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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叉的夜晚

      2022-10-21 07:19:05衣水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棗花天寶土雞

      □文/衣水

      1

      徐嬌嬌八歲的一個夜晚,徐美做了一個夢,母女倆就像兩粒米黃米黃的棗花,風(fēng)一吹就從樹上簌簌地飄落下來。可令人納悶的是,棗花一直地落著,卻始終落不到地上。飄忽之間,棗花變成幾瓣粉紅的桃花,或是幾瓣雪白的梨花。這幾瓣桃花或梨花,在寒冷里盤旋一陣兒,再變成三只蝴蝶,一只粉白色,一只緋紅色,一只嫩黃色。三只蝴蝶在陽光里逗留一陣兒,各自飛走了。

      多年以后,徐嬌嬌身穿一襲緋紅婚紗,被新郎攙扶著向她行感恩禮時,徐美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只緋紅色的蝴蝶。就在那一刻,徐美突然醒悟,她夢中那一只嫩黃色的蝴蝶,將是她的孫女。多年以后,徐嬌嬌望著徐二丫說,這就是我的命?而那一刻,徐美望著喜氣洋洋的徐嬌嬌,眼睛里似乎閃著驕傲的淚花。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女兒已經(jīng)初露端倪的肚子里,一定還是個小丫頭。眾人不知道,徐美的淚花里早藏滿一個祖母的憂傷。叫什么名字?這不該是她操心的事兒,可她感覺,女兒肚子里的孩子就像她自己的閨女,仿佛就是徐嬌嬌的妹妹。徐美這么想著,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三只翩翩舞蹈的蝴蝶。

      徐美坐在張二民身邊,一邊接受女兒的感恩禮,一邊掃一眼女兒她爹,長長吁出一口氣,仿佛突然明白,那一只形單影只的粉白色蝴蝶,就是她,就是她徐美自己。張二民和徐美受過感恩禮,一對新人重新走上婚禮臺,在司儀主持下講述著他們的幸福愛情。

      “凡是愛情都是幸福的”,司儀的這句話鉆進徐美的耳朵,仿佛粘在三只蝴蝶薄如細紗的翅膀上。徐美一直想著三只蝴蝶。“愛情就是一朵花兒”,司儀的話很討厭地牽引著她的思緒。徐美使勁兒拽回自己,接著想三只蝴蝶,恍惚間她自己變成一只蝴蝶,一會兒又是三只,在女兒婚禮現(xiàn)場翩翩起舞,競相斗艷。哦,已經(jīng)不是在婚禮現(xiàn)場,而是別的地方,一個芳香撲鼻的初夏,紅的黃的白的是花兒,綠色的是草兒是葉子,是蔥郁的盎然生機;浮動的是白云,明亮的是鳥鳴,整整一個肥皂泡里的奇幻世界。

      徐美一臉幸福的微笑,如醉如癡,被張二民用胳膊肘給頂破了。

      這是張二民離席時,禮貌地告訴她的一聲。是這禮貌,讓她更加嫌惡他,內(nèi)心豁然升起惱怒。張二民離席很久,徐美仍回味那個幻夢,卻怎么也品不出味了。這時候她看向四周,親友都伸著脖頸傾聽一對新人述說。臺上,新郎新娘在司儀的攛掇下,玩著接吻游戲。徐美想想自己,夢幻已不存在,不過是一個愣神兒的工夫?,F(xiàn)在,她仍舊是坐在臺下的徐美,一個四十六歲的女人。徐美感覺到窘迫,就在人群里尋找麻天寶,碰巧麻天寶向她招呼,她就站起身向他走過去。

      徐美走向麻天寶時,回過頭望一眼喜氣洋洋的徐嬌嬌,她突然意識到女兒太像她了,女兒以后的命,會跟她一樣?這不能不讓她吃驚。不過這個時候,徐美并不知道徐二丫的未來。

      就在徐美走向麻天寶的那一刻,她突然再次看到那些隱喻的塵埃,是盛開的一樹樹棗花。這些棗花,有的淡黃,有的潔白,仿佛它們的花香也帶著清淡的黃和潔凈的白??床磺逅鼈兊男螤?,不過她喜歡這樣的意境。棗花落下,不是風(fēng)吹落的,是完成使命后的落花有情。簌簌地落,落花之時并不戚戚然,而是簌簌的喧嘩,還摻雜一種盛典儀式的喜悅。

      徐美自己嘀咕,棗花的落下,即使是有風(fēng)吹落,也不過是一種偶然的選擇。這種棗花的落下,只是棗樹的憂傷,換來的只是使它無聊地舉著沒有收獲的巨大虛空。這與棗花的自然落下,是沒有瓜葛的。

      無論是有聲地落下,還是無聲地落下,簌簌落下的棗花都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碎片,徐美回想夢境之中那落下的落,是夭折的落下,也不過是一粒塵埃的落下。人生也許并不只是一粒棗花,也不是那三只或粉白或緋紅或嫩黃的蝴蝶,而是畫紙深處飛行的一只鷹。

      徐美把這一個棗花或者說蝴蝶的夢告訴徐嬌嬌時,徐嬌嬌說:“我要做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鷹?!毙烀兰赢惓?,抱著八歲的女兒徐嬌嬌,在左邊臉蛋上親一下,不解幸福的饞,再搬過右邊的臉蛋猛啜一口。徐嬌嬌的志向,早在她心中發(fā)芽生根。自從張二民無端失蹤半年,親友們諱莫如深。徐美就下狠心,告訴徐嬌嬌,只當(dāng)你爹死了。八歲的徐嬌嬌瞅著媽媽發(fā)綠的臉,粉白的小臉也被感染,頓時綠油油的,整個小人兒像一棵大菠菜。徐美說張二民死了,八歲的徐嬌嬌真以為張二民死了。半年后,徐美突然接到張二民一個電話,張二民說想閨女了,想跟閨女說說話。徐美冷笑一陣兒,說句一竿子捅到底的話。徐美說,張二民,你個王八蛋,跟別的女人跑也就算了,跟別的女人生兒子也就算了,你還給我們打什么鬼電話?你記住,你就是一個早被汽車撞死的混球。

      正是張二民打電話的那一個夜晚,徐美做了有關(guān)棗花和三只蝴蝶的夢。第二天,徐美像往常一樣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她的土雞屠宰店。屠宰土雞,這活兒徐美已經(jīng)干半年,現(xiàn)在干得手起刀落,似箭一般噴出的雞血,會一滴不少地射進一只大碗。

      當(dāng)三十來歲的麻天寶,湊到徐美攤位前,他先看到的是一個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少婦,然后才決定買一只土雞了。麻天寶仔細地瞅著徐美,看完臉蛋,再看胸部。徐美的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一只土雞,麻天寶說,三四斤的。徐美并不搭話,走到鐵制的雞籠邊,打開籠子的鐵絲門,伸手一抓,就抓出一只金色油亮的大公雞。就這一只吧,徐美笑著說,不超過四斤。徐美說著,把公雞的頭夾在公雞的翅膀下,放在電子秤上。剛好四斤,徐美說,怎么樣,大哥?麻天寶一臉驚奇,連連說三個“好”字。麻天寶驚奇的不是徐美的眼光,隨便一抓就抓一只四斤整的,而是剛才還精神抖擻的大公雞,被她這么三弄兩弄,在被屠宰的時刻竟然沒有反抗,竟是睡熟了,老老實實躺在電子秤上。麻天寶瞅著眼前的妖嬈女人,一只手抓住雞翅膀和雞頭,另一只手拿著一把閃閃亮的刀,她只輕輕一按,刀鋒的白光就切進雞脖子。血,是熱血,呼的一聲,直射到早備好的大碗里。麻天寶驚愕了,在他的意識里,屠宰牲畜本是血腥的暴行,可在徐美手里,這血腥卻變成一種平靜的美。

      幾個月以后,麻天寶跟徐美即將搭伙的一個夜晚,他們兩個在陽臺上一邊喝紅酒一邊享用冉冉濃郁的月色。徐美喝一口紅酒,從藤椅上站起身,伸著頎長的脖頸,仰望空中一輪圓月,月光似水一樣鉆進她的身體。當(dāng)徐美仰臉緩緩咽下一口紅酒,麻天寶聽見她隱藏的靜脈咕咕的叫聲,是血液奔走的急切和熱烈。麻天寶這樣想時,他突然想到徐美幫他屠宰的那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那血噴如箭的暴力之美,他至今想起來,都不禁渾身顫抖。麻天寶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左胳膊輕輕攬過徐美瘦削的肩膀,把沾染了紅酒的嘴唇湊到她的月光流走的雪白的脖頸上。麻天寶親吻的是帶著暖意的雪,親吻的是嚯嚯而逝的美妙時光。紅酒濕潤了的唇印,輕輕走在徐美脖頸的靜脈上,走進那熱血奔流的汩汩叫聲里,是她的遙遠的心跳鼓動著它,抓緊它,不停地牽引著它摸進脖頸以下的寬闊地帶。當(dāng)它迷失在白皚皚的雪山里,徐美知道,它會自己找到一個幽閉很久的冒著熱氣的洞口。

      “我真想喝你的血,”麻天寶說,“我是一個吸血鬼?!?/p>

      徐美嬌喘微微,扭動身子,像一條白花花的魚。

      “你喝吧,把我吃下去吧?!毙烀肋@么說。

      情欲再一次擊敗了她,麻天寶略略使勁兒咬一下,她白膩膩的肌膚上立刻浮現(xiàn)兩個暗紅的牙印兒。

      “我想一口吃了你?!?/p>

      麻天寶說著,突然渾身震顫了一下。麻天寶再次想起徐美屠宰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時,那一柱箭一樣射在大碗里的血。

      “你知道嗎,你手起刀落,那一柱噴射的熱氣騰騰的雞血,是多么的震撼?!?/p>

      “美嗎?”徐美有些驚訝,“我感覺的是冷。”

      “屠宰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麻天寶一邊擺弄她的一只精神飽滿的“大眼睛”一邊說,“你的動作多么優(yōu)雅而美麗。”

      “只是熟練了,”徐美說,“我?guī)缀蹩梢砸暥灰??!?/p>

      “你屠宰了多少只雞?”麻天寶問,“我是說迄今為止?!?/p>

      “少說有兩千只吧,”徐美若無其事地說,“我干六七個月了?!?/p>

      “真是熟能生巧,”麻天寶應(yīng)了一句,“巧能生美?!?/p>

      “熟能生麻木,”徐美自言自語地嘟噥一聲,“麻木生不仁?!?/p>

      “哦!”麻天寶“哦”一聲,雙手托住徐美棱角分明的臉,突然想到徐美剛才說的一句話?!耙暥灰姟笔裁矗柯樘鞂殕?,“視而不見一只雞,還是噴射如注的血?”

      “都是,”徐美說,“我之前一看見血,就暈?!?/p>

      “所以你就‘視而不見’,”麻天寶追問,“就不害怕了?”

      “你是不是喜歡血腥?”徐美沒有回答麻天寶的問話。

      “我不喜歡血腥,”麻天寶說,“我喜歡看你屠宰一只金黃油亮大公雞時的優(yōu)雅和美麗?!?/p>

      “你不是,”徐美雙眸暗淡一會兒,悠悠地說,“你是喜歡熱血噴射。”

      “有區(qū)別嗎?”麻天寶不解徐美為何這么說。

      “當(dāng)然,”徐美說,“你只喜歡血腥?!?/p>

      “胡扯,”麻天寶說,“沒有人喜歡血腥。”

      “我明白了,”徐美說,“你先是喜歡血腥,然后才喜歡我?!?/p>

      麻天寶不知道徐美話里的意思,他只是不斷地撫摸著她的臉蛋,他在仔細地查看她白皙的臉蛋,事實上他是在查看她臉蛋上隱藏的幾個暗淡的麻點。

      “你臉上有五個麻子,它們就像五只麻雀向我飛來,”麻天寶說,“由遠而近,快飛到我的臉上了?!?/p>

      “你是先喜歡我的臉蛋,”徐美說,“然后才喜歡我?!?/p>

      “我是說我愿你臉蛋的麻子,都長到我臉上來,”麻天寶說,“你就一臉干凈了。”

      “我是問你,先喜歡我,還是先喜歡我的臉蛋?”徐美驕橫地拽住麻天寶的兩只耳朵,不停地搖著,“說真話,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割下來下酒。”

      “真讓我說真話?”麻天寶不確定是不是該說真話。

      “說實話?!毙烀勒f。

      “真說嗎?”

      “說。”徐美的口氣不容置疑。

      “我先喜歡的,不是你的臉蛋?!甭樘鞂氄f。

      “那就是我這個人了?”徐美摸著麻天寶的小乳房。

      “不是,”麻天寶說,“是你的手,然后是你幫我屠宰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然后是你的脖頸,然后是你的臉蛋,然后是你的胸,然后是你的腰肢和屁股?!?/p>

      麻天寶按著他喜好的順序,一口氣羅列出來。

      “現(xiàn)在呢?”徐美沒有生麻天寶的氣,反而樂呵呵地問。

      “你為什么不生氣呢?”麻天寶很意外徐美的態(tài)度,木訥地說。

      “為什么生氣?”徐美說,“現(xiàn)在呢?”

      “整個的你!”麻天寶說著,忽然感覺徐美忽閃的眼睛里,有一絲冷意悄然爬上他的手掌,這冷意又順著他的手掌嗖嗖地鉆進他的身體。

      “你撒謊,”徐美說,“你只喜歡我的脖頸?!?/p>

      “我不知道?!甭樘鞂氁娭e言被戳穿,立刻坦誠起來。

      “你只喜歡暴力,”徐美說,“你親吻我的脖頸時,肯定想到噴射如注的雞血?!?/p>

      麻天寶愣住,他不知道徐美是怎么知道他內(nèi)心的。

      “你怎么知道的?”麻天寶張大的嘴巴仿佛在問這個問題。

      “你每次說起我屠宰草雞時,”徐美說,“都會提起那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不過,這很正常,我愛死你了?!?/p>

      “我是不是變態(tài)?”麻天寶問,“我喜歡你的每一個器官。”

      “我是由每一個器官組成,”徐美說,“我們都是由一些器官組成,我們喜歡的是彼此的器官?!?/p>

      “不是這樣的,”麻天寶突然感覺有些不堪,“我真是喜歡你,阿美?!?/p>

      “喜歡的是器官,”徐美說,“這不是很好嗎?”

      “我不能把愛情,等同于器官?!甭樘鞂毻蝗徽f出愛情兩個字。

      “我認為擁有器官就擁有愛情,”徐美說,“或者擁有愛情就等于擁有器官?!?/p>

      “不說這些了,”麻天寶說,“我們說說,你一個女人家,這么漂亮的少婦,怎么干起屠宰土雞的生意?”

      “你是說我可以做小姐、妓女?”徐美傻笑一下,故意曲解麻天寶的話。

      “不說這個了,”麻天寶說,“我想了解你的前任丈夫?!?/p>

      “死了,”徐美憤憤地說,“那個混球被汽車撞死了?!?/p>

      “也不說這個了?!甭樘鞂氝@么說著,彼此身體挨著,陷入擁抱的沉默里。

      麻天寶感覺今晚除了享受醉人的紅酒,享受醉人的月光,享受彼此身體的激情之外,無論聊什么他都會把徐美引入虛無或是怒火中燒的。

      2

      徐美接到張二民電話,使得她習(xí)慣了六七個月的孤寂的心,立刻又起洶涌波瀾。

      “你還好吧?”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柔得讓人心碎的問候。這不是張二民,不是那個火爆得說話像打機關(guān)槍的張二民??蛇@聲音確實是張二民的,只是語調(diào)像絲綢一般滑膩和柔軟,沒有了堅硬,沒有了鐵絲插入心臟的殘忍。徐美幾乎恨不起他,僅僅是這充滿無限暖意的聲音,她愿意立刻放下那已經(jīng)恨之入骨的怨忿。

      “你在哪里?”

      徐美害怕這句問話里表達的是關(guān)心,害怕讓對方聽出來她渴望他的歸來?;蛟S這問話里什么也沒表達,不過是一句隨口而說的罷了。徐美如此寬慰自己,然后平靜下來,但她卻渴望聽到他更多的消息。

      “哦,我在南方,”張二民不緊不慢地回答,“還好吧?”

      “好?!?/p>

      徐美本想說“好得很”,可她立刻意識到,那樣反而是說自己過得很不好。

      “那就好,”張二民清理一下喉嚨,聲調(diào)清晰地說,“你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雖然沒做上公務(wù)員,那就經(jīng)營好咱家的土雞店?!?/p>

      “不是咱家的,”徐美插話,“是我徐美的土雞店?!?/p>

      “是你和孩子的,”張二民說,“我張二民是凈身出戶?!?/p>

      “你不是凈身出戶,”徐美呵呵笑幾聲,那聲音走過千里萬里傳到對方的耳朵里,“你是私奔或者潛逃?!?/p>

      “都一樣,”張二民不慍不火,“說法不同,結(jié)果一樣,我會在南方好好生活?!?/p>

      徐美怔怔地聽張二民慢悠悠說話,感覺自己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反而覺得是在聽事不關(guān)己的故事,那些憂傷、挫折、背叛都只屬于別人。張二民還是自己的丈夫,或許他出去玩兩天,還會回來哄她,還會抱著女兒親個夠,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會經(jīng)營土雞店。此時此刻,張二民仿佛就在隔壁,就在女兒的房間,幫張嬌嬌輔導(dǎo)作業(yè)。徐美這么恍惚著,接聽著手機踱步到女兒的房間門口,偷眼看房間里正認真做作業(yè)的嬌嬌。徐美這才醒來,張二民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張二民已經(jīng)是別的女人的老公,已經(jīng)是別的孩子的父親。

      “我不想知道你在哪里?!?/p>

      徐美說著,看看手機的來電地址。看什么來電地址,張二民打電話的這個手機號,還是他原來的手機號。這讓徐美感覺到,張二民狡猾的關(guān)心里,藏著重重的心機。張二民不想讓她知道他居住的城市,徐美想到這一點時,多少有點短暫的失落和難過。畢竟六七個月都熬過來,還在乎這一層冷漠和隔閡嗎?徐美知道,這只是張二民的一種試探,只是越走越遠的一次回望。這次回望,包含著對以往的眷戀和不舍,也是遙遠了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無奈。徐美感到欣慰,這個拋妻棄女的無良男人,在徹底消失之前還想到她母女片刻,就像彼此之間相互瞥了一眼,然后各自飄零遠方。

      或許他喜歡南方,徐美一邊聽著張二民說話,一邊想著,突然她插話問一句,“你為什么要去南方?”換句話說,“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徐美快速說完這句話,突然感覺很無聊。又說,“你可以不回答?!笨尚烀绤s渴望張二民給她一個完美的回答。

      “我只是不想……”張二民在斟酌這句話,“我只是不想……我只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

      “騙鬼吧?!?/p>

      明知道這是一句假話,徐美不想直接指出來,可她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不是一句假話?!睆埗裾f。

      確實是換一種生活方式,徐美這樣想,只是把我和孩子換掉了。

      “祝福你,”徐美說,“你只想要一個兒子,我可以生兒子的?!?/p>

      徐美仿佛是剛剛弄明白事情原委似的,盡管她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但還是說出一句類似補救的話。這話已經(jīng)沒有所指,毫無目標(biāo)地說出來,只是讓他在某一刻后悔嗎?

      “不是這樣的,”張二民說,“沒有誰不想要個兒子。”

      “那是怎樣的?”徐美追著問一句。

      “是我愛上了別人?!睆埗袼坪跸潞艽蟮臎Q心才說出整個真相。

      “難道我不夠漂亮?”徐美有些焦躁地說,“你怎么會愛上別人?”

      “漂亮,”張二民說,“可是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p>

      徐美憋著氣,等張二民說下去。

      “我愛她的眼睛,我愛她的耳朵,我愛她的下巴,我愛她的小腿……”

      張二民似乎還要說下去,被徐美的耳鼓智能地攔截了。手機只是在徐美的耳旁,可是她并沒有聽到對方的話語。徐美只是幻想著一個女人的一個個器官正向她迎面撲來,又招搖而去。徐美恍惚之中突然開悟,喜愛不過是由一個個器官開始。她回望之前和張二民的生活,也不過是一個個器官和一件件事情的組合,這些都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個片段,或者說一個個碎片。

      “沒有整體,我們都不是整體,都只是生活里的碎片,都只是一個個器官?!?/p>

      張二民說“我愛她的腳踝”時,徐美插入這么一句話。張二民停頓一會兒,他很贊同徐美的觀點。

      “我們都是一個個器官?!睆埗裰貜?fù)這句話。

      “你就是想要個兒子,”徐美強橫地重復(fù)說,“你就是想要個兒子?!?/p>

      “或許是,”張二民說,“可我想我們的女兒,我想跟張嬌嬌說說話?!?/p>

      繞這么大的圈子,終于說到正題。徐美意識到這才是張二民打電話的目的,如果不是嬌嬌,也許張二民到死也不會跟她聯(lián)系。徐美雖然惱火自己差點上張二民的當(dāng),差點被他的另一副腔調(diào)誘惑和拐騙,可自己還沒掉進溫馨的泥坑,還能掌控自己的情緒而不失去耐心和優(yōu)雅,這顯然讓她很是慶幸了。

      “不,不是張嬌嬌,”徐美說,“是徐嬌嬌。”

      電話那邊沉默一會兒,只有吱吱的微弱的信號聲。

      “不管是張嬌嬌,還是徐嬌嬌,”張二民悻悻地說,“我只是想和嬌嬌說兩句話?!?/p>

      “可是之前,”徐美說,“我已經(jīng)告訴徐嬌嬌,她爸爸已經(jīng)被汽車撞死了?!?/p>

      “你就這么恨我嗎?”張二民嘆口氣說。

      “當(dāng)初是,”徐美說,“可現(xiàn)在不了?!?/p>

      “那就好,”張二民說,“土雞店經(jīng)營得怎么樣了?”

      “很好,”徐美說,“一天可以賣掉十幾只土雞。”

      “那就好,”張二民說,“我就不用擔(dān)心你們娘倆了?!?/p>

      “呵呵,”徐美笑了兩聲,“呵呵,等著你擔(dān)心,我們早喝西北風(fēng)了?!?/p>

      “你現(xiàn)在敢屠宰土雞了?”張二民無話找話似的。

      “一天不下十只土雞,”徐美鄙夷地說,“我也屠宰一千八百多只了?!?/p>

      “我又開了一個土雞店,”張二民說,“我們是同行。”

      “我不想知道你在干啥,”徐美突然氣咻咻地說,“你殺人都行?!?/p>

      “我只想跟嬌嬌說兩句話,”張二民突然把話題拽回來,懇求地說,“嬌嬌呢?”

      “嬌嬌?”徐美說,“我不知道,我一無所知?!?/p>

      “你成心嗎?徐美,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我就是想跟孩子說說話,這要求不過分吧?!?/p>

      “我真一無所知。”徐美走到徐嬌嬌的房門前,偷眼看一眼嬌嬌,嬌嬌正在做作業(yè)?!拔艺娴囊粺o所知,也無可奉告?!毙烀乐貜?fù)一句,又補充一句“無可奉告”。

      “你這個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張二民有些惱火,不過他有求于徐美,仍強壓著心中火氣?!拔也贿^是想跟閨女說幾句話,”張二民有些語無倫次,“我要上法庭,把閨女要回來。”

      “悉聽尊便,”徐美笑哈哈地說,“我只能說悉聽尊便。”

      “法庭上見,”張二民氣憤地說,“法庭上離婚?!?/p>

      “悉聽尊便,”徐美說,“告訴你,我已經(jīng)向公安局申請,你屬于失蹤人口,失蹤三年,婚姻自動解除。你不用上法庭,也不必擔(dān)心重婚罪?!?/p>

      “我不是失蹤人口,”張二民說,“我領(lǐng)過結(jié)婚證了?!?/p>

      “你犯重婚罪,”徐美幸災(zāi)樂禍地說,“那我希望你盡快上法庭?!?/p>

      “能不能心平氣和,好好說話,”張二民提議,“彼此各自過好生活,不行嗎?”

      “行,當(dāng)然行,”徐美刺激對方,“你告我吧?!?/p>

      “我告你什么?”張二民慚愧地說,“你是嬌嬌的媽媽?!?/p>

      “你是王八蛋,”徐美說,“跟別的女人跑了,跟別的女人生兒子,還想賺走我閨女嗎?你也太狠了,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還想讓我無依無靠,還想掐斷我活著的理由,你還是人嗎?張二民,你就是一個畜生。”

      “我不想賺走嬌嬌,”張二民囁嚅道,“我只想跟嬌嬌說幾句話。”

      “你還把我當(dāng)傻子?”徐美冷笑,“呵呵,你的第一步是先跟嬌嬌聯(lián)絡(luò)情感,第二步是控制嬌嬌,第三步是不知不覺賺走嬌嬌,你可是步步要我的命。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個混球,我早就告訴嬌嬌,你被汽車撞死了?!?/p>

      “你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張二民仿佛理屈詞窮,好像真被徐美刺中要害,不敢理直氣壯地說話,在電話那頭有些點頭哈腰、奴顏媚骨地嘟囔一句推托之詞。

      “我們不過是兩個碎片,已經(jīng)各自漂泊,就不要再糾纏,”徐美放緩語調(diào),“我不希望我們是彼此憎惡的人。將來有一天,嬌嬌出嫁,你若還關(guān)心她,你就送她一半嫁妝,出席她的婚禮?!庇终f,“我這么做,已經(jīng)仁至義盡?!?/p>

      張二民沒想到徐美會這么說,在電話那頭他把笑容鋪滿了兩張大臉。

      徐美說完,張二民不失時機地問:“條件是什么?”

      “就是……”徐美說,“嬌嬌出嫁前,你就是一個被汽車撞死的混球?!?/p>

      3

      撂下張二民電話的那個夜晚,壓抑六七個月的徐美徹底撫平內(nèi)心的不安。原來這六七個月,安靜的生活里一直隱藏著她將要失去嬌嬌的恐懼。徐美撂下電話,哼著一首小曲步履輕盈地走進嬌嬌的臥室。

      “該睡覺了,寶貝兒?!币黄灰撞煊X的笑容蔓延在徐美的臉上。

      “還沒寫完呢,媽媽?!眿蓩苫仡^看她一眼。

      “是周末,明兒再寫不遲。”徐美把笑容一直堆在臉上。

      這六七個月以來,張嬌嬌幾乎很少看見媽媽的笑臉,尤其沒寫完作業(yè)時,媽媽從來都是一臉寒霜。

      “真的可以等到明天嗎?”張嬌嬌仰著小臉問。

      “真的,洗洗小腳睡覺吧?!毙烀篮咧鷥阂呀?jīng)把熱水打來,“咱倆一塊兒洗?!?/p>

      張嬌嬌收拾好書包和文具,把一雙小腳伸進媽媽端進來的溫水盆里。

      “我們唱一首歌吧,”張嬌嬌說,“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寶貝兒,媽媽聽著呢?!?/p>

      徐美一邊給女兒洗小腳,一邊靜靜地聽童音唱出來的清澈的愛意,不禁掉下幾個淚珠。是真的感動了,還是想起了心事兒?徐美自己也不太清楚。待張嬌嬌唱完《世上只有媽媽好》,徐美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眶。

      “嬌嬌,媽媽想讓你姓徐,叫徐嬌嬌,跟著媽媽姓?”

      “我就叫徐嬌嬌,”嬌嬌說,“我喜歡媽媽的姓?!?/p>

      徐美有些納悶,嬌嬌竟然這么干脆利索地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叫徐嬌嬌。徐美愣愣地望著懂事的女兒,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一個勁兒地揉搓著女兒一雙柔軟的小腳。

      “我早就不想姓張了?!眿蓩捎终f。

      “為什么?”徐美疑惑地望著女兒的小臉。

      “爸爸沒有被汽車撞死,”徐嬌嬌說,“爸爸是跟著一個女人私奔了?!?/p>

      徐美驚訝地瞅著嬌嬌明晃晃的大眼睛里藏滿的憤怒,她感覺女兒早有自己的心事。徐美懊惱起來,怪自己這六七個月來一心忙乎土雞店,忽略了女兒的小情感。

      “你怎么知道?”徐美停下洗腳的動作,愣愣地問嬌嬌。

      “同學(xué)們都這么說,”嬌嬌回答,“都說張二民跟著一個姓王的女人私奔了?!?/p>

      “你們同學(xué)怎么知道?”徐美不解。

      “劉胖子說的,是菜市場北頭的劉麻子的兒子,他聽大人都這么說,他就告訴我了?!毙鞁蓩梢呀?jīng)能理順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了。

      徐美有些惱火,可是這火氣很快就熄滅了。既然女兒知道了真相,徐美想,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是知道,早知道或許好一些。我已經(jīng)解脫自己,徐美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把不幸和痛苦化解成幸福和快樂了。

      “不說這個事兒了,嬌嬌,”徐美說,“過幾天媽媽就去公安局給你更改名字,以后你就叫徐嬌嬌,你高興不?”

      “高興,我太高興了,”徐嬌嬌說,“我可以告訴同學(xué),張二民不是我爸爸。”

      徐嬌嬌這么說,徐美心里雖然高興,知道女兒是誰也賺不走的,可是有一絲惶恐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

      “你不能這么恨你爸爸,”徐美說,“他也不是大壞蛋?!?/p>

      “我知道,”徐嬌嬌說,“可是他拋棄了我們,我不恨他,我只是不想叫他爸爸?!?/p>

      “可他畢竟是你的爸爸?!毙烀腊参?。

      “我只是不想叫,只是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爸爸跟別的女人私奔了?!?/p>

      徐嬌嬌說著,眼圈里噙著一滴豆大的眼淚。

      “我還會有爸爸嗎?”徐嬌嬌又說,“媽媽還會結(jié)婚嗎?”

      “我不知道,”徐美說,“媽媽結(jié)不結(jié)婚,你以后都叫徐嬌嬌?!?/p>

      徐嬌嬌點點頭,眼圈里那一滴豆大的淚珠滴在水盆里,徐美愣愣地瞅著,一圈又一圈漣漪,向水盆的邊緣蕩漾開去。

      徐美把嬌嬌塞進被窩,自己也鉆進女兒的被窩。徐美把女兒摟在懷里,小人兒一會兒就睡著了。只是那濃密的睫毛里,還噙著濕濕的淚水。徐美抽出一張餐巾紙,輕輕在她眼角擦拭一下,心疼地吻了女兒,熄燈睡了。

      心病已經(jīng)醫(yī)治好,女兒永遠都是自己的女兒,無論誰再怎么糾纏,女兒都是跟她一條心的。在暗淡的夜晚,徐美聽著女兒均勻的呼吸,她感覺這是一曲美妙的音樂。正是這曲安心的音樂,讓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徐美一想到這些,就在黑夜開心地笑了,也許是在夢境之中,她開心地笑了。

      “那一夜,我笑醒好幾回。”幾個月以后,徐美在陽臺上喝紅酒賞月,對麻天寶如是說,“那一夜,你不知道,我開心極了,我心里太舒坦了,六七個月來的焦慮一掃而盡,我太舒服了。”

      這時候麻天寶在月色流淌里,注視著徐美好看頎長的脖頸。麻天寶在想,我愛這一條咕咕而叫的靜脈,靜脈里奔流的熱情的鮮血。麻天寶簡直癡迷了,他感覺另一個自己已經(jīng)走上一步,已經(jīng)一把攬過微醺的徐美,讓沾染了紅酒的嘴唇,舞動在她凸起的脖頸上。這是一場夢幻嗎?月光流下來,從她的一襲長發(fā)里,開放著茉莉花,滑溜到她脖頸的雪白里。麻天寶感覺不是自己,是兩片醉了的嘴唇,吸引著香甜的月光。

      正是這醉人的月光,徐美突然傷感起來,她微微鼓動的胸脯也在這月光里打著節(jié)拍。麻天寶很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去捉住兩只躁動不安的小白兔。

      “我想談?wù)劚斫?,”徐美突然說,“表姐像一粒米黃色的棗花兒?!?/p>

      麻天寶愣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一下子回到身體里。他把自己的身體往徐美的身邊挪了一下,離她近了,他在傾聽一個女人即將彈奏的哀傷樂曲。

      “表姐像一粒米黃的棗花,”徐美說,“我真害怕自己也是一粒米黃的棗花,在不該落的時候,被一陣風(fēng)吹落了,連‘簌’的一聲也沒有,就淹沒在草叢里,就淹沒在塵土里。”

      徐美的語調(diào)幽怨而綿遠,而內(nèi)容就像裂帛一樣讓人心碎。麻天寶聽得戚戚然,仿佛感覺自己也是一粒米黃的不起眼的小棗花。

      “不會的?!甭樘鞂毮驹G地應(yīng)一聲。

      “表姐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可惜表姐夫出車禍了。從此表姐就一個人帶著女兒,馬馬虎虎地嫁給另外一個男人?!?/p>

      “表姐有歸宿,該祝賀她。”麻天寶搭茬。

      “可是這個男人對表姐的女兒不好,畢竟不是親生的?!?/p>

      徐美就著月光,醉眼蒙眬地注視著麻天寶。

      “這個男人對表姐也不好嗎?”麻天寶反問一句。

      “對表姐好,可對孩子不好?!毙烀阑卮稹?/p>

      “那表姐也不會幸福,”麻天寶說,“我感覺這個男人就是一個蠢貨。”

      “怎么說呢?”徐美問。

      “你想啊,你再喜歡表姐,可你對孩子不好,表姐會幸福嗎?表姐不幸福,這個男人會幸福嗎?”麻天寶一連串反問。

      “要是這個男人只喜歡表姐的身體呢?只喜歡她的器官呢?”徐美假設(shè)。

      “那他就是騙子,”麻天寶說,“還不如單過,何必找這樣一個男人呢?”

      “也許這個男人是真心的呢?真心喜歡你的器官,真心喜歡你的身體,我感覺也不算過分?!毙烀肋@么說著,一仰脖頸把高腳杯的紅酒喝完了。

      麻天寶起身給徐美倒了半杯:“人不過是一粒棗花,在沒落之前好好地開著,開出自己的芳香,我想也就足夠了。你不是說,人不過是一些器官嗎?先喜歡某一個器官,然后喜歡整個人,再喜歡這個人的靈魂。你說得對,一個器官就是一個碎片,一個人就是一個大的碎片,一個人生就是一個有著長度的時間碎片?!?/p>

      “所以我不想嫁人,”徐美說,“我誰也不想再嫁,我只想過好我這么一粒米黃小棗花的生活?!?/p>

      “你說什么呢?”麻天寶說,“說了半天,你沒有一個什么表姐,你是說你自己?!庇终f,“你擔(dān)心什么?我會對你好,也會對嬌嬌好,比親爸爸還親?!?/p>

      “會嗎?”徐美的眼睛在月光里笑成會說話的星星,盡管她知道麻天寶的話真真假假需要辨別,可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徐美一只手端著高腳杯,另一手摩挲杯肚,重復(fù)著說,“會嗎?”

      “有我,”麻天寶抓住徐美的一條手臂說,“你放心吧?!?/p>

      “可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徐美沉思的臉上灑滿流動的月光,你已經(jīng)和陳雅冰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不過是一個形式,”麻天寶說,“你知道的,我不能一輩子給你當(dāng)小工吧,我得入你的股份,我得讓老頭子給我啟動資金,我得把咱們的土雞店做大,我已經(jīng)想好,我要做一家土雞全城連鎖店?!?/p>

      “我的土雞店呢?”徐美問。

      “你永遠是老板娘,”麻天寶說,“以后你做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p>

      “我不愿做副總經(jīng)理,我只想掌管這一家土雞店,我只想在沒有飄落之前,努力地開放著,直到我的器官你不喜歡,直到我整個人你不喜歡,直到我這個人生碎片消失?!?/p>

      “店是你的店,”麻天寶說,“如果我們做得足夠大,規(guī)矩只有一個,我們的財產(chǎn)將來只能有麻姓和徐姓的人繼承。”

      “就這么說定,”徐美沉思片刻說,“我答應(yīng)你?!?/p>

      作為事業(yè)的開端,麻天寶對徐美的土雞店比對她的器官更為需要。徐美看著麻天寶,并不言語,只是抿了一口又一口紅酒。她快要醉了,或許她已經(jīng)醉了,她醉給了月光,也醉給了自己。

      五年以后,麻天寶的資產(chǎn)已過千萬,他想讓徐美做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墒切烀谰芙^了,她只想在被窩里做一條滑溜的魚,讓麻天寶對她如醉如癡。徐美推薦了心機重重的丁秀英,而自己只管著一個土雞店。

      多年以后,麻天寶彌留之際,仍然牽著徐美的手說:“人生不過是一粒米黃的棗花,我已經(jīng)飄落了。”

      4

      六七個月以來,徐美第一次睡上一個舒坦覺。徐美覺得,徐嬌嬌誰也賺不走了,徐嬌嬌是她的命。這么多天以來,她一直擔(dān)心張家的人會要她的命。六七個月后的那個夜晚張二民突然打來電話,他所有的要求都被她無情地回絕了。正是那一個夜晚,徐美睡得香噴噴的,在夢境之中她幾乎笑開了花。

      徐美醒來,看見嬌嬌正出奇地望著她。

      “望著我干什么?”徐美問。

      “媽媽,你在笑呢。”徐嬌嬌說。

      “是嗎?”徐美反問。

      “你笑得可開心了,口水都流一嘴角了?!毙鞁蓩烧f著,極其認真地看著她。

      徐美用手背抹一把嘴角,果真濕漉漉的,那是哈喇子。徐美納悶,夢境之中自己也沒吃什么好東西啊。不過她突然坐起來,告訴嬌嬌自己的夢。

      “我在夢境之中,夢見我變成粉白色蝴蝶,嬌嬌你變成緋紅的蝴蝶,還有一只嫩黃的蝴蝶,是誰呢?我不知道。我們?nèi)缓?,好像在某一個婚禮現(xiàn)場翩翩起舞,爭奇斗艷,又好像不是在婚禮現(xiàn)場,而是某一個地方,是在芳香撲鼻的初夏,紅的、黃的、白的是花兒,綠色的是草兒、是葉子,是蔥郁的盎然生機;浮動的是白云,明亮的是鳥鳴,整個是肥皂泡里的奇幻世界。”

      “可我不愿意做一只蝴蝶,”嬌嬌不禮貌地打斷徐美跟她講述的夢境,嬌嬌說,“我要做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鷹?!眿蓩烧f完,嘟著小嘴,一臉對嬌柔蝴蝶的不屑,轉(zhuǎn)瞬又滿臉是對鷹的向往。

      一個不愿意做蝴蝶的丫頭,徐美琢磨著女兒的志向,嬌嬌已經(jīng)有自己的志向了,這讓她激動異常。徐美抱著八歲的女兒,先是在她左邊臉蛋上親一下,仍有不解幸福的饞,又搬過右邊的臉蛋猛啜一口。徐美知道,嬌嬌的志向,早在她的心中發(fā)芽生根了。

      “從今天起,”徐美一邊給嬌嬌梳著頭發(fā)一邊說,“我們母女就做兩只鷹,一只大鷹,一只小鷹,兩只鷹一起飛上藍天?!?/p>

      徐美這么說,嬌嬌就張開雙臂,做出要飛的姿勢。兩只細胳膊柔軟地擺動著,仿佛是百花叢中的蝴蝶。徐美看了,拍著雙手,大笑著說,“我閨女這么漂亮,越看越是一只五彩斑斕的大蝴蝶?!眿蓩刹粯芬?,大嚷,“我不是蝴蝶,我是一只小鷹?!?/p>

      徐嬌嬌堅持做一只小鷹,那自己就是一只大鷹。徐美在嬌嬌的抗議里,正琢磨一只蝴蝶和一只鷹的區(qū)別。蝴蝶柔軟,但漂亮;鷹呢?剛毅,但不斑斕??膳畠簠s要做一只鷹,是因為鷹的外表威武,還是鷹是百鳥之王?可要做百鳥之王,鷹可是殘忍和粗暴的,是武力和強橫的代名詞,它可不是仁者。蝴蝶呢?它給這個世界的只有愛,是仁義,是美??珊m是弱小,但它用蹁躚之力來給人內(nèi)心以陽光和溫暖。

      腦殼想疼了,徐美也沒有想明白鷹和蝴蝶哪一個更像女兒和自己。在此之前,女兒還在呼呼睡覺,她就醒了??墒悄菚r,徐美還沒有夢見三只蝴蝶,她醒來還能記憶的是,她夢見一樹米黃的棗花,風(fēng)一吹就簌簌地落下來,隱入草叢,藏進泥土。徐美躺在床上,細細回味這一夢境,她感覺自己是數(shù)以萬計的米黃棗花中的一粒。正是這一粒棗花和一樹棗花,不停地落在她的心頭。她越來越感覺落是一種意境,是棗花落下,又不是風(fēng)吹落的,是棗花完成使命后的落花有情。簌簌的一聲聲,落下之時并不戚戚然,而是簌簌的喧嘩,還摻雜一種盛典儀式的喜悅。

      這讓徐美突然感覺,無論是有聲的落,還是無聲的落,簌簌的棗花都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碎片,那落下的落,只不過是一粒塵埃的落下。這時候,徐美感覺到,人生不過是一粒米黃棗花的簌簌的落,而不是畫紙深處飛行的一只鷹。

      這時候,徐美看見陽光靜靜地走在墻壁上,也走在牡丹花被面上。她又閉上眼睛,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在似睡非睡、似夢非夢之間,想著以后的人生和幸福。她感覺夢中無形的夜幕早已開出爛漫的花朵,便瞇著眼睛,無意間看見陽光里的無數(shù)塵粒,在快樂的錦緞上飛舞,在早晨的時光里尖叫。平時看不到的微粒,此刻終于向人們現(xiàn)身現(xiàn)形了。它們在紛紛下落,徐美的心也在紛紛下落。這讓她意識到千萬億微粒中,有一個就是她。微小以至于渺小,也許是被那夜色淹沒,以后連一粒塵埃也不是了。

      這么想著,徐美迷迷糊糊又睡去。直到嬌嬌看著她,看著她嘴角流著哈喇子,看著她在自己的笑聲中醒來。她愣愣地看著女兒說,“我夢見自己是一只白蝴蝶,你是一只緋紅蝴蝶,還有一只嫩黃蝴蝶,是誰我不知道?!?/p>

      “我要做一只鷹?!?/p>

      嬌嬌這么說時,徐美感覺一個小女孩要做一只鷹,那是缺乏父愛。看著一臉堅毅的女兒,內(nèi)心雖然高興女兒堅強,可她突然覺得,人的一生雖然是一粒不起眼的棗花,抑或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但飄落之前也要活得色彩斑斕。徐美感覺,是時候給嬌嬌找一個好父親了。

      正是這一天早市上,徐美在土雞店迎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麻天寶。徐美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直向她這里逡巡,她知道這個男人是一個猶豫客。像這樣的男人,店家招呼他,他就會走上前來,店家不招呼他,他就會一路走過去。徐美看著這個男人,雖然有些粗獷,但面目還算清晰,是不令人討厭但也不是令人欣喜若狂的小鮮肉。不過徐美看著他,一股暖流竟然涌動胸口。徐美不由自主地把亂蓬蓬的頭發(fā)扎起來,露出頎長的脖子;又把袖子捋上去,露出細膩白凈的腕部。徐美向空中揮一下手,似乎在向麻天寶招呼,似乎又不是,在似是而非之間,就看兩人有沒有心有靈犀。麻天寶就走過來,徐美就打招呼。

      “大哥,來一只土雞?”

      “要一只三四斤的?!?/p>

      徐美伸手從鐵籠子里抓住一只金黃油亮的大公雞,過電子秤,不多不少正好四斤。屠宰后,裝在塑料袋里遞給麻天寶。麻天寶一手接塑料袋,一手遞給徐美紙幣。遞紙幣的兩只手若無其事地相互碰著,而另兩只手在塑料袋下面,相互握了一瞬。

      “那一天早市,我就喜歡你柔軟的雙手?!?/p>

      幾個月以后,徐美在陽臺上喝紅酒賞月,對麻天寶如是說。徐美一只手端著斟著紅酒的高腳杯搖著,一只手伸到麻天寶的面前。

      “就是這一只手,”徐美說著,用這一只滑落月光的手挑動一下麻天寶的下巴,又說,“漂亮吧?!?/p>

      這是一個親昵的動作,尤其月光彌漫在徐美長長的眼睫上,仿佛月光是在不斷地跳動著。這讓麻天寶的眼睛有些陶醉了,心也跟著酥軟了。麻天寶伸手抓過她皓白的腕,仿佛抓住一把溫?zé)峄锏陌子?,放到自己的眼前,又放到自己的唇邊,認真地親吻一下。他喝過的紅酒,也染在她的手腕上。順著手腕,一條雪白的弧度延伸到月光明暗之間,他讓幻夢里的舌尖一直游走到她的脖頸。他聽到了聲音,是突突起伏的那一條靜脈,靜脈里熱血的喊聲。是在喊著他,是在喊著他的舌尖,要讓獨立的舌尖勇敢地挑動它,勇敢地舞在它的喊聲里。

      “你喜歡我的手臂?”徐美突然說。

      正當(dāng)舌尖嗅到那一滴熱血的味道,有兩顆牙齒仿佛要咬破咕咕而叫的血管。就在這一刻,徐美想到一條大螞蚱的青綠色手臂。

      在接到張二民電話之前的那個夜晚,嬌嬌在臥室里做作業(yè),徐美在書房里翻看一本書,這是她大學(xué)老師劉恪教授的《先鋒小說技巧講堂》。她正看“碎片與粘貼”那幾頁,她著迷了,尤其是碎片和粘貼的定義,她琢磨一遍又一遍。這時候,一只翠綠的大螞蚱,從一株吊蘭上蹦到她的書頁上。她幾乎嚇了一大跳,然后愣愣地看它一陣兒,仿佛夢醒后仍舊在迷迷糊糊。一只大螞蚱突然從夜幕闖了進來,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它是怎么闖進她的第十八層樓的屋子的。大螞蚱仿佛也嚇了一跳,它沒見過書,也沒見過她這樣的人兒,一時間只是呆呆地趴在翻開的書頁里。她便迅速抓它在手里,用兩根指頭捏著它的兩條翠綠色細長的手臂。

      這時候,徐美正琢磨劉恪教授給“碎片”和“粘貼”下的定義。碎片就是破碎的點狀和被隔斷的各個局部。粘貼就是把碎片黏合在一塊。徐美抓住這一只大螞蚱,仔細地瞅著它:兩條細長的臂膊,精致絕倫;一身外衣清脆和一雙薄如細紗的翅翼。徐美搞不明白,一只翠綠的大螞蚱也想搞明白“碎片和粘貼”的理論嗎?徐美正捏著這只大螞蚱一條細長的臂膊,百思不得其解時,大螞蚱卻一蹬腳,折下一條迷人的臂膊逃走了。從半開的窗戶上,跳出一個優(yōu)美的拋物線之后,便直直地落下去了,落進了夜幕的漆黑里。這是一種逃命的落,遠不是塵埃落下,而是一種絕望的黑色的落。

      大螞蚱逃走了,可是它的一條細長的臂膊,還捏在徐美的兩個指頭之間。剛才晶瑩剔透的大螞蚱,現(xiàn)在空空如也,徐美的眼前,只留下巨大的虛空。徐美若有所思地把大螞蚱留下的一條翠綠的臂膊,影在燈光下仔細瞧,感覺它就是一把翡翠色的刀。這就是一個碎片,徐美知道,劉恪教授研究碎片多年,也不會見過這如此活生生的身體碎片。徐美這么想,就用透明膠把身體碎片粘貼在《碎片與粘貼》這一頁的大標(biāo)題上。

      身體碎片,徐美躺在麻天寶的懷里,腦子一想到大螞蚱的一條臂膊,內(nèi)心便吱吱冒出一絲絲涼氣,可是她的身體卻逐漸鼓脹起來,滿是小蟲子一樣在血液里、在身體的空虛處不停地爬啊爬,爬得身體就像一團火炭。自己也是一個個碎片,一部分丟失在過去的時間里,一部分還在不斷地丟失。

      “你只喜歡我的臂膊,”徐美突然問,“你什么時候喜歡完整的我呢?”

      “我喜歡你的臂膊,喜歡你的脖頸,喜歡你的眼睛,喜歡你的小腿……我喜歡你所有的器官,把它們粘貼起來,我喜歡完整的你?!?/p>

      麻天寶抱著徐美走向臥室的時候,徐美恍惚看見一只折了臂膊的大螞蚱,從她的手上逃逸而去,是逃命的逃,逃到無法辨別的黑漆漆的夜幕里。她感覺自己就是大螞蚱,而那大螞蚱的逃逸就是自己的逃逸。

      “這是一種冒險,”后來徐美給麻天寶說,“更是一種新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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