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 顧 妍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作為一部表現(xiàn)眾多女性人物的偉大小說,對女性的生活做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描寫。女紅作為古代女性所必須掌握的技能和從事的工作,在小說中也得到比較充分的表現(xiàn)。較之此前的文學作品,《紅樓夢》中的女紅書寫具有數(shù)量多、場景真、圖畫美的特點,有較高的審美價值,而且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場景展示、小說主旨等方面也具有絕妙的建構(gòu)作用和敘事功能。此外,女紅還具有比附女德的功能。
《紅樓夢》有眾多名稱,不同名稱體現(xiàn)出內(nèi)容、主旨的不同側(cè)重點。從第一回“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來看,作者傾向于表現(xiàn)的是“半世親睹親聞”的幾個“異樣女子”的故事。徐恭時統(tǒng)計《紅樓夢》中所寫女性為480 人,雖然總量上略少于男性( 495 人),但是誰都不否認《紅樓夢》是一部主要以描寫女性人物為主的小說。對于《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紅學界關(guān)注頗多,對于女性之詩才,研究尤為深細,然對女子日常所從事的主要工作——女紅——卻較少關(guān)注。縱觀《紅樓夢》全書,由于小說所寫生活面的受限,涉及到的主要是紡線、剪裁、縫紉、刺繡、編結(jié)等狹義的女紅;在用詞上,除五次提到“女工”之外,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針線”一詞,多達40 余次; 其次是“活計”( 此詞含義寬泛,專指女紅的是15 次) 、“針黹”( 14 次) ,其余則為刺繡、編織、紡織等具體活動?!都t樓夢》的女紅書寫范圍雖然不甚廣,但是頻次卻很高,極具特色和美感,且深度參與了小說的敘事,具有符號化的功能,本文擬對此加以探討。
較之此前的文學作品,《紅樓夢》中的女紅書寫具有怎樣的特點和獨特的價值呢?
《紅樓夢》的女紅書寫給讀者的第一感受是多,具體表現(xiàn)為出現(xiàn)場次多、女紅內(nèi)容多、關(guān)聯(lián)人物多與表現(xiàn)方式多四個方面。
首先,《紅樓夢》處處可見女紅之蹤跡,與人物相關(guān)的女紅有近70 處,分別出現(xiàn)在第一、三、四、五、七、八、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二一、二二、二三、二四、二五、二六、二七、二八、三十、三二、三五、三六、三七、四二、四五、四六、五二、五三、五五、五六、五七、五八、六一、六三、六四、六七、七四、七七、七八、八二、八九、九二、九四等40 多個章回中,頻次很高,數(shù)量頗多。
其次,《紅樓夢》涉及的女紅內(nèi)容包括紡績、裁剪、縫紉、織補、編織、刺繡等內(nèi)容,具體有做衣服、做鞋襪、繡肚兜、繡香袋荷包、描花樣、打絡(luò)子、打結(jié)子、做扇套、拉鎖子、扎花兒、補衣服等,不可謂不豐富。與《金瓶梅》中的做壽衣、做鞋襪( 第三回、二十九回) 、做衣服、攆線( 第九回) 相比,《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女紅類別更為多樣,女紅專業(yè)詞匯更為豐富。
再次,《紅樓夢》中的女紅活動關(guān)聯(lián)人物眾多,涉及社會階層的多層面。貴族之家婦女有年長的賈母,中年媳婦輩的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趙姨娘,小輩媳婦李紈、王熙鳳、賈蓉妻、尤二姐等,小姐之流的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巧姐,丫鬟一類的襲人、晴雯、秋紋、麝月、鴛鴦、平兒、香菱、鶯兒、紅玉、綺霰、紫鵑、雪雁以及以群體形象出現(xiàn)的丫鬟和戲子們,平民婦女有鐵檻寺外的村姑、馬道婆、柳家的、傅家的女兒以及專業(yè)裁縫、織補匠人,以及杰出的刺繡藝術(shù)家慧娘,甚至還有寶玉夢中的甄家女子等約40 人。
最后,《紅樓夢》女紅書寫的方式非常多樣,不僅有大量寥寥數(shù)語似乎不經(jīng)意地一筆帶過的女紅活動的概述,如第八回“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 也有刻意不惜筆墨的對女紅場景的精細敘寫,如晴雯補裘、寶釵代刺等; 還有幾處對女紅的評論,如第九十二回賈母說“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如果說第一種在傳統(tǒng)古典小說中較為常見的話,后二者則突顯了《紅樓夢》女紅書寫的特色。
中國文學對女紅的表現(xiàn)源遠流長,但多簡單而概括?!对娊?jīng)》中就有采桑織布、染色制衣等女紅的描寫,如《魏風·葛屨》“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豳風·七月》“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
陽,為公子裳”。漢魏以降,更為多見,如《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王融《三婦艷》“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木蘭詩》“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曹勛《春閨怨》“著意繡鴛鴦,雙雙戲小塘”之寫織布刺繡?!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贰笆芸椝兀膶W裁衣”,“雞鳴入機織……三日斷五匹”,“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寫織布、裁剪、縫紉等。更有不少詩以“績婦”“織婦”為題。元明小說戲曲中也有女紅書寫,但多為零星點綴。如《西廂記》寫主人公崔鶯鶯“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但全劇沒有鶯鶯做女紅的正面描寫,多以紅娘之口側(cè)面表現(xiàn)其“懶于針線”之心理。如第三本楔子“俺姐姐針線無心不待拈”、第一折“意懸懸懶去拈針指”、第五本第一折“姐姐往常針尖不倒,其實不曾閑了一個繡床,如今百般的悶倦”等,都簡略而概括?!杜糜洝穼懙脚t有十余次,只有一處寫牛小姐“拈針挑繡”,其余皆為概述?!督鹌棵贰穼懠芭t有60 多次,也有納鞋、做衣服等具體女紅內(nèi)容,創(chuàng)下了女紅書寫的新高度,但多為敘述,缺乏細節(jié),如第三回寫王婆受賄幫西門慶設(shè)圈套賺潘金蓮只寫“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之類;只有第二十九回寫三個女人在一起做鞋子,潘金蓮在描畫鞋扇,“要做一雙大紅光素段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兒扣繡鸚鵡摘桃”,李瓶兒要用“一方大紅十樣錦段子”依樣作一雙高底鞋,孟玉樓則衲著鞋底,要做一雙“玄色段子鞋”,圖案是羊皮金緝云頭,周圍拿紗綠線鎖出白山子兒,白綾高底,有了具體細節(jié),而且有對話,有動作,有鞋的樣式、材質(zhì)、圖案、顏色等?!都t樓夢》繼承并進一步開拓,在女紅詞頻、經(jīng)典場景、種類以及關(guān)聯(lián)到的人物等諸多方面均有大的超越。
《紅樓夢》的女紅針線書寫,很少有特意經(jīng)營的人工雕琢之感受,卻有貼近生活的自然真實之味。這種真,具體體現(xiàn)為:
1. 女性日常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的真實自然
《紅樓夢》中的女紅場面隨處可見,或單獨針黹、或二人結(jié)伴、或三五成群。除卻寶釵代刺、鶯兒打結(jié)、黛玉裁剪、晴雯補裘等濃墨重彩的特寫場景外,大多數(shù)女紅敘寫不具有較強的敘事和寫人的功能,往往蜻蜓點水,甚至一筆帶過,只具有日常場景的敘寫作用,但正是這些寥寥數(shù)語的女紅描寫,恰恰真實而自然地再現(xiàn)了紅樓女性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顯出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如第七回寫周瑞家的來到薛家,看見寶釵“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描花樣子呢”;第八回寫“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又進了里屋,“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 第十三回寫王熙鳳夜間“正和平兒燈下?lián)頎t倦繡”; 第五十二回寶玉來到瀟湘館,看見“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 第五十六回寶玉夢見一個與怡紅院一樣的院落,屋內(nèi)榻上臥著一人,“那邊有幾個女孩兒作針線”; 第六十三回寧國府中尤老太太歪著身子,“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 第六十七回“襲人因?qū)氂癯鲩T,自己作了回活計”等等。這些大都是概括的場景描述,似乎無關(guān)緊要,然而假使缺失,則顯然有悖于生活的本真面貌。正是這些隨人物、場景變化而時時處處點綴的女紅狀態(tài)和場面,創(chuàng)設(shè)出自然真切的人物活動場域,呈現(xiàn)出極其逼真的女性日常生活狀態(tài),使作品具有真實性。
2. 女紅場景描寫的現(xiàn)場感
《紅樓夢》有關(guān)女紅的重要場景是黛玉裁剪、晴雯補裘、寶釵代刺、鶯兒打結(jié),它們描寫細致詳盡,生動可感,現(xiàn)場感極強。第二十八回寫黛玉剪裁,先寫“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其中一個丫頭還說“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這是一幅從寶玉這個女紅外行眼中看到的黛玉裁剪圖,展示的是動態(tài)場景。此段在敘事上的妙處下文再說,僅就剪裁的場景而言,非常自然,有動作,有色彩,有對話,有過程,畫面極美,現(xiàn)場感很強。第五十二回晴雯補裘則以慢鏡頭方式再現(xiàn)了整個過程: “先將里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jīng)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瓌倓傃a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边@段細節(jié)刻畫極為細致,姚燮說此段“寫晴雯織補雀毛裘,細微周到,淋漓盡致,直是形容得無以復(fù)加。想譙周裔胄,諒亦工于織補焉”,認為作為男性的曹雪芹對縫補之事寫得如此細微詳實,令人嘆服,應(yīng)當與其江寧織造的家庭背景有關(guān)。第三十六回襲人為寶玉繡一件“白綾紅里”,“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的兜肚,寶釵在襲人出去走走時替她代刺兩三花瓣,有人說此段“文情固嫵媚有致。但女紅刺繡,大者上繃,小者手刺,均須繡完配里方不露反面針腳。今兜肚是白綾紅里,則正里兩面已經(jīng)做成,斷無連里刺繡之理,似于女紅欠妥”。此從刺繡專業(yè)的角度提出作者因?qū)εt不夠熟稔而導致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略有瑕疵,但從讀者欣賞的角度看,有具體細節(jié),畫面美觀,并不影響場景的真實感。他如鶯兒打絡(luò)也是如此。
3. 女紅品類與人物身份的真切契合
隨著歷史發(fā)展,城市商業(yè)的繁榮、社會分工的細化,女紅也出現(xiàn)分化,有了粗細高低之別,其中剪裁、縫紉、刺繡、編結(jié)為高級女紅,屬于細活,婦女皆可為; 而績麻、繅絲、紡線、絡(luò)絲、織布、漿染等為低級女紅,屬于粗活,為普通下層農(nóng)婦所為。清人王初桐《奩史》就將蠶織與針線分列。唐前文學藝術(shù)中女紅類型尚未有明顯的區(qū)別,如《孔雀東南飛》、徐陵《詠織婦詩》所寫富貴人家婦女亦織布,后世則判然有別?!都t樓夢》以賈府內(nèi)外而分成兩個不同的場域,賈府中凡貴族夫人、小姐以及姨娘、丫鬟們,其女紅皆為剪裁、縫紉、刺繡、編結(jié)等細活,所作女紅雖然具有實用性,但是帶有很強的藝術(shù)審美、休閑娛樂的性質(zhì)。粗活只出現(xiàn)了兩次,都在賈府外。一是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見到金陵十二釵圖中有一幅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二是第十五回寧府送殯時寶玉來到農(nóng)村見識了一位十七八歲村姑——二丫頭——的紡線,前者是巧姐未來成為村婦的預(yù)敘,后者是實景描畫,將紡線與農(nóng)村婦女關(guān)聯(lián),這是符合生活真實性的。
總之,《紅樓夢》中的女紅描寫表現(xiàn)了生活之真,這也是作者精心營構(gòu)的結(jié)果。
《紅樓夢》中的女紅書寫還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場景構(gòu)圖與色彩上的繪畫之美。
《紅樓夢》的女紅場景描寫具有非常強烈的畫面感,往往寥寥數(shù)語便勾勒出一幅人物針黹圖,極富畫意,給人以美的享受。如第七回寶玉去梨香院,“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雖然寥寥數(shù)筆,但宛然一幅寶釵和丫鬟鶯兒坐在炕上,伏在小炕桌上描花樣的人物畫圖,就連寶釵的服裝發(fā)式也歷歷在目,故甲戌本側(cè)批即曰: “一副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小說中這樣白描式的畫像有多處,第五十二回“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第五十七回“紫鵑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針黹”,皆為針黹仕女圖; 第十三回“這日夜間,( 王熙鳳) 正和平兒燈下?lián)頎t倦繡”,是擁爐倦繡圖;第二十一回王夫人的“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則是別具慵懶姿態(tài)的午間針黹圖。有時更有工筆渲染,第二十四回寶玉回房,看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鴛鴦的服飾和神態(tài)都有詳細描畫: “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lǐng)子?!蓖鹑灰环x鴦觀繡圖。第二十五回寶釵代襲人繡兜肚,黛玉所見為:“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眱叭灰环鶎氣O針線伴眠圖。晴雯補裘更是絕美的仕女圖,常為畫家所取材。作者將女紅與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以及周圍的環(huán)境一并勾畫,具有繪畫的構(gòu)圖造型之美。
《紅樓夢》描寫女紅,有對傳統(tǒng)女紅類仕女圖的借鑒。古代繪畫很早就與刺繡相關(guān),《尚書·益稷》就記載以五彩絲線刺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物象為服飾,漢代畫像磚也有女性采桑等內(nèi)容,清代《御定題畫詩》卷五九“仕女類”題畫詩反映的仕女畫有采桑、絡(luò)緯、織錦、裁衣、熨衣、刺繡等多類,《宣和畫譜》《式古堂書畫匯考》《佩文齋書畫譜》載錄有唐張萱《搗練圖》、周昉《圍棋繡女圖》,五代周文炬《詩意繡女圖》,明唐伯虎《倦繡圖》等名作。從現(xiàn)存張萱《搗練圖》和后人吟詠《搗練圖》詩對比來看,繪畫作品以人物造型、服飾、動作來再現(xiàn)女紅場景,既再現(xiàn)了生活的真實性,又注重構(gòu)圖和色彩,極具圖畫之美; 而詩作更注重表現(xiàn)情感,如元程鉅夫《張萱唐宮搗練圖》云: “月杵輕揮快似飛,霜紈熨帖凈輝輝。詩人不解畫師意,微詠周南浣濯衣?!鼻皟删潆m然寫了人物搗練動作輕快如飛,練被燙熨得平凈光潔,但不具有畫面感;后兩句更是由此抒發(fā)一己之情,歸于教化?;仡櫋都t樓夢》中的女紅描寫,更多借鑒了繪畫手法,注重構(gòu)圖、人物形態(tài)動作、色彩搭配的場景再現(xiàn)手法。
要之,《紅樓夢》中有大量的女紅描寫,或簡或詳、或工筆或?qū)懸?,或單獨畫像,或群體成像,呈現(xiàn)出眾多女性真實的日常生活景象,帶給讀者真切具體的閱讀體驗,也極具圖畫之美,詩意之美,表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價值。
《紅樓夢》的女紅在塑造人物、發(fā)展情節(jié)、暗示主題等方面還具有很強的敘事功能,極為巧妙。
作者通過大量的女紅書寫,塑造了眾多心靈手巧的女性形象?!都t樓夢》中的女子,除了幾個唱戲的小女孩,其他人對針線活都比較在行。前文說過,小說因針線而涉及的女性從賈府的長輩到晚輩,從小姐到丫鬟,從賈府內(nèi)到賈府外,從城市到鄉(xiāng)村,約40 個有名姓的人,全面表現(xiàn)了古代女性良好的女紅技術(shù)。媳婦輩中的李紈、王熙鳳自不必說,小姐中寶釵、黛玉、湘云、探春等也不含糊。但女紅之于富家小姐無需很精,故最擅長女紅的恰是那些身處下層的丫鬟們,其中又以晴雯、鶯兒的女紅技藝最高。第五十二回晴雯重病補雀毛裘便是一場重頭戲。晴雯重病,雀裘急需補,可連外面的裁縫繡匠都不認得材質(zhì),更不用說補了,這已然襯托出她的織補技藝之高,而對她補裘過程的詳細描述更直接地表現(xiàn)了她的心靈手巧。她被趕出去后賈母還說:“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不及他?!鼻琏┽樉€功夫好,罵人也喜歡拿針線為辭,第五十二回他罵偷了平兒鐲子的墜兒說: “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符合人物身份,真實而生動。鶯兒的女紅技藝也很超群,她幫寶玉打絡(luò)子,一場與寶玉的對白,讓人驚異于一個絡(luò)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學問,其心靈手巧自不待言。
女紅關(guān)乎生活,不同的針線內(nèi)容便表現(xiàn)出人物的不同社會地位與經(jīng)濟狀況。封氏“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fā)賣”,可知封家窘迫的經(jīng)濟狀況。紡線在小說中出現(xiàn)兩次,都是貧寒人家的女紅,是底層社會地位的符號。賈家的女紅主要是縫紉刺繡之事,即便如此,各人境況也有所不同。寶玉最受寵,給他作針線活的人很多,貼身的襲人、晴雯、綺霰等丫鬟們自不必說,連湘云也幫忙做鞋,探春偶爾做繡花鞋與他,鶯兒幫忙打絡(luò)子,無不凸顯出寶玉在賈家的受寵地位。相比而言,趙姨娘就不同了,第二十五回寫她粘鞋面時,“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可見其經(jīng)濟狀況比較窘迫。即便如此,畢竟還是綢緞,較之普通百姓還是好的,因此,馬道婆還想從她那兒蹭一雙鞋面子去,惹得趙姨娘嘆氣埋怨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 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 有的沒的都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壁w姨娘的話雖然刻薄,滿含怨恨,但那一堆零碎的綢緞片是她在賈家地位低下的最好說明。同樣是小姐,史湘云因自幼爹娘去世,稍長便針線不離手。第二十二回寫她到賈家,因賈母留她過完寶釵生日再回去,她便“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襲人不知就里,還要讓她幫忙做鞋、打結(jié),還是寶釵有眼色,與襲人的一番談話,才知道史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非常辛苦,“在家里作活做到三更天”。襲人也方明白上月托她打十根蝴蝶結(jié)子,湘云回話說: “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一番對話描寫間接寫出了湘云在家中的境遇。
女紅是一種外在化的動作,但女紅的具體內(nèi)容常常與人物思想情感寄托有關(guān),故往往是心理活動的外化。第三十六回寫寶釵代刺一事,表面上是寫寶釵對針線活簡直有著癡迷般的熱愛,一看到那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極其鮮亮,故而當襲人出去時竟然“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寶釵熱愛針線是真,但此番刺繡,很難說她純?nèi)恢粸槟菆D案的漂亮,刺繡之時,亦難保全副心思全在活計上,尤其是自黛玉眼中所看到的寶玉安睡,寶釵拈針線而作的畫面,真是一幅“針線閑拈伴伊坐”的絕妙的夫妻畫圖。有人言“兜肚是貼身衣服,貼身衣服只有貼身人才能拿放,寶釵縫寶玉的兜肚,她究竟算寶玉的什么人? 深屋內(nèi)室,人皆午睡,單男獨女擁擠枕席之側(cè),誰能擔保她不存干柴烈火之心”。此說縱然充滿了封建衛(wèi)道士之猥瑣陰暗的心理,不可取,但若說寶釵潛意識中愛著寶玉,那鴛鴦成雙,伴郎而坐的美好生活場景未始不是她心中潛藏的渴盼,應(yīng)該不差。后文寶玉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 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為之一怔,因其正點中了她心中所想。寶釵最終明知寶玉喜歡黛玉而仍然嫁給寶玉雖然是聽命于家長,但也是她心中所愿的。再如第八十二回寫寶玉上學后,怡紅院中便清凈閑暇下來,襲人便繡起檳榔包來,邊做活計邊想心事,想到晴雯,兔死狐悲;想到自己的未來,擔心步尤二姐、香菱的后塵;又想到黛玉可能是將來寶玉的正妻,擔心黛玉心胸狹窄不容己,“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此處將做針線動作與心理描寫相結(jié)合,以襲人心不在焉的刺繡動作,展示了她頗為復(fù)雜的心理活動過程。晴雯重病補雀裘也暗示了晴雯對寶玉的感情,這一點在第六十二回晴雯開玩笑說她“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時,襲人給捅破了,她說:“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么,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么原故?”
女紅可表現(xiàn)人物性格??v觀全書,寶釵和黛玉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二人對待女紅和讀書的態(tài)度有差異,寶釵重女紅而黛玉重讀書,所以二人留給我們的經(jīng)典畫面是黛玉在擺滿筆墨紙硯和書籍的書房中讀書寫詩,而寶釵則在陳設(shè)簡單的閨房的炕上做著女紅。第八回寶玉進寶釵房,“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寶釵內(nèi)斂、淑貞的形象即被定格在這作針線的鏡頭中。程甲本脂批亦認為此“寫寶卿正是寫人之筆”,且得“真體實傳”。再如探春,第二十七回寫她要寶玉給她從外面帶幾個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等工藝品,說到她會以繡花鞋相報,由此引出趙姨娘“正經(jīng)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的抱怨,探春登時沉下臉說趙姨娘糊涂,因為自己不是該給賈環(huán)做鞋的人,自己做的鞋愛給誰那是隨她的心,誰都不要管,還竟然擺出不認親娘的架勢,說自己:“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边@個庶出而好強,思想正統(tǒng)的女孩形象頓時顯現(xiàn)。
《紅樓夢》有的女紅描寫也是小說敘事的重要關(guān)節(jié)點,有助于故事情節(jié)的開展。以寶釵代刺而言,這段故事圍繞寶釵代刺,出場了寶玉、襲人、湘云、黛玉、寶釵五個人物,這四人與寶玉錯綜復(fù)雜的情感糾葛由此而更進一步開展。寶釵刺繡伴坐寶玉身旁的溫馨畫面恰被黛玉所見,“林黛玉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可見黛玉很是天真爛漫,第一反應(yīng)只是覺得好笑,打算叫湘云一起取笑寶釵一番,并無太多惡意和想法。而湘云卻心思更細密,她也覺得好笑,但“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之中取笑”。黛玉聰慧敏感,立刻知曉其立場和用意,所以“冷笑了兩聲”,也沒再說什么,但湘云的偏袒卻只能激起黛玉更多的想法,自然更添幾分不愉快。蒙府本側(cè)批曰:“觸眼偏生礙,多心偏是癡。萬魔隨事起,何日是完時?”此分析不差。這件事情讓本就對寶、釵關(guān)系親近而嫉妒的黛玉更為猜疑,而在湘云眼中,黛玉的尖酸刻薄、小肚雞腸再次得到展現(xiàn),為下一次矛盾的大爆發(fā)埋下了伏筆。緊接著寫出門散步的襲人回來碰見了湘云與黛玉,襲人被定為寶玉準姨娘的事情也在此透露。襲人、寶釵共為寶玉繡貼身所穿肚兜,也預(yù)示著二人未來共侍寶玉。
女紅描寫也經(jīng)常充當敘事線索的作用。以晴雯而論,她以高超的針黹技藝在賈府丫鬟中著稱,“針線”也成為她的敘事紐帶。她因補裘而展示技藝,當被逐出賈府、凄慘病終之際,留與寶玉的是她兩根二寸長的指甲和貼身的紅綾襖,讓人聯(lián)想到的是她的巧手和她的女紅制品。她死之后仍然多次被提及,大都因為女紅。如第七十八回寫寶玉所穿紅褲是晴雯的針線,秋紋和麝月發(fā)出“物在人亡”之嘆;第八十二回寶玉上學襲人繡檳榔包時想到晴雯,生發(fā)了兔死狐悲之戚;第八十九回襲人叮囑寶玉換衣服,以“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么糟蹋他呀”之言觸碰到寶玉內(nèi)心那塊軟肋,一下子想到晴雯,就叮囑著包起來存放了。另如第十五回鐵檻寺外鄉(xiāng)村女孩的紡線,脂批以為“直伏巧姐終身”,即賈家被抄家后,巧姐被劉姥姥家收留,嫁給板兒為妻的結(jié)局。這一結(jié)局在第五回巧姐“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的判詞中也早已暗示。第三十二回湘云與黛玉聊天說“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是“借襲人央湘云做鞋,補寫黛玉剪扇袋”,巧妙而含蓄。
有的女紅描寫也有暗示小說主題的作用。如第三十五回襲人請鶯兒給寶玉打絡(luò)子,鶯兒給汗巾子打攢心梅花絡(luò)半截時,寶釵來了,她建議打個絡(luò)子把玉絡(luò)上,還說:“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luò)子,這才好看。”這顯然是對金玉良緣的一種暗示,王希廉即云:“鶯兒正打梅花絡(luò),寶釵忽叫打玉絡(luò),又用金絲配搭,金與玉已相貼不離?!倍饲暗谌貙懸u人央求湘云為寶玉做鞋時,已通過湘云之口補寫出寶玉拿著湘云做的扇套子和黛玉的比,黛玉賭氣將自己的鉸了,這暗示“黛玉線穗已經(jīng)剪斷,寶釵線路從此結(jié)成”。二人與寶玉關(guān)系的一斷一續(xù)在這簡單的女紅描寫中已有所暗示。而且針線活本身也富含寓意。黛玉剪的是扇套子,扇者,散也;而寶釵所打的是絡(luò)子,絡(luò)者,聯(lián)也。第三十六回寶釵代刺中所繡的是“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鴛鴦戲蓮”圖,這也是對二人未來婚姻的一種暗示。
前文說過,女工本是女性所從事的工作,并無特殊意義。班昭《女誡》所指德、言、容、功,“四德”是并列的。但是在《紅樓夢》中,女工針線卻顯得更為突出,與“女德”相表里,成為女教的核心內(nèi)容,甚至成為“女德”的標志性符號。以李紈、寶釵最為典型。李紈是媳婦輩的典型。其父認為女兒少讀書,認得幾個字,即為“無才”;學會紡績井臼之類家務(wù)事,即為“有德”。其名、字之“紈”“裁”是這一觀念的直接表現(xiàn)。在丈夫去世后,她貞靜守節(jié),在內(nèi)侍親養(yǎng)子,在外“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是封建社會培養(yǎng)的賢淑女性的典型。寶釵則是女兒輩的典型。她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認為女紅是僅次于德行的第二要務(wù),因此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盡管家境富裕,她卻“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第四十五回) ; 日常針線幾乎不離手。小說十次寫到她做女工的情景,經(jīng)典鏡頭就是坐在梨香院炕上做針線的畫面,與《琵琶記》以“怪聽笙歌聲韻,惟貪針指工夫。愛景情幽,鎮(zhèn)白日何曾離繡閣”中的淑女牛小姐何其相像,脂批以為此得其“真體實傳”,摹寫出了她的品格端方。寶釵對女工的熱衷是她理性認知、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她幼時極聰明伶俐,受到父親寵愛,讀書識字,可“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第四回) ??梢妼氣O幼時重讀書而輕女工,父親的去世促成了她的成長,由此約束心性,規(guī)范行為,形成賢淑之品德。寶釵自覺地遵循了男權(quán)社會中對女性身份和才德的要求,以“女子無才便是德”嚴格地約束自己,故而在女紅上格外用心,看見襲人繡的鴛鴦戲蓮的花樣,活計鮮亮,竟然情不自禁入迷地代刺起來; 她精通女紅,鶯兒幫襲人打絡(luò)子,她就配色問題提出高見,認為金線配黑珠兒線方好看。她雖然學識不凡,詩才不凡,但從不爭勝逞強,她在意關(guān)注的就是女功女德,曹雪芹以“停機德”為寶釵下判詞,可謂確矣。
對照黛玉來看,女紅代表女德這一符號性特征就更為顯豁。黛玉也會女紅,她給寶玉送過香袋、荷包,給薛姨媽的生日禮物是“兩色針線”,第二十八回還詳細寫了她們主仆剪裁的場面,寶釵還夸她“越發(fā)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但與寶釵相比,黛玉無論是所受女紅教育、對待女紅的態(tài)度還是女紅技藝都有所不及,占據(jù)她生活更多時間和精力的是讀書寫字、賦詩彈琴。黛玉是獨生女,林如海以子養(yǎng)之,五歲延請賈雨村啟蒙,讀“四書”“五經(jīng)”之類書,母親去世后被接到賈府,與賈家姐妹一同讀書做針線,但因身體羸弱,女功做得很少。與寶釵不同,黛玉自己也更看重讀書寫詩,在賈家,她跟隨李紈和其他姐妹所讀書應(yīng)為“女四書”之類,但她自學能力很強,自己研習琴譜而精通了琴藝。她也好逞詩才。元春省親時讓寶玉和眾姐妹寫詩,黛玉就想“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料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罷了”( 第十八回) ,因不能盡展其才而頗感失落。在禮尚往來中,黛玉也喜以紙筆為禮,第十六回寫黛玉葬父后從揚州回來,帶回來很多書籍,給寶釵、迎春、寶玉等人送的禮品是“紙筆等物”。她的瀟湘館,“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以致于劉姥姥以為“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當?shù)弥趋煊竦淖√?,她感嘆: “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第四十回) 香菱學詩,也只有她熱心指教。
可見,《紅樓夢》在塑造寶、黛二人時,刻意地在女紅和讀書方面加以對照,塑造出了寶釵賢淑而黛玉多才的不同形象。正如判詞“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所言,寶釵具“停機德”,而黛玉備“詠絮才”。顯然,讀書作文是傾向于男性詩才的符號,而女紅針線則是女德的符號。女紅尤其是刺繡,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注意力需高度集中,可培養(yǎng)女性之端莊貞靜、守分內(nèi)斂、勤儉節(jié)約、耐心細致的優(yōu)秀品性,所以,在古代,無論中外,多以女紅為女性品德養(yǎng)成之重要手段和表現(xiàn)符號,比如基督教影響下的歐洲女性也被要求遵從婦德,從事力所能及的手工勞動,女紅是歐洲文學和藝術(shù),尤其是宗教畫和風俗畫常見的題材。當然,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沒有讓人物完全對立,只強調(diào)讀書或女紅,而是互相兼容,略有側(cè)重。但讓人唏噓感嘆的是,寶釵這個按照封建的儒家女教倫理規(guī)范培養(yǎng)的淑女縱然贏得了上自賈母,下至丫鬟仆人的喜歡,卻最終沒能得到她最希望得到的賈寶玉的愛。她的美德、女紅并未能給她帶來愛情和幸福,這是多么大的諷刺。她的悲劇也更讓人嘆惋和深思。
女紅種類繁多,高低有別,低層次是勞動技能,高境界是審美與藝術(shù)?!都t樓夢》第五十三回借賈母花廳里紫檀透雕上嵌的“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間接寫了一個沒有出場的出身于書香門第的蘇州女子慧娘的高超繡藝,但她在小說中是個無關(guān)輕重的角色,她將刺繡視作藝術(shù)的理念并不是紅樓女性的追求?!都t樓夢》中的女紅基本停留于勞動技能層面,即女紅是“技”而非“藝”,是“功”而非“才”,因此,女紅的筆墨、地位和審美價值在小說中不及詩文才藝。然而相對于其它文學作品對女紅的弱化、簡化、邊緣化,曹雪芹還是忠實于生活的原貌,以大量、廣泛的女紅描寫呈現(xiàn)了女性真實的日常生活場景,在數(shù)量之多、場景之真、圖畫之美上極具獨特的審美價值,而且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發(fā)展、場景展示、小說主旨等方面也具有重要的建構(gòu)作用和敘事功能。此外,《紅樓夢》中的女紅還具有比附女德的符號性功能。
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6—7 頁。后文所引版本相同,不再另注頁碼。
② 徐恭時《紅樓夢究竟寫了多少人物》,《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2 年第2 期。
③ 鄭玄注、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藝文印書館影印嘉慶二十年(1815)刻本,第206、281、282 頁。
④⑤⑥⑧ 逯欽立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1、1338、2160、283 頁。
⑦ 《全宋詩》第33 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21062 頁。
⑨ 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張人和集評《集評校注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99、101、173 頁。
⑩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36、328—329 頁。
[11][12][13][16][17][19][20][21] 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 年版,第661、541、187、791、200、556、569、572 頁。
[14] 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藝文印書館影印嘉慶二十年(1815)刻本,第67 頁。
[15]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卷五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435 冊,第742 頁。
[18] 陳毓羆、劉世德輯《蒙古王府本〈紅樓夢〉批語選輯》,《紅樓夢研究集刊》第1 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317 頁。
[22] 高明《琵琶記》,商務(wù)印書館1938 年版,第5 頁。
[23] 參見[德]托馬斯·萊希涅夫斯基著、寧宵宵譯《女人與女紅:繪畫大師筆下心靈手巧的閨秀、農(nóng)婦和女工》,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 年版,第17—11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