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可以確定,我是被小學語文老師的那次表揚所激勵——此前我整日混沌,對理想一無所知。這位樣貌普通的支玉蘭老師,是降臨在我童年的天使,她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誦自己的作文。我努力控制聲音,不流露顫抖,但“內心涌起一陣陣暖流”——這句平庸的套話,真實描述了我當時的幸福感。
是虛榮心作祟。但,再清澈的雨滴也起自灰塵。缺陷看長在什么地方,小坑長在臉頰就是酒窩,皺紋長在眼皮上就是雙眼皮。我性格的種種缺陷,做別的行當肯定礙事,但在寫作里未必是壞。從支玉蘭老師夸獎那天開始,我渴望成為作家。直到今日,我沒有其他備胎的夢想,我的人生沒有準備第二套方案。
最初所謂的寫作,是從學校作文開始。同樣感謝,我的中學老師曾夢虎先生,除了有標題指向的作文,他還讓我們完成不限內容的周記。我喜歡在周記里天馬行空。如果說小學語文老師給了我夢想的起點,中學語文老師則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起點。從小學到中學,我始終記得這兩位語文老師的全名,他們給予的鼓勵,改變我的一生。
我懷疑,自己對數(shù)字的畏懼,也與老師有關。小學數(shù)學老師姓馬,我忘記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馬老師的臉清瘦,聲音有點砂紙似的啞,她看我時,從厚鏡片后面透出的眼神寒光四射。這并非是我的錯覺,馬老師毫不掩飾甚至蓄意渲染她的反感。有一次,全班六個上了九十分的同學起立接受表揚——不,是五個接受表揚。馬老師本來是想忽略我的,但對優(yōu)秀生五次盛贊時,我陪綁般站著,是個礙眼的存在。之后,馬老師話鋒一轉,對偶爾有幸成為六分之一的我,發(fā)起數(shù)分鐘專屬的諷刺和挖苦,里面沒有一個褒義詞,甚至沒有平和的詞。她對我的態(tài)度,在全班同學面前都不是秘密。
我現(xiàn)在回想,馬老師的惡感可能恰恰出自某種“敬業(yè)”,出自她對教學成果的苛求。我沒有上過小學二年級,作為實驗班的試點生,我從一年級直接躍升三年級。還沒等適應情況,我就因急癥住院手術,然后在家度過漫長的病休。等我重返校園,其他功課尚能銜接,可馬老師教數(shù)學講到的X和Y,對我無異外星球符號,作業(yè)和考題令我一籌莫展,我連續(xù)交了幾張白卷。我的愚鈍,給馬老師帶來起初的惱恨。即使經(jīng)過努力,我的數(shù)學成績慢慢達至中等,并未拖累馬老師的整體業(yè)績,但她定見已成。馬老師莫名的火氣和敵意,讓我希望自己隱形到透明,深感她的忽視就是一種恩賜。以我孩子的心智和地位,無力扭轉局面;盡管我數(shù)次嘗試討好,甚至想過送什么禮物能使馬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有所好轉——卻因努力無效更感羞恥。數(shù)學以及它所統(tǒng)轄的一切,都讓我緊張,仿佛回避才是逃脫之路。直到小學畢業(yè),這種帶有輕微暴力的師生關系也沒有得到緩解,但我如釋重負,終于得以擺脫馬老師的陰影。但我終身記得,她的冷臉冷眼。
數(shù)學稍有閃失,便不會贏得對的答案和好的臉色,這種嚴格的知識讓我害怕。我之所以熱愛文學,因為它不存在絕對的公式和標準。數(shù)學的三加五只能等于八,文學可以等于十八,等于三百,甚至負數(shù)。
謝謝語文,它給予我日常且溫存的自由,是我童年的避難所;未來,它將以文學的形式庇護我的余生。
我只想上中文系,除此,其他學科對我都是災難。高考超常發(fā)揮,成績遠超預期,我如愿以償,被第一志愿第一系的山東大學中文系錄取。因為高考作文意外得了滿分,我難得擁有幾分自信,像只興奮的小蒼蠅那樣摩拳擦掌,要在未來的作家路上施展拳腳。
沒想到,當頭一棒。大學第一次的寫作課作業(yè),老師一一表彰,朗誦加點評,肯定了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學,還沒有輪到我。我在既焦慮又害羞的壓力下,暗暗等著自己作為重頭戲被推出……結果,絲毫不獲青睞,我根本不在被肯定的名單上。我剛剛燃起、還來不及囂張的氣焰,就這樣被瞬間撲滅。這個教訓,讓我知道什么叫“山外青山樓外樓”——原來和中文系的才子佳人相比,他們叫才華橫溢,我頂多叫才能分泌。這場下馬威,讓我多年之后依然心存感激。煞煞銳氣對我來說非常必要,我后來張狂的時候不多,很少喜氣洋洋得意忘形,受益于這次寶貴的受挫。
我貪玩渙散,不算勤奮,青春的大把時光都用于消耗,沒有好好讀書。但那時讀到了由楊牧先生主編的《臺灣散文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6年版),讀到余光中、王鼎鈞、張曉風、司馬中原等等,他們的作品對我構成沖擊;看到最后一篇,是童大龍的《交談》,我簡直懵了,原來散文還能有這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我像被擊中的銅器,很長時間回蕩在內心的鳴響里。
還有,周濤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稀世之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出版之后,我立即拿到了這本書——那個大學的整個暑假,我的閱讀興趣濃烈,足不出戶,不忍釋卷。1969年周濤先生畢業(yè)于新疆大學,那年我剛剛出生;出版《稀世之鳥》的時候是在1990年,這位前輩使我在散文審美上獲得重生。這位獨行俠的拓荒意義,被許多當代散文研究者忽略了;周濤先生雖大名鼎鼎,他的率氣、膽氣和才氣受到公認,但以我看來,他所獲得的聲譽仍不足以匹配他在散文方面的巨大貢獻。
我在大學圖書館讀過一些現(xiàn)代文學作品,陸蠡、廢名、施蟄存、穆時英等等,看到何其芳的《畫夢錄》時,我驚艷得倒吸涼氣。那時青春年少,陰郁情緒加絢麗修辭,這種強烈反差形成的組合,簡直令我無法抵抗。在大學期間我讀的翻譯文學并不多,畢業(yè)多年之后我的閱讀興趣才轉移,并且深受翻譯作品影響。其實寫作者不必糾結這樣是否構成對母語的忽略和背叛——用漢語翻譯出來,就是母語的組成部分,就像你吃的是雞鴨魚肉,長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肉。說來,白話文就是文言文的一種翻譯方式。無論是魯迅、何其芳、陸蠡,這些現(xiàn)代文學作家,在起點上都受到世界文學的滋養(yǎng)。翻譯文學,不僅是漢語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擴充了漢語表達的邊界。
在中文系階段,我所要完成的,是從“語文”到“文學”的轉換。“語”這個字,可以拆解為:“言”字旁是“吾”字,也就是“我的話”。怎么從公共的“言”,變成到我的“語”?閱讀啟發(fā)著,讓我努力尋找自己的表達之路。
我最早發(fā)表作品,是在濟南《齊魯晚報》的“青末了”版面上。處女作的名字是《校園漫步》,隱約記得是大學二年級的習作,大意是走在夜晚的校園,描寫晚風啊星光啊之類的——總之裝作有思想的樣子、裝作有心事的樣子,雖然想不起具體內容,但這次發(fā)表對我是重要的激勵。此后,我陸續(xù)在這個副刊發(fā)表過幾篇散文,每篇一兩千字的樣子。印有自己名字的版面,我默讀得心曠神怡。這是某種拯救,部分修復了我受損的自尊,讓我重拾幾乎被擊垮了的信心。
這個期間的作品,在修辭上傾向于抒情,也帶有青春末期的做作,但并不虛偽。我想,從學生的“寫作文”到作家的“寫作”,兩者之間,差了一個“文”字——這個差別,提供某種暗示:要去掉這個“文”所帶來的框架和規(guī)范,才能接近真正意義的寫作。因為我堅信,寫作是在保護自己、保護他人的情況下,努力說真話。所以從寫作文到寫作,我并不存在思維的切換模式。沒有用漫長的寫作文來訓練自己說謊的技巧,使我進入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必經(jīng)過劇烈的顛覆和轉折。當然,我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時候,有出于炫技而虛榮地繞行彎路的時候,有出于虛弱而掩飾自己說謊的時候,但我的主要精力,還是努力學習怎么把真話說好,怎么在訓練中去糾偏。我知道,每個目標實現(xiàn)起來都并不容易,哪怕是走向更為本真或更理想意義的自己。
“修辭立其誠”,如果失去了這一前提,我們的表達就變得有時是可笑的,有時是可怕的,有時是可恥的。追求所謂的“美”,也不是成為我們脫離“真”的借口?!罢妗?,是作家的元氣、底氣和骨氣。雖然我還沒有足夠的膽量,但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寫出難以處理的柔情和可以理解的悲傷,能使用牙印一樣的詞,寫出哪怕是近乎殘忍的真誠。
我爸爸是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他因撰寫公文而被視為單位里的才子,但與我的文學趣味相去甚遠。這種分歧,在我大學畢業(yè)之前就已顯現(xiàn)端倪,隨后愈加劇烈。我甚至形成偏見,他說好的令我分外懷疑,他說壞的令我格外珍惜。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寫了一篇散文《衣食住行》,風格與習見的散文路數(shù)不同,招致爸爸激烈的通盤否定。我不服氣,要求找到專業(yè)人士仲裁。于是,爸爸轉給他的大學同學藍春榮,她在《北京文學》雜志當編輯——《衣食住行》不僅得到了藍阿姨的立場聲援,隨后還被編發(fā)出來。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當編輯。上班以后,我寫了一篇懷念大學生活的散文:《親愛的朋友遠走四方》。發(fā)表路徑相似,聽起來有點走后門的意思,也是經(jīng)由爸爸的大學同學丁國成,轉給高洪波老師,隨后在《中國作家》雜志上得以刊出。
當時頗受矚目的《大家》雜志創(chuàng)刊不久,編輯潘靈出差回到編輯部,一眼就看到桌上信封的落款,來自他剛剛去過的出版社——我的自由來稿并未指定收件人,但由此躍入編輯的視線,引起他的注意。潘靈在《大家》上編發(fā)我的作品,并把我介紹給《啄木鳥》雜志的易孟林和《十月》雜志的顧建平。這些編輯同行僅僅年長我?guī)讱q,近乎兄長,他們的鼓勵與支持令我深懷感恩。我覺得最好的報答,就是把作品寫好,不讓他們覺得看稿是在浪費時間。后來,《門縫里看婚姻》和《鳥群》分別獲得“啄木鳥文學獎”和“十月文學獎”的時候,我只有二十多歲,算是出道早且順利的。
我后來從兒童文學編輯,轉到《十月》和《人民文學》,編輯成人文學。漫長的編輯生涯期間,我的寫作并未中斷,但產(chǎn)量一直不高。
編輯并非容易的職業(yè),雖說也是與文字打交道,但包含大量瑣碎、枯燥、重復的工作,非常損耗精力;我甚至缺少閱讀書籍的時間,總是忙于應對自己并不擅長的編校。當編輯得有長久的細心和耐心,得像啄木鳥那樣擅長發(fā)現(xiàn)問題,可我校對能力不行,自己都經(jīng)常寫錯別字、說錯別話。而且,還得像警犬似的能夠辨別、尋找和發(fā)現(xiàn),沒有好稿子的時候真是百爪撓心、寢食難安。尤其當編輯的最后兩年,我只寫了一篇《巨鯨歌唱》,年產(chǎn)量只有一萬字。當然,編輯里堅持創(chuàng)作者不在少數(shù)。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一些非議,說編輯之間發(fā)稿就是利益互換——這種現(xiàn)象可能存在,但同時,有些本來就是極為出色的作家,只是為了謀生,他們不幸成為編輯。而作家遇到擅長寫作的編輯,常常是一種好運,就像遇到珍惜和懂得。
2013年3月,我離開做了二十多年的編輯崗位,正式成為作家。從天而降的餡餅又大又沉,以鐵餅的重量,將我擊昏。我像范進中舉一樣失控,無論開車還是入睡,我會獨自笑出聲來。家長總是這樣批評孩子:“愛好能當飯吃嗎?”哈哈,能啊,我現(xiàn)在就是!不知所措的喜悅,讓我?guī)缀醢装紫牧税肽陼r光,才逐漸恢復基本的理智和日常的寫作。
魯迅先生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別人要出門上班,我因為不必奔波路途,爬起來蓬頭垢面就可以開始非常莊重的工作——我是把別人去上班的時間都用來上班了,而且不耽誤喝咖啡。
作家這個職業(yè)真是太好了。讀小說是工作,看電影是工作,躺著發(fā)呆竟然也是工作……聽起來,人間怎么有這種神仙日子?這是事實,又不是全部的事實。作家必須成為優(yōu)秀的飼養(yǎng)員,喂養(yǎng)好自己的心猿與意馬——飼料的成本高昂,是他自己的血肉;而喂養(yǎng)的動物有時并非溫順,甚至是能吞噬掉自己的野獸。好作家經(jīng)常要面對壞心情,因為他的左手要和右手拔河,他要拽著自己的頭發(fā)跳高,他幾乎處于孤獨的自閉與自虐之中,自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自己是自己唯一的敵人。每天就這么苦苦煎熬,經(jīng)常造成入睡困難,他甚至無時無刻不在構思,被字詞、段落和想法圍繞,就像是蚯蚓,前面是土,后面是土,上下左右都是土……幾乎像是一種埋葬。但寫作之路,就是這樣在黑暗中開辟的。
寫作殘酷,它就是要榨干你生命的每一滴汁液……不過,你留著干嗎?生命的汁液總歸是要蒸發(fā)掉的。作家理應在每本書里,都捐獻你的一部分血肉,一部分呼吸,一部分生命,就像運動員每次奔跑都要付出汗水一樣——沒有什么值得歌頌的,這是生理和心理的必然。我享受這個過程,每個字詞都是自己艱難分裂出來的細胞,然后它們聚合成新鮮的生命。
語文在社會生活中是被普遍運用的,無論是日常交流口頭的“語”,還是要落實于紙面的“文”,無論是學生還是職員或者其他工作,多多少少,都要用到語文。語文未必一定與文學銜接,而我格外慶幸,自己能以此維生。從語文到文學,既給我家的安全感,又像神秘樂園帶給我歷險的樂趣。文字不是熟悉的玩具,而是將我置身其中的魔法——因為,玩具是可以操控的,而魔法,我不知自己會被它引領到何處。對我來說,那個世界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它是有呼吸感的具體懷抱:遼闊而深邃,復雜又純真。
“作”是多音字,我曾玩笑地說自己是“作協(xié)”的——發(fā)音是作妖的“作”。很多作家平時循規(guī)蹈矩,但腦子里的想象力,就是他“作”的部分。這也是作家和常人區(qū)別,作家不是生活給他什么他就成為什么,他能夠還給生活那些生活所不曾給予的東西。我希望自己能狀態(tài)穩(wěn)定,心無旁騖,進入那個靈魂暢游的世界。
這十年來,我陸陸續(xù)續(xù)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巨鯨歌唱》、《有如候鳥》、《幻獸之吻》——鯨、鳥、獸,這算是我的“海陸空三部曲”。從2017年我開始寫童話,也出了三本:《小翅膀》、《星魚》、《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寫的是會飛的精靈、星星變成的大魚和會唱歌的長臂猿——偶然被編輯發(fā)現(xiàn),這些童話竟然也組成“海陸空三部曲”。
我喜歡在寫作上探險。無論是寫童話還是寫散文,我都渴望某種超越……超越文體原有的范式和自我原有的邊界。盡管頻頻感受到自我的局限,我也要求自己保持努力。我知道想在寫作上脫穎而出,很難。開始,難度在于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然后,難度在于從自我風格中脫穎而出。重復自己和重復別人是同樣危險的——無論怎樣的甘蔗,嚼來嚼去,到最后都會變成柴火。所以,我不想守著黃金城堡,更愿走向一無所有的曠野。
語文的語,文學的文——這讓我想起石墨和金剛石。它們是由相同元素構成,化學性質完全一致,卻呈現(xiàn)不同的樣貌。每個作家,都想用石墨寫出金剛石的質地。愿這種同素異形體貫穿我的整個寫作——童年與老年,內心的螢火與天上的星光,一呼一吸與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