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哲學內涵與跨文化行動新探

◎鄭凌娟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廣東 廣州 510420）

一、跨文化——跨出和跨入

跨文化概念是跨文化哲學研究的出發(fā)點和核心部分。德國文化哲學家韋爾施（Wolfgang Welsch）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了“跨文化”（cross culture）這個概念，意在澄清“跨文化”對經典文化概念“多元文化”（multi-culture）和“文化間性”（interculturality）的超越，并反映出“文化瓦解以后的生活形態(tài)”。 因此，這個概念最初的含義主要是試圖展示“紛亂雜呈的現代世界的某種結構”（方維規(guī)，2016），展現出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和結果性的界定。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全球的文化語境也相應發(fā)生了改變，不同的文化體系之間的關系早已經超越了一般地接觸或影響、對峙或沖突，而是逐漸在過渡到一種文化間的互相滲透和相互交融的狀態(tài)。由此，跨文化概念的內涵也在不斷豐富，呈現出由靜態(tài)理解向動態(tài)解讀的發(fā)展，由結果評定向過程分析轉向。

結合新時代特征，本文認為，“跨文化”應被理解成一種主體性意識和行為，而對其概念含義的理解應主要集中在對“跨”這個字的解釋上?！翱纭弊滞瑫r包含了跨出和跨入兩層含義?？绯鍪侵缸叱鰡我?、封閉、停滯的自我，而跨入則是指走入多元、開放、發(fā)展的空間。這里，加達默爾解釋學關于效果歷史的理論為人們提供了從縱向的、歷史的維度理解和解釋文化的角度，他認為歷史和傳統不只屬于過去，而且也是一個不斷實現的過程。歷史通過制約我們的歷史理解力而產生效果（加達默爾，2007）。而跨文化解釋學則“以跨越單一文化傳統界限的理解和解釋為目標，研究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跨文化理解和解釋，并闡明不同文化傳統在互相交往中的共同進化”（姚介厚，2011），突出的是跨文化交流和對話中橫向的、多元的視角。因此，通過兩個角度的互補與結合，跨文化概念可以被理解為是一個文化主體不斷與本土文化和異國文化相遇、碰撞和交融的過程，也是一個文化主體在文化間對話中不斷對自我進行拆解和建構的往返過程，拆解的是文化的孤立性、停滯性以及文化間的對立性，而建構的則是文化間的聯系性和文化的可普性（universalizability）（沈清松，2014）。

二、跨文化概念內涵

由對“跨出”和“跨入”的分析和解釋，可以看到，跨文化概念實質上反映的是一個有始有終、循環(huán)不止的文化交往過程，跨文化行動的發(fā)生容納了文化共存、交流互識和意義生成幾個主要的環(huán)節(jié)。

首先，文化共存的前提是文化主體要看到和意識到文化的存在，不論是本土的還是異國的文化。因此多元文化類型及文化因子的引入和充分呈現就成為了實現跨文化發(fā)生的首要條件；接下來，“跨出”的行動更需要文化主體有意識地走出自我，去與異質文化相遇和交流。這個過程是文化主體間尋求彼此理解和彼此承認的過程，因此充分而深入的對話將成為實現這個步驟的唯一手段，而對話的過程也將始終貫穿于跨文化行動的整個過程；最后，如何真正實現跨文化對話的目標和意義，使文化主體能夠在對話中反觀自我，文化主體間能夠跨入一種相互開放、彼此交融的嶄新狀態(tài)，這便要求文化間的對話能夠深入至對文化的批判和終極關懷的層面，形成對本土文化和異質文化的反思和發(fā)展。因為只有對話上升到文化深處的根性層面，才可能在文化間找到更多的相似性和可普性存在，建構文化間的一種動態(tài)性和開放性的關聯結構，使文化能夠在對話中彼此豐富、共同進步，從而真正實現跨文化行動的目標和意義。

三、跨文化行動的要素

首先，跨文化行動就是跨文化主體要有意識地跨出“自我”，自我即是自我意識中的本土文化，是文化主體意識中的一種預設，它是意識中假定絕對和正確的存在，是一種隱形的存在。“正因為每一個文化對于其內部的人來說是神話，猶如透明的光，為他們照見一切，卻不顯現自身，跨文化的理解才會如此撲朔迷離而艱難”（思竹，2008）。因此，跨文化行動的第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便是跨文化主體能夠充分看到和意識到自我的文化存在, 跨文化主體要對他們用作判斷基礎的價值觀有所認知,“意識到他們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觀點和價值觀并以此為明確的依據對文本或事件進行評估”（Byram，1997）。

與此同時，“跨出”的行動更需要文化主體有意識地走出自我的認知，積極去與異質文化相遇和交流。因為文化主體只有通過“跨出”自我，自我才能真正顯現，也才能繼續(xù)更新和建構。這里需要明確的是，文化本身存在的動態(tài)性和語境性特征。文化的存在和演變是在一定的條件性和關聯性的情景中發(fā)生的，它是一種在具體情景中顯現出來的狀態(tài)。任何一種文化或文化現象，都不是一個孤立的、靜態(tài)的、抽象的存在，而是在動態(tài)變化的時空中所產生的一種具體的關系效應。換句話說，文化主體的空間中需要不斷地闖入與之相異的文化立場和角度，從而才能與文化主體的自我產生交流和碰撞，這樣文化主體作為對自我的基本假設才會顯現出來。跨文化行動絕不僅僅只是發(fā)現和比較不同文化傳統中種種思想和哲學的異同，而更是為了針對具體的文化問題，能夠在不同的文化主體間尋求到對話的可能性。跨文化行動就是文化間對話的過程，是文化主體間彼此由陌生走向熟悉、由淺層認知走向深層理解的過程，也是文化存在由局部走向全面、由靜態(tài)走向動態(tài)發(fā)展的一個過程。文化存在本身是一個在時空中不斷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它在不同的文化語境和歷史時期，會顯示出不同的社會功能和價值。同時，任何一種文化都是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存在，是作為一種語境化的存在，而文化中的任何一個因素和現象都是與其整體性和語境性相關聯的。文化發(fā)揮的功能和價值正是在這樣一個整體性和語境性的環(huán)境條件中產生出來的，是文化運動中的多元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如何使文化主體跨入一個動態(tài)和立體的關系中，不斷促使這個空間中的歷史與現實、本土與異國間的參照和互動，通過文化間的對話，更好地理解歷史和當下、自我和他者？如何不斷推進文化間對話的廣度和深度，揭示出“不同文明與文化中不同文本和語境、成見與傳統的關系……探究不同文化語境與傳統背后不同的、深層次的文明歷史結構，并闡明它們之間更為復雜的互動關系”（姚介厚，2011），從而將文化中更全面的、動態(tài)的脈絡體系呈現出來？這些都將是跨文化研究的重要課題。

為此，需要研究一種超越文化主體內在批判的理論和方法，因為僅僅立足于本土文化內部的自我批判是不全面和不充分的，僅僅站在自身的立場對自身文化的某些部分進行反思和批判，而無法對自身進行全貌性的分析和考察。因此，必須超越一種基于主體性立場的比較研究，才能開展出立足于文化間性的跨文化研究?？缥幕瘜υ挼氖及l(fā)點一定是基于一種主體性立場的文化間關系，而文化間深刻的理解更需要文化本身以更全面的樣貌顯現出來，所以這個過程必須經由文化主體不斷進入文化間對話，并能到達文化深層結構進行思考方能實現。因此，多元的文化以及文化中多元的因素應當在跨文化交往中不斷析出和呈現，使它們“同時出現于同一經驗之場，形成了一個有結構的整體”，從而在文化間形成一種“結構對比”（沈清松，2014：7）。在這個結構中，一種文化類型或某個文化因素因為其獨特性和差異性而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但同時也因為文化間彼此的互動和聯系而形成相互勾連、相互依存的關系結構。與此同時，不同文化類型中多元的文化因素在歷史進程的維度中也呈現出前后發(fā)展演變的連續(xù)性，又彼此區(qū)分的斷裂性。以此展現出一種反映文化生長基因的辯證關系，從而揭示出文化間的“差異性和互補性、結構性和歷史性之間的動態(tài)張力”（沈清松，2014：7），真正從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上打通文化間對話的渠道，使文化的多元性和動態(tài)性都能夠更充分地顯現出來。

因此，跨文化不只是“尋找信息的新源泉，而是通向對他人和自己更深層的理解”（思竹，2008）。通過文化的相遇、碰撞和對話，能夠使各自文化中無意識的部分不斷在意識中顯現出來，每個文化中那些理所應當的前設能夠不斷獲得重新被審視的機會，而文化中潛在的傳統淵源和內在體系也能夠不斷被發(fā)現。通過揭示出隱藏于不同文化內部中更深層次的結構，才有可能搭建起能夠被雙方所理解的認知和實踐基礎，獲得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同時也獲得對自我的重新發(fā)現的可能性。這里需要明確的是，對于任何文化的某種功能和價值一定是要基于一個超越其本身的、更加寬廣和宏大的整體性環(huán)境中來進行評估的。而任何一種文化類型或文化因子也是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和空間中，通過在多元文化因子的關聯互動的運作中才能夠生發(fā)出意義的。因此，不存在所謂的恒久的、原初的或絕對優(yōu)越的文化功能和價值，文化中的多元因子需要通過相互的映襯、關聯、碰撞和互動，才能使文化中的某些特定的成分在這個整體條件下呈現出某種具體特定的模態(tài)，從而產生特定的功能和價值。由此，跨文化哲學的深刻內涵就在于，由文化價值的存在論解釋轉換至對文化價值的關系論解釋，又或說，要超越文化價值的本體論解釋，而代之以一種現象學的解釋。所謂跨文化哲學就是對文化進行歷時性和共時性的雙向考察，發(fā)現文化功能和價值顯現的規(guī)律和機制，不斷發(fā)掘文化繼承、吸收和發(fā)展的潛力。

因此，跨文化行動即是通過不同文化和傳統間的深入、持久的交流和對話，不斷促使每種文化都進入一種動態(tài)性的存在，也促使每種文化都能在對話中不斷釋放植根于自身內在的語言邏輯、思維方式、社會實踐以及文化本體的動態(tài)性意義，同時在文化對話中也能夠使對話雙方的相互解讀進入一種動態(tài)的、脈絡性的語用詮釋。動態(tài)性的文化存在促使對話中的每種文化傳統能夠有機會借助多元的文化傳統視角和立場去重新思考和質疑自身文化中那些毋庸置疑的設定，從而能夠持續(xù)超越任何特定文化傳統的藩籬，獲得文化繼續(xù)生長的可能性。而通過有效的跨文化行動，能夠促使文化主體內部建構起一個開放而充滿活力的空間，時刻準備著與異文化碰面、互動和對話，從而不斷超越對自我的認知。

最后，跨文化行動的目標是通過文化交流和對話在文化中和文化間找到更多的可普性存在，文化間能夠彼此豐富、共同進步，從而使文化主體間能夠跨入一種相互開放和彼此交融的嶄新狀態(tài)。一種文化僅僅從自身內部的角度和立場來進行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是不透徹的，它必須要跳出自我預設的種種范圍和邊界，才能夠從全新的、多元的文化立場來考量不同的問題。因此，跨文化的過程不只是文化間進行比較異同和承認差異的過程，同時更是文化主體跨出單一、封閉的自我，跨入多元開放的全新主體的過程。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文化主體在對話中不斷更新對本土文化和異國文化的認知和理解，進入深刻的文化反思與批判的過程。同時，也是文化間尋找關聯性、互補性和連續(xù)性，達到文化理解的“視域融合”的過程。在這里，加達默爾關于視域融合（the fusion of horizons）的哲學概念可以得到很好的引申，解釋者經由前見和文本產生了歷史與現實的融合，同時也是解釋者與被解釋者的融合。由此，新舊視域的融合便產生了新的理解，而新的理解隨著時間推移又將成為先見（Gadamer，1977：55）。事實上，這個概念可以“用來解釋‘本土文化’和‘異文化’兩種傳統在相互理解中達成視野的融合，在跨文化交往中促成各自文化傳統的進化。在這種辯證的跨文化理解和解釋中，還會生成某種‘重疊共識’，那是一種內涵差異的共識，是異中之同，是寓于差異性的動態(tài)的同一性?！疚幕汀愇幕谙嗷ダ斫庵卸紩阶陨?，獲得新知甚至知識的創(chuàng)新，相互促成文化的創(chuàng)新與文明的共同進步”。（姚介厚，2011）因此，通過有效的跨文化行動，才能夠建構一種文化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理秩序。文化的視域融合的前提是文化主體通過深刻的文化反思與批判，在文化主體內部開啟一個動態(tài)開放的對話空間，當中容納多重的文化角度和立場，并且其邊界高度開放（Hermans, 2003）。通過立場間的對話關系和相互影響使自我的主體性立場從整體上得以重組，從而使文化主體自我內部和文化間的整體上都能形成一種開放動態(tài)的文化間形態(tài)。因此，文化的視域融合是文化主體通過對話，從橫向和縱向的雙向角度，不斷從多元的文化價值中吸取積極的養(yǎng)分來實現主體自我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文化的視域融合也是通過對話在文化間找到更多的聯系性、互補性和可普性存在，從而使文化主體間能夠跨入一種相互開放和彼此交融的嶄新狀態(tài)，不斷獲得文化間的共識與融合，從而實現人類文化間彼此豐富、共同進步的目標。

四、結語

本文結合闡釋學哲學和跨文化哲學的雙重視角對跨文化概念以及跨文化行動發(fā)生機制進行了考察和探討。跨文化概念包含跨出和跨入兩層含義，跨出單一、封閉、停滯的自我，而跨入多元、開放、發(fā)展的主體?？缥幕袆尤菁{了文化共存、交流互識和意義生成幾個環(huán)節(jié)。多元文化的引入和充分呈現是跨文化的前提條件，而對話的搭建和文化全面脈絡的展現則是文化間深刻理解的保證，最終通過文化對話產生的反思批判和終極關懷，文化內部和文化間都將獲得文化的視域融合，達到彼此更新和互為豐富的嶄新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