背上的阿亨拉博擊斃了。死訊驚動了阿亨家的親朋,他們紛紛拿起石頭、棍棒和刀槍等各種五花八門的武器,將巴魯克一行追攆到連渣河邊悉數(shù)殺害。
聽了祖爾嘎的講述,昆明來的客人帶來的翻譯顯得有些不自在,臉唰地紅了。祖爾嘎的故事還沒有開始翻譯,他就用半生不熟的彝語對祖爾嘎宣稱:一路上我可沒有嚇唬過你哦。
“客人走后,歡迎你回頭來找我學(xué)習(xí)彝語,學(xué)費便宜,只要一坨銀子?!弊鏍柛聭蛑o道。
“不敢。這次冒險是因為客人們給的勞務(wù)費高。你講的故事太嚇人,我的勇氣沒有了。”
翻譯說起話來顯得吞吞吐吐,有時候會在咬文嚼字中詢問祖爾嘎這個詞具體含義是什么。一路上,翻譯與祖爾嘎私下有過多次交談。從他遮遮掩掩的敘述中,祖爾嘎大概理清了他學(xué)習(xí)彝語的一番經(jīng)歷。一句話,他是被迫的。他曾被匪徒擄掠賣到彝區(qū)做娃子,前后在奴隸主家當(dāng)了近兩年的娃子。眼看已經(jīng)和山上的彝人融為一體了,幸運的是,有一天,他正在路邊收割蕎麥,碰見保人帶著收購山貨的漢族商人路過,正在落難的他覺得機不可失,急中生智借口接火抽煙,悄悄靠近商人,訴說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請求商人出去后通知家人備好贖金來贖走自己。幾個月后,家人輾轉(zhuǎn)把他贖回了。和家人相聚的那一刻,全家喜極而泣。
“我也想學(xué)漢語的。要不然,我去找你學(xué)漢語,我送一坨銀子做學(xué)費夠不?”有那么一次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祖爾嘎不想在傷口上繼續(xù)撒鹽。他嘗試著化解翻譯的沉重心結(jié)。
與翻譯握手告別的剎那,看著翻譯臉上如釋重負的樣子,祖爾嘎不免有些苛責(zé)自己。
“呸”,祖爾嘎將口中嚼干了的甜骨藤一口吐掉,重新?lián)Q了一塊丟進嘴里咀嚼?;蝿拥墓馐铖R匹的步態(tài)猶豫,他夾了夾腿,讓馬加快步伐。阿亨拉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短暫的人間煙火氣轉(zhuǎn)眼消弭了,他有些不舍和羈絆,猝然覺得那個聲音分外悅耳,他希望沒有人阻止,繼續(xù)有人發(fā)聲,驅(qū)趕掉荒野中的一派死寂。他和他的馬都需要一點來自人類世界的鼓舞,即使只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因為帶著人類溫情脈脈的氣息,所以顯得彌足珍貴。誰在夜色籠罩中的荒野里獨自行走過,誰就會對來自人類世界的生命跡象惺惺相惜。
祖爾嘎倏忽之間想起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兩天前,頭人就挑明了,要在這一天召集眾人議事。要是不被耽誤行程,此刻他應(yīng)該和愉悅的人群一起,聚集在頭人家商議靈木措畢儀式上賽馬的事情了。騎馬在前,塵土揚后。祖爾嘎情不自禁就聯(lián)想到了這一句爾比(格言)。
“祖爾嘎媳婦,不用站在這里張望了,再說你也看不見,晚上天氣涼,不要冷著肚子里的孩子了,回去睡覺吧,都這么暗了,又不是去了荒無人煙地,肯定借宿在前面的村莊了?!?/p>
“吉牛阿瑪啊,祖爾嘎說過他要趕回家的。再說我又不是雞,這么早躺下也睡不著覺。”
厘勒頭人家正在燈火通明。院壩里面燒的劈柴越燒越旺,發(fā)出噼噼啵啵的聲響。剛剛趕過來的吉牛阿瑪一踏入院子,一股馥郁的清香就隨著縹緲的輕煙撲鼻而來,她一口說出火堆里面正在爆裂的劈柴是香椿。對香氣只字未提,說只有這種樹子才會在燃燒時爆出一個接一個的脆響。吉牛阿瑪?shù)牡絹碜尨蠹移鹕碇t讓了一陣。很快,人群又恢復(fù)了先前圍火而烤的秩序,因為吉牛阿瑪沒有在院壩里坐下來,她徑自奔向厘勒頭人家里,坐在了火塘上方,接過厘勒頭人遞給她的一撮煙,掏出旱煙袋,將那一撮煙在手心里揉碎了填上,把煙袋伸向房柱上掛著的一盞搖曳不停的煤油燈苗,吸燃了,一口接一口,鼓動腮幫,吧嗒吧嗒地咂起來。
“是不是都決定了?我看送惹牛去西昌讀書的事還是小心為妙,漢官的話不可全信?!?/p>
“您老盡管放心。我都打聽好了,官府在西昌辦的邊民學(xué)校里的確有許多家支頭人的孩子在那里讀書。彝人爾比不是說過,雄鷹飛得遠,食物比伴多,人類走得遠,見識比人多。等祖爾嘎回來,我們兩個就把惹牛送去邊民學(xué)校。不學(xué)點東西,厘勒家族以后說不起話啊?!?/p>
吉牛阿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七十多歲的人了,手腳倒是靈便。作為頭人的姑姑,她在整個村子里都頗受敬重。因為聽說了厘勒頭人準備采納漢官的建議,送家中最小的兒子出去讀書,她才抓住議事的場合,將自己壓在心中多日的隱憂和盤托出。
“今年一直在下雨,秋蕎都要發(fā)霉了。幸好今天出了點太陽?!?/p>
察覺厘勒頭人送孩子讀書的意志已堅如磐石,為避免尷尬,吉牛阿瑪主動扯開話題。
吉牛阿瑪?shù)淖∷妥鏍柛录野さ媒?,她的秋蕎都是兩口子幫助收割的。
“等忙過這陣子,我想請祖爾嘎騎馬馱一袋蕎籽去山那邊的磨坊里磨?!?/p>
“我看這個怪人不會同意的。他一直把自己的坐騎當(dāng)成寶貝,不忍心當(dāng)成馱馬用的。就算是我安排過他幫馱一點羊皮去市場上售賣,都是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振振有詞說什么‘見多識廣的頭人啊,爾比里不是說過,上等馬備騎鞍,中等馬備馱鞍,下等馬竄院壩。您如果等得及,我寧愿自己扛著羊皮去市場給您賣掉,哪怕走上三天三夜。’他就是這么一個認死理的人。您不要再招惹了,磨蕎子的事我另外想辦法就是。”厘勒頭人領(lǐng)教過祖爾嘎的脾性,想起在祖爾嘎那里碰過的軟釘子,就當(dāng)眾給年邁的姑姑潑了一瓢冷水。
“據(jù)說這個怪人的馬在屋頭的地位比他的妻子還高。他每天都抽空給它梳理鬃毛,對家務(wù)事卻不管不顧,妻子懷孕了,他都沒有替她做過一頓飯。”火塘下方有人隨聲附和。
“人家小兩口子還是挺恩愛的,結(jié)婚一年多,我就沒有聽見過兩人拌一句嘴。”吉牛阿瑪還在替祖爾嘎圓場?!袄先思叶?,人家兩口子吵架您聽見就鬧大了?!庇腥说吐曓揶淼?。
“外面一點都看不清了,我過來的時候看見祖爾嘎妻子還在門口焦急地張望等待,這孩子,我勸也不聽。祖爾嘎不會有事吧?送漢官出門都已經(jīng)三天了,遲遲還不見歸來?!?/p>
“他一直都在這一片地區(qū)來來回回的,又不是三歲小孩,按理不會有事的?;蛟S是天暗了趕不回來,借宿在了前面的村莊。明天應(yīng)該到了吧,再不到的話……”
有人在外面喝了兩口酒,踉踉蹌蹌闖進門,掃視著屋子里稀稀落落的人,大聲嚷嚷說,今晚在場的人怎么會這么少,是不是得讓他逐戶去再喊喊?這主動請纓打斷了頭人的話。
“今天日子好,大家都忙。木且腰桿疼在做迷信,幫忙的去了一部分。阿呷嫫要打發(fā),唱哭嫁歌又吸引了一部分。拉布聽說自家小孩蓄在頭前的天菩薩前幾天被那個戴眼鏡的漢官觸摸過很生氣,覺得小孩受晦氣了,特意從前面的村子請了個厲害的巫師驅(qū)邪。”
頭人如數(shù)家珍,沒有給那個醉醺醺的漢子機會,打著頭人的幌子去家家戶戶招搖撞騙。
“大家都知道今天日子好,我媳嫫拉肚子,也打算在家做個曉補儀式的,知道頭人家有事,我的事只能靠邊站。我是懂規(guī)矩的,沒有頭人的庇護,光有好日子換不來人畜平安呀。”
“啊啰啰,村子里不是在傳,你媳嫫吃了漢官給的白色顆粒藥,一桿煙工夫就痊愈啦?”
頭人的兒子毫不客氣地當(dāng)面戳穿了他。“哦,漢官給的藥是頭人的面子,我媳嫫吃了不到一桿煙工夫就展眉了。但是一碼歸一碼,彝家的曉補儀式也不能減少的,做個曉補儀式這件事,能多做就多做。今年收成這么好,我又不少一只儀式用的雞,算求個心安嘛?!眮砣诉€在振振有詞地辯駁。頭人似乎不太領(lǐng)情,干咳一聲暗示兩個兒子把他連推帶拽地推出門檻。
夜露悄悄降臨群山之中。吉牛阿瑪回家的時候,突然感受到了一絲絲寒冷。她留意看了一眼祖爾嘎家的門口,不見了執(zhí)著守望的身影。一不小心,步子就離開小路踩斷了路邊的一根枯枝,老人的身子吃了趔趄。熟悉的村道,怎么會出現(xiàn)一根枯枝絆腳呢?不會是行走的夜鬼推了她一把?老人覺得蹊蹺,對著地面連吐了三口唾沫,緩和被驚嚇到的心情。斷裂的枯枝停止了叫喊,安靜地接受了吉牛阿瑪?shù)倪池?zé)。此時的天空也格外寂寥,吉牛阿瑪沒有注意到,一顆流星似乎被她的唾沫擊中了,迅速地劃過頭頂?shù)囊箍铡?/p>
“吱呀”,一聲悠長的響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吉牛阿瑪剛剛緩解的心緒再次被擰緊了。她抬頭一望,看見了建在高臺上的房屋前祖爾嘎媳嫫扶著木門探頭張望的身影。一定是自己毫無節(jié)制地吐口水的聲音驚擾了她,夜幕籠罩下,吉牛阿瑪一時感到歉疚疚的。
“哦,是吉牛阿瑪吧,我以為是我們家祖爾嘎趕回來了。”言語里露出掩藏不住的失望。
“這個孩子,平白無故擔(dān)心。我剛才聽人講了,今晚祖爾嘎在前面的村子里睡了?!睕]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吉牛阿瑪就脫口而出。雖然是善意的,她依然對自己的謊言感到羞愧。好在夜色凝重,很好地遮掩了她的羞赧神色。天地之間,沒有什么是夜色遮掩不掉的。
年輕的媳婦一面善意地提醒阿瑪要小心走路,一面朝東方的星空不無希冀地望了一眼。
東邊的山脊后面,覆蓋著一望無際的星空。星空下面,祖爾嘎的棗紅馬跑了很久,體力漸漸不支。過了烏坡銅礦那段道路,祖爾嘎繃緊的心弦才逐漸松弛。要不了做一頓飯的工夫,他就可以放放心心跨入早上出發(fā)的人家投宿了。作為第一個護送漢官出彝區(qū)的騎手,會有人不住地向他打探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如何問答他們呢?祖爾嘎有許多話在心中麇集,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爍著動人的光芒。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特別是擅闖厘勒頭人的地盤這個章節(jié)一定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想到這里,祖爾嘎的嘴角漾起一絲難得一見的笑容。
過了前面的山埡口就可以望見今晚要借宿的村莊了。松了韁繩,坐騎慢騰騰地踏著蹄子,吧嗒,吧嗒,踏地聲使林間愈加空曠。祖爾嘎重新振作起來,拉拽韁繩,將想要沿著另一條平緩的岔路前進的坐騎拉回坡道。右邊的岔路雖平坦,但得繞過一個遠遠的山嘴,然后折回埡口后面,殊途同歸卻耗時耗力。上山的路并不陡峭,林木卻變得密實,夜風(fēng)輕輕地刮過,聽得見落葉掉落。濕漉漉的衣服貼在后背,一陣冷冽浸入身心,祖爾嘎將緊緊箍在頭上的黑色頭帕壓了壓,覆蓋著暴露的額頭。頭帕前端被妻子精心綰出來的柱貼像一桿短槍搖晃著,試圖瞄準埡口的方向。幸好交換去的是那條馬鞭,不是身上繡著花紋的窄袖斜扣短衣。惜別當(dāng)時,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腿嗽龊跻饬系靥岢觯鏍柛驴梢噪S意挑選他們剩余的任一樣?xùn)|西,以此交換一件騎手身上穿的短衣留做紀念。也許是短衣前襟上和袖口邊繡的細密而鮮艷的雞冠紋吸引了客人的目光,或許是祖爾嘎在路上講的關(guān)于妻子繡技的溢美之詞獲得了客人們的尊重。在這一片土地上,誰的女人不會一樣手工呢?當(dāng)然,談起自己心愛的女人,誰都難免有浮夸的時候,這一點,新婚宴爾的祖爾嘎更是未能免俗。
夜露似的星星掛在天空,祖爾嘎坐在馬背上,身子不自然地扭動,似乎要掙脫背脊的冰涼。
左邊的嚼環(huán)受拉拽,棗紅馬不情愿地上了山。沒有攀爬多久,突然,一隊人馬攔在路上,火把隨即被點燃。祖爾嘎熄滅電筒,讓自己隱于夜幕。他想騰出雙手取下挎在身后的長槍,放開韁繩的坐騎躍入對方的視線。咔咔,連續(xù)兩聲,是對方拉動槍栓的聲響。祖爾嘎被迫停下取槍的動作,悄悄把撳滅的電筒掏出來,拿在手里,他想要打開手電筒看看對方都是些什么人,被飄在空中的靈魂曲爾拽住了,他只好靜靜觀察?;鸢演x映著前面的幾張臉,為首者的馬匹騎站中間,隱隱顯露出凸顴凹目的面部形象。他的柱貼從頭帕前端盤虬而出,從胸腔內(nèi)發(fā)出的話語好像拴上了鏈子,不緊不慢,一副溫情脈脈的腔調(diào)下露出凜冽的鋒刃。
“你應(yīng)該是厘勒頭人手下赫赫有名的騎手祖爾嘎了。我聽說達古(智者)不發(fā)怒,英雄不魯莽。你怎么會帶漢人在我的屋檐下東游西逛也不通告一聲?是不是擔(dān)心我招待不起客人呀?在我們果勒家的地盤內(nèi),來者都是客,上客有牛宰,中客待豬羊,下客也該兩只腳的雞殺呀。山羊綿羊不同音,彝人漢人不同道。你這是帶領(lǐng)漢人上門欺侮人來了是不?”
“啊,不是這樣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面前這位話音錚錚響、語意深深長的老者應(yīng)該是果勒頭人了,我們應(yīng)該見過一面。青年不諳事,承蒙長者教。漢官奉旨來,頭人難違逆。臨時要去看,來不及稟報。若有不當(dāng)處,還請頭人諒。我斷不敢有冒犯的意思?!?/p>
“頭人,不必聽他胡說,下午被我碰見時,這人還一個勁嘲笑我們果勒家的人見識短淺?!?/p>
一路相伴的靈魂曲化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沒有能繼續(xù)拉拽住祖爾嘎憤怒的手。電筒的光束直撲向說話者的眼,與此同時,槍響了。周圍一派闃然,聽得見微風(fēng)中火把的呼吸聲。
“你憑什么開槍?”舉火把的武士怒吼道。
“我、我,剛剛他用的是什么武器?差點把我的眼睛晃瞎了?!遍_槍的人抖抖索索辯解。
“都發(fā)生了,不追究了。馬走馬路不墜巖,牛走牛道不摔跤。打進屋內(nèi)來的蛇,攆跨火塘的蛤蟆。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果勒頭人安撫著眾人,匆遽離開現(xiàn)場。
山崗上,棗紅馬兀自嘶鳴著,嗅著騎手倒地的身體,火藥和甜骨藤的氣息淡淡地飄散。溫暖的頭帕滾落一旁,越過馬的頭顱,隱約望見悠長而無底的星空,吸附著渾身乏力的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