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建培
在“民國熱”的總體表象下,目前民國服飾史的研究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其一,對民國服飾史歷史情境建構的認識存在偏頗,對“現(xiàn)代性”“文化轉型”主導下民國服飾發(fā)展的本質特征欠缺深入認識,“問題意識”明顯薄弱;其二,既基于民國史料的豐富性,又涉及到民國史料繁雜、真?zhèn)文q、難以終極其全的現(xiàn)實,在歷史文獻考證、運用過程中對“套式”“陷阱”等問題認知不足;其三,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慣性,對“民國”服飾問題的研究還存在著某些忌諱之禁,突破性研究成果寥寥無幾;其四,民國服飾史研究的向度預設和范式轉換明顯滯后于當代設計史研究的期待,研究成果程式化較為普遍。本文僅就上述問題,特別是民國服飾史研究的向度預設與范式轉換等問題給予嘗試性的探討和論述,希望在推動民國服飾研究進展的同時,也能給其他不同歷史時期服飾研究以相關的啟示。
服飾研究無疑不能忽視其歷史情境的特殊性,民國歷史雖然只有短短的38年,但卻是“一個‘兩極相逢’、躁動不安,糅雜了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各種對立因素”,社會文化從“連續(xù)”走向“斷裂”的敏感時期。中國近代設計發(fā)端于民國初期,在1927~1937的“民國黃金十年”間走向了商業(yè)化、大眾化、中西文化融合的繁盛時期。但由于傳統(tǒng)文化惰性的存在,新舊生活方式和中西生活習俗的沖突、融合等,無不反映在民國服飾發(fā)展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之中,也構建了不同于中國古代任何時期服飾發(fā)展的特殊屬性。此外,民國服飾發(fā)展、轉型的多樣性、不平衡性等,無論是從規(guī)模、廣度、深度上都超越了此前任何一個歷史時期。在服飾觀念、服飾創(chuàng)造者、服飾時尚中心、流行階層性、消費遷移性、女性消費地位等方面的變革,也構成了其歷史情境的獨特性。
在上述歷史情境下,隨著傳統(tǒng)服飾觀念的顛覆,中國近代服裝設計體系的雛形逐漸得以建構,出現(xiàn)了我國第一批服裝設計的專門人才。服飾觀念在經(jīng)歷了從 “改良”“崇洋”到 “拿來主義”“中西雜成”“國貨運動”的不斷變革后,服飾設計的“大眾化”“商業(yè)化”“標準化”觀念初見端倪。更為重要的是,當時的部分服飾潮流引領者已經(jīng)沖破了傳統(tǒng)服飾觀念的禁錮,將服飾視為體現(xiàn)政治觀念、人性解放和民主思潮的一種顯性載體和工具。另外,在開放包容與國際語境接軌的快速發(fā)展中,由于“消化不良”造成的文化語義的曖昧性、文化自覺的非確定性,以及“拿來主義”盛行下的膚淺與混雜狀態(tài)等,都成為民國服飾史研究中不可忽視的特殊現(xiàn)象。
理解、闡釋歷史的第一語境無疑是歷史語境。所謂的歷史語境,是指構成和蘊含在情境之中的諸多社會、文化、環(huán)境因素之間相互交織的境況以及相互關系。理解歷史就是在假設的基礎上去重建一種歷史的問題情境,并通過情境分析來找到文獻和歷史史實之間的合理關系。在服飾史的研究中,沒有了“歷史情境”這個前提,也就無法確立恰當?shù)氖穼W觀點、對歷史的批評準則,更難以達到充分理解、清晰認識研究對象的目的。
民國時期的服飾文獻與之前各朝代相比較,不論是種類、數(shù)量、作者群體,還是文獻形態(tài)、屬性等都發(fā)生了質的變化。清代以前的歷史文獻多以“官修”典籍、文人墨客的筆記為主。而民國時期卻是大眾化、商業(yè)化屬性的文獻占據(jù)很大的比例。此外,各種媒體、文人關于服飾現(xiàn)象、服飾觀念空前絕后的論戰(zhàn),也形成了民國文獻中莫衷一是的另一特點。其文獻類型主要包括:傳世服飾實物、文本文獻、圖像文獻等。傳世服飾實物主要為商品類、定制類、家庭制作類等;文本文獻主要包括了各種報刊雜志的文論報導、商業(yè)廣告、企業(yè)檔案、典籍、地方志等;而圖像文獻則包括了存世照片、報刊雜志圖片、插圖繪畫、廣告繪畫、設計手稿以及實物影像等,這些都屬于近代文化的特有產(chǎn)物。而存世老照片又包含:新聞照片、團體照片、照相館照片、個人或家庭生活照片等。在林林種種的民國歷史文獻中,由于觀念的局限、作者的視野、記錄的方式和途徑、編輯出版的優(yōu)劣,以及文化開放、百家爭鳴所帶來的混雜、膚淺狀況,導致這些文獻資料不可避免地存在事件、人物、時間、空間等方面采信度的良莠不齊,同時還存在實物、史料存量碎片化程度較高等復雜因素。如在旗袍歷史研究中,起始年代一直是長期存在的困局,究其原因就是部分研究結論只是依據(jù)單一文獻的推導或非時人文獻的誤讀,而缺乏對時人文獻的深入考察和多形態(tài)文獻綜合運用與剖析。因而,對文獻的全面掌握、運用中的參證辨?zhèn)?、征實求真,以及對圖像文獻解讀范式的轉換等,都成為民國服飾史研究需要特別重視的問題和難點。
所謂“向度”,可以理解為問題研究中“價值取向和評價尺度”,也可視為是一種方法論上“選擇、判斷、評價、邊界”的綜合視角或維度。從廣義的歷史學及服飾史研究角度來說,向度的預設決定了以什么價值取向來選擇研究的對象,以何種評價標準來衡量研究成果的得失和劃定研究對象的基本邊界。向度的預設和選擇不僅關乎研究問題的提出,同樣也關乎研究過程和結果的科學性、創(chuàng)新性、價值性,以及個體、群體研究范式的建構和創(chuàng)新性運用。
美國著名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在其經(jīng)典著作《科學革命的結構》(1962年)中提出了“范式”概念,他認為:“范式就是一種公認的模型或模式”。綜合庫恩及其他研究者的觀點,“范式概念可界定為:包括理論體系(或假說體系)和方法論體系的研究模型。它是研究、觀察、分析和解決問題所使用的一套相對穩(wěn)定的分析框架或模式”。庫恩還認為科學發(fā)展具有歷史的階段性,每一個發(fā)展階段都存在特定的內(nèi)在結構,而呈現(xiàn)這一結構的模型即范式。同時“每一種范式就是一種科學觀,就是一種哲學觀,也是一種關于研究對象的觀念,不同的范式可以構建不同的‘對象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范式的建構與轉換決定了學術研究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與此同時,我們還必須認識到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范式認知的相異性,充分建立以理解、解釋為主要途徑,重點探索意義、象征的范式特征,尊重社會科學研究的“范式多重性”。
庫恩認為:“‘科學革命’的實質,就是‘范式轉換’”。從服飾史研究范式的角度來看,隨著社會、科學的進步、發(fā)展,研究范式也必定會隨之作相應的轉換。除卻社會、科學因素外,引發(fā)范式轉換的主要原因,無疑是原有的理論、方法、邏輯路徑等已經(jīng)難以支撐和解決新出現(xiàn)的問題,從而引發(fā)了危機。科學沒有不朽的范式,服飾史研究范式同樣如此。因而,我們對范式概念、范式轉換意義的認知和重視,既是服飾史敘事的需要,也是促進民國服飾史研究范式轉換的基礎和必然。
近年來,史學研究悄然發(fā)生了從“敘述史學”到“問題史學”的關鍵性轉變。所謂的敘述史學,也即由孔德實證主義哲學思想所衍生出的實證主義史學,其在方法論上主張研究者必須摒棄主觀意識,強調通過史料的廣泛搜集與考辨,如實地敘述歷史,再現(xiàn)歷史的真實面貌。年鑒派是以“問題”為研究起點,將科學性與有用性有機結合起來的史學流派,“問題史學”是其重要的主張。年鑒學派認為:“敘述史學”是關于“發(fā)生了什么”的事件敘述,以“時刻”為敘事鏈條,沿著時間軸線來重構歷史的一種方式。與“敘事史學”的“歷時性”研究方式截然不同,年鑒派強調“社會時間”的重要性,強調歷史是包含人類活動各個側面的“整體”顯現(xiàn),其研究方法突顯出“共時性”的取向。年鑒派在其基本主張中提出:“歷史研究的問題是無限的,歷史家必須自己提出問題來研究;研究歷史主要是為了解決現(xiàn)實中碰到的問題或為解決現(xiàn)實問題提供借鑒”,此“有用性”還強調對史料的選擇既要排除主觀認識的干擾,更要從“科學性”的角度摒棄政治、民族的偏見等。年鑒派還強調對歷史上“集體英雄”的關注,使得群體、范疇、階級、城鄉(xiāng)、平民階層、藝人、農(nóng)民、工人等都成為了歷史研究中的“集體英雄”,體現(xiàn)了對大眾群體意識以及“社會無意識”之歷史作用的重視。
針對敘述史學追求在可靠史料基礎上如實再現(xiàn)歷史的主張,年鑒學派提出,史料往往并非客觀歷史本身,史料對客觀歷史的陳述, 實質上是敘述者基于特定文化背景、認知結構以及主體觀點,將各種歷史信息進行組合的結果,體現(xiàn)的是敘述者(敘述團體)及其所處時代對客觀歷史的理解和把握方式。如:民國時期由于新舊勢力共存,對于某種新興服飾現(xiàn)象,“反對派”“保守派”“維新派”所持的觀點與描述的史實,常常大相徑庭,這充分說明了史料的非客觀性,因此我們在運用史料時必須加以甄別。
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呂西安·費弗爾還指出:“提出問題, 是所有史學研究的開端和終結,沒有問題,便沒有史學。歷史研究是提出問題和解答問題的過程”。因而,文獻研究并不是消極地“讓史料自己說話”,而是史學研究者用“問題意識”選擇、分析和組織史料的過程,是提出問題、形成假設、創(chuàng)制對象,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認識、分析和解釋歷史的過程(而非一般的敘述過程)。當前的民國服飾史研究,是應該傾心于有效問題的提出,關注深層社會結構和服飾發(fā)展關系的問題預設、重建與解決;還是應該一味地對某些未知且非核心性的史實,或不可比較的歷史現(xiàn)象進行一般敘述,本文認為其答案應該是顯而易見的。過去的歷史是不變的,然而服飾史的研究卻需要以當代“問題”為引導,去重新揭示和演繹歷史發(fā)展的本質。
此外,除了有意識地創(chuàng)設具有特定指向和學術價值的拷問外,還可以通過“癥狀式閱讀”,去發(fā)掘無意識的、被忽視的、沉默的、未被認知的諸多問題。倘若利用“癥狀式閱讀”方式對現(xiàn)有民國服飾史研究成果稍作回望的話,就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對藝術與工業(yè)、創(chuàng)意與商業(yè)、制造與消費、風格與欲望、移民與階層等問題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依然缺乏應有的關注。
從“敘述史學”向“問題史學”的轉換,既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史學對傳統(tǒng)史學方法論的質疑與推進,也從另一個角度提醒我們,在服飾史的研究中,需要“將揭示和理解歷史的演變進程,進而理解當今世界作為自己的任務,而不再致力重新建構演變的過程”。
由于種種原因,古代服飾史研究的主要對象是社會“精英階層”,其研究對象為物質形態(tài)存在的出土或非出土文物(這里還必須考慮到墓葬文物的非生活性)、博物館藏品以及“官史”、文人筆記等,這也導致某些研究成果往往成為了“精英服飾”考古學、文獻學研究的一種延伸。正因如此,有學者指出:中國古代服裝的研究,實質就是“官服”研究,很少能涉及到平民階層以及大眾服飾生活的社會整體性。此言雖有偏頗,但也從另一種角度揭示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真實狀態(tài),以及人們對大眾服飾文化研究成果的期待。
本文之所以強調從“精英文化”到“大眾文化”的范式轉換問題,除了對現(xiàn)有古代服飾研究范式的思考外,主要是針對民國時期的特殊歷史情境和現(xiàn)代設計史研究的發(fā)展特征而提出的。英國設計史學者伍德姆認為:進入近代以后的設計作為物質文化的產(chǎn)物,與大眾生活緊密相關,設計的杰作不是在博物館而是在市場。因而,設計史、包括服飾史的研究重點,必須由主要針對服裝本體的研究轉向對消費模式和普通民眾生活的研究。對于民國服飾史來說,如何從傳統(tǒng)“精英化”的物態(tài)研究,轉變?yōu)閷Α按蟊娀狈椛詈拖M動態(tài)的研究,如何從民眾生活的市場消費與設計發(fā)展的關系中獲得“問題”與“答案”,無疑是切合其歷史情景以及研究向度轉變的。
由于歷史變遷,民國服飾從主體性和本質意義上來說并非“精英文化”的產(chǎn)物,而是由群體性、大眾性復雜結構所導致的結果,政權階層和設計師主體觀念的映射痕跡非常有限,個體研究往往不如群體研究更具價值性和典型性。從服飾的本體特征來看,進入民國特別是民國中后期的眾多服飾,是屬于準“標準化”生產(chǎn)的“大眾化”商品(包括時尚服裝店和街面裁縫鋪的商品)。與在非標準化生產(chǎn)模式下制作的、獨一無二的“精英式”傳統(tǒng)“官服”相比較,兩者存在屬性上的本質差異,同時也決定了前者與后者在向度預設和研究范式上的異軌殊途。因而對民國服飾設計的研究,需要將研究視角從專注于某種服飾的物態(tài)特征,轉向到“大眾化”的服飾觀念和消費模式之上,必須將考察重點置于研究對象與社會文化的現(xiàn)代演進、大眾文化與外來文化影響之關系等方面。如:民國旗袍廓形從“A”型倒大袖,到“H”型改良旗袍,再到“S”型花樣旗袍的變遷,就是近代大眾文化和西方消費模式共同作用的結果。也只有將大眾文化系統(tǒng)中產(chǎn)生的服飾,視為與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相互作用的綜合結果,才能得出符合歷史情境的正確解讀。
史學年鑒派強調應該關注歷史上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和觀念心態(tài),以及決定歷史變化的“社會無意識”的力量——民眾及其活動。在中國古代,服飾制度的制定者無疑是統(tǒng)治階層。在傳播規(guī)律上顯現(xiàn)為由“精英”層面至“大眾”層面的“垂直影響”趨向,服飾時尚是在官方服飾制度約束和主導下產(chǎn)生并進行傳播的。而進入民國后,服飾制度的形式雖然表面上仍然延存,但就女性服飾而言,服飾時尚的創(chuàng)造者、引領者,已逆轉為由大眾階層的女性活躍者來擔當。比如:文明新裝、馬甲、旗袍等皆是由大眾階層的女性活躍者首先發(fā)起,而后才是良家貴婦、名媛小姐們緊隨其后,亦步亦趨地形成時尚潮流,其創(chuàng)新、擴散途徑顯示出自下而上的特點。那么,社會底層時尚女性的構成,促使她們進行服飾變革的動機、途徑,以及這些變革帶來的正負面影響,毋容置疑,應該成為民國服飾發(fā)展特殊情境下不可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
設計發(fā)展是整個人類文明演化的重要組成單元。無可否認設計史源于藝術史,藝術史的遺存仍然強烈影響著設計史的發(fā)展和書寫模式。從學理角度看,目前的民國服飾史研究范式,多為藝術史或美術史范式的“挪用”。藝術史與設計史研究對象的相異性已無需贅述,兩者最大的差異在于研究對象的產(chǎn)生機制、存在方式、物態(tài)屬性、觀念承載和文化形態(tài)等,以及由此所導致的歷史信息讀取及闡釋方式。藝術史或美術史所面對的,是某些具有獨特個性的差異化“作品”,其研究設定是從作品信息中讀取這種差異化產(chǎn)生的原因及影響。而設計史、包括民國服飾史所面對的,是圍繞社會需求變化而調整自身方略的“商品”,以及其中所映射的設計觀念、設計活動與社會物質文化演進的關系。經(jīng)過設計而完成的服飾本身,只是這些活動物質呈現(xiàn)的組成部分,而不是這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全部。故而,對研究對象本質屬性的準確認識和解釋,是對民國服飾“現(xiàn)代性”及其“物質文化轉型”進行全面認知的重要前提。
近年來設計史的研究越來越多地得益于其他學科的視野,德國心理比較學家康拉德·洛倫茨也指出:“文化可以說是人所特有的生活方式,它存在于人們生活活動的一切環(huán)節(jié)之中,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人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各種不同關系和聯(lián)系。它既以物質生產(chǎn)和精神生產(chǎn)的方式和成果的具體形式表現(xiàn)出來,也在社會設制、慣例、習俗、傳統(tǒng)以及生活方式和價值定向這些抽象形式中得到體現(xiàn)?!笨梢?,民國服飾史的研究需要依托近代生活方式的典型案例,從設計觀念上揭示造物技術、物質文化與時代特征之間的關系,促使研究者的視角從服飾、設計者、機構等顯性的研究對象之上,向服飾社會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諸多方面進行轉換。
在從服飾藝術史向服飾文化史的轉換方面,法國史學家布羅代爾所撰《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一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他對服飾史的關注與敘述,分別從:假如社會穩(wěn)定不變、假如只有窮人、歐洲對時裝的癖愛、時裝是否輕佻淺薄、關于紡織品的地理分布、廣義的時尚和長期的搖擺等方面來展開,探討了服飾發(fā)展與社會文化之間尚未被一般研究者所關注的全新話題。而筆者在對民國旗袍研究時也專門從服飾文化史的視角,對“海派文化與旗袍的中西雜糅”“月份牌與旗袍生活敘事”“摩登女郎與旗袍時尚的引領”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
挪威學者謝爾提·法蘭指出:近現(xiàn)代設計史不是“設計物及設計師的簡單歷史,而是塑造物、人以及觀念之間相互關系的歷史”。那么,民國服飾史也就不應該是單一的、以靜態(tài)“服飾”串場而成的歷史。觀念與物質存在,與思想、行為密切相關,觀念是由思想表達出的主體之意識形態(tài);設計物的存在,是意識驅動下主體行為的結果;而主體行為的性質,則由觀念所決定。故而,我們對設計史、設計物的研究,必須涉及和關注到設計主體的行為、意識乃至觀念。
目前國內(nèi)外諸多學者強調:設計史的向度預設需要盡量避免僅停留在單純物態(tài)的層面,而需要向“人”之能動的設計觀念轉換,強調對設計的根源、本質、作用、價值及其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作用等的考察。可見,更多依托日常生活與消費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典型案例,從設計觀念上對設計物、設計行為進行反思性研究,揭示服飾造物表象下所隱含的觀念系統(tǒng),探討多層次的服飾發(fā)展“模式”與國家話語、民族身份、生活模式等之間的關系,已成為很多設計史研究者所關切的重點。
民國服飾設計的觀念是在社會變革和異質文化的碰撞,以及外來文化“間歇式引進、學習和模仿”中逐漸萌發(fā)和形成的,雖說缺乏整體演進的清晰線索,但從具體的設計實踐和散落的文獻中,仍然可以尋覓到隱匿其中的專業(yè)人士和媒體,對紛繁多維的設計觀念的認知和敘事。民國服飾史的完整建構,至少應該包括“人”的設計意識和價值判斷的形成與參與,以及我們對其價值觀念的追問。這里所說的“人”,包括設計師、設計師群體、服飾生產(chǎn)者、消費者、媒體以及相關資本的介入等。只有以人的活動結果和人的行為邏輯為主軸進行研究,才能真正將意識形態(tài)的能動變化置于歷史舞臺的中心,發(fā)現(xiàn)歷史演進的重要線索,從而解開、判讀歷史上人的觀念演變的真正因果。基于“人”的“觀念”的探索,體現(xiàn)出設計史研究中認知方式的轉換。
雖說民國時期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專業(yè)服裝設計公司和或獨立或兼職的服裝設計師,但他們對民國服裝設計的引領作用卻不可小覷。對于這些設計公司、設計師是西方時尚的“搬運者”,傳統(tǒng)文化的“改良者”,還是大眾思維的“代工者”,及其與市場利益的關系,以及當時社會消費化、世俗化等形成原因的研究,不僅可以揭示民國服飾設計創(chuàng)新的本質,同時也是考察民國服飾發(fā)展中“人”之觀念能動性的新視角。
如果說在中國古代服飾史研究中,圖像資源運用的主要目的是對物質、器物層面的輔助論證。那么在民國服飾史研究的特殊歷史情境中,大量圖像文獻除了可以用于上述論證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可以通過圖像主體和環(huán)境因素等,彌補文本文獻難以言明的復雜社會背景,并通過某些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細枝末節(jié)重構和闡釋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銷售等相關歷史情境,真正實現(xiàn)從“圖像證史”向“圖像即史”的轉換。
所謂從“圖像證史”向“圖像即史”的轉換,筆者認為:圖像作為第一手史料,在記錄、闡釋、論證物質層面的史實和歷史情境的同時,還可以運用蘊含其中的線索去激發(fā)其他文獻無法言明的觀念意識、歷史想象以及問題意識,“而不是僅僅充當業(yè)已從文獻記錄中推演出來的史情之附圖或已知史實的圖解”。例如:筆者就曾選取《上海漫畫》雜志中的諸多照片,對1928~1929年旗袍的袖口款式變化、不同社會群體女性服飾的流行情況,以及20世紀20年代南北方女性的旗袍款式等進行了比較論證,獲得了文本文獻所無法企及的人物、時間的確定性和歷史情景認知的直觀性。但要真正做到“圖像證史”向“圖像即史”的轉換,如何避免圖像的“陷阱”是研究者們必須首先認知和重視的問題。因為圖像在具有生動性、直觀性等特點的同時,也具有含糊性、多義性、欺騙性等所構成的“陷阱”。
彼得·伯克在《圖像證史》中,從功能、套式以及制作者觀念這三個方面,對圖像可能存在的“陷阱”進行了辨識和論述。首先,對圖像的解讀需要放置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進行。對于繪畫或廣告圖像而言,即使是看似忠實描摹客觀現(xiàn)實的圖像,也可能并未完全忠于事實,仍然會受到教化手段、崇拜對象、商業(yè)目的、單純情感抒發(fā)等功能的左右,而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偏離。如果我們不能對其有所了解和正確認知,則會產(chǎn)生誤讀。其次,對圖像作者背景、觀念的分析,也是解讀圖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即便是反映客觀史實的圖像,其敘述歷史時也難免會帶著作者的觀念或偏見。再者,對于圖像的解讀和闡釋,還需要重視發(fā)現(xiàn)微小而具有重大意義的細節(jié)和缺失,并以此為線索,“研究圖像制作者并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知道的信息,尋找他們并知道自己所持有的那些看法(觀點)”。在葉淺予、黃文農(nóng)20世紀20年代末發(fā)表的諸多漫畫作品中,都涉及到了旗袍的領口問題,如:“領口的樣式”“最近的旗袍”“領之改革”“開領和圍領”等。這些漫畫圖像多為對當時盲目追求時尚的女郎們的忠告和批評,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其在旗袍圍領樣式、旗袍領型改革、女性著裝舒適性、衛(wèi)生性等方面,也為我們提供了一般文本和圖像難以提供的信息。
鑒于民國文獻的特征,我們在民國服飾史研究中可以將圖像視為與文本文獻并行,乃至高于文本文獻的一個特殊文獻系統(tǒng)。在充分運用“圖像證史”范式的同時,強調以“圖像即史”的觀念來闡述圖像文獻的獨立意蘊,強調圖像系統(tǒng)的自主性,擺脫其作為文本文獻附庸的地位。從而建立一種以圖像系統(tǒng)為主體、有效解讀服飾歷史現(xiàn)象的研究途徑,讓圖像資源在民國服飾史研究中發(fā)揮更為重要的作用。
服飾史包括民國服飾史的研究不是單一、同質的工作,它存在的本質就是不斷發(fā)現(xiàn)人、觀念、事物在時間、空間進程中所演化出的新問題,發(fā)現(xiàn)過往研究中的遺憾和缺失。理論研究的基本傾向、推理過程以及結論的優(yōu)劣,從根本上說都取決于問題的設定、價值向度的預設和研究范式的選擇與轉換等。本文所強調的諸種范式的“轉換”,并非是對前者的否定,而是在尊重前者基礎上的一種延展和超越。新史學倡導人魯賓遜認為:“一切科學都是永遠互相依賴的。每一門科學的生命都是從其他科學中吸取來的;而且它所取得進步的絕大可能性也都是有意地或無意地靠著其他科學的幫助”。對于民國服飾史研究來說,強調歷史情境、問題意識的重要性,強調吸收、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強調價值向度的預設、范式轉換的變革,皆不失為推動研究工作獲得更多突破性進展的新途徑。
注釋:
① 龔建培:《論民國時期織物設計的主流文化特征》,《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115頁。
② 陳旭麓:《思辨留蹤》(上),出自《陳旭麓文集·第二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69頁。
③ 龔建培:《民國絲綢印花品種及工藝技術發(fā)展概述》,《絲綢》,2020年第3期,第62頁。
④ 同注①,第121頁。
⑤ (英)克萊夫·迪爾諾特著,何工譯:《設計史的狀況》,《當代藝術》,2005年第5期,第9頁。
⑥ (美)托馬斯·庫恩著,金吾倫、胡新和譯:《科學革命的結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1頁。
⑦ 何星亮:《人類學研究范式的特征、類型及其轉換》,《世界民族》,2014年第5期,第39頁。
⑧ 楊保軍:《“范式轉換”是世界觀的變革——<科學革命的結構>眉批錄》,《新聞記者》,2017年第7期,第87頁。
⑨ 同注⑧,第41頁。
⑩ 同注⑦,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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