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希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嚴厲打擊黑惡勢力和破壞金融秩序犯罪的刑事政策導向下,《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催收非法債務罪,將采取暴力、“軟暴力”手段討要非法債務的行為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圍。出于維護社會治安管理秩序的目的,催收非法債務罪設立于尋釁滋事罪之后,以高利放貸作為非法債務的示例,但非法債務的具體內涵仍不明確。刑法的本質是一種國家暴力,在為國民的自由和安全提供強力保護的同時,亦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國民的行動自由,基于此,其也被視為治理社會的最后手段。為避免刑法對社會治理的過度入侵,有必要在法秩序統(tǒng)一的邏輯思維下,結合催收非法債務罪在刑法分則中的所處位置,對非法債務這一構成要素的內涵進行分析,明晰該罪社會秩序法益的具體構造,并與相關侵犯公民人身、財產法益的犯罪行為相區(qū)別。
催收非法債務罪在立法之初曾經將以此為業(yè)作為該罪名的構成要件要素之一,意圖以催收業(yè)務行為的組織性、反復性、持續(xù)性等特征突出該罪客觀行為對社會管理秩序法益的嚴重侵害;但在《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出臺后的法律條文中卻并無以此為業(yè)這一構罪條件。新增的催收非法債務罪以暴力、脅迫、限制人身自由、騷擾等侵犯公民人身法益的非法手段為行為外在表現特征,以因高利放貸等法律給予負面評價的社會活動而產生的非法債務為行為對象,以社會管理秩序為保護法益。乍一看,刪去以此為業(yè)的構罪條件后,該罪的行為要件已在相關財產犯罪、人身犯罪等保護公民個人法益的法條中有所規(guī)制,與社會管理秩序這一集體法益并無直接關聯(lián)。然而,在現行的法律框架下,催收非法債務罪被置于尋釁滋事罪之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一章中,這便說明社會秩序法益仍是該罪的主要保護法益,對此可以結合尋釁滋事罪這一前置條款運用體系化思維加以解釋分析。
首先,構成要件上,不同于合法債務為社會秩序所認可容納,行為人是以非法債務為催收對象,該前提條件中便潛藏著對社會管理秩序這一結果法益的破壞因子。同時,非法催收行為與尋釁滋事行為相同,本身便會伴隨有侵犯秩序法益的危險,并時常對個體權利產生實害結果。在謝凱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謝凱等人為逼迫被害人償還高利貸,拿著喇叭在被害人家樓下吆喝、辱罵半小時。該行為不僅對被害人及其家人的正常生活造成嚴重影響,同時也易引起周邊居民的不安感,侵擾其安寧生活秩序,破壞社會管理秩序。
其次,立法體系上,我國刑法在其分則的第四、五章已對侵犯公民個人權利的犯罪行為作出專門規(guī)定,而該罪則規(guī)定于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之中。由此可見,打擊催收非法債務行為首先是為了保護社會管理秩序,集體法益是該罪的直接法益;只不過催收行為通常會同時侵犯社會秩序法益和個體權利法益,從而對個體權利法益予以間接保護。
最后,立法目的上,該罪的設立在一定程度上是掃黑除惡政策下的產物,社會管理秩序才是其想要保護的首要考慮法益?!?·14聊城于歡案”便是因為催收高利放貸產生的債務而發(fā)生的,并且由于該案催收手段的惡劣,引發(fā)了民眾的熱切關注和刑法學界關于高利貸入刑問題和正當防衛(wèi)限度問題的激烈爭論。在此背景下,刑法修正案最終選擇新增催收非法債務罪對此類越軌行為進行規(guī)制,以彰顯國家對社會秩序破壞因子打擊的強烈態(tài)度,安撫民眾的不安感。
綜上所述,催收非法債務罪被置于刑法分則妨害社會管理秩序一章中,對采取非法手段討要非法債務的行為進行規(guī)制,以社會秩序和個人權利為雙重保護法益。但在認定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是否構成該罪時,應在以社會秩序法益為主、個人權利法益為輔的保護框架下進行具體分析,以社會秩序這一集體法益作為區(qū)分該罪客觀行為與其他侵犯公民個人人身、財產法益犯罪行為的標準。
由于秩序法益的抽象化,在明確了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雙重保護法益及二者的主次關系后,還需要對秩序法益和個人法益的關聯(lián)關系加以分析,以對該罪保護的集體法益有一個更為具象的認識,以免模糊刑法介入社會秩序管理的界限。
“集體法益是保護個人法益的必要前置?!痹诋斀裆鐣藗兎ㄖ我庾R的提升以及對社會風險的不確定性的恐慌,導致國民對不法行為的容忍度逐漸降低,愿意更進一步地讓渡個人自由空間交給刑法管控以尋求讓人更為心安的社會秩序;且如此一來,個人自由也能在有序的社會治理中得到更好的保障。也就是說,集體法益的預設是以對個人權利法益的保護為價值支撐和最終落腳點,從催收非法債務罪的立法條文來看也是如此:該罪的外在行為表現均與公民個人的人身、民主權利相關聯(lián),這意味著該罪的集體法益侵害程度是以個人權利法益的損害情況為具體衡量標準的,二者有時并不存在十分明確的界限。
然而,相較于個人權利法益的具體可感而言,社會管理秩序等集體法益“與國民具體利益之間的連接已經是非常間接與曲折,是經過多次提煉與抽象的結果”,在對其是否受到侵害、侵害程度嚴重與否的判斷上并不像個人法益侵害那么直觀明了,行為定性標準模糊混雜。雖然集體法益可以通過還原為個人法益加以具體考量,但若想將個人法益升格為社會法益,僅憑行為對社會秩序產生的危害性結果作為二者的連接點未免顯得有些單薄,“侵害個人法益的行為本身應具備沖破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這層關系,進而逐層往外擴散從而侵擾正常的社會生活秩序的屬性”。相比尋釁滋事罪的“流氓意圖”、無事生非或借故生非,通過行為對象的隨意性、不特定性將個人法益升格為社會法益,催收非法債務罪可以說是事出有因,且催收行為對象一般限于債務人及其家屬并不具有擴散性。筆者認為,該罪的秩序法益主要體現在非法債務這一構成要素上。
第一,非法債務本身便是破壞社會管理秩序的產物。如高利放貸對金融市場管理秩序的侵害、賭博嫖娼對社會治安管理秩序的擾亂,這些都說明了其交易的內容性質已然為社會秩序所否定。
第二,非法債務衍生的救濟手段有害于司法公信力。非法債務是法律不予保護的對象,債權人無法通過國家公權力對其不法債權進行救濟,在利益驅動下往往會采取私力強迫債務人還款;但強制執(zhí)行權是立法賦予國家公權力所有的,行為人的私力救濟有著諸多條件限制,而催收非法債務顯然不可能為私力救濟所容納。在姜楠、王新建催收非法債務案中,二人非法從事高利放貸業(yè)務,放貸時會要求給借款人的抵押車輛安裝GPS。在借款人無法按約還債時,強行拖走抵押車輛,以此相要挾,催討本金、利息。該案中,強行扣押抵押車輛,本有可能構成民法中的自助行為,但由于該救濟行為針對的是民法典明令禁止的債務關系,故而法律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可該手段的正當性。也即,在催收內容已先行被法律所不容許的前提條件下,行為人后續(xù)采取的強制手段不僅無法獲得法律上的正向評價,而且會引起民眾對法律強制效力的輕忽、懷疑,對社會秩序造成損害。
第三,非法債務容易成為滋生黑惡勢力的溫床。某些情況,債權人為了有效逼迫債務人還債,往往會求助于更有討債經驗和威懾力的社會黑惡勢力,而作為討債報酬的收入則會進一步壯大其組織力量。例如,在鄧衛(wèi)東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因高利放貸無法收回,便委托黑社會性質組織幫其催收債務?;蛘撸苑欠▊鶆盏南嚓P業(yè)務為紐帶,糾集聚合人員組成一個團體,通過系統(tǒng)性的、組織性的分工協(xié)作,合力完成其非法業(yè)務,嚴重影響經濟、社會運行秩序,成為威脅社會管理秩序的重大隱患。如在林某某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林某某、鄭某某、任某某等人糾集在一起,利用電信網絡實施“套路貸”行為,并在借款人無法還款時使用暴力、威脅、辱罵、恐嚇等手段進行催收。法院認為,林某某等人的行為“擾亂經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屬于惡勢力團伙,應當從重處罰?!?/p>
通過上述分析,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構成范圍必須明確其保護法益的具體內涵:該罪以非法債務為入罪前提,以社會管理秩序為主要保護法益,以個人權利為間接保護法益,而承擔將個人法益與社會秩序法益連接功能的是非法債務這一構罪要素。
關于該立法條文罪名的確定,起初打算采用“非法討債罪”的表述,但考慮到該表述容易產生歧義且構成該罪應統(tǒng)籌考慮非法手段和催收非法債務兩個核心要件;鑒于此,最終采用“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表述,囊括兩個要件的同時也能凸顯非法債務,使罪名更為準確。可見,非法債務在認定催收非法債務罪時有著十分重要的限制作用。然而,對非法債務的含義,立法條文僅以高利放貸產生的債務示例說明,并無其他規(guī)范性描述。結合歷史經驗來看,此種示例并無法清晰劃定一個罪名的成立范圍,其模糊性表述極易使得該罪名成為一個“口袋罪”而遭人詬病,最為典型的例子便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和非法經營罪。但是,非法債務一詞的內涵確非三言兩語便可解釋清楚,而立法條文用語又應盡量簡潔精煉,此時立法條文中的示例對于分析罪名中的規(guī)范性構成要素便起著指導性作用。對高利放貸的法律性質有一個清楚的認識,才能參考該示例理解該罪中非法債務的具體含義。
在高利放貸產生的債務被納入非法債務之前,其刑法定性一直存在較多爭議,爭議點主要在于高利放貸行為是否構成非法經營罪。為了讓司法實踐工作有一個明確的入罪標準,2019年7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將經營性高利放貸行為納入非法經營罪的打擊范圍。此后,在維護金融市場秩序和掃黑除惡的國家政策指導下,《民法典》第618條明令“禁止高利放貸”,《刑法修正案(十一)》規(guī)定“催收高利放貸等產生的非法債務,情節(jié)嚴重的,處……”。至此,在我國現行法律框架下,有關高利放貸行為的性質可總結如下:其一,民間互助性質的高利放貸行為僅違反民事法律規(guī)范,并不觸犯刑法,發(fā)生糾紛按照民法相關規(guī)定處理即可;其二,經營性質的高利放貸行為,情節(jié)嚴重的,構成非法經營罪;其三,采取非法手段催收高利放貸產生的債務,情節(jié)嚴重的,無論放貸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其催收手段均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
從上述高利放貸行為刑法性質的變遷可見,某一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除了刑法條文的規(guī)定,這一時期其他領域的法律規(guī)定、刑事政策、社會容忍度等相關因素對其定性所起到的作用亦不可忽視。同理可知,非法債務的判定須放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結合民商法、經濟法、行政法等其他法律規(guī)范在統(tǒng)一的法秩序下對其進行綜合分析。
根據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都是在相互協(xié)調下共同發(fā)揮作用的,而“刑法在法律體系中的獨特地位表明其是民法以及其他部門法的后置法”,作為社會管理秩序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線,刑法規(guī)定不可能事無巨細,這就決定了其需要在民法及其他部門法的配合下發(fā)揮作用。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非法債務是一個規(guī)范性構成要件要素且債務一詞本源于民法領域,其涵義首先需要借助前置法民法中的相關概念、原理加以界定。
在民法領域中,債是特定人之間請求為一定行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關系,以民事權利、民事義務為其內容,其不同于日常生活中人們所說的感情之債等非法律意義上的關系,當其受到侵害時是可以訴請法律給予保護的。同時民法上還存在自然債務一說,此概念源自于羅馬法,是指不能訴請履行,不受訴權保護的債務。從是否擁有訴權的角度來看,民法領域中的債務關系可劃分為合法債務與自然債務,而非法債務則因為對社會管理秩序的越軌,不能請求國家公權力的保護,就此而言,非法債務似與自然債務相通。但自然債務究何所指,尚無定論,超過時效的債務與賭債是最典型的自然債務,若將兩者均視為非法債務顯然不合情理:前者債務關系中債權人除了沒有及時行使自己的合法權利以外并無其他過錯,而后者債務關系自產生開始便體現出行為人對我國行政法中相關治安管理規(guī)定的無視或藐視的輕忽態(tài)度。由此可見,非法債務的內涵并不能與自然債務等而論之。
明確并非除卻合法債務之外均為非法債務后,從文字表面含義看,非法債務應指因不法原因而發(fā)生的財產給付關系。在民法典明令禁止高利放貸行為后,該罪條文中的高利放貸成為非法債務的示例,但需要明白該禁令屬于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至于違反管理性強制規(guī)定,該類合同的民事法律效力尚且需要人民法院在具體情形下進行認定。就民法相對于刑法而言的前置法地位,顯然不能將因違反管理性強制規(guī)定產生的債務關系認定為非法債務。同時,非法債務還承擔著體現催收行為侵犯了集體法益這一任務,所以民法效力性強制規(guī)定還應限定在管理社會秩序的領域,純粹調整私人糾紛的規(guī)定則應排除在外。比如,在張鵬、修金恒等民間借貸糾紛案中,被告方主張原告方“收取3分利息涉嫌非法高利貸,并且涉嫌暴力催債”。對該主張,法院僅將超額利息部分按照相關規(guī)定作出一定調整,而并未支持其全部主張。
那么產生非法債務的不法原因的前置法評價除了來源于民法規(guī)定之外,是否還包括行政法、刑法等法律規(guī)范呢?違反刑法禁止性規(guī)定的債務關系的法律效力被評價為非法毋庸置疑,但在此需要注意的是,行為人間的關系仍需要以金錢交易為基礎;若行為人間的財產給付關系一開始便建立在不對等的情景之下,比如詐騙、敲詐等,則不應納入非法債務的范疇。有關于此,下文將對其理由展開論述。重點在違反行政法等政府管理法令的債務關系可否被評價為非法債務。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中將高利貸和賭債并稱為不受法律保護的債務;隨著《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催收非法債務罪將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納入非法手段予以規(guī)制,該解釋中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不應再認定為非法拘禁罪,而應認定為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以維持刑法內部體系的統(tǒng)一性與融洽性。比如,在孫鑫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為索要賭債將被害人帶至山上進行毆打,法院認定其行為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刑法并未直接禁止賭博等行政不法行為,司法實踐卻將催收此類行為產生的債務也視為催收非法債務罪,可見行政法規(guī)也應被視為非法債務的評價參考因素。
非法債務這一表述置于民法領域的意境中理解似乎會自相矛盾:若債務是由不法原因而生,那么就會因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而無效,也不會形成所謂的債的關系。產生悖論的原因在于,民法與刑法處理問題時在法律思維上存在差異,“民法是形式思維,強調法律關系,因此,在民法中注重法律關系的分析方法,在民事訴訟中也是根據證據形式進行事實認定的;刑法則與之不同,具有實質判斷的性質”。刑法作為規(guī)制社會越軌行為的最后手段,不同于前置法更側重于對社會秩序的管理維持,其懲罰的嚴厲性與行為對社會的實質危害性是呈正相關關系的。從某種角度而言,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是指整個法律體系對社會秩序的管理是一種梯度狀態(tài)——前置法評價為合法的行為不可能在刑法中予以禁止,但前置法予以否定的行為,刑法卻不一定必須對其施以刑罰。故而,刑法基于其特殊考量和立場,某些規(guī)范表述雖然與其他法律規(guī)范相同或直接引用自其他法律規(guī)范,但其實質內涵和外延并不完全一致。非法債務便是如此:在催收非法債務罪中,債務的認定不必拘泥于民法的形式定義,應從實質層面將其理解為平等法律主體間因不法原因而發(fā)生的財產糾紛關系,如此一來,既未脫離文義解釋的范圍,也更有利于理解該罪保護的法益重點,從而與財產犯罪相區(qū)別。
非法債務是由不法原因產生的。在民法制度下,保障財產交易的順利進行需要對財產的歸屬狀態(tài)予以明確,許多國家和地區(qū)專門設立了不法原因給付制度,如德國、日本。不法原因制度具體表現為,如果給付人向受領人給付財物是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其將無權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返還給付物,法院也不會為其提供相應保護。其制度內涵正好與前文所述非法債務的內涵相契合。但不法原因給付人不得請求返還的“實質是對訴權的否定”,給付人程序性救濟權利的喪失是否會導致其實體法上所有權的喪失成為一個爭議問題。
從民法側重形式思維及保護交易秩序的立場上來看,多數學者認為,實體法上的法律效力應與程序法保持一致,法律否定給付人的返還請求權,會同時導致其所有權等實體權利的喪失。因為,在民事法律領域,程序性權利對于實體權利的歸屬決定是具有重要公示作用的,否則財產歸屬的不確定狀態(tài)將影響到后續(xù)的經濟交往活動的有序開展。既然不法原因給付人已將財物轉移給受領人,且其既無返還請求權也無法請求法律保護,那么此時便該認定財物的所有權屬于受領人。需要注意的是,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適用前提之一是,受領人已在事實狀態(tài)上占有了給付物,否則該財物的所有權仍屬于給付人。按此邏輯,非法債務關系中的債權人往往還未實際占有財物,財物的所有權仍屬于債務人,那么后續(xù)的催收行為中便當認定為是在非法占有目的下進行的。
但如前所述,由于法律思維方式和保護側重點的差異,刑法在財產保護方面的涵攝范圍與民法并不完全一致。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七條規(guī)定,“行為人僅以其所輸賭資或所贏賭債為搶劫對象,一般不以搶劫罪定罪處罰”,也就是說,在因賭博而形成的非法債務關系中,不管是債務人還是債權人,其對賭資的持有均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因為從刑法的實質思維思考,此時給付人或受領人的行為并不會侵犯到他人的合法財產權、不具有社會危害性,也即不存在財產犯罪保護的實質法益。雖然在民法領域中,從最終效果看,受領人獲得了給付物的所有權,但這
并非法律積極賦予受領人相應的實體權利,而只是對現有財產狀態(tài)的消極承認(固化),以確保后續(xù)交易的安全和財產秩序的穩(wěn)定;但以刑法保護權利的實質思維加以考量,財產的消極占有狀態(tài)以及雙方的事前不法約定足以否定債權人的非法占有目的,在主觀故意內容上,催收行為人與財產犯罪行為人存在本質區(qū)別。
另一方面,非法債務仍未脫離當事人間的財產糾紛關系,也即非法債務的發(fā)生是以某種平等的金錢交易關系為基礎的。司法實踐中,往往將基于“套路貸”產生的金錢給付關系也納入非法債務的范疇。但“套路貸”的放貸人與借款人之間從一開始便處于不對等的交易地位,放貸人自始便是企圖通過各種非法手段,或是通過欺騙或是利用借款人的某種不利地位,為達到占有他人合法財產的目的而展開后續(xù)行為。此種金錢給付關系已完全脫離債務關系的平等地位,應直接認定為相關財產犯罪,后續(xù)的催收手段也應認定為相關人身犯罪,然后依照刑法及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數罪并罰或者擇一重處。
另外,出于對社會人倫常情的考慮,刑事法律往往會對親屬關系作出特別規(guī)定,比如盜竊自己家或近親屬的財物一般不以犯罪論處,被告人的父母、子女、配偶免除出庭作證義務等。故不同于民事法律領域中債務關系的相對性,刑法視野下非法債務關系中的債權人對債務人的家庭成員催收債務也不宜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比如,在芮冬催收非法債務案中,被告人為索取賭債,多次騷擾借款人的父親,嚴重影響其父親的正常生活,法院認定其行為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
因此,催收非法債務罪中的催收行為并不含有非法占有的主觀因素,這也是區(qū)分此罪與財產犯罪的一個關鍵認定因素;但是當催收數額明顯超出當事人之間的約定或打破財產的既定狀態(tài)時,行為則可能因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觸及財產犯罪的相關罪名。
雖然輕罪立法成為刑事法典發(fā)展的一大趨勢,但謙抑性和罪刑法定原則仍是其應該保有的基本品格。在刑法僅規(guī)定了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手段行為,還未明確規(guī)定其行為對象的情況下,可以結合該罪的立法目的及立法體系,通過其保護法益將非法債務限定在違反社會管理秩序的不法范圍內,將缺乏刑罰處罰必要性的私人間行為排除出刑法范圍,同時以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區(qū)分其與財產犯罪的界限,讓刑法在有效打擊犯罪行為、維護社會秩序安全的同時,也能夠保持其最后防線的定位,給予國民應有的自由空間。
(1)《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第二十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催收高利放貸產生的債務或者其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并以此為業(yè)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一)使用暴力、脅迫方法的;(二)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或者侵入他人住宅,情節(jié)較輕的;(三)恐嚇、跟蹤、騷擾他人,情節(jié)嚴重的。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
(2)參見河南省永城市人民法院(2021)豫1481刑初635號刑事判決書。
(3)參見浙江省象山縣人民法院(2021)浙0225刑初387號刑事判決書。
(4)參見江西省贛州市南康區(qū)人民法院(2021)贛0703刑初205號刑事判決書。
(5)參見遼寧省建昌縣人民法院(2021)遼1422刑初257號刑事判決書。
(6)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刑二庭在《關于涂漢江非法從事金融業(yè)務行為性質認定的復函》中認定涂漢江“向他人非法發(fā)放高息貸款的行為,屬于從事非法金融活動”,構成非法經營罪;該案此后很長一段時期內是辦理高利放貸案件的指導案例。直到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被告人何偉光、張勇泉等非法經營案的批復》中指示,“被告人何偉光、張勇泉等人高利放貸的行為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但此類行為是否屬于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規(guī)定的‘其他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非法經營行’,相關立法解釋和司法解釋尚無明確規(guī)定,故對何偉光、張勇泉等人的行為不宜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兩案被告人高利放貸行為并無本質區(qū)別,判決結果卻截然相反。
(7)《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一條第一款規(guī)定:“違反國家規(guī)定,未經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營范圍,以營利為目的,經常性地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fā)放貸款,擾亂金融市場秩序,情節(jié)嚴重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四)項的規(guī)定,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
(8)參見山東省泰安市泰山區(qū)人民法院(2021)魯0902民初4847號民事判決書。
(9)《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規(guī)定:“行為人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p>
(10)參見貴州省盤州市人民法院(2021)黔0281刑初742號判決書。
(11)《德國民法典》第817條規(guī)定:“給付的目的約定使受益人因受領而違反法律的禁止規(guī)定或者善良風俗的,受益人應負返還義務。如果給付人對此種違反行為也應負有責任,不得要求返還。”《日本民法典》第708條規(guī)定:“因不法原因而給付的行為人,不得請求返還。但是,不法原因僅存在于受領人一方的時候,不在此限。”
(12)參見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人民法院(2021)魯0305刑初271號刑事判決書。
(13)參見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2021)蘇1283刑初180號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