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迪亞克廣場,是布達佩斯老城中心人流最大的公交樞紐,紅、黃、藍三條地鐵線在此交匯,其中的黃地鐵最令匈牙利人自豪,這一帶喧囂繁華,人潮匆忙,但我每次途經(jīng)這里,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揚起頭朝廣場西南街角的一棟樓頂望去:屋頂半圓形的墻上有一排像哥特教堂那樣窄長的高窗,在夜晚,遠遠就能看到從里面向外漫出的光。
頂樓的那個房間是一個畫室,我去過多次。畫室主人考拉楚恩·伽博爾,1935年出生,與我母親同歲。伽博爾是匈牙利名畫家,曾任畫家協(xié)會主席,特別是抽象的水彩畫風,誰看都覺得有東方味,不過我接近他是因為他的另幾重身份:作家、翻譯和哲學家。
1992年初夏,我到匈牙利半年后,經(jīng)好友海爾奈·亞諾什介紹,我在伽博爾的畫室第一次見到他。去之前,亞諾什告訴我說,伽博爾翻譯過《道德經(jīng)》,現(xiàn)在正在翻譯《易經(jīng)》,并在大學講授東方哲學。我因此料定他中文很棒,能暢聊一番。那時我還不會匈語,英語講得馬馬虎虎。
進到門廳,第一次握手。我興奮地說:“您好,很高興終于能見到您,亞諾什經(jīng)常提起您……”等我用中文寒暄完畢,對方尷尬地笑了笑,用帶口音的英語跟我說:“抱歉,我雖然翻譯中文,但是不會中文?!边@聽起來像繞口令似的回答,把我搞了個一臉懵。
坐下之后,他開始解釋,他確實從沒有學過中文,就連“你好”“再見”都沒有說過,我是他面對面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他是通過自學古漢語翻譯《道德經(jīng)》的,老子五千言,他前后翻譯了十幾年!他說自己最初接觸老子,純屬機緣巧合。1956年10月,匈牙利爆發(fā)了旨在擺脫蘇聯(lián)控制的十月事件,他作為羅蘭大學的學生領(lǐng)袖投身其中。蘇聯(lián)出兵鎮(zhèn)壓,他也遭逮捕,獲刑三年。在獄中,他抓到什么書就讀什么,就這樣,偶然讀到一本上世紀40年代出版、阿格奈爾·拉尤什翻譯的《道德經(jīng)》。
“無為而無不為”的老子哲學,對遭牢獄之災(zāi)的年輕人來說如一場拯救。他連讀幾遍,在思想開竅的同時,也遇到不少含糊難解的句子,累積了不少疑問,動了想讀原文的念頭。1958年11月,他提前獲釋,但已不能回大學讀書,只能一邊干體力活,一邊在劇院跑龍?zhí)祝诔霭嫔缱鲂?,同時開始干那件在外人看來“腦洞大開”的事:從中文直譯《道德經(jīng)》。
伽博爾不會中文,也沒有機會學中文,于是發(fā)明出一套別出心裁的翻譯手段。他托人從臺灣的舊書攤上買回一本線裝的《道德經(jīng)》,并陸續(xù)搞到《道德經(jīng)》的德、英、法譯本,以及英語、法語的《古漢語詞典》,開始了漫長的哲學跋涉。他先從古漢語詞典里查出每個中文字的所有詞義和準確讀音,然后對照不同譯本,逐句分析譯文的異同,再根據(jù)自學的古漢語知識,理解并翻譯成匈語;用他的話講,“努力讓我的譯文盡可能接近原文的樣子”。在此過程中,他還體驗到原文的詩性,給譯文也賦予了詩的形式。
交談中,或許他看出了我的半信半疑,于是找出紙頁黃脆的明代版《道德經(jīng)》,叫我從書里找一個段落。我隨手翻到一頁,指著其中一段遞給他,老人隨即朗讀起來:“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我驚住了!他不僅能不打磕巴地念出來,口音比說英語要少,而且還能說出句中每個字的意思,并還能寫。那時我還沒讀過《道德經(jīng)》全文,只知道只言片語,面前這位頗具波西米亞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歐洲人,這讓我由衷佩服。我們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一年后,他的《道德經(jīng)》譯本再版前,他請我用毛筆書寫注釋中需要的漢字。六年后,他譯好了《易經(jīng)》,又請我用小楷手書了全文,配在相應(yīng)的譯文旁。
2015年伽博爾去世。生前,他幾乎收割了匈牙利所有的文學獎項;死后,他的畫室變成了展示他生平的陳列室和畫廊,由他的妻子希爾薇婭親自守護;那間屋的燈至今依舊為他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