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搖來蕩去的生活

      2022-11-08 04:19:31劉曉珍
      野草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雅靜彩霞天宇

      劉曉珍

      ——我說什么來著?要不是我有遠見有規(guī)劃,咱家能有今天這么舒展局面?王天宇站在客廳環(huán)視大房子,摸著剛刮過的黢青下巴,連光溜溜的下巴尖子上都流露著得意。南北通透的敞亮房型采光很好,三間臥室有兩間在陽面,中間是能擺下一張乒乓球臺的大客廳,對面餐廳能擺下八人餐桌。前陽臺兩排自動升降晾衣竿曬得開四床被子,還不耽誤地上挨溜擺十五盆花。兼做廚房的后陽臺三個人同時操作一點問題沒有——可不像前半輩子一直住的62平兩室,廚房只能一人獨霸天下,再進去一個幫忙的就調(diào)不開屁股。新房雖然只三室兩廳兩衛(wèi)140平,在王天宇眼里,卻是座金光閃閃的豪宅,通體散發(fā)著金色光芒??們r100萬,首付50萬,女兒雅靜擔負30萬,王天宇兩口子只出20萬,余下50萬貸款也是女兒公積金加商貸組合還,王天宇還是把能買下這么稱心如意房子的功勞算在自己頭上。自打他提前內(nèi)退下來,家里有了好事都是自己規(guī)劃、盤算有功,而壞事都是老婆、女兒搞壞的,還都是不聽他話才導(dǎo)致如此不堪。躺在床上行動不自如的彩霞明白他心境,很少和他爭論,沒爭出是非對錯,只招來他無休止辯解抹黑。

      幾縷舒適的陽光毫不吝嗇射進來,照得家具、衣物都光閃閃亮晶晶,躺在主臥寬大木炕上的彩霞也渾身暖洋洋。她滿足地環(huán)視貼了英國伯利茲花紋壁紙的墻壁,輕蹙眉。太寬敞,做起衛(wèi)生來可麻煩。王天宇斜覷她,現(xiàn)如今只要有條件誰不想住得寬敞舒適,你連福都不會享?彩霞犯愁地端詳中過風抬起都嫌吃力的右手,我現(xiàn)在吃飯穿衣還得人幫忙,這樣子哪里做得了活計?王天宇拍自己胸脯,不還有我?雅靜下班回來也可以做呀。彩霞撲哧笑,飯好了還得喊吃,油瓶子倒了不帶扶的甩手掌柜,你指望她做家務(wù)?怕不是在指望母豬上樹——你也六十大幾的人,哪是干活年齡,連做幾天還不得也躺倒?王天宇眼珠子骨碌轉(zhuǎn)動幾下,自己做不動不愛做,可以雇人?,F(xiàn)在家政這么火,不就是給咱們這樣人家準備的?那些個沒文化但手腳勤快的婦女,不給找點活計上哪掙錢?彩霞又盤算我現(xiàn)在到醫(yī)院拿藥要錢,按摩要錢,日常吃穿的也省不下;現(xiàn)在家政服務(wù)費可不便宜,偶爾雇個一次半次也罷了,常年雇,這筆費用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咱倆加一起7000多的退休金可禁不起這么流水似的淌。咱家那40萬存款是準備的養(yǎng)老金,日常開銷可不能動……得,得,王天宇厭煩地擺手,你按摩我包了,全天候義務(wù)免費按摩師;家務(wù)大不了我每天少干點,每天都干點。既省下家政錢,還權(quán)當鍛煉身體,兩得的事。他兩只手使勁朝身后一甩,好像煩心磨人的家務(wù)活都給他這一甩甩沒了。

      彩霞試著自己起身,一只胳膊剛撐住炕沿,就抖索得撐不起上身重量,撲通倒下。看她倒下動作較重,王天宇忙小心扶她起來,嗔怪,逞啥能?我就站在邊上,倒是招呼一聲呀。硬撐出個好歹可不成。彩霞在丈夫攙扶下坐穩(wěn),示意他把床頭邊的杯子拿給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往回放時沒放穩(wěn),水灑出來。她哀嘆,好容易住上盼了一輩子的大房子,誰知道竟是沒這個命,瞧我這做不了主的身體……說著眼圈紅了,聲音也咕嚕咕嚕不正常起來。王天宇斥責自打病了就變成個老年林黛玉,成天喪氣話沒完。大夫不是給你說了多少回,中風不是不治之癥,能恢復(fù),得自己和自己較勁,多走動,多功能鍛煉,這樣才能恢復(fù)成正常人。彩霞聽了也堅定起信心,想下床推著助步車鍛煉,身體費勁挪到炕沿,看著地上的鞋,再看看助步車單薄的輪子,想到推著走動的那份累和不易,又挪回炕中間重新躺下。

      看妻子松軟無力攤成一堆的身體,王天宇不由感慨自打彩霞滿55退了,雅靜工作也不錯,一家子逢女兒調(diào)休就開始杭州蘇州泰山新疆青海滿世界游,最遠還去了香港臺灣。最近再加上奔四的雅靜終于找到意中人,又住上可心可意的大房子,都說人入老境日子越來越無趣,可自家生活卻是那么稱心如意地光滑順溜起來——他們下一步計劃是展開東南亞周邊游,要不是彩霞一下子變得不能正常行走,本來計劃先從韓國泰國越南游起呢。

      王天宇坐在炕沿,給彩霞捏著腿說,晚上讓女兒陪你,我得過去陪爸。彩霞擔心地問爸一晚上起幾回夜?你也有年歲的人,白天照顧我晚上再照顧他,還是給爸雇個人吧?王天宇說先前不是雇過四個,不是他嫌人家伺候得不稱心,就是人家嫌他脾氣賴還事情多,總是沒有兩下里都合適的人。87了,晚上沒個人守在他身邊,我這做兒子的在大房子里能睡踏實?他躊躇一會兒,慢吞吞地說現(xiàn)在這新房足夠?qū)挸ǜ辉?,我想把他接來。一來我不用兩邊跑;二來爸一直住在那個老破平房里,讓屈了一輩子的老人也享下兒女福。

      彩霞拿左手揉著行動不便的右手,說我哪里會不同意?他辛苦養(yǎng)了你和天靈兩個,老了享兒女福應(yīng)該的。只這房子首付,咱只幫襯了小頭,貸款是雅靜在還,在雅靜名下,咱不能隨便替做主。王天宇說那倒是的。他和女兒說了,雅靜很爽快地說我爺爺來住應(yīng)該的。

      王天宇原來以為父親準高興地一口應(yīng)下來,誰知道卻拒絕了。老爺子別看眉毛已經(jīng)花白,連鉆出來的幾根鼻毛也是白的,身子骨消瘦卻還硬朗,只是走起路來動作慢些。他花白的眉毛一聳一聳地說你家那房子說是17樓,八十幾的人爬那么高樓可不方便。王天宇說又不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邁,有電梯,一按按鈕茲兒地就躥上去,比坐轎子還穩(wěn)。父親還是搖頭說我住慣了平房,吸慣飽空氣,上到那么高地方去空氣哪里夠用,怕氣都喘不勻。王天宇哂笑,這你老人就不懂了,又不是到了太空空氣稀薄,剛半空么?,F(xiàn)在空氣被污染得一塌糊涂,被污染的氣體重,飄不起來,都積在下面,上面流動的反而都干凈。父親還是堅持人要接地氣,人老了更要挨緊地。王天宇只得說彩霞身體也沒恢復(fù),我兩頭跑也著實不方便,那還雇人吧。父親這下露出欣慰笑意,說你雖然是我兒子,有這份孝心,畢竟也64的人,總這么辛苦我也過意不去。我找好保姆了。

      王天宇感興趣地問咋事先沒和我說?多大歲數(shù)?手腳還利索吧?什么時候來家?明天就能來?父親表情有點羞澀,蒼白臉頰浮起兩坨緋紅,讓他蒼老的臉顯得年輕起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她不來家,說好我去她家里。王天宇吃了一驚,盯著父親,還有這樣做保姆方式?父親老了后變得薄而紫的嘴角窘迫地往下撇,低頭說她剛55,還年輕著,喜歡干凈利索。來咱家相看過,嫌小,還是平房,衛(wèi)生間連個坐桶都沒有,還是蹲的,家具廚具也都陳舊,說住不習(xí)慣,東西也用不順手。讓到她家里,她負責給做飯,洗涮。

      王天宇吸口氣,想現(xiàn)在退休工資都不見大漲,人工費卻漲得厲害,挑個可心保姆也不容易,倒沒想到市場會變成這樣,整個倒過來。雖然這種伺候方式有點出挑,父親身子還能動,每天早晨出去遛早,到菜市場轉(zhuǎn)悠,說是伺候,也就是給做兩頓飯,洗洗衣服,至多再給洗個頭洗個澡,除去給收拾屋子,到家里來和去保姆家倒是一樣的,就同意了。問多少錢,父親說5000,王天宇叫起來,說住家陪護像你這樣能動的才3500,給到4000就是好價錢,怎么你每天到她家反而要的多起來?這人人品什么樣?別是專門騙老年人的殺手?,F(xiàn)在社會上有一批專門吃老年男人的女騙子,我得去相看相看她。父親忙阻攔,人家是正經(jīng)人,老伴死了,有女兒,外孫女都5歲了,不過是閑著沒事掙幾個零花錢。王天宇又想了想,父親是老干部,退休金有七千多,他和兩個妹妹都不要他錢,逢年過節(jié)都給他買些吃喝,他生病住院也是他和妹妹分攤醫(yī)藥費,他這些退休金,一個老頭根本花不完。畢竟是老人家自己的錢,作為子女過分干涉怎樣開銷倒顯得別有用心,只好說你覺得合適、把你照顧好就好。

      王天宇留下陪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回到自己家,晚上給父親打電話,問他從保姆家回自己家了沒,自己好過去陪夜。父親歡快地說我就在老妹子家住下了。她說我身上太臟,燒了水要給我從里到外好好洗洗呢。王天宇聽見叫“老妹子”,暗驚剛認識倒還挺親。以前的保姆父親可都是叫她們他王姨他張姨,多少都有點當下人看。又想可能這女的為人親和,她要的價錢本來也不低,對父親就又熱情又周到,不嫌棄;父親這個和善人被打動了。這年頭這么大年紀老人碰到個稱心保姆不易,只要對老人好,照顧好就成。

      女婿小剛接雅靜下班回來,王天宇對小夫妻說今晚吃過水面,面條我搟好,就等你們回來開鍋下。雅靜把包往炕上一甩,也沒問她媽這一天身體如何,拉過枕頭順勢往炕上一倒,冷淡地說我不餓,別下我的,你們吃吧。王天宇有點奇怪地看她,說肚子里還揣著一個,懷孕了就不能減肥。彩霞也推她起來,大的不吃也不能餓著小的。雅靜臉更陰了說餓不著。小剛看眼老婆,臉色也陰沉不語。彩霞越發(fā)奇怪起來。

      雅靜自打第一次婚姻不順,勉強過了一年就離掉,中間十來年介紹了多少個都說不合適,一直單著。這些年女兒婚事成了兩口子心病。別人家這么大女兒外孫子外孫女都十好幾歲,豁啷啷跑進跑出,熱鬧得讓人眼熱,就自己家,眼看奔四老姑娘還單蹦著。彩霞每次和雅靜提起哪有個離過婚拖個油瓶的,或者有個三十多還沒結(jié)過婚的青皮后生讓她去相親,雅靜都沒好臉色,有時被催煩了居然惡聲說,那么著急你們?nèi)ハ嗪昧?。彩霞被嗆得心里冒火嘴上卻不敢說硬話,擔心她生氣搬出去住。就這么一個寶貝疙瘩,煩心也還是要守在眼跟前才心安。兩口子不敢明著催,每天小心觀察她表情,揣摩婚事暗地動了沒。雅靜哪里會不知道自己處境?又哪里會不知道父母一心想把自己嫁掉的急切心情?但她堅持沒可心的就不再嫁。她可不想再草草湊合結(jié)了再離一次,離婚次數(shù)多了會把女人從身到心都廢掉。她對待父母的最好手段就是總沒笑臉,多數(shù)時候臉都寡淡耷拉著。

      在40歲這年雅靜婚姻又動了,和現(xiàn)在的小剛一看就對上眼,很快打得火熱,交往三個月訂了婚,又過三個月結(jié)了婚。剛結(jié)了一個月還懷上了。原來擔心歲數(shù)大了不好懷,誰知道擔心只是多余,不順了那么多年,順起來卻是瞬間一切都順。雅靜自打成功再婚,心情著實好起來,出來進去臉上飛揚,眉眼舒展,一喜招來百喜,家里氣氛也一掃以前的陰郁滯澀,云開月朗,王天宇兩口子整天合不攏嘴。

      女兒問不出什么,彩霞沖女婿眨巴眼,小剛皺眉說下午到婦產(chǎn)醫(yī)院做產(chǎn)檢,醫(yī)生說胎兒發(fā)育遲緩。過半個月還發(fā)育慢著,建議流掉。彩霞說保胎呀,小剛說醫(yī)生說本來胎兒質(zhì)量就不高,硬保不是好法子,即便硬保成功怕是將來生下的也不好。彩霞唷了一聲,剛強支撐起的身體撲通又倒下,中風后口齒不清的喉嚨怪聲怪調(diào)哀嘆天爺,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情?王天宇心情也煩躁起來,無心吃飯,拿筷子扒拉面條,想說什么,看女兒直拿紙巾擦拭眼睛,只得按捺住不快,安慰小兩口聽醫(yī)生的,不要強保;反正還年輕,過些日子身體調(diào)理好了再要?,F(xiàn)在一個孩子,肯定得要個最好的,弄個歪苗子養(yǎng)著一輩子都鬧心。雅靜擦干淚水,難過地說過半個月還發(fā)育得不好也只能這樣。王天宇端碗扒拉著坨成一團的面往嘴里送,招呼女婿趕緊趁熱吃,搗好的蒜末油潑辣子黃瓜絲自己放了調(diào)。

      第二天下午小姑子天靈過來看嫂子,順便問雅靜孕懷得怎么樣,彩霞嘆口氣說了實情。天靈聽了也吃一驚,說怎么還會發(fā)生這種事?王天宇憤憤哼一聲,老天爺表面心懷眾生,其實也心窄,見不得人好,看咱家住上這么可心的大房子,女婿找得也稱心,又有了后,老爺子又有了合適保姆,得到最好照顧,妒忌。彩霞左手敲打使不上力的左腿笑,老天爺是天底下心胸最寬大的,能盛得下天地萬物,盼著下面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他老人家再嫉妒起來,這天下還有不起妒心的嗎?王天宇也覺得自己埋怨有點無理,往回圓,媽活著時老說日子不能過得太圓滿,太美滿了不好,總得要有點缺憾,那點缺憾就是讓你去奔的。事事順心人人圓滿,還奮斗個什么勁兒?就是個沒成型的芽,連個孩子都算不上,這個孬芽不給力,下次再懷個好芽就成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天靈咧嘴笑。她個子矮矮的,偏偏還長了個比旁人大出許多的屁股,年紀大了開始肥胖,下巴底下的三層褶把脖子吞沒,直接連到了胸,更要命的是就顯得屁股格外大,人在前面走,后面人想不盯著她碩大臀部看都挪不開眼。彩霞偶爾背過去總結(jié),咱這小姑子去哪都是人沒到屁股先到,只要遠遠看見那張磨盤大的屁股就知道一準是她。她黝黑臉上最突出的是那一對厚厚的嘴唇,沖你笑時厚嘴唇咧開露出來一口又齊又白的牙齒,閃閃奪目的白牙把黑面皮厚唇的不足都遮蔽了,讓她原本平庸的臉上有了幾分動人之處,這憨厚純真的笑也讓她綿厚的慢性子越發(fā)突出。

      天靈也喜歡哥嫂新房,可著大屋子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到寬大的陽臺上,見挨溜擺放的十幾盆花都長得旺盛水靈,說嫂子你們家花倒養(yǎng)得怪好,牡丹粉得襲人,菊花黃得抓心,君子蘭碧綠嫻靜,連發(fā)財樹都發(fā)得這么粗壯撩人,看著就喜人,每天看著這些花草心情也跟著舒展。彩霞得意地說,這些花草以前都是我在侍弄,你哥才懶得弄,只會看個稀罕,養(yǎng)心情。我這些日子身體不好,懶得打理,要是我身子骨能自由動喚,眼下準保開得還旺。王天宇不屑說侍弄個一兩盆也就夠,弄這么一堆來煮著吃嗎?天靈蹲著湊近細看,逐盆嗅著不同香氣,說你家最近日子過得這么紅火,八成是這花開得這么歡旺帶動的,你們嫌多不如我端兩盆走吧。我兒子想進步個副股長,我也沾沾你家福氣,讓我兒子當個小官,我孫子茁壯成長,把我家日子帶興旺起來。彩霞聽了高興,爽快地說那你端著走路累,等女婿晚上下班讓他開車給你送去。

      天靈來到炕邊坐下和嫂子閑聊,彩霞又說,你哥早上去菜市場,趕巧新來了烏梁素海大鯉魚,還不貴,6塊一斤,買了條八斤重的,晚上咱們吃醬燉魚,你就在這吃吧。天靈高興地說好呀,這陣子只吃過次鲅魚,還有一次是小鯽瓜子,都是些雜魚,真還沒正頓吃過黃河鯉魚,我去收拾。她進了廚房,見過了這大半天,水池里碩大的鯉魚還鮮著,躺在灌滿水的池子里鑲金邊的紅嘴唇緩慢地一張一合。她把水放盡,把魚使勁摔死,戴了圍裙擼起袖子開始收拾。

      剛掏了魚鰓,天靈忽然撫著胸脯說我喘氣這么費力?最近幾天也沒做啥重活,總是感覺累,連喘氣都吃力,這是上歲數(shù)了。王天宇見她眉頭緊皺臉色發(fā)灰,也著急細問這樣子幾天了?怎么沒去醫(yī)院看?天靈又拿手捂著肚子說這里也疼得厲害——去醫(yī)院這檢查那檢查做個溜夠。又是疫情,動輒讓測核酸,我就討厭捅嗓子眼,沒等去呢就愁煩死。在我家門口小診所看的中醫(yī),老中醫(yī)說濕氣太重,吃中藥調(diào)理著,都吃了三十多副。王天宇拍著她背不放心吃了這么多副還不見效該是不對癥吧?還得到正規(guī)醫(yī)院仔細查查的好。說話間,見天靈的喘息越發(fā)急促起來,人撲到水池上,上不來氣的樣子,王天宇慌張地說哎喲可不能耽誤了,馬上去醫(yī)院。掏出手機給外甥楊洋打電話,讓他趕緊開車回來接他媽。

      雅靜的胎兒過了半個月還是發(fā)育得不好,醫(yī)生說正常該拇指肚大,現(xiàn)在小芽才黃豆大,建議人流。雅靜和小剛縱有千般不愿也還是遵從醫(yī)囑流掉。天靈檢查結(jié)果出來,卻是晴天大霹靂:腹膜癌,還是晚期。楊洋電話里帶著哭腔說肚子疼是有腹水,呼吸困難是腹水上溢到胸部,壓迫雙肺引起的。王天宇聽了心如刀絞,抱著膀子不住在地上轉(zhuǎn)圈,眼圈紅著咬牙說,這個做死的,早就告訴她不舒服趕緊去醫(yī)院,就是懶得去,成天趴在麻將桌上不下來。這下倒好,真是死在那幾張牌上!彩霞也難過地說前年單位發(fā)的體檢票我沒做給了她,她沒做浪費了。去年的體檢票我又給了她,臨了她還是拖著把票浪費掉。要是早發(fā)現(xiàn)早手術(shù),哪會是現(xiàn)在這倒霉結(jié)果。又喃喃地說得上這灰病,用起錢來嘩嘩的,她七年前借咱家那10萬塊錢算徹底沒指望了。說著沖丈夫瞪眼睛,這幾年我和你提了幾次讓找她要,你就是拖著不張口。王天宇悻悻地沖老婆翻眼睛沒法反駁,只說什么時候了倒先想起這個。

      當時妹妹要給外甥買房,說首付還差著,找哥哥借,說最多兩年,過兩年攢下了就還。誰知道竟是拖著沒了下文。借錢先給外甥買的房,接著外甥結(jié)了婚,兩年后生了外孫,現(xiàn)在外孫都五歲,借走的10萬塊始終沒個影。難怪老婆提起來就生氣。去年雅靜買這個房時彩霞讓王天宇開口要,他依舊張不開口,彩霞鼓起勇氣和小姑子提,說一下子不能全還先還個三五萬也成,自己一家好少貸點款。天靈不好意思道,嫂子這錢我一直想著,只是楊洋房子要還貸,給他娶媳婦又花了一大股子,現(xiàn)在年輕人出來進去沒個車哪成?實在買不起太好的,好歹給他湊了輛11萬的比亞迪。緊接著媳婦又懷孕,生養(yǎng)孩子都要錢。媳婦生了三年沒上班,在家?guī)Ш⒆?。小洋的工資剛夠還房貸,他家日常開銷都是我?guī)鸵r著。孫子三歲時媳婦倒是上班了,托兒費又是我出?,F(xiàn)在都講究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是雙語幼兒園,一個月要三千,我聽孫子倒是會說古德毛寧,好阿友,管我叫古阮的馬熱,這么幾句鳥語聽著動聽可也真貴。你看我這幾年哪穿過像樣衣服,身上這件馬海毛毛衣還是你大前年淘汰給我的,變形變得都耷拉到屁股下面。這條黑阿迪褲子倒是牌子,還是你家雅靜買給我的。腳上的李寧慢跑鞋是兒媳婦淘汰下來的。我知道哥嫂都對我好,關(guān)鍵時候肯幫我,可就是兄弟姐妹間久借不還也不是個理,說的就是借,又不是送。我不是想賴著不還,實在是大宗花錢處一樁跟著一樁,總是緩不過來。這樣,等過了年我過完十五、不,一過了初七就出去打工,哪怕一月掙個一千五兩千的,積少成多,慢慢還你們。

      彩霞聽了不舒服,暗忖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倒成了黃世仁,逼得喜兒大過年要賣身似的。沒等她表態(tài),王天宇先心疼起來說哎喲那哪里行?你也59的人,成天起來不是血壓高就是糖高脂高,又沒啥文化,坐辦公室不累還掙錢多的輕巧活兒也輪不上你做,給人家做家政給單位做物業(yè)保潔,錢倒不說還得受那些閑氣,這年齡哪里是做體力活年紀?再累出個好歹實在劃不上來。雅靜和小剛收入還都可以,貸款讓他們還就是。那些錢你也別有壓力,還是慢慢攢吧,什么時候有了再說。彩霞斜覷丈夫,本想狠下臉說小姑子你別整日趴在麻將桌上也可以省下幾個,哪怕先還個兩萬三萬也是個心呀,哪有借時許諾得嘎巴利索脆,還時一拖拖個七八上十年的。看丈夫這么心疼自己妹妹,一味攔護著,她這個做嫂子的連提讓她別打麻將省點小錢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但她還是不甘心,慢悠悠地說做家政保潔的女的多了去,都是這個年齡的。不待小姑子回話,王天宇迫不及待接過話,那都是些什么人?農(nóng)村婦女,城里下崗的,像咱們這樣家庭出身的怎能淪落到和她們?yōu)槲椋?/p>

      其實王天宇家的地位細論起來也不怎樣高,父親倒是參加革命較早,不幸的是“文革”中被打倒的也較早,后來雖然平了反,但一直沒得到重用提拔,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做書記,在那個位置上一直窩到退休。母親生前一直是水利局職工,她耿耿于懷受丈夫牽累沒成干部,直到退休都要奮斗成個以工代干,退休前的近二十年一直在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孜孜不倦努力著,縣里、地區(qū)乃至省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可惜,直到退前也沒辦成,還是以老職工身份退的。退休后她一聽到有個可能辦成干部身份的消息,不管準不準,還是要去勞動局、組織部找找。有人說你都退了,怎么還可能找回老賬來?她信心滿滿地說國家不是都有平反昭雪舉措么,這樣的舉措就是找回后賬的呀,只要找到政策依據(jù),國家可以個人就可以的呀。

      這樣的家庭地位實在算不上多么過硬,但在王天宇眼里,父親49年新中國成立前參加工作,后來又是干部身份,這樣出身的人在縣城里鳳毛麟角,他就一直對外宣稱父親是老干部,自己出身老干部家庭。妹妹天靈后來上了中專,畢業(yè)后在商業(yè)局出圖,細論起來該是技術(shù)人員,但那個時候有過硬文憑的人少,中專學(xué)歷硬要算知識分子也勉強搭得上邊,夠不上大的算個小的也說得過去。讓個小知識分子去伺候人、做家政,為了幾個臭錢,王天宇認為是辱沒門楣的糗事,他堅決不同意她做。至于欠自己一家的錢,什么時候有了再還吧,親兄妹,他還能成天催逼她?

      王天宇慌慌地穿衣服到醫(yī)院去看妹妹,彩霞吩咐他把自己妹妹給的一盒遼參一盒長白山人參帶上,讓她補去。王天宇說還是你留著,你身體也需要補,都沒舍得吃。彩霞含混著口齒說我粗茶淡飯慣了的,可消受不起那些東西,吃了也是浪費。她得了這么要命的病,萬一吃了把那討厭的癌細胞壓住,也算對得起這些金貴物件。

      王天宇趕到醫(yī)院,見躺在病床上穿了半舊藍條紋病號服的天靈臉色蠟黃,眼睛灰暗無神,頭發(fā)蓬亂,只幾天時間,原本胖鼓鼓的身體小了一圈,完全病人模樣。見了他,天靈嘴角癟著,嘴尖一努一努往前鼓,滿臉絕望讓人難受。王天宇有心罵她硬是不拿身體當回事,自己耽誤了,看她這副可憐樣子,斥責的話也說不出口,強忍哀慟關(guān)切問大夫說什么時候可以手術(shù)?楊洋憐惜地看母親,聲音低沉說現(xiàn)在不是最佳手術(shù)機會,得先化療,控制住發(fā)展。王天宇知道后果越發(fā)不好,心慌氣短,眼淚汪出來,嘴唇嚅動難再說話。楊洋把他拉出病房,到走廊站著,往病房里瞄,估計里面聽不見,還是壓低聲音說,舅舅給你交個實底吧,大夫說我媽這發(fā)現(xiàn)太晚,都轉(zhuǎn)移到骨頭,順著骨頭又擴散到胸部。手術(shù)不能考慮,打開怕都關(guān)不上,只能先化療,然后再放療,看能控制住繼續(xù)擴散不。王天宇眼神慌亂地看著這個身材壯碩、剛開始新生活卻要失去至愛親人的年輕人,心里刀絞似的痛,嘴唇哆嗦著說唉唉,你媽就是對自己身體一點不在意,好像不是自己身體一樣,拖到現(xiàn)在看看后果多么嚴重。也不知道再往下該說什么,都沒勇氣和外甥對視眼神,只神情恍惚頻頻搖頭,把遼參和西洋參給他,你舅母妹妹送給你舅母的,她沒舍得吃,讓拿來給你媽補。把海參發(fā)了一天蒸一個吃,西洋參煮水喝。外甥接過,也是難過得說不出感謝的話來,聲音變了調(diào)說關(guān)鍵時候還得說是親人,替我和我媽謝謝我舅媽。

      出了醫(yī)院門,王天宇滿腦門子都是喪氣,想造化捉弄人,生活就是個過山車,今天看著還好好的,明天會往哪個方向跌落誰也算不準。就拿自己家來說,自打搬進稱心的大房子,女兒又找上合心對象,還很快懷上,父親也有了合適保姆照顧,家庭一切都很順,看得出越來越往上走的;誰知道一個不留神過山車就猛然往下滑,敗氣事一個連一個。其他還好,只40才懷上的后,剛育出個芽尖就突然沒了這宗事委實太糟心,當著妻子女兒女婿的面,他一味說寬心話,其實心里小鼓敲得咚咚的,和戰(zhàn)鼓一樣響。絕對是不祥之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得罪了什么人還是什么事處理得不妥?他越想心越煩,本來往家方向走的,念頭忽然一拐,決定找神通的、沒她掐算不準的、半個縣城都有名的大仙兒去!找她掐算掐算,找出原因,去掉晦氣,讓家庭重新興旺起來!王天宇給老婆打電話告訴過,甩搭著兩條胳膊精神頭十足地轉(zhuǎn)身往反方向去。

      二仙姑家坐落在城北邊上的背靜處,是單獨的一座宅子。半舊灰磚院墻半人多高,對開大門上暗紅色的漆有年頭沒重刷顯得灰撲撲的。從外表看沒啥顯眼處,里面可不小,影壁后面是三進的三大間瓦房,一進去全身就被濃厚的檀香味道包裹住。正中一間是擺著紅木方桌和配套紅木椅子的客廳,來人在這里等候。左手是二仙姑居室,右手就是全院最重要的場所求神問事的佛堂。縣城里都傳二仙姑這些年靠著求神打卦可發(fā)大發(fā),城中心最新建起的財富廣場她買下了最大的380平八室六廳六衛(wèi)房。好奇心重的打聽有多大一家人住,要六個衛(wèi)生間,懂的人說沒見過世面吧,有主人衛(wèi)、兒女衛(wèi)、保姆衛(wèi)、客人衛(wèi),客人衛(wèi)又分親戚衛(wèi)和普通客人衛(wèi),保姆也不止一個,有做衛(wèi)生的有帶孩子的,各自有各自的去處,這樣上衛(wèi)生間時也可以保護隱私,不致在自己家里隱私被窺探。問的人不但沒被滿足,反而越發(fā)好奇普度眾人的仙兒還要搞這么大排場?伺候她的人也搞這么大陣仗?這讓人還咋信?這個問題有點深奧,誰也不是二仙姑本人,都說不清。

      雖然買下豪宅,可她依舊在這個偏僻舊院落里接待來客,并沒把問事場所搬進顯赫的財富廣場里。還有一宗更神秘的事是沒誰見過她丈夫。她有個女兒,小時候見過,后來就不見了,聽說是送出國喝洋墨水去了。王天宇來過這里幾次,都是有個叫巧姑的近50歲的婦女負責接待來人、安排香客。他悄悄打問過,說是二仙姑姐姐。二仙姑到底有沒老公?那現(xiàn)在呢,是離了還是依舊是她丈夫只是沒在身邊?反正沒誰見過,來求問的人也只見她自己終日在這里忙碌。

      王天宇來的算是時候,客廳里只有一個模樣30左右的媳婦等候著,這年輕女人相貌姣好,只是神情局促,眉頭緊皺,似有什么煩心事。王天宇想也正常,沒煩心事誰往這白跑瞎扔錢?他正胡亂想著,佛堂里問過事的被巧姑帶出來,巧姑帶著年輕媳婦進去,讓他坐等,說下一個就輪他。年輕媳婦進去時間不長,眼睛紅紅的,出來了,出了佛堂還拿面巾紙頻頻擦眼睛,王天宇暗忖她這年紀不是問婚姻就是求子吧。巧姑掀著佛堂簾子沖他招手,他忙提起拳踮起腳輕手輕腳往進走。

      屋里檀香味更濃烈,猛地進來都被嗆得要咳,擔心被說不敬,王天宇只得硬忍著嗓子癢。他膽怯地抬眼望向最引人注目處,紫檀木供桌上的觀世音玉像足有半人多高,下面寬大的紅木供桌上供品擺得滿滿的,不單有個頭粗大的菲律賓香蕉,紅得放光的日本富士蘋果,男人拳頭大的碧綠大翠玉冰糖梨,四川蜜糖柑,單點心就供了八種,有棗泥白皮,杏仁白皮,紅棗白皮,五仁白皮,豆沙白皮,還有桃酥,蜜麻花,蜂蜜蛋糕??坑疫吂┲鵁熅啤:痛蠖鄶?shù)男人一樣,王天宇也對煙酒感興趣,他湊近細看,酒是53度飛天茅臺,煙是軟中華。供品正中臉盆大的香爐里供的香也粗大結(jié)實,足有五捆子食指粗的檀香插在里面靜燃著,難怪檀香味道這么濃烈。瞧人家這菩薩供的,多么豪華,多么有氣勢,菩薩該多么滿意。王天宇心里嚇一聲,暗暗咂舌。

      二仙姑跪坐在觀音左邊繡了百子圖半舊紅毛呢軟蒲團上,端坐在對面蒲團上的王天宇暗暗觀察她。扁平黑臉盤高顴骨上散落著幾粒雀斑,薄嘴唇緊抿在一起,一雙細長眼睛看人時總是平靜冷漠,讓你揣摩不透她在想啥。油膩的頭上包著條艷粉圍巾,戴在那張黝黑臉上實不相稱,反倒映襯得臉更加黑黃。棕色對襟襖在她消瘦的身體上晃蕩,顯得身體更加單薄,也讓人好奇這么薄弱的身體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神神鬼鬼見識,引得半個縣城的人往這跑。脖子里直垂到心口窩的亮黃色沉香蜜蠟珠串倒格外引人注目。王天宇暗忖這女人要不是會這門來錢輕巧的好手藝,這副磕磣長相怕連中等男人眼也入不了。

      二仙姑只抬頭端詳了王天宇幾眼就把眼皮垂下,默默轉(zhuǎn)動手里佛珠。見她沒表情的臉寡淡著,只是轉(zhuǎn)動佛珠,連一向自詡見多識廣的王天宇也不由得膽怯起來,心撲撲跳,不知道她在心里給自己下什么判斷。二仙姑并不搭話問來者求什么,沉默了好幾分鐘,尷尬的寂靜實在讓人難受,王天宇不得不鼓起勇氣,恭敬地主動開口,佛友今天來是有一事和仙人請教,家里雖然搬了新家,可卻沒有轉(zhuǎn)運,卻是厄運連連。先是老伴的病日漸加重,再是我的腰也開始痛,還發(fā)低燒。最倒霉的,他說到這里眉頭緊皺,語氣低沉,小女好容易又成了家,結(jié)了婚,結(jié)婚剛一個多月就順利懷上,誰知道,剛懷了一個多月檢查竟是死胎。更霉氣的,親妹子又得了灰病,發(fā)現(xiàn)太晚,都沒了手術(shù)機會。說到最后他聲音悲慟沮喪得差點讓人聽不清后面的話。

      二仙姑靜靜聽他說完,臉上表情始終寡淡,讓人分不清對來人的敘述究竟有多少觸動,又會做啥評判點撥。這倒讓王天宇越發(fā)膽怯起來,暗忖是否家里遭的難這次實在太大,就是神通廣大的仙兒也拆解不了。二仙姑又轉(zhuǎn)了陣子佛珠,才淡淡問搬家時動土了是吧?現(xiàn)在的人不知道敬畏,到處隨便動土,土地爺可不是隨便能惹的。王天宇忙躬身恭敬回答新家是樓房,17樓,舊家也是樓房,2樓,搬家是從樓房到樓房,一鍬土都沒動。解釋完又緊張觀察她表情。

      二仙姑聽了面上倒也波瀾不驚,更沒為自己沒猜中原因羞惱,又問搬家日子是擇的嗎?這個王天宇也知道,新房首付是女兒出大頭,房貸也是用女兒公積金在還,他和老婆的發(fā)言權(quán)就落在二位上,但他也還是提醒女兒要請高人擇日,畢竟這個可心大房子可是下半輩子最終歸宿,怠慢不得。女兒也請風水先生擇了日子。二仙姑又問擇的是哪天,他說了,再問是按擇的日子搬的嗎,這個他倒說不具體,是女兒女婿兩個搬的。忙掏出電話問女兒。雅靜說擇的日子是周五,那天她和女婿都要上班,為了搬家就請假實在說不出口,就改在周六。想著反正只是錯后一天,該也沒啥。二仙姑聽到這里面色微有觸動,語氣不悅,問了就該按指示的做,不敬還問個啥?年輕人,總是不知天高地厚。王天宇聽了心里大驚,吃不準地打探是沖撞了哪個大神了嗎?二仙姑把眼睛閉上,手里又開始數(shù)佛珠,兩片薄嘴唇閉得緊緊的。王天宇緊盯半天也沒見那張值錢的嘴再張合一下。他再細觀察她臉色,發(fā)覺有厭惡之意,只得把早準備好的1888元香火錢小心丟進身旁功德箱里,悻悻退出佛堂。

      他一條腿還在門檻里,不甘心地回頭望,甚至還想再折回去聽個準信,可二仙姑眼皮低垂根本不看他。門外巧姑輕拿胳膊肘碰他,指指候在門口一位六十多的婦女,示意他離開。見他微有不甘,面色溫和地讓他看后面等候的隊伍,王天宇見剛這么會兒功夫已有二男三女五位排起隊,只得把另一條腿拔出,出了佛堂。他剛出院子,巧姑后腳追過來,輕聲提醒這位香客想再問可加上微信,大仙可以空中破解攔截。不過不比在佛堂里,空中各路神鬼多,破解攔截起來費勁,費用比到佛堂來要高些。王天宇問高出多少,巧姑解釋來佛堂1888,空中攔截破解就是3888。王天宇聽了直嘬牙花子,但還是加了微信,想萬一情況緊急用得上呢。

      回家路上他想1888塊就問到這么幾句話花得是否冤枉。本來準備了兩份,還有一份是888,掏錢時猶豫半天,想從左邊褲子口袋掏888,又想對神心不誠打?qū)φ叟率窍蓛航o破解得不好。誰知花了大價錢也只聽了這么幾句。他又氣呼呼地把思緒轉(zhuǎn)到搬家日子上來,自己也是大意了,小的們沒這么在意老例兒,做老的可不能馬虎,為啥沒盯緊兩個小的要按擇的日子搬家?對神不敬就遭懲罰,還是現(xiàn)世報。

      你們怎么這么不知道尊敬菩薩?王天宇回到家,雅靜和小剛都已下班回來。老婆彩霞問求問結(jié)果,他沒顧上回答,徑直沖女兒女婿發(fā)怒。他嘴里說的你們,卻是單奔女婿去的,兩只怒氣十足的眼睛直瞪他。小剛蒙了,不知道咋回事,只怔怔看他。躺在炕上的彩霞急急地說也不先說求問了啥結(jié)果,一進門就沒由來發(fā)哪門子邪火?王天宇這才擦著腦門子上的汗說了,末了惱怒地看著女婿不按先生指意做,人家怪罪了,難怪咱家搬了新家倒引來一連串霉氣。女婿是個細高挑的瘦個子,面色白凈,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他斜覷丈人,嘴上沒說,心里卻老大不高興,搬家的事是雅靜和他一起定的,主要是雅靜的意見,自己跟著辦,現(xiàn)在倒好,全怪罪到自己頭上。這老丈人心偏得真是可以。自己和雅靜結(jié)婚沒幾天,還是新女婿,就這么不客氣起來,不是礙著雅靜面,真想當面給頂撞回去。

      我說這么不順,原來是沖撞了仙兒。早知道請一天假好了,比起工作,生活順遂才是主要的。彩霞躺累了想坐起來,自己試著挪動,卻是費力,招呼王天宇你也不過來幫我一下。王天宇并沒動,轉(zhuǎn)身指揮女婿,你有點眼力見,你媽這樣子還不趕緊搭把手。女婿忙走到炕沿前,一條腿跪上去,一手托著后背,一手扶住肩,將胖大的岳母扶起來。彩霞坐穩(wěn),揉著麻木的腿借機問沒問仙姑觀音能移動不能?王天宇氣哼哼地說二仙姑這個強調(diào)的最多,說神仙是最不能慢待的,把神仙冷落了好日子都會變成壞日子,霉日子!彩霞聽了趕緊吩咐女兒你們今天晚上吃了飯就回舊家去,趕緊把梳妝臺上供的觀音、連著那些供盤請到這個家來。凡人都住進新房,比咱們金貴一百倍的菩薩怎么能還在老房子受冷落?提供盤倒提醒了王天宇,他想起二仙姑佛堂上那些鮮亮闊氣的供品,說咱家那些黑香蕉蔫蘋果朽橘子供了快半月,都不新鮮,明天一早我到早市買了新鮮供果再挪動她老人家。

      晚上雅靜兩口子吃過飯回舊家去,彩霞溫聲提醒老伴畢竟是女婿,不跟兒子一樣,別對人家那么不客氣,心里隔上籬笆,岳父姑爺以后不好相處。王天宇氣惱哼一聲。他對這個女婿并不十分滿意,至多只有七分。他沒提前內(nèi)退時先在縣政府機關(guān)工作,后來下到鄉(xiāng)里當副鄉(xiāng)長。當時的縣委書記找他談話只下去鍛煉兩年,有了基層經(jīng)驗歷練過后還回來重用。誰知道一去就是五年沒動靜,他也40了。在縣機關(guān)工作,40和30心態(tài)完全兩樣,30還意氣風發(fā),覺得前途不可估量,40就有日落西山的落幕感。第六年時有了回城機會,本來說好是他,臨了變成了鄉(xiāng)長。而他連接鄉(xiāng)長班的機會都沒有,接班的是鄰鄉(xiāng)副鄉(xiāng)長。給他氣得,專門跑回縣政府問領(lǐng)導(dǎo)。此時的書記已經(jīng)換了人,不是他下去時答應(yīng)鍛煉個兩年就殺回來的那位。新書記比他還年輕一歲,語氣嚴肅地說以前領(lǐng)導(dǎo)怎么答應(yīng)你的我不知道,現(xiàn)在用干部經(jīng)過黨委討論的,無論程序還是選人都符合組織部門要求。王天宇氣不過,問那我怎么辦,書記不客氣地反問什么怎么辦?全縣編制就這么些,人又那么多,從機關(guān)下去比你老的、干的時間長的老了去,他們不還都個個好好在基層干著,誰回來鬧情緒來?你也一樣,還得踏下身心好好干,至于以后,再調(diào)整干部時會想著你。王天宇問那是什么時候,書記臉色變了,黑青著臉說你也是多年老黨員,怎么這么沒覺悟?有這么和組織提要求要待遇的?王天宇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后左思右想覺得沒毬啥意思,都41了還是個副科級,就算再過兩年能回到機關(guān),現(xiàn)在的縣委書記40,縣長44,幾個副書記副縣長更年輕,都38,39,自己回來就算當個科長,被群比自己還年輕的吆來喝去,還有啥奔頭?對仕途灰心后,他做了個驚人決定,提前內(nèi)退,下海。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做不了官可以發(fā)財,等自己發(fā)了大財,住上縣中心最好地段的最大房子,開著凱迪拉克四個蛋蛋BMW還有那個圈在圈里的小人出來進去,在這個屁股大縣城還有誰會不知道自己?縣委書記縣長算個屁,到時候叫他們看見自己羨慕得眼睛發(fā)藍瑟瑟發(fā)抖去吧!

      誰知道天不遂人愿,一跺腳摔了鐵飯碗,自己造的泥飯碗?yún)s沒那么好端。論發(fā)財他也沒啥本錢,親戚里也沒人做著啥像樣的大買賣把他帶上,只能從最基本的倒買倒賣做起。那時父親還年輕,他和父親兩個開始販運,夏天時從本地收了瓜果往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販,冬天時從牧區(qū)買了騾子馬牛羊和毛驢往甘肅寧夏販。瓜果鮮貨保質(zhì)期短,遇上下雨等惡劣天氣,路上再車胎壞了,超載被罰款之類,等到了目的地貨不新鮮,就會賠。牲口也不是那么容易倒騰的,冬天天冷,路上要是不順遇上雪天冰雹極端天氣,牲口會凍餓或者生病而死,大牲口值錢,死一頭就損失不少,死個幾頭基本這一趟罪就白受。他做生意的這五年里,算起來只掙了四次,還有一次不賠不賺,剩下五次是賠的。有一次賠得太狠,一下子賠掉5萬塊,氣得彩霞和他大鬧,罵別人做是掙錢,你是干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王天宇分辯做生意就是有賠有賺,光賺不賠街上哪還有窮光蛋,個個都是大財主。這次運氣不好,下次包管就好。他讓彩霞拿3萬出來再做一票,彩霞沖他揮舞著雙手大叫,家里讓你折騰得統(tǒng)共還剩10萬塊,非得把這個家折騰散了才罷休?有個病啊災(zāi)呀的靠啥頂!離婚吧,離了我就不跟著你擔這份心受這份兒罪!王天宇充滿希望開始的發(fā)財之路就此黯淡收場。

      這以后,他就閑坐在家里。這樣也好,不動不賠,最好的止損方式。每每碰到前同事,聽他們說他離職后的工資待遇有了大幅提高,他們現(xiàn)在的薪資比他那幾個可憐的退休金翻出幾倍跟頭去,王天宇臉上都紅一陣黃一陣,熱烘烘的,心里失落、不甘,氣憤,后悔,五味雜陳。每次見到前同事回到家后他都悻悻的,和彩霞念叨早知道早退的后果是這樣,還不如在單位一直混到60歲呢。在個縣城里,即便是個窩在縣委機關(guān)里一輩子難出頭的老科員,外面人哪里知道,都覺著是最大衙門里的官,想著沒準哪天用得上,拿你活菩薩一樣供著。地位高不說,工資待遇也長上去,哪像現(xiàn)在很長時間一直是兩千塊,住房公積金賬戶也停了,后來興起的未休假補貼、13個月工資、績效考核獎更是統(tǒng)統(tǒng)無緣。一說起這一段王天宇就先是兩手一攤,接著一根短粗手指直指彩霞,都怨你,要不是婦道人家思想保守眼光短淺只盯著鼻子尖底下那點蠅頭小利,我早就發(fā)了財,咱家肯定不是今天這般光景。彩霞每每聽了他這套后悔經(jīng)都冷笑反駁明明是你不是做生意的料,賠的多賺的少,怎么倒怨到我頭上?王天宇就振振有詞,連本錢都不舍得拿出來怎么賺錢?你記住甭管什么生意都是先買進再賣出,不是去明搶!

      盡管他當著人百般抵賴,不肯承認,心里卻明鏡似的:他自己這輩子是不成功的,簡直就是失敗,膽怯的失敗,選擇不利的失敗,看不清自己的失敗,不能審時度勢的失敗。自己的失敗無法彌補挽救,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雅靜單位是不錯,但是個女的,以后不會有大的發(fā)展,就寄希望于找個有發(fā)展前途的女婿了。然而千挑萬選出來的小剛卻是個個體戶,自己承包了家快遞公司中轉(zhuǎn)站,雇了八九個人,喊起來是經(jīng)理,其實就是個小組長。雖然他也有兩套房,出來進去還開著輛十幾萬的車,但他父母也都是做小生意的,這種家庭出來的當然不是理想女婿人選,門不當戶不對么。雖然女兒40才挑中的人他怎么也說不出口不同意,但下一代地位沒按自己希望往上走倒還往下滑,到底意難平。

      王天宇洗漱完上炕挨著老伴躺下,彩霞問他仙兒的意思還是沖撞了什么,你說咱家好好的運道突然就拐了彎,是不還是那件事老天爺下了降頭懲罰咱?王天宇聽了心里一震,半天沒作聲,過了陣子才語氣黯然不會吧,都過去多少年,早沒了影兒。再說當年知道的就沒幾個人,要發(fā)作早該發(fā),還會等到現(xiàn)在?

      彩霞指的那件事是返銷糧。王天宇那時還當著副鄉(xiāng)長,已經(jīng)找縣委書記談過,知道仕途沒大希望灰了心,準備提前拜拜,沒辦手續(xù),還負責著鄉(xiāng)里一些事情。上面下來一批春季返銷糧,給鄉(xiāng)里一些生活困難戶,他負責從地區(qū)的國家糧庫拉回來。途經(jīng)縣里時,他忽然動了別的念頭,暗想馬上要拜拜,努力認真工作了半輩子,結(jié)果也還是這副毬樣,那么兢兢業(yè)業(yè)做什么?那么小心翼翼有什么用?就說這批返銷糧吧,是給各村報上來的困難戶的,五保戶,孩子多的,有重病的。有重病的該給,年紀大的光棍子也該給,無兒無女無人贍養(yǎng)么,可四五十歲的光棍子他就認為不該,能做活不做,就是懶病,你懶憑啥要國家救濟你?不是占國家便宜嗎?還有多生孩子的,分明違反計劃生育,別人家也想多生,可都有政策管著,憑啥你就違反?雖然也罰了款,但畢竟生下的是生命,不能塞回去,現(xiàn)在倒還觍著臉吃救濟,這是啥道理?比方他就知道長樹村的一家,為了生兒子居然生了7個孩子,在外面東躲西藏,直到生出帶把的才回來安頓下。為這,鄉(xiāng)里分管計生的都挨了處分。這家人倒有理了,每到年底要批困難補助時女人就抱著小的背著中的牽著大的來鄉(xiāng)里坐鎮(zhèn),要求給雙份最高等級補助,要是給三份也不嫌多。王天宇問她為什么還要額外的,她說計生把她家房頂子都扒了,一家九口子晚上睡覺瞪著星星,連住都住不下了嗎。王天宇說那是你們一家不遵守計生法受的處罰,怎么倒有理了?那個邋遢的農(nóng)婦當著他面就解開懷,把快耷拉到腰上的絲瓜樣松垮長乳房塞進孩子嘴里,不羞不臊地說你不是農(nóng)民,不理解農(nóng)民,農(nóng)民沒個帶把的哪成?又不像你,按月拿錢,能說得起便宜話,我老了你要給我養(yǎng)老我就不生這么多。又撇嘴你說的那法俺也不明白合不合理,要是能給俺養(yǎng)老俺就遵守,做不到,立那法做啥?不是治老百姓嗎?王天宇給噎得,說不出有力的反駁話,真想往她那骯臟的、風塵仆仆的臉上吐一口。

      現(xiàn)在拉回來的這些返銷糧里就有這個農(nóng)婦家一份,還是一大份,50斤的白面六袋子,足足300斤。今年給的返銷糧成色格外好,是拿新麥脫的雪花粉,潔白細膩得跟女人用的抹臉白粉有一拼,拿這種面粉包出的餃子,餃子皮都泛著青,從皮上都能看出里面青菜的綠色,別提多誘人,吃到嘴里多香。按人頭撥的,她家人口多反而占了便宜。王天宇越想越來氣,憑什么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無賴反而多吃多占?自己這樣本本分分聽上級話的老實人反倒兩手空空?再說自己馬上連拉返銷糧的資格也沒了,還活得這么拘謹做啥?這么一想就想開了,讓趕大車師傅拐個彎,到自己家門口,卸下兩袋,喊彩霞拿家去。彩霞出來問怎么突然拉回來兩袋子面,他擺擺手說鄉(xiāng)里福利。彩霞再問,鄉(xiāng)也不是啥好單位,不節(jié)不晌的怎么突然來了福利,他不耐煩地大聲說問那么多干啥,趕緊搬進廚房靠墻放好。

      后來那個農(nóng)婦不知道打哪聽來這次返銷糧給的比往年多,特意跑到鄉(xiāng)里問是不給她家少發(fā)了,王天宇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四袋子還嫌少呀?我們給你拉回來再分給你們,就差做成餃子饅頭大餅塞到你們嘴里,服務(wù)得這么到位怎么不感謝還倒被懷疑起來?農(nóng)婦不好意思地咧著一口爛牙說在村子里聽說了一嘴。王天宇教訓(xùn)她別聽閑人瞎嚼舌頭,那些人是沒得到便宜嫉妒,鼓動你們出來替他們解恨出氣的。農(nóng)婦覺得他解釋得有道理,仿佛得了真經(jīng)般恍然大悟回去了。

      這件事只有親自經(jīng)手的王天宇自己知道,和當時身邊的任何人都沒提起過。彩霞也是在他退了以后很久,有一次聊閑天說起。彩霞當時大吃了一驚,說這是坑害農(nóng)民兄弟,他們夠難的了,你該幫他們,一個老實人咋能辦下這些事情?王天宇呵呵冷笑,以政府名義給農(nóng)民推薦劣質(zhì)種子,不達標地膜、超標化肥,導(dǎo)致農(nóng)民少收絕收,這類事情更惡劣得多,又影響到哪個政府的人?我頂多多吃多占了點小便宜,還是芝麻粒大的,連根毛都算不上。彩霞不再和他爭辯,心里總覺得這事不妥。他是退了,如果還給公家做著事,她是一定要提醒他以后絕不能再做這樣損人利己的事。誰說誰都不知道?不但天知地知,還有自己的心知呢。一個人做事不能違背良心,重的會遭天譴,輕的會遭報應(yīng)。其實別看王天宇嘴上硬,心里也一直當個事擱著,一想起這事總不是個滋味。誰這一生不想做個好人?誰想徑直做個混蛋?他總是竭力讓自己別想,把這件事放過去,就當沒發(fā)生過。然而,只要自己,或者家里有了不順的境遇不順的事,這件事情就要浮上心頭,他就要掂量掂量現(xiàn)在的不順和這件事情有關(guān)沒。

      剛把觀音挪到新房鄭重安置好,王天宇就倒下了。不明原因的低燒,每天都是晚上7點左右開始,也不高得很,37.3℃,至多37.5℃,但人也出汗,難受。燒了一個星期。他到家附近小診所去輸了四天液,都是白天輸了體溫降下去,晚上七點多就又燒起來??傔@么燒人就沒了力氣。彩霞勸他到大醫(yī)院全面檢查,他拖著不去,說是搬家、歸置新家累的,歇幾天就好。誰知道,這天輸完液,晚上燒起來竟然上來就38.2℃,9點多時直奔39℃??此槦猛t,開始哼哼,彩霞著了怕,喊女婿過來,硬是開車把他送到縣里最好的人民醫(yī)院。接診大夫說既然輸了一個星期液都沒見效,顯見得不是一般風寒炎癥,要好好查查。當即留住院。小剛留下陪床。

      住下第二天一早上護士拿來一堆管子要抽血,抽完幾針管,把那堆管子挨個裝滿,又遞給幾張單子,讓去做檢查。B超,CT,胸片,心電圖,超聲心動圖,還有腦電波。王天宇給整糊涂,問我這是哪方面的病呀?怎么挨個查個溜夠?護士面帶微笑沖這堆單子努嘴,醫(yī)生也不是神仙,要靠科學(xué)檢查,不檢查怎么好確定是什么???沒法子,王天宇指揮著小剛到各檢查室給他遞單子,拿號排隊,先做排在前面的,后面的快輪到時再去候著,這樣既不浪費時間又可以縮短等候時間。小剛樓上樓下跑了好多趟,跑出一腦門子白毛汗才把他的計劃落實好。輪到最后的CT和B超,兩個排的位置差不多,他決定先做CT,誰知道做完去到B超室,醫(yī)生問他憋尿了沒,他說喝了水,做CT前實在憋得不行就去了趟廁所。醫(yī)生說該憋著,或者先做B超再做CT,有了尿腎里有沒結(jié)石,還有輸尿管的情況才看得清。王天宇以前只知道女性做B超前要憋尿是為了看子宮卵巢,不知道男人也要憋尿。從B超室出來,看到門口眼巴巴等結(jié)果的女婿,他邊系褲帶邊埋怨醫(yī)生說該先憋尿,或者先照B超再做CT,你排號時也不問清楚,害得腎和輸尿管可能沒看好。小剛訝異地張大嘴看臉色不快的老丈人,心里的不滿要噴出來。暗想這老家伙真難伺候,自打他昨天晚上住下,一個病房8個病床滿員,根本沒陪護睡的,自己硬是在硬冷的木椅子上窩了一晚上,早晨起來渾身酸痛。一大早拿這堆單子樓上樓下登記、排隊,累得到現(xiàn)在才顧上喝口水。沒聽到一句客氣話,反倒埋怨考慮不周!自己是醫(yī)護人員?怎么知道醫(yī)院的檢查秩序?自己父母身體很好,自己更是從沒到醫(yī)院查過,哪里知道這些詳情?他真想把手里攥的檢查結(jié)果摔到這個不知道體諒人的老東西臉上,扭頭就走。

      那些血液檢查和各種儀器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只顯示血脂高,血壓稍高,血常規(guī)檢查顯示白細胞稍高,中性稍高,其他的沒什么。主治醫(yī)是個三十八九的年輕大夫,胖胖的,中等個子,戴個金絲邊眼鏡,鏡片后面的一雙圓眼睛鼓鼓的,他用那雙鼓突眼睛認真看著王天宇,說白細胞高中性高說明有炎癥,可究竟是哪里炎癥,這些檢查卻沒給出準確結(jié)論。王天宇定定地盯著他你考慮什么?。酷t(yī)生吸了吸鼻頭圓圓的鼻子,斟酌地說你總是低燒,肚子脹氣,排便不暢,考慮是否腸胃有問題。王天宇再問腸胃有什么問題?是消化不良?腸炎?還是胃炎胃潰瘍?他于腸胃就知道這些常見病。主治醫(yī)猶豫起來,單憑這些檢查結(jié)果還不能做結(jié)論,該再做進一步檢查。最好做個腸鏡,把腸子里看清楚。王天宇問腸鏡怎么做,大夫說從肛門里下管子,和胃鏡反著來。王天宇一聽先就膩煩起來,他知道胃鏡要從嘴里下管子,從嘴里捅就夠讓人難受,這個要從屁股里捅,一聽都緊張惡心要吐。他搖頭怯懦地問做了就能查出是腸子問題?大夫眼鏡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說要做了才知道是不是,現(xiàn)在只是一個懷疑方向。

      王天宇住院的這些日子,雅靜上班,家里就剩下彩霞一個人,她生活不能自理,雅靜給她從家政公司雇了個住家護工胡玲,一天300管吃住。雖然這個價錢對他們家來說也不低——彩霞和丈夫的退休金加起來不夠付。王天宇住院也要花錢,但也沒辦法,誰叫跟前沒個人彩霞連口水都喝不到嘴里,更別提做飯吃飯去衛(wèi)生間方便。

      胡玲是個45歲的農(nóng)村婦女,足有160斤重的身體健壯有力,彩霞特別中意,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有把子力氣的,這樣身體才能把自己伺候得更好。這個住家護工膚色雖然黑紅,還時髦地染了黃頭發(fā)頂在上面,不過這扎眼顏色沒讓她變美,和黑紅臉膛配在一起反而顯得刺目不和諧,讓人看了不舒服。她自己渾然不覺,反倒為自己雖然是個農(nóng)村人、但思想開放,跟得上潮流沾沾自喜。胡玲到城里做家政已有五年,開始是在醫(yī)院做護工,后來走街入戶,走了幾十戶人家,長的做了有一年,短的幾個月,最短的不到一個月,只十幾天就走人,主家對她不滿意。她倒不在乎,拿她話說,這樣的家庭都是些事兒多的刺頭人家,反正需要家政的家庭多的是,東家不要西家要,才不在乎哪家對她不滿意,總能找到活干,走時也總能一分不少結(jié)清工錢不是?所以她來到彩霞家也不生疏拘謹,問清讓自己住哪個房間就把隨身帶的東西放進去,然后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滿屋子轉(zhuǎn)起來,用她的話講是“熟悉環(huán)境”。直到把冰箱門都拉開看過里面擺放的食品,才回到彩霞身邊,贊嘆這屋子可真大啊,住起來好舒服喲。還是你們城里人會享受,這么大的房子還裝修得這么漂亮亮堂,統(tǒng)共四口人,小兩口不常住,只有老兩口,可著地撒歡打滾都用不了!彩霞雖然心里也受用,嘴上還是謙虛地說每塊瓷磚貼的都是錢,整座房子就是拿錢堆起來的,沒錢享受個鬼。胡玲頻頻點頭說的就是還是你們有錢。在我們農(nóng)村,好多人家勉強起個二層三層小樓擺在那里,里面卻都是光身子的水泥磚頭,根本裝修不起。不裝修,屋子就顯得格外空格郎當?shù)?,那樣房子別看大,住著可不舒服,根本沒住新房感覺,跟住在貧民窟里似的。

      彩霞喊她把自己扶起,又讓她把水端給自己喝,然后讓她扶自己到地上,在后面護住背腰,自己推著助步車練習(xí)走。胡玲拿手護著彩霞腰部,只護了一會兒,彩霞感覺她手松開,慌得腿更軟,忙喊不能松手,不然我會跌倒。胡玲的手又輕輕上來扶住她背,叮囑要自己鍛煉走,別老想著依賴別人,不然恢復(fù)不了。你這樣腦梗中風的我護理多了,怎樣才能恢復(fù)我比你有經(jīng)驗,聽我的。

      彩霞勉強走了十分鐘,身上冒虛汗,又老擔心后面那只不十分能信任的手會隨時松開,心里沒底腳下就更軟,讓胡玲把自己扶回床上重新躺下,喊她按摩。胡玲遲疑了一下,說還要按摩呀,家政中心可事先沒和我說。彩霞呵呵輕笑,一天300還包吃住,我一個月才3300退休金,你倒是我的快三倍,不管按摩,我們憑啥出這么多錢?胡玲開始給她按摩活動不便的右胳膊,還是堅持,我們常規(guī)給主家做的活都是買菜做飯,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帶小孩都要另算的。你是每天都要按摩嗎,這類服務(wù)通常不算在工資里。彩霞也沒客氣你還打算另收費?我們和你們公司聘人時就說好的,你不知道也是你們公司沒告訴你,不是有意讓你多干。彩霞想得把不客氣話說在前頭,不然以后她覺得按摩是額外的活,不愿意,更加支使不動她。胡玲心不在焉按著,說你成天躺在家里,是不知道現(xiàn)在入戶護理行情,這個價錢其實不算多。還沒趕上五一、十一、春節(jié)這些大日子,在醫(yī)院陪護費都得長,入戶護理一天450、500都是有的。彩霞喲了一聲,吃驚地算一天500,一個月就是一萬五,咱這小縣城里上班的大多五六千,七八千就是高收入,退休的大多我這個退休金,4000出頭算高的,有多少家庭能付得出這價錢?胡玲厚嘴唇一抿嘴角下勾嗤地哂笑,市場么,既然有這個價錢,肯定有出得起的。

      胡玲邊按邊問她得了多長時間,聽說是二次發(fā)作,她掏出手機劃拉幾下,拿給彩霞看,老姐你這病光靠吃藥按摩恢復(fù)太慢,還可能根本恢復(fù)不了,后半輩子就是個半癱子。我這里有一種專門針對中風病人的褲衩,200塊三條,穿上保管你完全好利索。彩霞心想現(xiàn)在生意真是無孔不入,還推銷到床邊來了。拿左手拽起秋褲的松緊帶給她看松軟的空肚皮,我現(xiàn)在大小便都到不了衛(wèi)生間去,在床上拿便盆接,根本穿不上褲衩。胡玲還不死心,說那是普通褲衩,這是醫(yī)用的。為了治病,穿上就能好為啥不穿?你要買了我每天負責給你穿脫。彩霞又轉(zhuǎn)了下腦筋,我這病是從頭上得的,腦血管堵塞了,給屁股上套個東西就能治?這是啥原理?這個胡玲倒答不上來,但她腦子轉(zhuǎn)得快,眼珠一咕嚕說身體是一個整體,循環(huán)呀,腦子堵了屁股上的血沖上去把它沖開就好。這褲衩神就神在這里,起治療作用,你可千萬別把它當普通的。怎么樣,打算買嗎?買的話微信轉(zhuǎn)賬給我就成,我下了單,供貨人就在本地,下午就能送過來,你馬上就能穿上。彩霞這些天心里裝的都是丈夫的病,也不知道查出結(jié)果沒,到底是什么病,厲害不厲害。再者好歹讀過初中,這兩年因為病又總是在醫(yī)院進進出出,懂些醫(yī)學(xué)知識,哪里肯相信這番鬼話。見她逼得緊,心里潑煩,但女兒白天上班,自己畢竟要靠著她,不能把她得罪了,就問,你用過嗎?胡玲窘住,撲閃著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說我腦子通著呢,又沒梗住,沒看轉(zhuǎn)動得這么靈活,怎么會用上這東西?彩霞抓住反攻機會,回擊她明星代言廣告都要自己用過才敢說有效,你自己都沒用過怎么敢給我說包治百???這下子把胡玲說住,她才悻悻收起手機,又給她有一搭沒一搭按起來。

      按了一會兒,胡玲停下,坐到沙發(fā)上翻看手機。彩霞叫剛十分鐘,我每天胳膊要按摩半小時,腿也要按摩半小時。胡玲臉上輕微不耐煩,說你還是得靠自己動,用手去抓東西,端水杯,拿筷子,刷牙,用腿去走,不能總依賴別人。彩霞堅持這是我出院時康復(fù)科大夫特意交代回到家里每天必做的,是自我康復(fù)的一個重要步驟。胡玲見還得繼續(xù)按摩,為打發(fā)時間,拿手機開始播放《上帝與我們同在》的歌,走過來繼續(xù)按邊問你信基督不,彩霞說不信,我就信政府,因為我每月的退休金是政府發(fā)給我的。胡玲堅持不懈地說我勸你還是信主吧,你知道嗎,你今天的病就是因為不信主,褻瀆怠慢了上帝,主歸罪于你才懲罰你;要是信了,主饒恕拯救你,你的病才能好。彩霞自打病了喜歡安靜,被循環(huán)播放的歌擾得心煩,說你沒看見,我們家供著觀音,信佛的,信了佛就不能再信基督,起沖突的,你還是關(guān)了吧。胡玲不依不饒那個好解決,我可以找來幾個教通吃的高人幫你把觀音請出去妥善安置了,再請座基督像進來供起來。整個過程很圓滿,保管兩個教之間不沖突不打架,你也心安。彩霞忙攔阻,我丈夫前幾天剛?cè)栠^半個縣城有名的二仙姑,人家說是因為我們對佛祖信奉得還不夠虔誠家里才成了今天這樣,等我丈夫身體恢復(fù)了,我們家還打算換個大白玉觀音像供奉。觀音和你的上帝可都是掌管眾生的大人物,咱們這些小民可千萬別隨便擺布他們。觀音聽不來圣歌,你還是把歌子關(guān)了,或者一個人待在你那房間里時放了自己聽吧。胡玲堅持主無處不在,你們家這么大的房子都讓圣歌環(huán)繞,沐浴在主的隆恩中,該是多么大的幸福呀,你該試著慢慢接受。見她執(zhí)意不停掉歌,彩霞煩躁不已,但想到丈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院,要好長一段時間就是她在陪伴自己,吃喝拉撒都依靠她,也不能開始就和她鬧僵了,只得依了她。卻是滿肚皮不痛快。暗想現(xiàn)在家政市場變成這樣,花大價錢請護工來,護工不聽主家的,主家倒要聽護工擺布。

      王天宇在縣人民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常規(guī)檢查都做了,沒能確診,大夫讓做腸鏡,他不想做,但大夫說懷疑是腸炎,也可能是息肉,如果不做確診不了,確診不了就不能準確治療,他萬般不愿做了。忍受了痛苦,結(jié)果出來卻是既沒息肉也沒腸炎,更沒腫塊。他問大夫下一步怎么辦,大夫沉吟著說你腹脹,便秘,噯氣,反酸,胸疼,我還是懷疑胃腸道問題,不是腸道的話可能是胃部。王天宇眼巴巴地看著他說那是怎樣辦?大夫建議再做胃鏡,胃鏡還不能明確診斷就加強CT和加強核磁。王天宇問你肯定是胃嗎?大夫露出譏笑神情,說檢查結(jié)果沒出來,就是神仙也不能肯定?,F(xiàn)代醫(yī)學(xué)建立在嚴格的科學(xué)診查基礎(chǔ)上,不是靠醫(yī)生的主觀判斷,這也是現(xiàn)在中醫(yī)衰落的原因。要是胃鏡出來也不是胃的毛病又該懷疑哪里?身體器官這么多,難道要挨個查一遍?王天宇動了氣,也還擔心家里妻子,再也住不下去,鬧著要出院。大夫拗不過他,再說他住院后輸了這些天液,燒控制住,讓他簽了自愿出院書,給他辦了出院手續(xù)。

      王天宇回到家里,看老婆依舊在炕上躺著,和他住院前沒兩樣。趁看護沒在,彩霞借機傾訴她所受的苦。這個胡玲又懶又饞,水果牛奶酸奶雞蛋這些營養(yǎng)價值高的先盡自己吃,給彩霞倒是以饅頭大餅面條主食為主,更別提定時按摩、輔助鍛煉,都是能省就省,能拖就拖。王天宇怒從中來,剛想喊胡玲過來,把工錢結(jié)清讓她走路,就接到父親保姆電話,說父親病了,讓他過來接走。他著急地問什么病,為什么沒趕緊送醫(yī)院?這么大歲數(shù)老人,有了病可不能耽擱。那叫齊芳的保姆沉吟著,語氣倒也不太著急,說我也不是醫(yī)生,說不好是什么病,只是看著不太嚴重,但他感覺不舒服。你們是家人,就是送醫(yī)院也是你們的事。王天宇也覺得說得對,人家只是負責照料日常生活起居,生病這樣的事還得子女給操持。

      他趕到這個保姆家,看到的父親讓他吃了一驚。一頭白發(fā)散亂耷拉著,油膩膩地打著綹,顯見得有日子沒洗,最長的都耷拉到耳根子。鼻毛也有日子沒修剪,兩個鼻孔里都鉆出來不少。白胡子更不是每日一刮,密麻地下垂到下巴?;乙r衫領(lǐng)口、袖口都有一層黑油膩,胸前散落著吃東西滴落的油點子。人也消瘦了不少,兩個臉頰都凹進去。以前看著像七十,現(xiàn)在倒像九十。原本愛干凈看著清爽的父親現(xiàn)在就是個邋遢猥瑣不招人待見的老人了。想起父親要到對方家去接受照顧、人家喜歡干凈、嫌自家條件不好,王天宇火不打一處來,他惱怒盯著齊芳,問我父親這是多長時間沒給洗漱?齊芳明明看見他動了怒,倒也沒多害怕,反而淡定一笑,我想給他洗漱,可他歲數(shù)大了不愿意動喚,我又不能強行把他推進衛(wèi)生間剝光衣服。她說著像外國人似的聳聳肩,兩只手還一攤,十個涂滿紅指甲油的手指蓋太陽底下格外刺目。涂著鮮艷口紅的嘴一呲開笑,兩個又大又長的門齒也沾上口紅。

      這么大歲數(shù)搞成這副鬼樣子,分明是還想勾引人的老鬼魅。王天宇心里不悅,不由得細細觀察起她。年歲不小還化著很濃的妝,本來不算白人,面色黑黃,卻涂了層厚厚白粉,那粉就浮在表面上,看著假模假式的十分不妥帖。一對眉毛描得又黑又長,尾部掃進了鬢角。白的過白,黑的太黑,像是日本藝妓。雙眼皮割得太寬,又做過提拉,兩個眼角往上吊著,讓她看起來顯得神情不自然。起皺的眼皮上還涂了暗灰粉色眼影,眼睛一眨王天宇就緊張那眼影會掉下來些。一頭披肩發(fā)倒是黑漆漆的,她這年齡,肯定是染過的,但染的顏色過黑,倒顯得虛假不真實。這年齡女人不該留披肩發(fā),不像少女,有飄飄欲仙感覺,這把年紀反倒給人怪氣、尷尬印象。王天宇再打量她穿著,黑絲絨地上盛開金菊花的旗袍裹著她那發(fā)胖的身子,活像個特大號瓢蟲,不過沒有瓢蟲那么輕盈,王天宇想象著這樣一具肉身要飛起來該是多么笨拙讓人著急。粗壯的腿上是肉色連褲襪,腳上蹬了雙高跟紅皮船鞋。王天宇在心里暗暗哼一聲,這份打扮在縣城里也算出挑的,這種人怎么會做保姆?這哪里是伺候人的人?分明是該找個有錢的主養(yǎng)起來的老尤物呀。

      想到這里他忽然心里一動,城里有個叫黑牡丹的女人十分愛打扮,年輕時候風流韻事也多,身邊男人走馬燈似的,攪擾得好多家庭起糾紛,據(jù)說丈夫和她有勾連的不少妻子都十分憎恨、討厭她,還試圖聯(lián)合起來把她從城里驅(qū)逐出去。因這女人名氣太大,閑下來的王天宇有次專門到她喜歡去的縣城聚攏人最多的金葵花廣場去看過她。當時給他感覺若論長相也就了了,實在算不上漂亮,不過愛打扮,敢化濃妝,勇于穿和年齡不相符的衣服,顯得出眾罷了。再就是比普通女人放得開,舉手投足別有股風流景致,吸引了不少心里蠢蠢欲動的男人在身邊。當時王天宇對她懷著特別好奇心,觀察得格外仔細,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這么多年過去,眼前這女人雖然額頭上、眼皮上,嘴角兩邊的八字紋拿多少脂粉都掩蓋不住,但眉眼輪廓和眉眼間的風騷依舊還在。他想直接問,你是不那個有名的黑牡丹,但這樣的話實在問不出口。

      王天宇問父親怎么不好,父親把手放在胸部,囁喏地說心口發(fā)悶,心慌,總是突突地跳一陣子。王天宇聽了慌起來,說不是心臟有問題吧,這年紀心臟出問題可不敢忽視。問父親,你厚衣服呢,趕緊穿上,到人民醫(yī)院去。父親慢慢起身要到自己住的屋子拿外套,齊芳攔住,客氣地對王天宇說你父親最近身體不好,我給他買補品吃,額外花了不少錢,得有五千塊。王天宇問是除了給你的工錢以外的開銷?她沉著地點點頭。他沒想到這一招,身上沒帶這么多錢,和她說反正一個縣城里也跑不了,我先帶了父親去看病,回頭再結(jié)給你。齊芳沒這么好說話,語氣溫柔地說五千在我來說是一大筆,要是五百我就先墊著了。王天宇無奈地問父親他存折在家里還是在身上帶著,要在家里他就回去取,取了來送給她。父親臉紅了,訕訕地張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奇怪存折丟了?我記得是建行的,把你身份證給我,去掛失。父親這下臉紅得更厲害,吭哧著,就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哆嗦著從貼身口袋掏出存折,王天宇打開看,見上面存著的100400只剩下400,那100000每次10000,還有5000的,已經(jīng)都被取光。他腦子一熱,還不忘認真看取款日期,都是到這個齊芳家里被照顧期間發(fā)生的。他氣得眉頭緊鎖,問父親怎么這么短時間就把這么些錢都取光?都做什么用了?你可87了呀,這些錢我媽活著時沒用,我和天靈也都沒用,就是給你留的養(yǎng)老錢。怎么這么短時間都花干凈?他陡地又想起父親工資卡,問你卡上還有多少錢?

      父親低聲說也沒多少,就還剩40多塊。膽怯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把眼睛低下,肩縮起,像個做壞事被抓住的孩子。又抬頭看齊芳,可憐的樣子似在哀求她出面幫他向兒子說明。齊芳臉上只是浮起輕淺的笑,擺出一副這是被看護者的家務(wù)事,和自己沒關(guān)系的神情。王天宇看著父親可憐相,再看這個風騷半老女人兩個耳朵上亂晃的足有乒乓球大的金耳環(huán),兩手無名指上各戴一枚的碩大金戒指,左手腕上還套著一只得有三四十克的嶄新金鐲子,最顯眼的是老得起皺的脖子上掛的那條足有五六十克的沉甸甸明晃晃的金項鏈,不由怒火中生。他再也不想掩飾自己不滿,使勁瞪著這個貪婪無恥的家伙,恨不能上去把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都揪下來,統(tǒng)統(tǒng)扔到護城河里!

      王天宇給女兒打電話,讓送5000塊錢來,雅靜問這么急做什么用,她正在單位開會,等下班了吧。王天宇語氣生硬,那讓你老公趕緊給送過來。又憤憤補充不是我用,是你爺爺?shù)内H身錢。雅靜聽了急了,問爺爺這么大歲數(shù)怎么會被扣?。康降装l(fā)生什么,需不需要報警,王天宇惱怒地說趕緊把錢送來,那些以后慢慢再說。忽然又想起,說5000不夠,得送10000來,你爺爺還得到醫(yī)院看病。

      王天宇安排妥當,生氣地瞪著不爭氣的父親,暗想要不是自己親爹,才不管這爛事。誰叫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東西還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卻換來這份羞辱!父親膽怯地看兒子,正遇到兒子討伐的目光,嚇得趕緊把渾濁老眼移開,窘迫地拿腳搓地板,發(fā)出咯吱吱的怪聲響。

      見王天宇話說得難聽,齊芳不干了,她抱著肉滾滾的膀子輕聲冷笑,你父親,你們這些做兒子閨女的不管,多虧我領(lǐng)到家里照顧了這么長時間,沒功勞也有苦勞,倒往我身上潑臟水。王天宇憤怒冷笑,不屑打量她,理是這樣講的?我父親每月護理費都按時給你吧,他存折上這些錢都花到哪里了?齊芳現(xiàn)出窘迫神情,但只一小會,馬上鎮(zhèn)定下來,我承認花在我身上了,但都是他自愿給我的好不好?說我照顧得好,對他又溫柔又體貼,肯聽他說廢話,比親兒子親閨女還細心周到。我又沒管他要,也沒騙他,每次取錢都是他主動讓我陪他去。

      王天宇火氣攻上頭,還要和她細理論。女婿送來錢,給爺爺看病要緊,把爺爺摻下樓。出樓道門時,剛好碰到同單元一個六十多胖老太買菜回來,見他,問,這老人是你父親?王天宇點頭。老太嗐地搖頭,你們這些做子女的心真大,把老人丟到全縣有名的牡丹花手里,錢被花吸去不少吧?王天宇父親聽了羞得趕緊低下頭去。老太又搖頭,這女人真是作孽,臉皮也厚,早年間仗著年輕,還能勾搭到中年的、不太老的男人,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只能瞄準這些老頭子下手。都是些土埋到脖梗子的,把人家棺材本弄來給自己花,也真享受得安心,不怕被鬼纏上——光今年你父親這就是第六個。王天宇父親加快腳步往車里鉆,王天宇來不及說什么,無奈地進車里。

      王天宇出院回到家一個星期,又開始燒起來。還是晚上開始燒,在37℃至38℃間晃,吃了退燒藥就下去,不吃就上來。彩霞有點著慌,說人老燒著怎么成?把腦子燒壞可徹底完了,還得住院好好查。王天宇不想去,在縣醫(yī)院那半個月可把他折騰夠了。可總燒也確實不是好事情,身子越來越虛,他說縣醫(yī)院水平不行,這次索性就到省城醫(yī)院,大醫(yī)院到底醫(yī)術(shù)要高明些,設(shè)備也厲害。彩霞也是這個意思,小剛開車陪岳父到省里去看病。

      去的是省人民醫(yī)院。原來以為去了就讓住院,沒想到病床緊張,根本住不進去,只是先讓做檢查。王天宇為避免討厭繁瑣的檢查,把在縣里做的所有檢查結(jié)果都細心帶上,沒想到省醫(yī)說這么低級別醫(yī)療機構(gòu)的檢查結(jié)果他們不認,都要重新查。只得在附近找家中檔酒店住下,掛了號,每天去抽血,化驗,做各種儀器檢查,做完回到酒店等結(jié)果。這樣折騰了一個星期,大多數(shù)結(jié)果出來,醫(yī)院通知去住院。住下,王天宇以為要開始對癥治療,主治醫(yī)邢大夫告訴病因還沒查清,住進來是為了做進一步檢查。邢大夫是個近五十的男子,精瘦,高個,王天宇問不是又做了一遍怎么還沒查清,邢大夫眨著精明的眼睛說,這種不明原因發(fā)燒查清病因其實挺麻煩的,尤其在你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抗生素治療后。但大概有三個方向:普通炎癥,結(jié)核感染,還有就是……他沉吟著,沒等他把第三個說出來,王天宇不耐煩說你們可是全省最著名權(quán)威的,比我們老家縣醫(yī)院要強出多少倍去,連你們都這么含糊,這病還咋看?

      邢大夫聽了不大高興,但他見多了形形色色病人,不能生氣,尤其要注意不能引發(fā)按捺不住火氣后患無窮的醫(yī)患矛盾,盡量客觀解釋你這病不是感冒腳氣,也不是高血壓糖尿病,簡單檢查就能確診。常規(guī)檢查后該按三個方向進行指向性明確的檢查,要做痰液培養(yǎng)查結(jié)核菌,還要做胸穿,甚至還要做骨穿。王天宇聽了哪個檢查都不舒服,先就產(chǎn)生抵觸,問B超核磁CT都做了?這些不是最小的細胞都能看清?醫(yī)生說那些也是常規(guī)檢查,沒發(fā)現(xiàn)病因就說明沒看那么清。給開了單子,讓做痰培養(yǎng),細菌培養(yǎng)。又給小剛使個眼色示意跟自己出去。到了病房外面,邢大夫面容憂戚,當著病人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白,給病人家屬我們要交底。你岳父我們還有一個懷疑就是肺癌,腫瘤排泄物會造成持續(xù)不斷發(fā)熱。小剛聽了心里一抖,聲音打戰(zhàn)問,可能性多大,邢大夫沉吟這不好說。又說尤其你岳父的母親是胃癌去世的,他妹妹又是腹膜癌,他們家是癌癥高發(fā)家族,患腫瘤概率比普通人高好多倍。病人要是能承受應(yīng)該做個基因篩查。做基因篩查就得讓岳父知道實情,小剛把握不準,打電話給雅靜,雅靜說暫時還是別做,她也不告訴媽媽,省得她躺在床上瞎著急。

      丈夫去了省城醫(yī)院,彩霞躺在家里越發(fā)擔心,整日胡亂猜想。胡玲說我找牧師來給你化解一下,保管姐夫病就好了,你也不這么著急。彩霞說牧師也不是醫(yī)生,怎么能化解?胡玲的話倒提醒了她,想起丈夫去找二仙姑問事時加了她姐姐巧姑微信,也推給她了,她打開微信,把丈夫病癥說了,讓巧姑分享下二仙姑微信。巧姑回說大師很忙,一般不會加信眾微信,由她轉(zhuǎn)達,并把問詢結(jié)果告之知。一般問詢是388,中度是588,深度是988,問她要問到什么程度。彩霞說先問個普通的吧,就問問丈夫病嚴不嚴重,礙不礙事。過了半小時,巧姑回說不大礙事,但是東南方向上有小人作怪,得攔截破解。彩霞問破解多少錢,巧姑說2888。她正覺著貴,猶豫著,胡玲在旁邊說老姐你信的啥佛呀,分明騙人的。她要是能空中治好,還到醫(yī)院做啥?彩霞覺得她說的對,自己是太著急,一急就容易辦糊涂事,就回說再等等看。胡玲嘟囔你就不是個明白人,牧師來家里化解都不收錢,你不要,這種隔空騙人的倒肯白送錢。彩霞給她數(shù)落的心煩,說我先前和你說過,我們信的觀音,和你的神沖突著,你就別再打勸。做飯去吧。

      胡玲鉆進廚房一會兒就做好了飯,是面條,把小桌子在炕上給她支好,端給她一碗,又給放了一小碟拌黃瓜,自己在地上飯桌上吃。彩霞拿筷子挑挑碗里只有幾根面條,一大碗都是面湯,再伸脖子看胡玲碗里,冒尖稠稠的一大碗面條,跟前不止有拌黃瓜,還有拌海帶絲,拌藕片,就喊起來,你這盛的啥飯,光給我喝湯能喝飽?胡玲正挑起一筷子面條吃,說你要吃面條呀,我以為你有糖尿病,得少吃面食。彩霞不忿地說,那也得吃東西,不然餓死呀。胡玲端著自己碗過來,不緊不慢地說別急,著急對你病不好,越犯越厲害。從自己碗里夾了兩筷子面條到她碗里。彩霞本想再讓她夾點,見她停住,想算了。胡玲吃完一大碗,也沒問她還要不要,又到廚房盛了一碗出來,吸溜吸溜地也吃完了,把三碟菜也都吃干凈,才抹著嘴打個心滿意足的嗝。彩霞見她吃得盆干碗凈,說你真好飯量。胡玲不多在意瞥她一眼,每天得給你翻身按摩,接屎接尿,還得下地推你走,都是重體力活,不吃飽怎么有勁?還嘟囔你家肉蛋奶比較少,以主食蔬菜為主,水果也都是便宜的蘋果梨橘子,我在不少人家做,吃的都比你們家好。彩霞分辯,大夫讓我吃得素凈點,不能大魚大肉。胡玲說那是你,我身體又沒毛病,我不吃好點都翻不動你,按摩也沒力氣。彩霞給頂?shù)谜f不出話來,想是因為沒讓請牧師來,這個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茬,自己現(xiàn)在這境遇,受這些氣也只能忍著。

      王天宇的痰培養(yǎng)出來,沒發(fā)現(xiàn)結(jié)核桿菌,大夫又讓做加強核磁加強CT。他質(zhì)問邢大夫,CT、核磁還沒住進來時就做了,我在縣醫(yī)院時也做過,怎么現(xiàn)在還要做?邢大夫解釋你們縣里的我們不認,在我們這里先前做的是普通的,看得不真切,做加強的就是要看得清楚些。王天宇火騰地一下子躥上來,從床上跳到地上大聲嚷這啥醫(yī)院?你啥醫(yī)術(shù)?自打住進來這些日子這個檢查那個檢查沒完沒了,光靠抽血和儀器,誰都能當大夫,我自己也能給自己看,要你做什么?邢大夫給罵臉紅著,耷拉下來,到醫(yī)院都是這樣治療方法,先要檢查,不檢查就明確不了診斷,明確不了就不能確定治療方案。我知道你病時間不短,心里急,但急也不能沖我們發(fā)火,還得配合,你有好心態(tài),咱們才能好好治療。王天宇指著他大叫,承認你醫(yī)術(shù)不行有這么難?邢大夫當著滿屋子病人下不來臺,和他也解釋不清,就把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出了病房。王天宇還不甘心,追到走廊上沖他背影喊,每開一次檢查你都提成吧?我知道你就是想榨錢,過度醫(yī)療,掙黑心錢??上也皇窍聧徆と?,更不是鄉(xiāng)下人,沒那么無知,想騙我沒那么容易!他喊的聲音太大,把各病房能動的人都喊出來。小剛拽他,他掙紅了臉使勁甩開,憤怒地喊,老子受夠了!最后還是科主任出來說你不想治療了可以出院。但這里是醫(yī)院,有這么多病人,很多還是重病人,大喊大叫不合適,請你冷靜些。王天宇才停止瘋狂咆哮。

      護士進來喊他輸液,他喊女婿收拾東西,辦出院手續(xù),對護士說我就看看不輸能死不。小剛勸他不要意氣用事,今天的藥已經(jīng)配好,不輸也得記在賬上。他憤憤一甩手,大聲嚷反正已經(jīng)被榨了那么多錢,還在乎這點?黑心醫(yī)院發(fā)黑心財去吧!

      小剛開車把王天宇從省醫(yī)拉回到家里。一進門彩霞就掙扎著從炕上支起身子著急問,診斷清楚了?沒大毛???王天宇一臉疲憊,脫著鞋,沉著臉學(xué)了一遍。彩霞臉耷拉下來,帶著哭腔說小剛告訴雅靜,我偷偷聽見了,大夫懷疑你是那個癌呢,你咋能使性子出院?王天宇一聽又來了氣,正脫著外套,一只袖子脫下,另一只還沒脫掉,指著老婆咬牙道,你們娘三個就合伙咒我吧。尤其你,躺倒啥都不能做,還盼著我再倒下?我倒了看你還能靠誰?反手一指胡玲,靠這個成天給你放圣歌推銷東西不愿意給按摩的護工?落到這地步,你真是好好連口水都喝不到嘴里。

      你不在這些日子,我成天連覺都睡不著,就擔心你有個好歹,得上灰病。你怎么現(xiàn)在倒好賴不分?嫌我這個不中用癱子拖累你煩了?給我吃上幾片藥,干脆蹬腿得了!彩霞把腿一伸,兩條胳膊攤開,嗚嗚哭起來。她胳膊和腿都使不上勁兒,伸開得很慢,像是烏龜?shù)淖ψ釉诰従徤扉_,看得人心酸。胡玲本來要勸解,聽主家男人這樣說自己,臉上掛不住,訕訕躲進自己房間里。

      啥毬省醫(yī)院名大夫,還不是變著法騙人錢,CT、核磁做了個溜夠,就更別提那左一管子右一管子血了,抽得我身子都縮小一圈。沒查出個病因,又讓做什么加強CT,加強核磁!我就毫不客氣問他們,加強的比沒加強的強在哪?不都是CT、核磁嗎?這些勞什子儀器難道都不是對人身體有損害?你們黑心撈了錢,對患者呢?等過陣子我身體緩上來些,我得投訴去,讓他們再禍害老百姓!王天宇憤怒的鼻子一抽一抽,連帶著額頭上三道紋也更深。彩霞見他正在氣頭上,又已經(jīng)出院回來,再勸也無用,只躺在床上無助抹淚。

      王天宇一是氣這么長時間總查不出病因,再是心疼錢。自打兩口子都得病,家里錢嘩嘩的,跟流水似的往外淌。這個光知道給自己吃好喝好不想多做活的住家護工兩個月護理費就18000,還不算她吃喝。彩霞半個月得到醫(yī)院復(fù)診一次,拿藥也得花錢。自己住縣醫(yī)院雖然醫(yī)保報銷比例大,但有些自費項目得自理,也還花了7000多。住進省醫(yī)院,那里檢查費用輸液費都貴,自費的更多,20多天花了20000多,再加上先前住酒店,和女婿兩個人的吃喝,在省城看病這一趟就是省著也花了30000多。他在省城的這段日子,老婆心急,總找二仙姑網(wǎng)上問詢攔截化解,居然也花了6000。原來以為家里40萬存款養(yǎng)老是富裕的,誰知道短短兩個月就去掉7萬。老婆身體一時半會兒恢復(fù)不起來,自己如果真是癌怎么辦?化療放療起來是天文數(shù)字,剩下30多萬也支撐不了多久。賣房子?舊房子地段不好,房齡也長,賣不上價,難道要賣這還沒住熱乎的新房?一想這個,他就心慌慌的沒處安放,滿肚皮火,看誰都不順眼,都想和他們干仗。哪里還在省醫(yī)院住得???就算查出是那種病也不想看了。

      外甥楊洋聽說舅舅從省醫(yī)出院回來,過來看他,王天宇問了他媽病情,他神色懨懨地說第一輪化療結(jié)束,醫(yī)生說等恢復(fù)期過了再進行第二輪。彩霞留吃飯,他說還得回家給他媽做飯,臨走時問不是答應(yīng)給我媽兩盆花,我媽讓順便帶走。王天宇裝作沒聽見,背著手到隔壁屋子去。雅靜滿臉羞愧哥真不好意思,我們家最近接二連三都是霉事,我爸說福氣不能都讓帶跑,讓把幾盆開得盛的花都端到新樓房陽臺一字擺開。楊洋聽了嗤嗤吸鼻子,不高興垂下眼皮舅舅可真有意思,不過兩盆花罷了,什么稀罕物件!虧得我媽還惦記著開得那么旺盛,說擺到我們家沾沾福氣,在家眼巴巴等著呢。眼睛往最里面房間瞄去。王天宇不得已出來,把他帶到陽臺上,說我和你舅媽的病也不見好,就擔心福氣跑了。沒等他再解釋,屋里彩霞喊就讓端走兩盆吧,天靈化療完了給她沖沖喜,要是能控制住,再化療一輪,可以手術(shù)就太好了。王天宇聽老婆都這樣說,自己做哥哥的堅持不給也不像樣子,親自挑了兩盆開得最旺的端給外甥。楊洋冷峻的臉色這才化開些,把花搬到車上開走了。

      王天宇在省醫(yī)雖然也沒查清病情,身子還發(fā)虛,但不燒了,也能吃下點東西,身體倒好了點。他獨自去了以前工作過的鄉(xiāng)里。25年過去,自打那年一賭氣離職后,他一次都沒回來過,有時從附近路過,都是有意躲開。這里是他傷心地,盡管在夢里不止一次夢到過。夢里面,鄉(xiāng)的面目模糊,多變,一會兒還是以前暴土揚長的黃土路,低矮的泥土房;一會兒又是清亮的柏油路,路兩旁是錯落有致貼了白瓷磚的一棟棟樓房,他都不認識了。問鄉(xiāng)人這是哪里,穿著依然土氣的村民笑回這不是你以前工作過的地方么王鄉(xiāng)長?他吃驚地看著對方說你們還記得我?對方笑吟吟地答怎么不記得?你在俺們這工作了好多年嘛,還給鄉(xiāng)里做過不少事。他想再問得確切些,可惜就醒了。

      鄉(xiāng)村確實變化很大,不叫鄉(xiāng),叫鎮(zhèn)了。他問當年那個生了7個孩子的人家。即便往前倒回20多年,生7個孩子的人家也是首屈一指的,很快有熱心村民告訴了。他懷著忐忑的心去了。這家也蓋起了大院子,院墻一人多高,對開的大紅鐵皮門氣勢高大,上面還貼滿金點子。他想著這樣人家也翻了身,心里一陣振奮。正是午后,門虛掩著,輕推開,正對著的正房并不是樓,還是挨溜的紅磚土房。看著和高大的外墻不相符的內(nèi)里,好像敗絮貼了金皮,讓人失望。他站在院子中央,正打量著每個房間的窗戶,思忖哪個屋里有人,正中的門開了,一個白發(fā)飄飄,滿臉皺紋的老太出來,瞇起眼打量他,問找誰。王天宇細打量對方,試探地問,你是方文強媳婦不,老太呲著少了四顆牙齒的嘴笑了,說,不是我這老婆子他還有第二個媳婦?王天宇慨嘆時光太厲害,當年那個能生養(yǎng)7個孩子的豪壯女人現(xiàn)在活生生變成了個老太婆,雖然她當年也不是啥美人,但也還有女人樣貌,現(xiàn)在這個蒼老的老太,年齡說不好是七十,還是再往上拐點,性別說她是中性的估計也沒啥人反對。他恭敬地問,大姐還記得我不?老太走近前來,瞇起眼細打量他??此氩黄饋恚跆煊钫胩嵝?,她倒笑起來,說你是那個當年給俺們拉返銷糧的王鄉(xiāng)長,給俺做過好事哩,哪能忘記。聽她這一說,王天宇倒臉紅了,換個話題問,當家的還好吧?老太唉了一聲,不跟俺好啦,到地下找閻王好去啦。那個短命鬼,前年得了場大病,去了。王天宇心沉沉,環(huán)顧屋子,說當年你家硬是超生,說多子多福,連樓都沒起?老太又笑了,唉都是愚昧鬧的,啥多子多福,多子多難喲。前面6個都是丫頭子,生了也不頂用,都是給人家生的,大一個到別人家一個,就剩這個老小墊窩子倒是個帶把的,打算靠他致富養(yǎng)老?純粹做夢?,F(xiàn)在世道變了,沒房可招不來金鳳凰,這不,25的人,沒房,到現(xiàn)在還娶不下媳婦。王天宇環(huán)顧院子,農(nóng)村情況他大體知道些,現(xiàn)如今人們都往城里奔,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得在城里買房才算有房,離城遠的得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買房,還都得是樓房,媳婦才能說下。在這個大院子里蓋下樓也不算數(shù)。

      老太又念叨,唉,當年也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搭錯,東躲西藏,挨罰吃苦,非得生個帶把的。倒是生下了,到現(xiàn)在這么大歲數(shù)還得為他受罪吃累??克B(yǎng)老?他連自個兒還養(yǎng)不起。老太說話幽默,王天宇都被逗樂了。說了半天閑話,王天宇掏出一千塊錢來遞給老太,說沒啥老姐姐,就是當年在鄉(xiāng)里時和你還熟點,今天路過,想起,來看看。老太看著那一疊誘人的紅票子,想接,又覺得不合適,伸出半截的手又縮回去,不好意思地說非親非故,咋能白要你錢?王天宇拉過她枯樹皮樣的手硬塞到手里,說當年計劃生育我也做了不少圍堵你家的事,扒你家房頂子,對不住呢。老太這下把錢攥住,喜得說看你說哪里了,那是做的政府的事。你也做過好事,那年的返銷糧,你不是還給了俺家最多份的,那4袋面俺家省著吃,足吃了小半年,俺們一家一直念著你好哩。王天宇臉又紅了,說還有事,和老太告了別,匆匆出了門。一直走到大街上,他才長長出口氣,感覺身體輕松了不少。

      王天宇來到父親家。想著父親雖然身體沒大毛病,畢竟這個歲數(shù),身邊還得有個人陪著才安心。老婆身體那樣,自己身體經(jīng)過這番折騰,竟是沒啥力氣,走路時間長了都累,再每天晚上過來陪夜也不現(xiàn)實。他給父親刮了臉,把頭洗了,說我最近身體不大好,剛從醫(yī)院出來,晚上過來照顧你費勁,還是到我家住吧。也別嫌樓高了,住一起好歹強過你一個人。父親觸摸著刮的光溜溜的下巴,說你們也六十多的人,現(xiàn)在連自己都顧不上,我去了不是添累贅?又吭哧了一陣,嘴張張,頻頻看兒子幾次,顯見得為難得很。下了很大決心,使勁吭了一聲,才不好意思地說,那個,那個齊姨最近又聯(lián)系我了。王天宇吃了一驚,警惕地擰起眉毛看父親,想說你不是老年癡呆了吧?畢竟自己爹,這么重的話說不出口,只說別搭理她,你吃她的還嫌不夠?聽兒子這么說,父親窘迫神情消失,鎮(zhèn)靜解釋她也沒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是孝順,但沒到我這個年齡,還有老婆陪著,不懂我的心。到了我這個年齡,錢已經(jīng)沒什么大用,只是身邊缺個說話的人……王天宇到大立柜里翻父親衣服。一個星期了,得把身上的秋衣秋褲換下來扔到洗衣機洗,找干凈的襯衣襯褲給他換上。他背對著說不就是說話嗎,到我家里,和我還有彩霞說不就行了嗎?都是自己兒子媳婦,有啥話說不了的?嫌和我們還說不暢快,不是還有雅靜和她女婿?這些人陪著你聊總可以聊暢快了吧。

      聽他提外孫女外孫女婿,父親呵呵笑,收住笑,雅靜,每次見了我就是爺爺你想吃啥我給你買去。我這么老了,硬的東西嚼不動,肉呀魚的也吃不出香味來,吃東西純粹就是填飽肚子。還有你那女婿更是個靦腆人,見了我除了喊聲爺爺就再沒二話,好像我是個老空氣,吸過一口就給擱置到一邊。又縮著唇,你和彩霞倒是都孝順著,沒嫌棄我老,都關(guān)心我,彩霞身體沒半癱時都是她給我洗洗涮涮,伺候我吃喝,給我做的都合我胃口,我穿的也干凈合身——可是,有些話是和你們說不了的。你媽活著時還可以和她嘮嘮,她沒了,我孤單呀。老人臉上露出寂寞神情,張大嘴大大嘆了口氣。父親還有這個需求?王天宇吃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他找出衣服轉(zhuǎn)身讓父親換,問就那個齊芳能和你對上話,滿足你精神需求,其他人都不行?父親嗔怪你這孩子咋這沒禮貌,是你齊姨呢。王天宇讓他把胳膊舉起,把秋衣脫下來,把襯衣給他套上,從鼻子里噴出股氣哂笑,什么姨,比我大不了兩歲。再說,就她那樣的,憑啥給我當姨?就算我敢叫,她當?shù)闷饐幔扛赣H膽子大起來替她辯護,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壞。她是喜愛穿扮,要我說,一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沒啥不好,現(xiàn)在社會開放了,穿衣打扮不分年齡。她能體貼人,說話我愛聽,也有耐心聽我說。這倒是王天宇沒想到的,他讓父親把秋褲脫下來,又拿來條干凈褲衩給他換,看他兩腿間長滿白毛軟塌塌縮成一團的物件,想都這個樣子,和天仙般的女人在一起也恐怕干不成事,真不明白就說個話還非得找個女人做什么。

      王天宇回家和彩霞說了,彩霞尋思了會兒說,咱們沒老到爸那個份上,可能還真沒體驗真切他心境。別看他年齡不輕,心理上可能還需要個女人陪著,給他點溫存,這個還真不是兒女能給的。他不就中意那個黑牡丹,不然還讓他上她那去吧。好歹有個人看著,咱們心也安了。彩霞又撲哧一笑,說你那爹你該最懂,打年輕時就喜歡往女人堆里鉆,你媽活著時還少為這事和他置氣了嗎?到這個歲數(shù),吃喝穿都不行,就剩這點愛好撐著這口氣。王天宇嗔怪老婆,把我爹說成啥了。又說我也尋思著,還能活幾年。就這么點需求,要不就隨了他吧。反正就是點錢,他掙的花在他身上,也沒啥不對。彩霞提醒萬一住院還需要錢,來往是來往,不能讓那女人連老底都抄了,得吸取教訓(xùn),好歹攢幾個。

      王天宇把父親送到齊芳那。齊芳倒是一臉體恤溫情,很歡迎他們。王天宇和她笑笑,話可沒客氣,直接說我父親說就你照顧的最對他心思。他被照顧好了我們做兒女的就放心了??伤@么大歲數(shù),有個病呀災(zāi)的需要錢。這次咱這樣,存折我收了,工資卡上每月就給你說好的5000,剩下的不能再動,給他積攢幾個救急錢。齊芳滿口應(yīng)道好,就按你說的辦。王天宇看父親,見父親露出滿意笑容,心安下來,囑咐有不舒服就趕緊給我打電話。

      安置好父親,也去了7個孩子家還了愿,可不知怎的,王天宇又燒起來,這次起頭就是37.8℃,大有奔38℃去的架勢。彩霞著了慌,埋怨道,讓你住在省城醫(yī)院查個徹底,你是不知道哪頭沉,才忙著和醫(yī)生置氣。這下可好,趕緊張羅再去吧。王天宇懊惱搖頭,鬧成那樣,全院估計都出名了,哪還好意思再去?彩霞說我以前單位同事的老公也是先在咱們縣醫(yī)院看了沒看好,去了省醫(yī)也不成,現(xiàn)在去了北京,才查清了。王天宇猶豫著咱也去北京?那可貴。彩霞埋怨都啥時候,還考慮錢錢的,什么時候都是錢為人服務(wù),人不能讓錢給箍住。我先打問打問啥行情。

      她問了同事,同事正在北京給老公陪床,說北京的醫(yī)療資源更緊張,他們也是先去看疑難雜癥最權(quán)威的協(xié)和附近找了個小酒店住下,在網(wǎng)上搶好號——一個號源500,還不好搶,是孩子幫著才搶到。外地的檢查結(jié)果北京更不認,每天就是去化驗,抽血,做各種檢查,他們在酒店足足住了半個月,基本的檢查都出來了才住進去。北京看病更貴,小酒店一天800,兩個人吃一天200,前期檢查一天三千五千不等,好容易盼著通知辦住院手續(xù),押金要交8萬,以后再交多少看情況。這剛查清病,還沒怎么治呢,20萬已經(jīng)進去,后面需要多少還是個未知數(shù)。

      聽彩霞念叨完,王天宇默不作聲盤算家里存款,想著萬一去北京這點家底能支撐多長時間。又想那個又懶又饞的胡玲自己回來就打發(fā)掉,再雇人,果然像她說的,臨近十一,護工價格又長了,350一天是正常的,有的要到400。小剛陪自己去北京看病,再雇個人,也不知道要雇多久。他四處打量這新嶄嶄的房子,以前總覺得閃著金光,現(xiàn)在看來卻有虛空的感覺,好像舒心的感受沒那么真切了。

      【責任編輯 趙斐虹】

      猜你喜歡
      雅靜彩霞天宇
      沒有愛不能到達的地方
      做人與處世(2022年4期)2022-05-26 21:50:38
      《哈爾濱記憶 系列四》
      Instructional Design Is A System
      青年生活(2020年19期)2020-10-14 21:54:16
      《郁郁高巖》
      人物畫報(2020年4期)2020-01-05 02:53:40
      Galloping Horse Treading on a Flying Swallow and Its Influence in Modern Advertising
      有個男人要追我
      幸福家庭(2016年9期)2016-11-21 03:13:08
      當你翱翔天宇 我在舉頭仰望
      太空探索(2016年11期)2016-07-12 10:32:49
      Graphene Based Electrochemical Sensor for the Detection of Volatile Organic Compounds
      Organotemplate-free Hydrothermal Synthesis of SUZ-4 Zeolite: Influence of Synthesis Conditions*
      漫畫閱讀(一)
      凤凰县| 浦江县| 喜德县| 弥勒县| 松江区| 莫力| 合作市| 冕宁县| 江源县| 惠水县| 武胜县| 阿图什市| 西昌市| 新野县| 饶河县| 德阳市| 宜君县| 肥东县| 芦溪县| 余干县| 和林格尔县| 杭锦后旗| 涡阳县| 舞钢市| 安仁县| 太康县| 洛宁县| 三河市| 花莲市| 页游| 临江市| 安仁县| 清涧县| 澄迈县| 闸北区| 奉贤区| 咸阳市| 社旗县| 勃利县| 盐城市| 革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