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玉平
中國是一個以治水聞名于世的國度。相繼開鑿的隋唐大運河與京杭大運河,是中華民族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杰作,也是人類工程的偉大奇跡。大運河開鑿之后,極大地便利和加強了南北間的物資文化交流。大運河同樣是保障和維護國家大一統(tǒng)的重要手段和工具,與國家的治理能力息息相關。
在中國古代,首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對國家的安危舉足輕重。開鑿大運河的首要目的是保證漕運通暢,而漕運最重要的目的則是運送漕糧。
隋朝先后開鑿山陽瀆、通濟渠、永濟渠和江南河,使大運河縱向溝通海河、淮河、黃河、長江與錢塘江五大水系,確立了隋唐大運河由東南向西北走向的格局。唐高宗至唐玄宗前期,由于河南至關中運道險阻,朝廷常駐扎東都洛陽以便“就食”。唐中宗景龍三年(709),關中大饑,米斗百錢,轉(zhuǎn)運山東、江淮米谷更加艱難,“牛死什八九”,因此,有大臣建議遷都洛陽。唐中宗大怒,以“豈有逐糧天子耶”加以拒絕。話雖如此,卻可以想見“就食”的觀念深入人心。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地方勢力扼斷運路,漕運一度中斷。唐德宗貞元二年(786),漕糧未達,禁軍鬧餉,其公開宣稱:“拘吾于軍而不給糧,吾罪人也!”德宗憂心忡忡,恰好江淮轉(zhuǎn)運使韓滉送江南米3萬斛抵達,唐德宗急至東宮告訴太子:“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特意取酒慶賀,又遣中使諭神策六軍,“軍士皆呼萬歲”。由此可見大運河通暢對朝廷安危的重要性。
北宋定都開封,南宋偏居臨安,于漕糧運輸均極為便利。自熙寧變法后,朝廷除保證600萬石的年運量外,真、泗二倉還有數(shù)年儲備。南宋漕運體系以臨安為中心,采取官運為主、商運為輔的方式,運數(shù)大致仍為600萬石。元代漕糧以海運為主、河運為輔,其中海運漕糧最多的一次為文宗天歷二年(1329),運送漕糧多達352萬余石。同時,元朝通過先后開鑿濟州河、會通河、通惠河三條干道,最終確立了延續(xù)至今的京杭大運河由南向北的格局。
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為保障北京的糧食供應,于永樂九年(1411)重修會通河和通惠河。明代漕糧的征收省份為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河南和山東六省,最高數(shù)額達674萬石,一般為400萬石。隨著大運河的貫通,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船紛紛經(jīng)大運河涌入北京,甚至遠在廣州的商品也出現(xiàn)在北京市場上。大量人口由南往北遷移,“都城之中,京兆之民十得一二,營衛(wèi)之兵十得四五,四方之民十得六七。”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北京城市人口已達到96萬人。沒有大運河的糧食供應,首都近百萬的人口是無法生存的。
清朝定鼎北京,大運河的運輸功能進一步受到重視??滴踉裕骸半蘼犝詠?,以三藩及河務、漕運為三大事,夙夜厪念,曾書而懸之宮中柱上,至今尚存。倘河務不得其人,一時漕運有誤,關系非輕?!笨梢姡筮\河及其漕運始終是康熙皇帝關注的重點??滴醵?1681)時,北京地區(qū)人口已有164萬余人。到了18世紀,北京城市人口進一步增加。法國年鑒學派大師布羅代爾認為,北京城市人口遠遠超過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倫敦。他引用馬加良恩斯神甫的話:
這座城市居民數(shù)量之多,我不敢說出確數(shù),說了也無法相信。舊城和新城的每條街巷,無論大小,無論位于中心還是僻處一隅,莫不住滿了人。各處人群之擁擠,我們歐洲只有集市上和宗教游行時的盛況差堪比擬。1793年北京的面積遠不如倫敦,但人口是倫敦人口的二到三倍。
除了漕運,大運河還要運送一些特殊的貢品,如鰣魚、楊梅、枇杷、檳榔等江南新鮮物品,這些是明清皇帝與宗室喜歡享用的食品,運送的船只稱為“貢鮮船只”。朝廷每年還要通過大運河往北京輸送大量的銅、木材、瓷器及絲織品。利瑪竇曾說:“無數(shù)為朝廷運送物品的船只來到北京……所以人們說北京什么也不生產(chǎn),但什么也不缺少。”大運河保證了首都的物資供應安全。
為保障大運河和漕運體制的安全,歷朝歷代都建立了以河工和漕運為主體的官員機構,成為中國傳統(tǒng)官僚行政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也是中國古代國家治理水平的重要體現(xiàn)。
西漢時期即設都水使,后多次改名。隋仁壽元年(601),改都水臺為都水監(jiān),負責治理運河的職能。在漕政方面,唐代政府機構膨脹,糧食需求急增,朝廷常令宰臣兼轉(zhuǎn)運使,并責成沿河縣令各負漕運之責。北宋對運河進行系列整治,創(chuàng)建復式船閘,加之漕運路線縮短,使得運輸能力大增。宋代設三司使總領漕政,各路轉(zhuǎn)運司負責征集,發(fā)運司負責運輸。專職的漕運機構包括:東南六路發(fā)運司;黃河三門白波發(fā)運司;京東、京西南輦運司及催綱組織。其中,以東南六路發(fā)運司最為重要。
元代運河管理趨于完善。中央設有都水監(jiān)作為最高水利管理機構,統(tǒng)領全國水務,后都水監(jiān)先后并入工部、大司農(nóng)寺和中書省。都水監(jiān)下設各處河道(渠)提舉司,派出機構則有分都水監(jiān)與行都水監(jiān),其在國家行政機構體系中的地位逐步升高。元代還設置管理船閘的專官,確保了船閘的正常運轉(zhuǎn)。在漕運方面,元代江淮都漕司負責江南至瓜州(今揚州)段,京畿都漕運司接收前司漕糧,負責中灤(今河南封丘南)至大都糧運。兩司均設主管官運使2人,下又設同知2人、判官2人、經(jīng)歷和知事各1人。又各于關鍵地段設行司、分司,以求上下銜接。
明成祖遷都北京,為順利轉(zhuǎn)運江南漕糧,建立了一套嚴密的漕運制度,并通過浚深會通河、罷海運等方式,使明朝成為河運的成熟時期。成化七年(1471),明廷任命王恕以刑部左侍郎總理河道,使運河管理的總體架構得以確立,并在歷次河道治理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漕運管理方面,明廷初置京畿都漕運司,以漕運使主之,后廢漕運使,置漕運府總兵官。景泰二年(1451),設漕運總督,與總兵同理漕政,均以淮安為衙屬,分別負責瓜洲至淮河、淮河至天津段事務。漕運總督還兼任淮揚四府三州巡撫,一度加帶提督軍務、管河道等銜。漕運總兵之下設有協(xié)同督運參將1人,下設13個漕運把總,101個漕運衛(wèi)所。明代共有運軍127600人,運船11700只,專職漕糧運輸。在地方,以府佐、院道和科道官及縣總書等掌本地漕事。戶部和漕府派出專門官員主持各地軍、民糧船的監(jiān)兌和押運事宜。州縣以下由糧長負責征收和解運。糧長下設解戶和運夫,專供運役。
清代是大運河管理體系的集大成時期。順治元年(1644)設河道總督,駐山東濟寧。康熙十六年(1677),因江南河工緊要,河督移駐淮安清江浦;四十四年(1705),山東河道事務由山東巡撫兼管。雍正二年(1724),以河南堤工緊要,設副總河一人,管理河南河務,仍駐濟寧,專管北河事務。四年(1726),山東河務改由副總河兼管;七年(1729),改總河為總督江南河道,副總河為總督河南、山東河道,分管南北兩河。八年(1730),又因直隸河工緊要,增設河道水利總督,駐天津。乾隆二年(1737),裁直隸河道水利總督,河道歸直隸總督兼領,且加“兼理河道”字樣。此后,副總河時有增減,但整個河務系統(tǒng)已基本確立,即全國共有北河、南河、東河三河道總督。其中,北河由直隸總督兼管,南河由漕運總督兼管,東河則專任,稱“河東河道總督”,與漕運總督同為正二品,并兼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銜,與各省巡撫的品秩和兼銜相同,總體目標是治河保漕。同知、通判的官署為“廳”,州同以下官員的官署為“汛”,這些官署都設在治河緊要地方,一旦決口,便可全力堵塞;平時開展日常事務(如檢查河兵的挑土、種柳等)也較方便。河道總督也如各省督撫一樣,擁有直轄軍隊,名為“河標”,負責河工調(diào)遣、督護、守汛、防險及疏浚之事。河兵人數(shù)屢有變更,根據(jù)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可知,清代最后的河兵數(shù)為13719名。
在漕政方面,清代專設漕運總督駐淮安,統(tǒng)領漕政,凡收糧起運,過淮抵通,“皆以時稽覈催趲,綜其政令”。漕運總督亦統(tǒng)轄有綠營官兵本標及分防各營,稱為“漕標”,專司催護糧船事宜??偠街聻楦魇〖Z道,掌本省糧儲,轄所屬軍衛(wèi),遴選領運隨幫官員,并坐守水次,監(jiān)督和驗明漕糧兌換、面交押運官,隨船督行至淮安,呈總督盤驗。糧道之下有管糧同知、通判和押運同知、通判,均為地方佐貳,前者專司漕糧監(jiān)兌,后者專司漕船押運。清朝設衛(wèi)所運漕,衛(wèi)所官兵給以屯田,專司領運,毋許混入民籍,5年一審,由糧道掌其事。領運按船分幫,每幫以衛(wèi)所千總1-2人領運,武舉人1名隨幫效力。為確保漕運無誤,于淮安、濟寧、天津、通州運河沿線設置巡漕御史,稽查本段漕運。此外,淮安、淮北沿河置有鎮(zhèn)道將領,以催促入境漕船前行。在鎮(zhèn)江與瓜州的南漕樞紐處,由鎮(zhèn)江道催促,總兵官(后改為副將)巡視河岸,協(xié)同督促漕船過江。河道總督和各省巡撫負責催趲漕船挽運,征收漕糧由州縣官員負責。漕糧北上,專設押運官員和領運官。漕糧抵京通,由倉場侍郎、坐糧廳科道官、大通橋監(jiān)督、倉監(jiān)督等官員監(jiān)收。通過這些方式,河督、漕督和各級地方官員彼此監(jiān)督,在很大程度上杜絕了營私舞弊。
有效發(fā)揮大運河在財政、經(jīng)濟和政治方面的作用,對于維護大一統(tǒng)政權的穩(wěn)定至關重要。
大運河是維護政權穩(wěn)定的有力手段。朝廷的政令通過大運河快速向南方各省發(fā)布,南方大員也經(jīng)大運河把治理信息源源不斷地向中央?yún)R報。“東南之地河道繁多,例設水驛”,設水驛最重要的目的是“奏牘、公文俱歸遞送,欲使之從速而不至失誤也”。江蘇、安徽、浙江、湖北、湖南、四川、廣東、廣西等省的水路四通八達,均設船以供差使。軍隊是維護王朝統(tǒng)治的柱石,運河是明清時期調(diào)防軍隊的重要通道,尤其是派軍隊前往江南地區(qū),大運河一直是首選。
康熙帝南巡和乾隆帝南巡是清代政治史上的重要事件。兩位皇帝先后12次南巡,對于穩(wěn)定江南政局,鞏固國家統(tǒng)一起了重要作用。每次南巡都要跨越直隸、山東、江蘇、浙江四省,往返水陸3000余公里,歷時100余日??滴醯?、乾隆帝在南巡過程中,都以視察民情、治理河道為重要任務。為籠絡江南士人,康熙十八年(1679)、乾隆元年(1736),分別舉行博學鴻儒與博學鴻詞考試,極大消弭了漢族士大夫的反滿思想,促進了滿漢統(tǒng)治階級的合流??滴醯酆颓〉圻€多次在南巡時召試諸生,給予功名,對于江南士人認同清王朝統(tǒng)治同樣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唐宋以后,經(jīng)濟重心南移,政治中心、軍事中心與經(jīng)濟中心分離,于是不得不依靠大運河來維持總體平衡。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大運河及漕運所承擔的財政功能越來越多。明清時期,人口膨脹,環(huán)境問題逐漸凸顯,水旱災害頻發(fā)。截漕賑濟是國家宏觀調(diào)控的一種手段,也是朝廷應對社會危機的應急措施。源源不斷的漕糧成為朝廷賑災和穩(wěn)定市場供應的重要手段。清代用漕糧賑濟和平糶米價的數(shù)額非常巨大,康熙朝為214萬石,雍正朝為290萬石,乾隆元年至三十二年間達1320石。同時,為平抑糧價,朝廷還常常采取過往糧船免稅的措施,以激勵商人將糧食運往糧食短缺地區(qū)。為防止商人將免稅糧食運往其他地區(qū)銷售,在到達銷售地時,需要獲得加蓋印章的憑據(jù),等到返回時才能順利通關。
大運河對中外交流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明清時期,西方傳教士大量來華。利瑪竇從南京坐船沿大運河前往北京,沿途經(jīng)過許多城市,留下《利瑪竇中國札記》一書。日本、朝鮮也有許多使臣、官員、商人從杭州前往北京,其中最著名的是朝鮮官員崔溥,他從杭州到北京,回到朝鮮后寫下了《漂海錄》,其中有許多關于運河的記載。大航海之后,西方人不斷來到中國,大多經(jīng)由大運河與朝廷進行交流。荷蘭使臣約翰·尼霍夫,英國使臣馬戛爾尼、斯當東、阿美士德等人經(jīng)運河返回南方出海,大運河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逗墒钩踉L中國記》《英使謁見乾隆紀實》《阿美士德使團出使日志》等,成為今天研究中外關系及大運河的重要史料。
簡言之,大運河為中華文明的延續(xù)和大一統(tǒng)國家的治理做出了重大貢獻。2014年6月22日,卡塔爾首都多哈召開的第38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宣布,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成為中國第46個世界遺產(chǎn)項目。當前,黨和國家把大運河建設提升為國家戰(zhàn)略,完全有理由相信,大運河的明天一定會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