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聊齋志異》狐妖報恩方式研究

◎許曉晴

（渤海大學文學院 遼寧 錦州 121000）

一、狐妖的歷史文化淵源

我國古代有關于狐的記載最早見于《周易》之中?！吨芤住そ狻坟灾杏涊d，“九二，田獲三狐，得黃矢，貞吉。”說的是田獵得狐之象，而黃色象征著中正之和，所以此卦為吉。《山海經(jīng)》中記載，“有獸焉，其狀如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這說明先民不僅將狐與禎祥聯(lián)系在一起，且亦將狐肉視為能免疫蠱毒、驅(qū)除妖邪之妙藥?？梢?，對于先民來說，狐、狐肉都具有超自然的力量，由此可以看出狐崇拜的思想在當時是深刻影響著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的。

兩漢之際，隨著佛教思想的傳入，其與中國古代本土社會思想融合，使狐形象的內(nèi)涵進一步豐富，“狐”作為一種意象逐步承載更多的意義，并呈現(xiàn)出兩極分化的趨勢。一方面，這一時期承接上古狐崇拜的思想，向著更加積極的方面發(fā)展。如，漢代的石刻畫像和磚石上經(jīng)常將九尾狐、白兔、蟾蜍、青鳥這四種神獸雕刻于西王母座旁，這表現(xiàn)出狐作為一種祥瑞的符號被大肆地推崇。另一方面，漢代也出現(xiàn)了狐惑為患之說，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狐”進行了闡釋，“狐，妖獸也，鬼所乘之”，意狐為妖獸，為鬼之坐騎，由此狐的意義也更加的多元化。

魏晉時期，狐妖的形象向人類的形象進一步靠攏，以東晉干寶所作《搜神記》為例，《山魅阿紫》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魅人妖狐的形象阿紫。阿紫能變化，能“作好婦形”，善勾人，令人沉迷其中并無法自拔，展現(xiàn)出人類美女的外形特征。不僅如此，狐貍報恩的說法也起源于此，如《陳斐》篇中伯裘報恩于陳斐，救陳斐性命之事。除此之外，還出現(xiàn)了學識淵博、教授諸生的狐博士形象。由此可見，此時期狐妖已經(jīng)進一步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它們具備遠超人類的見識，并且以人類中的才子佳人群體為模仿對象形成一個特定的群體，擁有著似人非人的特征，對小說中的人、事、物也產(chǎn)生更加深遠的影響，自此，狐妖的形象塑造也邁出了新的一步。

而關于狐妖，先人的想象并未就此停歇，他們結(jié)合現(xiàn)實，進一步完善狐妖的形象，如《唐傳奇·姚坤》所描寫的狐妖報恩之事。故事中的狐妖知恩圖報，且會法術，容貌姣好，對詩詞歌賦都能領會其精妙。它們在此時期已經(jīng)成為在外形與能力上皆集大成之群體，它們是虛幻的，但是它們身上承擔著更加豐富的意義、狐妖報恩是因報答人類的善舉，而這些故事的流傳也有著勸人向善的價值。狐妖在此時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具有獵奇性的群體了，它們同時也是承載著一定的社會意義。

明清時期，文學形式更加多樣，文學內(nèi)容更加豐富，加之前人在狐妖的形象塑造的不斷完善和描寫內(nèi)容上的不斷積累，對狐妖故事的描寫與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這些前人的經(jīng)驗累積慢慢匯聚成蒲松齡筆下形象鮮明典型的狐妖。

二、《聊齋志異》中狐妖的來由與作用

狐妖作為《聊齋志異》中的主要群體，其形象多種多樣，它們來源十分神秘，且能隱藏在人類社會之中，它們與人類的相遇往往是機緣巧合之下，相遇的原因也各不相同，營造出更為濃厚的神秘氛圍。狐妖與人類的相處遵循著人世間的體系，模仿人類，但是其又有不同于人類世俗的性格，這樣一來，狐妖的個性便躍然紙上了。

（一）天賜狐妖

《聊齋志異》中許多的狐妖來歷不明，但是其對人類有如天賜的“保護神”一般。如《蓮香》中蓮香初次登場是以西街妓女的身份與桑生交往，并未交代來歷，《紅玉》中的紅玉與馮生也是偶然相見。故事中狐妖基本上以美貌絕倫的形象登場，蓮香擁有“傾國之殊”的美貌，紅玉亦是十分美麗，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們往往都是被狐妖的美貌吸引，從而與之兩相交好。不僅如此，狐妖對于人類身處險境之時也能施以援手。如蓮香在桑生瀕死之際上山采藥，歷盡千辛救得桑生性命，紅玉在馮生遭遇禍事之時能夠為馮生報仇。除此之外，她們還能替男主人公誕下子嗣、經(jīng)營家庭、覓得良配。聯(lián)系蒲松齡自身的遭遇，其一生都飽受苦難，在經(jīng)濟上、功名上成就甚小，榮華富貴、高官厚爵對于蒲松齡來說只能是奢望，因此蒲松齡只能在小說得撰寫中找到一絲慰藉，在小說中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二）今生有緣

《聊齋志異》中，狐妖作為吸收天地靈氣修煉成妖的生物，能夠知曉自己的命數(shù)，這一類狐妖遵從自己的命數(shù)，與人結(jié)成美好的姻緣，不看重人的出身，只看重緣分，因緣而來，隨緣而去。如《狐妾》中，狐妾與劉洞九便是因緣而合?！逗鼔簟泛蚺c畢郎有夙緣，便須侍奉畢郎。《張鴻漸》中的狐妖，在說明身份時也道，“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這體現(xiàn)出狐妖對于緣分命數(shù)的尊崇，也蘊含了蒲松齡對于緣分的看法。

（三）因果輪回

《聊齋志異》狐妖故事中所蘊藏的佛家因果論也是尤為突出，講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狐妖正是因為這樣的因果輪回，與人類相遇并擦出火花。如《小翠》中，王太常因為機緣巧合救了正在渡劫的狐妖，而狐妖便將自己的女兒小翠嫁給王太常的癡兒王元豐，以此來報答王太常救命之恩，而后小翠還治好了王元豐的癡病，由此報答了王家的恩情?！锻醭伞分?，王成與狐妖的相遇是由于王成拾金不昧的美好品質(zhì)，狐妖的到來拯救了王成逐漸衰落的家庭，最后得以脫離貧困，小有產(chǎn)業(yè)?！胺N如是因，收如是果”，由此體現(xiàn)出蒲松齡思想中蘊含的佛家思想。

三、狐妖報恩方式

（一）報之以情

《聊齋志異》中的狐妖大多為對男人以身相許的美麗多情的形象，其多情卻也真摯，情感純粹而又深厚，她們悄然出現(xiàn)在書生的身邊，完成與他們的命定情緣，用真摯的情感感動人心，與之地老天荒。如《嬌娜》中與孔雪笠互為膩友，彼此懷有不可分割的深厚情誼，孔生舍命救助嬌娜，嬌娜亦舍棄一切救孔生性命，最終彼此得到了美好的結(jié)局。蒲松齡將狐妖真摯的情感通過細膩的筆觸展現(xiàn)出來，將狐妖超越人類的純真表現(xiàn)出來，使得其筆下的狐妖在具有人間煙火氣的同時，又能體現(xiàn)出其獨特之處。

（二）報之以財

古人傳統(tǒng)對于階級的劃分便是“士、農(nóng)、工、商”，商人的地位一直處于較低的地位。而蒲松齡卻表達出了對“商”的另一種看法，《聊齋志異》中不止一次提到狐妖助人經(jīng)商，賺得錢財，這與明清時期工商業(yè)的興盛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如在《紅玉》一篇中，紅玉贈馮生白金四十兩，助其求娶吳村衛(wèi)氏，在其遭受苦難之時，便出現(xiàn)在馮生面前，并為其操持家務，讓馮生家在半年內(nèi)就能“人煙騰茂，類素封家”?！逗南喙分械暮南喙彩鞘至钊穗y忘，胡四相公剛開始雖然與張生互為知己，但是并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最后現(xiàn)身與張生相見，而后張生生活窘困，在得不到親人的幫助下，胡四相公慷慨解囊，給予張生錢財，使其得白鏹滿中，解了張生的燃眉之急?！锻醭伞饭适轮?，王成與機緣巧合下與一老婦人相遇，且老婦人與家中祖先曾有過感情。王成尊敬狐妖，將之作為自己的長輩迎回家中，老婦人看見王成家道中落，便“以釵授婦，使姑質(zhì)錢市米，三日外請復相見”，三日后又“出數(shù)金，糴粟麥各石”，解決了王成的基本生活問題。后又督促其不能坐吃山空，讓其操持家業(yè)，并囑咐其“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使王成能夠脫離苦海。而王成也擁有常人所不具備的品質(zhì)，尊敬長輩，聽從長輩的意見，也能及時改正錯誤，從心性懶惰的頹廢之人轉(zhuǎn)變?yōu)榍趧谀芨芍?，使得家中逐漸興旺起來。狐妖在王生拾金不昧后報答了王生的情義，她有恩必報，關愛后生，助后生從貧困中解脫出來。小說中給予了張生圓滿的結(jié)局，這種大團圓結(jié)局之中蘊含著蒲松齡內(nèi)心深深的悲戚之情，同樣的命運，小說之中可以給予主人公轉(zhuǎn)折的機會，但是現(xiàn)實中，蒲松齡幾乎終生困頓，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無法自拔，蒲松齡曾自述自己在與兄弟分家之時僅得草屋幾間，而之后的生活也是不盡如人意。

（三）報之以家

《聊齋志異》中的狐妻型狐妖對于人類的成家立業(y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們遵從婦德，大方得體，為男主人公找尋良配，并綿延子嗣。如在《青鳳》故事中，青鳳與耿生一見鐘情，雖然遭到了舅舅嚴厲的訓斥，但是依舊心系耿生，后青鳳舅舅遭遇禍事，耿生不計前嫌解救了青鳳舅舅，為了報答耿生的救命之情，青鳳的舅舅最終同意了青鳳與耿生的事情，青鳳與耿生終得長相廝守。《封三娘》中范十一娘與封三娘之間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為報答范十一娘對自己的情意，封三娘為范十一娘覓得郎君孟生，并親自做媒，在其中傳達訊息，而范十一娘聽從封三娘的意見，幾經(jīng)波折，與孟生締結(jié)良緣，最終孟生也不負眾望，功成名就，得到圓滿的結(jié)局。

蒲松齡安排狐妖為人類尋覓美好的緣分，基本上都是佳人與落泊才子結(jié)合，待落泊才子功成名就之時得到圓滿的結(jié)果，映射到蒲松齡本身的境遇，佳人應是現(xiàn)實生活中伯樂一般的存在，但是現(xiàn)實中缺乏這樣的伯樂，因此，蒲松齡只能依托于小說來尋求精神的解脫。

（四）報之以官

《聊齋志異》中狐妖對于人類走上科舉仕途也有著很大的助力?！而P仙》中，鳳仙為鼓勵劉赤水考中舉人，鳳仙與劉赤水拒絕見面，僅留一面殘存鳳仙圖像的鏡子，在劉赤水怠惰之時，鏡子之中的鳳仙便會督促其繼續(xù)學習，令其廢寢忘食，奮發(fā)學習，從而一朝中舉。在《紅玉》一篇中，紅玉為使馮相如安心學習，主動承擔起家中的家務，最終馮相如一朝中舉，得償所愿。這體現(xiàn)出蒲松齡內(nèi)心對于功名的追求，他一生都未考中舉人，在功名利祿之中忍受煎熬，可以說是“一生無緣附驥層，三生有幸落孫山”。面對科舉，他是執(zhí)著的，他執(zhí)拗不僅體現(xiàn)在其終其一生對于科舉的追求，亦體現(xiàn)在其在小說中在狐妖幫助之下的人們成功考取舉人的結(jié)局之中。

四、狐妖報恩故事的創(chuàng)作動機

（一）困頓的社會現(xiàn)實

狐妖對于人類的報恩體現(xiàn)著佛家的因果論，即“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下什么因，得到什么果?！兑蚬畞碣省份d，“端正者忍辱中來，貧窮者慳貪中來；高位者禮拜中來，下賤者驕慢中來；喑痖者誹謗中來，盲聾者不信中來；長壽者慈悲中來，短命者殺生中來；諸根不具者破戒中來，六根具足者持戒中來。”這不僅體現(xiàn)在文本中，也體現(xiàn)在了蒲松齡自身的思想中。蒲松齡所處時代為明末清初，時局動蕩，社會并不穩(wěn)定，對于蒲松齡來說，科舉幾乎成為唯一的出路。他滿腹才學，寄希望于一朝中舉，能出人頭地，但是卻屢屢失敗，隨著時間的流逝，蒲松齡從最初的滿懷希望到之后的完全失望，而在承受多年的困頓和打擊之下，蒲松齡不得不以佛家思想來寬慰自己，尋求精神上的解脫。他在《聊齋志異·自志》中寫道：“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jié)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憋@然，這位文學大家已經(jīng)在這樣的境況中逐漸臣服于現(xiàn)實，疲于做無謂的掙扎了。

（二）執(zhí)著的美好愿望

雖然在仕途上并不通暢，但是這并不能阻止蒲松齡文學創(chuàng)作的腳步，但在社會動蕩的時代，“文字獄”時有發(fā)生，作為文學之士，蒲松齡不得不謹小慎微，用鬼狐來抒發(fā)情志。他家貧如洗，因此渴望財富，他不能走上心心念念的科舉仕途，因此渴望做官。狐妖對于人類的報恩行為基本為情、財、家、官四種情況，滿足了蒲松齡在可悲的現(xiàn)實情境之下對自身美好的精神向往。可以說，《聊齋志異》中的人狐之間結(jié)局越是圓滿，蒲松齡的生活現(xiàn)狀就越是令自身失望，狐妖對于人的報恩，以及人所獲得的一切美好事物，都蘊含著蒲松齡思想中深深的執(zhí)念。

五、結(jié)論

《聊齋志異》中的狐妖以極具個性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了世人的面前，其自身為妖類，但是卻閃現(xiàn)著人性的光輝。魯迅評價《聊齋志異》，“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鬼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梢姟读凝S志異》在花妖鬼魅描寫方面的突出成就。狐妖在小說中如同救世主一般，使得落魄的人們有了奮發(fā)向上的動力，讓人佩服的同時也得到了人的喜愛。更重要的是，狐妖的描寫讓蒲松齡意難平的生活得到了些許慰藉，對于當時掙扎在科考深淵、精神痛苦的蒲松齡來說如同精神的救贖，而狐妖報恩的故事也這樣流傳千古，深刻的印在了人們的心中，對后世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16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