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錦良
☉ 土布
母親離開我們許多年了,可她生前親手織就的五顏六色的土布,我一直保存著。如今,我把它珍藏在柜子里。
1960 年代的常熟農(nóng)村很窮, 我們一家五口的衣著,是個大問題。那時,每年憑分發(fā)的布票到供銷社買布,再叫裁縫來家縫衣。父親就把布票賣給城里人,或者去市上換大米。
一家子穿衣的責(zé)任就落在了母親身上。
好的是,我們常熟東鄉(xiāng)徐市盛產(chǎn)棉花。秋后,生產(chǎn)隊按人頭分幾斤皮棉(去籽的棉花)。這樣,可以用皮棉紡紗、織布。
晚上,在昏暗的油燈光線下,母親把皮棉扯兩把,薄薄地勻稱地攤平在臺子上,然后,左手拿根細(xì)細(xì)的“趕棒”,右手拿個“趕板”,于攤著的皮棉一側(cè),把趕棒按下去,再用趕板迅速壓上,輕輕地推起來,讓其緊緊裹住趕棒,來回滾動幾次。在滾動中抽掉趕棒,一根細(xì)長的棉條就做成了。
我在臺子的一角寫作業(yè)。寫完了,便趴在桌上睡著了。耳朵里盡是母親索索的趕棉條聲。母親叫我到床上去睡。我一覺醒來,她還在那做著。
有了棉條,就可以紡紗。記得我家有兩臺竹木制成的紡車。母親白天要出工,這紡紗只能在晚上進(jìn)行。吃完晚飯,她就坐在紡車前,搖動手把,紡起紗來。有時,下雨天不出工,她就一整天紡紗。
紗紡好了,是沒顏色的。這時,母親就盤算好,這批布上什么色,織什么花紋。因為大人與孩子衣色不同,做衣服的布與織被單的布,亦有不同。
第二天清早,母親就把這些紗拿到街上的染坊,店家按她的吩咐,在一捆捆紗上用白布條分別標(biāo)出要染的顏色。一周后,色彩分明的紗就可以取回家了。
拿回家后,紗還得上漿。上漿是在大的腳盆里弄些面粉,調(diào)成稀糊狀。棉紗放入盆里全部吃漿后,在通風(fēng)處晾干。上漿的作用是,讓紗變得硬朗、滑脫,利于經(jīng)織。
接下來,母親揀個天好日子,在場上“經(jīng)布”。
經(jīng)布,就是把花紋規(guī)定的各類顏色的紗,定位擺好,卷在花格上。卷滿了,把花格放到布機(jī)上就可以織了。有了經(jīng),還要有緯。緯是把梭子里的紗,鑲織到經(jīng)紗里,牢牢扣緊就成了布。花色越多,梭子也越多。一種顏色的紗裝一只梭子。如果這匹布要鑲織五種顏色,就得有五只不同顏色紗的梭子??棽紩r,根據(jù)需要得頻繁換梭子。這個馬虎不得,搞錯了,織出來的花紋便亂了。
母親織布時,端坐在布機(jī)座位上,上身略微前傾。雙腳輪番踩動踏板,同時,左右手把梭子在不斷翻動著的上下經(jīng)紗里,飛速穿梭。她織布時心無旁騖,有時喊她吃飯都聽不見。古詩里的“唧唧復(fù)唧唧”,大概就是描述這樣的場景。那幅充滿機(jī)杼聲的生動畫面,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
母親每織一段布,便用一把長長刮布刀,在布面上“嘩嘩嘩”地來回刮幾下。我很是不解,問母親為何要刮?她回答我,刮毛了便于區(qū)別布的正反面。
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的內(nèi)衣、罩衫都是母親織的土布做的,一直到初中畢業(yè),一年四季都是穿的土布衣服,家里其他人也是。用現(xiàn)代觀念看,土布是純棉織品,做的衣服透氣吸汗,親膚舒適,夏爽冬暖,耐磨耐洗。
后來,生活條件慢慢好轉(zhuǎn),母親也漸漸老了,家里機(jī)杼聲不再聞見。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對美的追求不斷提高,衣服也不請裁縫做,而是直接去商場買心儀的成衣。現(xiàn)在,土布衣服很難見到。
母親半輩子織了多少土布,她也說不清。家里還留下不少她親手織的土布。雖然那些土布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她還像寶貝一樣珍藏著。每年夏天,她必一沓沓抱出來,攤在蘆簾子上曬伏,防止霉變和蟲蛀。然后,把土布用尼龍袋封好,放入她陪嫁過來的箱子里。在每次曬的過程中,她望著那些土布,不斷撫摸著,臉上笑吟吟的。
隔幾年,母親生病,走了。
她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留給我們,唯獨留下了她一生為之驕傲的這些土布。
村里有人家姑娘出嫁,男方來“起妝”,那些體積大的閃耀著漆光的櫥柜,需要用繩子綁著抬才行。用細(xì)的繩子綁,容易滑動,抬起來怕側(cè)翻;粗的塑料繩太硬,生怕磨損漆水。此時,有人就想到了我家的土布。土布面寬、牢固,澀滯而不易滑動,借去綁那些嫁妝正好。我想,母親若看到,在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里,有她親手紡的土布在陪妝,她一定很開心。
曾有兩個自稱周莊旅游中心的人上門要看土布,當(dāng)我把那些色彩斑斕不同花紋的土布,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兩人贊嘆不已,愛不釋手。他們跟我商量,愿意出高價收購這些土布。我拒絕了。這是母親留給后代獨一無二的用心血凝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