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暢
內容提要:《律呂新書》樂律理論的復古傾向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黃鐘尺制算法、十八律用法的獨到之處、以《漢書·律歷志》為準則。蔡元定構建以十八律為核心的樂律理論體系的目的是建立一個符合理學倫理的雅樂用樂系統(tǒng),而這一體系隨著理學在近世權威地位的形成與鞏固,對東亞地區(qū)雅樂理論構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律呂新書》是南宋理學家、樂律學家蔡元定唯一完整傳世的音樂著作。與進入明代后迅速散佚的《燕樂原辨》不同,《律呂新書》自誕生之日起就備受重視。朱熹曾深度參與《律呂新書》的寫作過程,并為之作序。成書后即被理學后裔視為經(jīng)典,收入《朱子成書》《性理大全》等重要理學典籍,在古代東亞地區(qū)廣泛流通。蔡元定所學雖然涉及經(jīng)學、術數(shù)、堪輿、樂律等多個不同領域,但在學術宗旨上,均緊密圍繞建設理學理論體系這一總目標而進行。從這一角度而言,《律呂新書》正是蔡氏理學觀念在樂律理論上的集中體現(xiàn)。
朱熹認為:“其言雖多出于近世之未講,而實無一字不本于古人已試之成法。”可見,對“古法”的追求是朱熹眼中《律呂新書》的一大特點。本文試從書中的三個方面:黃鐘尺制算法;十八律用法的獨到之處;以《漢書·律歷志》為準則,探尋復古思想在《律呂新書》樂律理論中的具體體現(xiàn),并進一步考察其歷史影響。
所謂黃鐘尺制,指的是黃鐘律管的各種數(shù)據(jù),包括管長、管口直徑、管口半徑、管口面積、管內容積等。黃鐘尺制不僅決定黃鐘音高標準,還是近代西方度量衡體系傳入前我國確定度量權衡的依據(jù),影響到歷朝歷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渡袝び輹に吹洹吩?“協(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薄秶Z·周語下》亦云:“是故先王之制鐘也,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故圣人慎之。”是之謂也。
最早對律和度、量、衡的關系進行具體闡釋的是《漢書·律歷志》:
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長短也,本起于黃鐘之長?!空?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黃鐘之龠?!瓩嗪庹?衡,平也;權,重也,……本起于黃鐘之重。
《律呂新書》中所采用的黃鐘律管基本數(shù)據(jù)正是《漢書·律歷志》中所載的“漢斛銘文”:“以《漢志》‘斛銘文’定。長九寸,空圍九分,積八百一十分?!痹撱懳膩碓礊槲鳚h末年劉歆應王莽征召所呈條奏:“至元始中,王莽秉政,欲耀名譽。征天下通知鐘律者百余人,使羲和劉歆等,典領條奏,言之最詳,故刪其偽辭,取正義,著于篇。”
黃鐘律管長度在漢代以前并無定說,如《呂氏春秋·仲夏·古樂》即作“三寸九分”。自《淮南子》始有九寸之說,而后《史記·律書》從之?!稘h書·律歷志》中黃鐘九寸被多次強調,如“黃鐘為天統(tǒng),律長九寸”,“五聲之本,生于黃鐘之律。九寸為宮,或損或益,以定商、角、徵、羽”。據(jù)馬承源、潘建明《新莽無射律管對黃鐘十二律研究的啟示》,黃鐘管長九寸可在漢代考古文物中得到實證。
“空圍九分”的含義有兩種可能:管口周長或管口面積?!堵蓞涡聲凡捎玫氖枪芸诿娣e為九方分。不過,今本《漢書·律歷志》中并無“空圍九分”之說,只在三國時孟康所作注中談到了“圍九分”:“黃鐘律長九寸,圍九分,以圍乘長,得積八十一寸也?!碑斎灰膊豢膳懦淘ㄋ鶕?jù)《漢書·律歷志》版本存有此句的可能??傊?以管口周長乘管長并不等于管內容積,只有管口面積乘管長才為管積。因此,孟康說的“圍九分”,是指管口面積為九平方分。正如孫機先生在《漢代黃鐘律管與量制的關系》中所說:“孟康之所謂圍,實際上是冪?!?/p>
考察史料,“空圍九分”之說初見于鄭玄《禮記·月令注》。其后,《隋書·音樂志》談及相傳為蔡邕所作銅籥有“空圍九分”的銘文:“有銅籥一,……其銘曰:籥,黃鐘之宮,長九寸,空圍九分……祖孝孫云:相承傳是蔡邕銅籥?!本C上三則文獻,顯然均將“圍”視作管口面積,所以實際含義相同。其實,只要確定了黃鐘管長與管內容積,管口面積即可得出,而管口面積求得后即可算出管口周長,所以原始數(shù)據(jù)中有無管口面積并不重要。
“積八百一十分”指黃鐘律管容積為八百一十立方分。《漢書·律歷志》云:
以天地五位之合終于十者乘之,為八百一十分,應歷一統(tǒng)千五百三十九歲之章數(shù),黃鐘之實也。繇此之義,起十二律之周徑?!扇菀毁?積八十一寸,則一日之分也。
黃鐘律管尺制不僅有管口面積、管長和管內容積三個數(shù)據(jù),還有管口直徑及管口周長。蔡元定的目的是依據(jù)劉歆“漢斛銘文”的三個數(shù)據(jù),求出其余數(shù)據(jù),此即黃鐘尺制算法問題的由來。然而,《律呂新書》有兩處較為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一,是使用“漢斛銘文”的依據(jù)。如上文所述,依“漢斛銘文”所定數(shù)據(jù)并未在《漢書·律歷志》中集中明確提出和專門闡釋,并且來自王莽代漢的不良政治背景。后世朱載堉在《律呂精義》中曾反對道:“夫《漢志》本于劉歆之杜撰,漢斛出于王莽所偽造,奚足為百世師哉!”對于黃鐘律高問題,在北宋時期曾經(jīng)屢次在朝野間展開大規(guī)模討論,有所謂“有宋之樂,自建隆訖崇寧,凡六改作”之說。蔡元定選擇“漢斛銘文”的目的和依據(jù)是什么呢?
在《律呂新書》下卷“律呂證辨”中曾對“漢斛銘文”有如下評價:“此尺(筆者按:指西晉汲塚所出周尺)出于汲塚之律,與劉歆之斛最為近古。蓋漢去古未遠,古之律度量權衡猶在也。故班氏所志無諸家異同之論。王莽之制作雖不足據(jù),然律度量衡當不敢變于古也?!薄笆蓢鷱?自先漢以前,傳記并無明文。惟《班志》云:黃鐘八百一十分。由此之義,起十二律之周徑?!辈淘ㄖ赋觥稘h書·律歷志》是最早明確說明十二律管圍徑數(shù)據(jù)的文獻,所以即便為王莽時新制,仍應將其定為黃鐘尺制標準??梢?“漢斛銘文”的權威性來自“古”。
其二,是蔡元定的黃鐘尺制算法?!堵蓞涡聲飞暇怼包S鐘第一”云:
置八百一十分,分作九重,每重得九分。圓田術,三分益一得一十二,開方法除之得三分四厘六毫強,為實徑之數(shù),不盡二毫八絲四忽。今求圓積之數(shù),以徑三分四厘六毫自相乘,得十一分九厘七毫一絲六忽。加以開方不盡之數(shù)二毫八絲四忽,得一十二分。以管長九十分乘之,得一千八十分為方積之數(shù)。四分取三為圓積,得八百一十分。
“圓田術”是古人對于圓形田地面積的計算方法,發(fā)端于《九章算術·方田》:
今有圓田,周三十步,徑十步。問:為田幾何? 答曰:七十五步?!g曰:半周半徑相乘得積步。
蔡元定沒有使用圓田術這一最初公式,《律呂新書》中亦未言明其算法的由來。既然明確提出“不盡”的數(shù)據(jù),說明他對這種算法存在的問題洞若觀火。南宋時期,距離祖沖之圓周率算法的發(fā)明已有六百余年,蔡元定難道不知?
其目的仍然是求“古”?!堵蓞涡聲贰霸炻傻谝弧痹?
律呂散亡,其器不可復見。然古人之作之意,則猶可考也。太史公曰:“細若氣,微若聲,圣人因神而存之,雖妙必效?!毖渣S鐘始于聲氣之元也。班固所謂“黃帝使伶?zhèn)惾≈?斷兩節(jié)間吹之,以為黃鐘之宮”?!月曋鍧?氣之先后求黃鐘者,是古人制作之意也……黃鐘始于聲氣之元……今欲求聲氣之中,而莫適為準,則莫若且多截竹以擬黃鐘之管……后世不知出此,而唯尺之求。
參照“伶?zhèn)愖髀伞?蔡元定認為黃鐘律高本不應當由具體古代器物尺寸計算而來,而應通過截竹吹管求得符合“中聲”標準的黃鐘律高。此后,再依照其尺寸制定度量衡,即可符合“古人制作之意”。但是,截竹確定黃鐘音高后,僅僅依據(jù)“漢斛銘文”所設定的黃鐘律管長、容積兩則數(shù)據(jù),如前所述,實則已經(jīng)足以決定度量衡的標準。因此,黃鐘尺制算法實則僅僅具有形式上的意義。
在“黃鐘之實第二”一節(jié),蔡元定曾經(jīng)將三分損益與天地全數(shù)并列提出:“以十為法者,天地之全數(shù)也;以九為法者,因三分損益而立也……體者,所以定中聲;用者,所以生十一律也。”這樣就可以解釋蔡元定算法中為何要多此一舉增加“三分益一得一十二”和“以方積求圓積”兩個步驟。因為這種以三分損益為基礎,以方、圓換算為路徑的黃鐘尺制算法,既符合《律呂新書》恪守的“三分損益”古法,又合乎古人天圓地方的理念,也是一種對于“古”的追求。
過去學術界對于蔡元定十八律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數(shù)理結構,未曾注意到蔡元定在十八律應用方法上的獨特設計。
《律呂新書》“十二律之實”和“變律”兩節(jié)中,蔡元定對十八律中所使用的正律、變律,及其清聲的數(shù)值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除了正常的數(shù)據(jù)表達之外,部分數(shù)據(jù)之后使用了兩個特殊的用語——“半無”“不用”。其中“半無”一詞只用于黃鐘正律條之后:“子,黃鐘,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全九寸,半無。”而“不用”在兩節(jié)中,共出現(xiàn)七次。其中“十二律之實”三次,“變律”四次。下面各舉一例。如“十二律之實第四”:“卯,南呂,十萬四千九百七十六,全五寸三分,半二寸六分不用?!痹偃纭白兟傻谖濉?“太簇,十五萬五千三百四十四,小分四百三十二,全七寸八分二毫四絲四忽七初不用,半三寸九分四厘五毫六絲六忽八初。”
結合《律呂新書》上卷第九節(jié)“六十調”,不難發(fā)現(xiàn)所有帶有“不用”的律數(shù),都是蔡元定在十八律設計中所放棄掉的。十八律的設計目的就是實現(xiàn)十二律高上所形成的七聲音階結構一致,即七聲古音階中的半音均為90音分,全音均為204 音分。因此,除十二正律旋相為宮必須全部用到以外,還要對變律、變律清聲、正律清聲有所選擇才能實現(xiàn)。如表1所示。
表1
以上文所舉兩律為例。南呂正律的清聲在十八律中不用,故而在其數(shù)據(jù)后標有“不用”二字。而太簇變律亦“不用”。在《律呂新書》上卷第四節(jié)“十二律之實”所展現(xiàn)的十八律體系中,除黃鐘以外,其余十一正律律長之后都有半律律長相隨,如若不被十八律體系所采納,則其后標有“不用”。然而,標于黃鐘正律之后,卻有“半無”二字。
《律呂新書》提出:“自黃鐘至仲呂,相生之道至是窮矣。遂復變而上生黃鐘之宮,再生之黃鐘不及九寸,只是八寸有余。然黃鐘君象也,非諸宮之所能役。故虛其正而不復用。所用只再生之變者?!边@再次證明,蔡元定十八律不僅僅在設計初衷上就沒有將黃鐘還原視為目標,而且認為黃鐘本不應當還原。十二律旋相為宮,雖然有變律使用,但是“變律非正律,故不為宮也”。這樣就不難理解《律呂新書》對京房、何承天、劉焯的批評了。因為京房試圖還原黃鐘,而何承天與劉焯在除黃鐘宮外的其他十一宮中使用了黃鐘正律清聲。
但是這種規(guī)則本身亦存在不少問題。由于黃鐘正律“半無”,所以沒有正律清聲,僅有變律清聲。又因為“變律不可為宮”,因此黃鐘變律雖有清聲,卻不可為宮。當十八律體系超出一個八度使用時,黃鐘正律“半無”,高八度的黃鐘宮就無從建立,十八律的應用音域限定在自黃鐘至無射清聲不到兩個八度的音域之內。
上文在談及黃鐘律管時,除了強調黃鐘正律僅能作為宮音用于黃鐘均外,還有對黃鐘變律使用的限定:“所用只再生之變者。就再生之變,又缺其半。所謂缺其半者蓋若大呂為宮,黃鐘為變宮時,黃鐘管最長?!薄八弥辉偕冋摺?意為黃鐘變律在大呂均為變宮,夾鐘均為羽、仲呂均為徵、蕤賓均為變徵、夷則均為角、無射均為商。然而,“又缺其半”意味著黃鐘變律清聲也是不可以使用的。大呂為宮時,作為變宮的黃鐘管若要在全均中最長,即音高最低,必須以黃鐘變宮為最低音,經(jīng)大呂宮、夾鐘角、林鐘變徵、夷則徵,到達無射羽的音列。
這一針對黃鐘律專設的規(guī)定,分別應用于大呂宮(黃鐘為變宮)、夾鐘宮(黃鐘為羽)、中呂宮(黃鐘為變徵)、林鐘宮(黃鐘為徵)、夷則宮(黃鐘為角)、無射宮(黃鐘為商),但卻并不合理。如在大呂宮,所有從羽到變宮的大二度級進,變成了小七度下行大跳,很不自然。
只有使用黃鐘正律清聲,應鐘與清黃鐘間才能形成90音分的半音關系。但是如上文所說黃鐘正律“半無”,十八律體系中沒有黃鐘正律清聲。那么,超出八度而不用正律清聲,十八律中七聲音階所追求的全音204音分、半音90音分的統(tǒng)一結構必然遭到破壞。所以,書中接著說道:“律呂有十二個,用時只使七個。若更插一聲便拗了?!笨v觀中國古代樂律學史,明確不用黃鐘正律清聲的只有《律呂新書》,而強調每個宮調只使用一個八度之內七聲的樂律理論也僅有十八律一種。
綜上所述,十八律的使用有以下規(guī)定:1.限定于一個八度之內;2.超出十二律四清聲的音要低八度使用;3.同時凡使用黃鐘律,不論正、變,均需作為最低音;4.每宮僅用七聲。具體用法如下表所示(見表2),加黑字體為使用了低于宮音的音級。
表2
在下卷“和聲第五”中蔡元定指出十八律的“律呂旋宮用聲之綱領”。
《漢前志》曰:“黃鐘為宮……不復與他律為役者,同心一統(tǒng)之義也……此黃鐘至尊,無與并也?!?/p>
按:黃鐘為十二律之首,他律無大于黃鐘,故其正聲不為他律役。其半聲當為四寸五分。而前乃云無者,以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之數(shù),不可分。又三分損益,上下相生之所不及,故亦無所用也。至于大呂之變宮,夾鐘之羽、仲呂之徵、蕤賓之變徵,夷則之角,無射之商,自用變律半聲,非復黃鐘矣。此其所以最尊,而為君之象。然亦非人之所能為,乃數(shù)之自然。他律雖欲役之,而不可得也。此一節(jié)最為律呂旋宮用聲之綱領。
可見,蔡元定為十八律設計種種規(guī)則的目的并不在于追求藝術,而是理學倫理,是為了維護黃鐘的至尊地位而強加于音樂上的枷鎖。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曾對蔡元定十八律有如下評價:“蔡元定的十八律是在理論上合理地解決了三分損益律的轉調問題,從而使三分損益律的理論達到了更加完善的地步,因之有著一定的科學價值,與京房、錢樂之等利用了樂律問題,提倡神秘主義,有著天淵之別。”如果將十八律的設計目的,看作實現(xiàn)十二律高上形成的七聲音階結構一致,那么這一判斷是中肯的。但若結合《律呂新書》中為十八律所設置的帶有種種限制的使用方法來看,十八律的應用效果是要大打折扣的。
筆者在《蔡元定“起調畢曲”理論新解》中曾論證《律呂新書》的研究對象是雅樂。朱蔡理學雖然受到“慶元黨禁”打擊而短暫消沉,但進入理宗朝后迅速崛起,并在其后六百余年間居于正統(tǒng)地位,由此導致上述教條曾真實地使用于宋以后的宮廷雅樂。韓國學者南相淑在《〈律呂新書〉的六十調與六變律研究》中曾對應用十八律的古代樂譜進行考證:
宋代的《通祀輯略》,收錄在元代法典的《至正條格》與《圣朝通制》的雅樂都只使用七聲。即沒有使用清宮以上的音。世宗朝整備的雅樂也都只使用了七聲。雖然借用了《儀禮經(jīng)傳通解》與《大成樂譜》的音樂,但清宮與清商的音都降了八度。根據(jù)世宗朝雅樂使用的二十八聲與蔡元定六十調使用的音一致的事實,可知收錄在《律呂新書》的六十調是只使用七聲不使用清宮的音樂理論。此事實以《律呂新書》的六十調圖中使用的十二律與變律的說明中明示的“不用”的音可以證明。
《通祀輯略》的作者洪天錫為南宋理宗寶慶二年(1226)進士,生活于朱蔡理學最為繁盛發(fā)達之時,書中記載的時間截止于南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恰為洪氏去世之年。這時距離1198年蔡元定去世僅69年?!妒雷趯嶄洝冯m然編訂于15世紀,但如果注意到《律呂新書》是隨《性理大全》(1415年成書)在朝鮮世宗元年(1419)傳入朝鮮半島這一史實,也就不難理解其滯后的原因了。
《律呂新書》下卷“和聲第五”對京房、何承天、劉焯、杜佑四人律論依次評價。
夫仲呂上生不成黃鐘,京房之見則是矣。至于轉生執(zhí)始八律,則是不知變律之數(shù),止于六者,出于自然不可復加。雖強加之,而亦無所用也。況律學微妙,其生數(shù)立法,正在毫厘秒忽之間,今乃以不盡之算,不容損益。遂或棄之,或增之,則其畸贏贅虧之積,亦不得為此律矣。又依行在辰上生色育,編于黃鐘之次,乃是隔九。其黃鐘、林鐘、太簇、南呂、姑洗每律統(tǒng)五律。蕤賓、應鐘每律統(tǒng)四律。大呂、夾鐘、仲呂、夷則、無射每律統(tǒng)三律。三五不周,多寡不例。其與反生黃鐘,相去五十、百步之間耳……何承天、劉焯譏房之病,蓋得其一二。然承天與焯皆欲增林鐘已下十一律之分,使至仲呂反生黃鐘,還得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之數(shù)。如此則是惟黃鐘一律成律,他十一律一不應三分損益之數(shù)。其失又甚于房矣。
這種“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治學方法在古代樂律學著作中極為普遍。但是蔡元定對于前人律論的評價不僅更為具體而尖銳,所著眼之處也不同尋常。
蔡元定肯定了京房對仲呂不能返生黃鐘起始律的發(fā)現(xiàn),“夫仲呂上生不成黃鐘,京房之見則是矣”。但對六十律則有如下批評。
第一,蔡元定認為京房六十律的設計目標,即黃鐘還原,并未實現(xiàn)?!耙蝗铡?3.615音分)的誤差不容忽略,色育并未真正回歸黃鐘。
第二,蔡元定認為六十律違背數(shù)理邏輯,因此“三五不周,多寡不例”。首先,色育一律本應處于應鐘律位,京房將其置于黃鐘律位,形成“隔九相生”,而其他各律都是“隔八相生”。其次,各均所含律數(shù)不等。黃鐘、執(zhí)始、丙盛、分動四均十二律完備,質末均十一律,而色育均僅七律。再次,各律位上所統(tǒng)律的數(shù)量參差不齊。即蔡元定所說:“又依行在辰上生色育,編于黃鐘之次,乃是隔九。其黃鐘、林鐘、太簇、南呂、姑洗每律統(tǒng)五律。蕤賓、應鐘每律統(tǒng)四律。大呂、夾鐘、仲呂、夷則、無射每律統(tǒng)三律?!苯袢岁悜獣r、谷杰、伍三土等對京房六十律的這一問題亦有類似闡述。如表3所示。
表3
蔡元定對何承天、劉焯的批評,集中于兩人生律理論為了求得“黃鐘還原”,調整了三分損益十二律除黃鐘之外的十一律,使得除黃鐘一律外,“他十一律一不應三分損益之數(shù)”,生律邏輯產生混亂,“其失又甚于房矣”。
然而,為什么黃鐘不可還原? 蔡元定的依據(jù)仍來自《漢書·律歷志》:“黃鐘為宮,則太簇、姑洗、林鐘、南呂,皆以正聲應,無有忽微。不復與他律為役者,同心一統(tǒng)之義也。非黃鐘,而他律雖當其月自宮者,則其和應之律,有空積忽微,不得其正。此黃鐘至尊,無與并也。”黃鐘至尊不可為他律所役,即不可由他律返生,因此蔡元定認為試圖使黃鐘回歸本位的努力不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錯誤的。
《律呂新書》對杜佑《通典》律論的評價則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蔡元定對于《漢書·律歷志》的篤定與執(zhí)著。
《律呂新書》“和聲第五”云:“黃鐘為十二律之首,他律無大于黃鐘,故其正聲不為他律役……此其所以最尊,而為君之象。然亦非人之所能為,乃數(shù)之自然。他律雖欲役之,而不可得也。此一節(jié)最為律呂旋宮用聲之綱領。古人言之已詳,唯杜佑《通典》再生黃鐘之法為得之,而他人皆不及也?!辈⒄J為《通典》“最得《漢志》所謂黃鐘不復為他律役之意,與《律書》五聲大小次第之法?!?/p>
在蔡元定的觀念中,《漢書·律歷志》所記載的古代樂律倫理不容置疑。因此,《律呂新書》對京房、何承天、劉焯等創(chuàng)新型律學家極盡貶低,而對無所創(chuàng)見的杜佑不吝贊賞也就不足為奇了。這是復古思想在《律呂新書》中的又一處體現(xiàn)。由此亦可知不少學者將蔡元定十八律視作京房六十律前十八律,顯然是一種誤解。拙文《蔡元定十八律四題》曾對此有詳細闡述,此處不再贅述。
“以《漢書·律歷志》為準則”是隱藏在《律呂新書》樂律理論背后的宗旨。不同于《史記·律書》對樂律理論偏向于資料性質的歸納,《漢書·律歷志》是最早試圖構建雅樂理論體系的史籍。將自己的理論追溯到這個體系,合乎《律呂新書》本于古法的追求。
同時,應當注意在蔡元定眼中《漢書》的意義還不僅在于“古”,而且在于其濃郁的封建正統(tǒng)思想。例如,“黃帝令伶?zhèn)愖髀伞睂嵶钤缫娪凇秴问洗呵铩ぶ傧摹す艠贰?但《律呂新書》不引《呂氏春秋》,而采用《漢書》。要之,《漢書·律歷志》不僅為《律呂新書》提供了具體樂律學數(shù)據(jù),更重要的是儒家神學支撐。因為繼承這一儒家神學體系正是理學的重要目標之一。雅樂的政治屬性決定了其理論構建必然以維護皇權為目標。因此,“以《漢書·律歷志》為準則”亦是《律呂新書》樂律理論在后世雅樂理論構建中獲得重視的要素。
從上文對《律呂新書》樂律理論的幾處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其理論出發(fā)點不在于藝術,而在于“復古”?!端问贰分尽穼Σ淘ǖ牧硪徊繕仿蓪W著作《燕樂》有如下評價:“蔡元定嘗為《燕樂》一書,證俗失以存古義?!笨梢?不僅是《律呂新書》,這種復古思想實際上籠罩著蔡元定的整個樂律學體系。宋代復雜而特殊的歷史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使士大夫論樂的崇古傾向甚于前代,至南宋則更甚。不過,這種復古并不是追求回到某一個時期或時代,而是要創(chuàng)建一個“有所本”的新系統(tǒng)?!堵蓞涡聲窐仿衫碚擉w系構建依據(jù)如表4所示。
表4
但是不承想這些言之鑿鑿的“古義”竟然真的被理學的繼承者們“信受奉行”。朱熹“序”中所云“予謂國家行且平定中原,以開中天之運,必將審音協(xié)律,以協(xié)神人。當是之時,受昭典頒之臣,能得此書而奏之,則東京郊廟之樂,將不待公孫述之瞽師而后備;而參摹四分之書,亦無待后世之子云而后之好之矣”,竟成事實。到了元末《宋史》編纂之時,《律呂新書》的理論已經(jīng)具有相當?shù)臋嗤??!端问贰ぢ蓺v志》將《律呂新書》置于宋代律學著作之首進行介紹,摘錄朱熹序言中的褒揚詞句,并著錄其全部目錄?!端问贰分尽吩俅慰隙ㄆ鋬r值后,全文抄錄了《律呂新書》九個章節(jié)。
即便博學精深如朱載堉亦不能免俗?!堵蓞尉x》稱,“先儒惟朱熹最知樂,其次則蔡元定,所論皆有理”,并作“起調畢曲新說”以呼應蔡元定“起調畢曲”理論?!捌鹫{畢曲”理論規(guī)定樂曲必須自宮音開始,結束處也必須使用同一個宮音?!包S鐘宮至夾鐘羽,并用黃鐘起調,黃鐘畢曲;大呂宮至姑洗羽并用大呂起調,大呂畢曲;……應鐘宮至太蔟羽,并用應鐘起調,應鐘畢曲”。這是《律呂新書》對于雅樂的另一種僵硬的規(guī)定。但是,朱載堉在《律呂精義》中留下的大量自作雅樂譜,乃至南宋以后全部存見雅樂譜,均符合蔡元定“起調畢曲”理論。這充分顯示了《律呂新書》所構建的雅樂理論體系對后世產生的巨大影響。
明清兩代《律呂新書》的研究熱度一直不減。僅《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樂類》所收專門以《律呂新書》為箋注對象的明清著述便有明許真《〈律呂新書〉分注圖纂十三卷》、李文察《〈律呂新書〉補注》、鄧文憲《律呂解注》,清呂夏音《〈律呂新書〉衍義》、周?!堵蓞涡聲ⅰ?、羅登選《〈律呂新書〉箋義》、都四德《黃鐘通韻》、應撝謙《古樂書》、江永《律呂新論》九種之多,居“經(jīng)部·樂類”之首。同時,朝鮮半島與日本也出現(xiàn)像成俔《樂學軌范》(1493 年刊)、中村惕齋《修正律呂新書》(1697年刊)等以《律呂新書》為主要理論依據(jù),并產生過較大影響的重要成果。如《樂學軌范》簡稱《律呂新書》為《律書》,稱陳旸《樂書》為《樂書》,各卷無不援引。其卷一“六十調”一節(jié)即對《律呂新書》上卷“六十調第九”的注解。而“變律”一節(jié)則完全繼承了十八律理論。
因此,從“以復古為名號,重建雅樂理論體系”的角度出發(fā)考察宋代樂律學的種種新說,不但可以打開對這一時期樂律理論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的新局面,也可為宋以后的宮廷雅樂研究提供理論支撐。如游彪先生所說:“為了重振唐末五代以來被嚴重破壞的綱常倫理,統(tǒng)治階層進行了大量的工作,力求創(chuàng)造一種新學說,使之更加富于思辨色彩,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以穩(wěn)固新的統(tǒng)治秩序,這實際上是宋學產生、發(fā)展的動因之一。強烈的經(jīng)世取向促使儒學向通經(jīng)致用轉變,成為宋學的重要特色,也是其得以保持強大生命力的重要原因。”“宋明理學發(fā)展至朱熹,才確立了獨特的學術規(guī)模與體系,奠定了其確然不拔的基礎,影響了爾后六七百年學術思想的走向?!薄堵蓞涡聲窐仿衫碚摰膹凸潘枷?及其對于近世雅樂理論構建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值得重視。
①沈冬《蔡元定十八律新探(上)》一文曾詳細論述朱熹在《律呂新書》寫作過程中起到的作用,認為“由架構綱領的商酌審訂,數(shù)據(jù)理論的實驗檢討,思想概念的雷同承襲三個層次,都可以看出朱子深入?yún)⑴c《律呂新書》撰作的情形?!?載《音樂藝術》,2003年第1期,第73-79頁)
②《律呂新書》在東亞地區(qū)的流通主要以明清兩代的中國、朝鮮半島、日本為中心。在中國先后被收入元《朱子成書》、明《性理大全》等重要理學叢書,出現(xiàn)過明李文察《〈律呂新書〉補注》、許真《〈律呂新書〉分注圖算十三卷》、鄧文憲《律呂解注二卷》,清呂夏音《〈律呂新書〉衍義》、周?!堵蓞涡聲贰⒘_登選《〈律呂新書〉箋義二卷》等箋注本。朝鮮出現(xiàn)了以《律呂新書》為主要理論依據(jù)的《樂學軌范》(1493 年)。日本方面則有中村惕齋《修正〈律呂新書〉》(1697)等影響較大的??北尽?/p>
③呂暢:《〈律呂新書〉校點》,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第3頁。
④[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第127頁。
⑤薛安勤、王連生注譯:《國語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第130頁。
⑥[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77,第961頁。
⑦同③,第5頁。
⑧同⑥,第955頁。
⑨“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币婈惼骈?《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第284頁。
⑩“以三參物,三三如九,故黃鐘之律,九寸而宮音調?!币婈悘V忠:《淮南子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第140頁。
?“生黃鐘術曰:……凡得九寸,命曰黃鐘之宮?!币奫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第1492頁。
?同⑥,第961頁。
?同⑥,第958頁。
?馬承源、潘建明:《新莽無射律管對黃鐘十二律研究的啟示》,載《上海博物館輯刊》,1981 年刊,第1-9頁。
?同⑥,第977頁。
?孫機:《漢代黃鐘律管與量制的關系》,載《考古》,1991年第5期,第464頁。
?“凡律,空圍九分。”見同④,第1354頁。
?[唐]魏征:《隋書》,中華書局,1974,第406頁。
?同⑥,第963頁。
?[明]朱載堉著,馮文慈點校:《律呂精義》,人民音樂出版社,1986,第832 頁。
?[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74,第2937頁。
?同③,第66頁。
?同③,第40頁。
?同③,第5頁。
?同④,第917頁。
?郭書春譯注:《〈九章算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39頁。
?同③,第33頁。
?用截竹吹管的方法確定黃鐘音高標準是蔡元定學說中頗有創(chuàng)見之處。《律呂新書》所夾彭魯齋注解認為:“蔡氏多截管候氣之說,實得造律本原,其說有前人所未發(fā)者。”(同注③,第8頁。)沈冬在《蔡元定十八律新探》指出:“‘累黍’既不可行,季通因而另辟蹊徑,主張‘以聲定律’之法,所謂‘中聲’訴諸聽力與經(jīng)驗,雖然也缺乏客觀的尺度,但卻與樂工審音辨律的表演傳統(tǒng)冥然暗合,朱子稱之‘尤所謂卓然者’,可見師弟二人在這個根本關鍵處是心有戚戚的?!?載《音樂藝術》,2003年第1期,第76頁)
?同③,第11頁。
?同③,第14頁。
?同③,第16頁。
?同③,第17頁。
?《律呂新書》“變律第五”云:“變律非正律,故不為宮也。”(見同③,第17頁。)
?同③,第17頁。
?同③,第26頁。
?同③,第48頁。
?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第442頁。
?呂暢:《蔡元定“起調畢曲”理論新解》,載《音樂探索》,2013年第3期,第45-50頁。
?南相淑:《〈律呂新書〉的六十調與六變律研究》載,《文化藝術研究》,2008年第1期,第120頁。
?見《宋史·卷四百二十四·洪天錫傳》。(同?,第12655頁。)
?參見明抄本《通祀輯略》,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
?鄭潤姬:《世宗朝〈律呂新書〉的收容問題考查》,韓國嶺南大學1998屆博士論文,第10-12頁。
?同③,第51頁。
?參見陳應時:《“京房六十律”中的三種音差》,載《中國音樂》,2007年第1期,第35—37頁列表。谷杰:《京房六十律的蕤賓之“重上”、色育之“違例”——〈五經(jīng)算術〉中的京房六十律》,載《天籟》,2009 年第4 期,第46—47 頁表格。伍 三土:“生律到第四輪半之第54律色育時,與第一輪之十二律比較,逐輪累積的23.46 音差超越了一律的范圍,故‘色育’以后諸律皆有‘越位’現(xiàn)象?!?載《中國音樂學》,2016年第4 期,第29頁。)
?同⑥,第963頁。
?同③,第48頁。
?同③,第53頁。
?呂暢:《蔡元定十八律四題》,載《音樂藝術》,2014年第4期,第169頁。
?黃帝令伶?zhèn)愖髀?最早見于《呂氏春秋·古樂》,參見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學林出版社,1984,第284頁?!堵蓞涡聲匪秊椤稘h書·律歷志》,見《律呂新書》下卷“造律第一”(同③,第32頁)。
?同?,第3346頁。
(51)同③,第48頁。
(52)同?,第1912頁。
(53)同?,第3056-3064頁。
(54)同?,第946頁。
(55)同③,第25頁。
(56)同?,第45-50頁。
(57)[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第327、329、332-333、335-337頁。
(58)關于《律呂新書》在明清時期朝鮮與日本所產生的注釋書的情況,可參考[日]山寺三知《〈律呂新書〉校點札記(之一)——選擇底本,兼論版本系統(tǒng)》,載《文化藝術研究》,2009年第6期,第85頁,注釋③④。
(59)游彪:《宋史十五講》,鳳凰出版社,2011,第171、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