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大學(xué) 屠佳璇
許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一切事物都有保質(zhì)期,連保鮮紙都不例外。我從記憶的房子里望出去,看到了淡藍色的干凈窗戶和潔白的墻壁。一個個面容模糊的嫌疑人在空曠的回憶里來回走動,墻上的節(jié)拍器“咔咔”地擺動著,好像是在為一件重大的事情倒數(shù)。于是我猛地從夢里醒過來,只依稀記得自己的心臟曾在這片土地最深處跳動過。我曾一度以為自己會永遠消失在溫州的一個極其偏遠的小村落里一棵越來越高的樹上。
我試圖將自己延展成一條盲道,以最低的姿態(tài)撫摸溫州泥濘的黃土地。有天我被一棵樹茂密的根系擋住了探尋下去的道路,摔了個狗啃泥。嘴唇上殘留的泥巴帶著咸咸澀澀的味道。我頭一次從地上爬起來,認真地端詳眼前的樹。這是溫州丘陵地帶里最常見的榕樹。這種樹很奇怪,它們總是長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路中央。我記得曾經(jīng)搭乘公交車時,我坐在長長的車廂的尾巴上。車開得很快,窗外的熱風(fēng)呼呼地封住了我的嘴巴和耳朵,我只能從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一棵越來越大的榕樹。然后司機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我好像被甩得飛了出去。我從小小的臟臟的車窗里飄了出來,朝云朵的方向升了上去。我飄過了司機師傅的頭頂,飄過了公交車高高的車頂,飄過了榕樹丑陋的枝干。在路過一片榕樹葉子的時候我聞到了那種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清香,有點像上火時媽媽泡的涼茶。我晃過神來,攀著這股味道爬回了車里。一切如初,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就像一片樹葉落到了地上。
我繼續(xù)探尋。我把黃土地上粗大的土塊揉搓成細細的塵,將它們帶向了平坦的大馬路——和更多、更多崎嶇狹窄的山路。好像在不知不覺中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榕樹的生長規(guī)律。它們不喜歡生長在花園里,也不在寬闊的美食街邊扎根。它們偏愛出風(fēng)頭,喜歡住在最顯眼、最惹人注目的地方——比如村口。每個村莊的大門口總會有那么一株榕樹,粗糙得像是一張從骯臟的繡花錢袋里掉出來的人民幣。它們的樹冠滿腹經(jīng)綸,但樹干卻是佶屈聱牙的,像極了一尊人面獸身的鎮(zhèn)墓獸,為貧瘠而古老的土地增添了一分沉著。榕樹就是站在那里,像一條鯨魚走出了村莊。
長大后,我擁有了一項很驕傲的能力。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一株榕樹時,我就可以在腦海中還原出這片土地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先推倒房頂?shù)拿┎莺痛u塊,再填平所有的田壟。不會這么熱鬧——不會有家畜,不會有人。這里應(yīng)該還要放上一條小溪,慢慢地、慢慢地流向村頭的方向。含著塵土的風(fēng)沙帶來了一小株軟軟的蒲公英,從干燥的中原大地飛來,遇上了江南的梅雨,最后被迫降落在了濕熱的溫州黃土地上。于是那天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這片土地幾千年前的原住民。
我也認識了這里各式各樣的樹木,比如我后來認識的甌柑樹。但相比于樹,更吸引我的是這個叫甌柑的果子。第一次,我是在種植園里碰到它的。當(dāng)時,甌柑還掛在樹的枝條上。那是一株很瘦小的甌柑樹,像一個在生活上很不得志的人。它佝僂著背,好像想將自己畢生的苦水向采摘者傾倒出來。我很榮幸成為它的傾聽者之一,便好像明白了它的一生。風(fēng)在一眼望到頭的丘陵上翻騰,穿過樹葉的時候,發(fā)出機槍的聲音。甌柑樹站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之上,讓我想到自力更生、流浪和不幸。它的特點是永恒的,像是一尊古老的墳?zāi)梗厦婵讨S多人的名字。
所以甌柑便成了我印象中最苦的水果。我記得甌柑從不缺席地參與了溫州每一場清明節(jié)的家族祭祀。溫州的墳?zāi)菇小耙巫訅灐?。椅子墳依山而建,墳頭一邊高一邊低,不立碑,墓主信息刻于正中石板上。溫州的農(nóng)村還是保留了老一套,老人會在石板正中央的凹槽里放上一尊佛像,再插上幾根香火,希望菩薩能聽到人間的心愿。老人相信,這不僅能護佑生人,也能繼續(xù)保佑已故的先人。我時常不知道祭拜的究竟是哪一位前輩,只是跟著燒紙錢。從一個小火花的噼里啪啦到遮天蔽日的黑,竟然只需要一瞬間。黑煙里好像有萬千張熟悉的慈祥笑臉,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
大人的儀式通常是看不懂的,我只顧著到處搜尋零食。一次,我剝開了一個甌柑。掰開的一瞬間就劃過一道透明的橙色瀑布。水汽融進了濃煙里,就像苦澀的汁水滲進了我的身體里。我把自己一絲一縷地放進了一個水分子里,從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探尋過的黃泥地里逆著地心引力的宇宙規(guī)律,來到甌柑葉的葉脈旁邊,對著小小的、不斷蠕動的暗綠細胞輕輕一點,隨即綻放出了一整片苦澀的煙花。這種苦讓我急切地想要逃避。我喝了一口水來清理這種味道,但它還是在——但又好似有一股清甜回味了上來。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以前有很多我無法理解的事情,在未來的某一天都會得到解答。我會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通情達理。我也即將發(fā)現(xiàn)這片人類的小土坡是歡迎我的。
歷史的灰燼在筆尖散發(fā)余溫,漸漸地迸出了些許火星。那天課上老師對著一張區(qū)域地圖告訴我們,溫州絕非什么宜居之地,相反,這里只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避難所。很久很久以前,一群窮困潦倒的外來避戰(zhàn)者走進了這片黃泥地,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在這里扎根。因為困苦,所以他們相互扶持;因為大難不死,所以他們立宗設(shè)祠,自建門戶。走出課堂,我最后一次在這片土地上探尋。校門口是一棵榕抱樟。粗壯的樹干以一棵筆直的樟樹為中心。榕樹的盤根錯節(jié)像牽牛花一樣一圈又一圈地攀上來,兩棵樹相互依存,死生同命。根莖交錯的地方儼然已成為鳥類最適宜的停機坪。黑黃色的,喧鬧的瘦小生命已經(jīng)掙扎著以最卑微卻又最自信的姿態(tài)從囚籠中脫身,即將開啟一段屬于天空的旅行。
旅行里總伴隨著改變與適應(yīng)。有許多東西都會丟在記憶里。那些有花香味的咖啡,泛黃的書的腰封,站在自行車上的烏鴉——我不會忘記,反而會試著接受它們。所以,當(dāng)我有天走上五馬街頭,發(fā)現(xiàn)它早已改頭換面的時候,我接受了它。
現(xiàn)在的五馬街絕對是溫州最吵鬧的一片街區(qū)。它曾是一條簡陋的傳統(tǒng)小吃街,敲麥芽糖的聲音從街頭傳到街尾。但現(xiàn)在的五馬街深刻貫徹了中西融合的建筑風(fēng)格,也借此招攬了一大批游客。對此我感到很欣慰。我以為,好的事物若能被人發(fā)現(xiàn),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那天我在五馬街口買了一碗炸蘋果。我坐在五馬銅像前的椅子上吃著。坐在我旁邊皮膚黝黑的老爺爺端著一碗白粥慢慢地喝著。沒了牙就只能喝粥,時間也許才會變得黏稠。我咬開炸蘋果金黃色的酥脆面衣,里面是吱啦作響的蘋果的傷口。淡黃的汁水落在透明的勺子上,像極了五馬銅像上流下來的淡淡的銹水。我把手心貼在五馬銅像的馬蹄上。它也許踏過了千年,保持著和當(dāng)年一樣的溫度。那一小段最沉默、最瘦削、最悲哀的無聲的歷史。但現(xiàn)在,層層疊疊的油漆已經(jīng)完全封住了五馬的毛發(fā)、筋骨和步伐。
這座城市卻從未停下來,我也一直在確保自己的肉體與快節(jié)奏同頻。有研究說溫州人的步頻比北京人快了整整一拍,所以我常常認為生活在溫州這樣的地方,身體只是大腦的寄生物,但我還是盡量安頓好這個反客為主的外來者。我會心血來潮去市中心旁邊的菜場買菜,有一次我竟在菜場里面迷失了方向。以往我跟著涌動的人潮總是能順利地從入口進入,再從出口處流出。但這次我因為一家聞起來有山茶花氣味的豬肉鋪而脫離了人流。但越靠近店面,越發(fā)覺素凈的花香和葷腥的肉臭竟渾然一體,沆瀣一氣。這不過只是一家普通的肉鋪。我失望地轉(zhuǎn)頭,卻只見路上星星點點的幾個買菜者。他們好像都已經(jīng)選定了心儀的菜品,決定滿載而歸了。
我站在菜場一棵榕樹邊,好像突然魂穿至數(shù)百年以前。那迷茫的、錯亂的溫州荒原開拓者,他們不知道這里已經(jīng)是這片歐亞大陸的盡頭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被神遺棄的角落,他們更不會知道這里實際上七山二水一分田,不適宜他們定居。他們只是恨不得把地球的經(jīng)緯線挑出來攤平了來尋找一個家,然后代代相傳?;剡^神來,肉鋪的小商販還在奮力地叫賣著,陌生的行人們還是在親切地談菜價、嘮家常。我明白一切文明向前發(fā)展是時代之驅(qū),就像人們永遠抵擋不住“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的誘惑。
幾里之外市中心的摩天大樓反射著耀眼的日光,街邊的房地產(chǎn)廣告牌大肆宣揚著“熱點地帶的冷靜選擇”,向世界宣示著一座城市僅存的生機。那些曾經(jīng)路過我的深沉氣息、淡淡的苦澀、復(fù)雜的氣味和熱浪,像是流動的色彩和影像。這里就是一座巨大的森林,溫度從最深的土壤里破殼而出,竟成了永恒的城。溫州森林從此開始了新一輪的新陳代謝,那些被丟棄的、被解構(gòu)的事物開始重建,開始煥發(fā)生機。這仿佛是一個被時間折疊起來的城市。
記憶開始清晰起來。紅色、綠色、紅色、綠色……雜亂的氣味總是穿過榕樹葉片后落在水泥地上。我有幸能到這個三維城市的頂點處看看。這次,我站在畫著H 大字的真正的停機坪上俯視著他們,那些曾與我擦肩而過的,面容模糊的趕路人。忙碌,突兀,加速,飛奔。他們是正六邊形小世界里的采蜜者,是高低交錯的森林里的工蟻。香煙、公文包、扁擔(dān),甚至扁擔(dān)里的甌柑,我都由衷地歡喜。它們是這個城市滿目瘡痍后的新鮮血肉,也是這片森林里最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