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畢贛電影“公路片”的形式和風格
——以《破碎太陽之心》為例

裴艷格 金子琦

盡管畢贛有《老虎》和《金剛經(jīng)》等出色作品在前，但從一定意義上講，《路邊野餐》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長片處女作。從視聽風格來看，導(dǎo)演畢贛無疑是塔可夫斯基的忠實擁躉，但他并沒有一味地遵循或模仿塔可夫斯基的長鏡頭技巧，而是在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中真正融入了獨屬于他自己的生命體驗。所以說，《路邊野餐》更像是畢贛的靈魂里生長出來的一場夢境。影片中長達42分鐘的長鏡頭，如過山車一般穿行在極具異域風情的蕩麥小鎮(zhèn)，貫穿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三重時空迷宮。畢贛說：“這部電影是拍給故鄉(xiāng)的野鬼和風看的，它誕生于貴州黔東南神秘潮濕的亞熱帶鄉(xiāng)土，它遠離喧囂嘈雜的都市群像，氤氳而不食人間煙火。”

而《破碎太陽之心》則更像是一篇拍給女兒的睡前童話，他延續(xù)了畢贛一直以來的電影風格：將故事攤薄，并且寓言化和童話化，再通過詩意的電影語言傳遞情感。盡管影迷總是用塔可夫斯基來對標畢贛的美學傾向，但《破碎太陽之心》卻有著類似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的迷人氣質(zhì)。一股野性之氣呼之欲出，畢贛式的風格從此有了新的發(fā)掘點。他摒棄了大篇幅長鏡頭，通過破碎的鏡頭，以一只貓的視角，探尋著生命的真諦。在荒郊野外和城市風景的交界處，彰顯著游離式的美學表現(xiàn)力：廢舊的機器人、忘情的女人、背井離鄉(xiāng)的魔術(shù)師，一場有關(guān)黑貓妙趣橫生的上下求索之旅。公路片的交通介質(zhì)被導(dǎo)演設(shè)置得異常精彩和舒適——在荒涼的畫面中捕捉到純凈的詩意與荒誕的幽默感。這不僅是一種抵抗不可抗力的創(chuàng)作方式，也是導(dǎo)演身為人父后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幻化貓與人類之間的動人情感，在童話故事里為女兒奉上最珍貴的禮物。

一、文本內(nèi)容

畢贛的電影總是在時間、記憶、幻覺中綿延，在遺失的愛、孤獨的人、放逐的心靈里周旋，《破碎太陽之心》亦不例外?！叭祟愔孕枰?，是因為它能把你我獨處時容易墮入悲傷的情緒，凝固在平靜之美中?！边@是pidan品牌故事里的一句話。有別于傳統(tǒng)的消費品牌口號式的直白理念，pidan選擇將這樣一句帶哲思性的話語刻入品牌的文化基因中，沒有直接站在品牌價值的維度直接告訴消費者“我能為您提供什么”，而是以社會觀察者的視角喚醒大眾思考“人類”與“貓”的關(guān)系，這與畢贛所擅長的哲學詩意、深入靈魂的表達方式一拍即合?！镀扑樘栔摹纷鳛楫呞M為pidan制作的廣告短片，他將廣告的核心與其夢境般的詩意完美結(jié)合起來，讓我們從中看到自然，看到尋找，看到愛。

《破碎太陽之心》講述了黑貓找尋世間珍貴之物的奇妙旅程，在這段旅途中它遇到了三個“怪人”，第一個是沒電后被遺棄在孤兒院雜物堆里的機器人，機器人給了黑貓自己最珍貴的混雜著甜蜜、酸楚、苦澀三種味道的“苦丁糖”；第二個是愛吃“常忘面”的健忘癥患者，她最珍貴的東西是一封信，但她已經(jīng)記不起信的內(nèi)容；第三個是再也無法感知快樂的魔鬼，黑貓以自己的靈魂音符作為抵押得到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一團泥土”。而黑貓曾因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死老鼠和蛇”送給小主人而遭到厭惡，不得不選擇踏上心碎的流浪之旅，它想找到世間的珍貴之物，在小主人生日那天送給她。

（一）現(xiàn)實與夢境

1.虛構(gòu)的人物

倒轉(zhuǎn)的視角、無法忘記愛人一直吃“常忘面”的獨居女性、火車廂改造成的移動房間、孤獨的怪誕魔術(shù)師、能取出電源的機器人……這些人與事物在水、火、霧、電中光影交織，在灰蒙蒙的南方天氣下呈現(xiàn)出濕漉與詩性。從漠漠荒野到茫茫城市，從孤兒院到魔術(shù)劇場，從一種孤獨進入另一種孤獨。

古怪的黑貓，沒有人知道它從哪里來，卻早早看透了它要往哪里去；稻草人向著自己向往的天空飛去，只為了去看望飛翔的朋友；每個從孤兒院離開的孩子都能得到一顆“苦丁糖”，糖中有一生必嘗的甜蜜、酸楚與苦澀；火車上的女人每天都在吃“常忘面”，以此來抵御失去愛人的痛苦；怪誕的魔術(shù)師欲念纏身，不滿足于現(xiàn)實中的自己，渴望用靈魂來和魔鬼交換魔力……黑貓游歷了人間，它用魔術(shù)師的泥土種出小花送給女孩，輕聲說了句：“你好，再見。”這些看似身世離奇、行為怪異的虛構(gòu)人物，共同組成了故事的核心。

2.真實的情感

《破碎太陽之心》的真實世界景觀似乎也變成了一種游離的“情緒采樣”，一直在行走、尋找的黑貓才是主角，它看清了人類生活的真相，洞悉了一顆顆無助的靈魂。這樣的人間多少讓黑貓有些失望，所以，最后時刻它要送給女孩的禮物是“愛”，這是維系太陽系運轉(zhuǎn)的秘密，也是最珍貴的東西。短片雖被夢境所包裹，而待煙霧散去之后，留下的卻又是靜謐的平和與溫暖。

在黑貓的這場奇幻旅程中，稻草人燃燒自我尋找朋友教會它奔赴與勇氣；機器人與小朋友不停告別教會它失去之后的自處和自洽；健忘的女人吃“常忘面”抵御痛苦教會它記住和遺忘；魔鬼用魔術(shù)操縱一切教會它偽裝、心碎和希望。所以它也決定用人世間最珍貴的溫暖，在泥土中孕育出一朵最美的花。它穿著稻草人的衣服笨重地走去與女孩兒相見，女孩兒拿開帽子摘下這朵絢爛的花朵。在破碎太陽之心的照耀下，花兒長成最珍貴的禮物，將美好永遠定格。

（二）圓滿與殘缺

1.缺失的故事

美好過程的缺失也是一種殘缺，影片雖然猶如夢境，但童話般溫暖的結(jié)局背后卻是殘忍的堆砌。稻草人想要飛向天空去看望朋友，卻沒想過朋友是否也如她一樣熱情；機器人孤獨地期待和每個孩子告別，但他們見的第一面卻也是最后一面；女人不停地吃“常忘面”，僅僅為了抵御失去愛人的痛苦；魔術(shù)師因為貪婪付出慘痛的代價，從此失去享受快樂的權(quán)利，也沒能獲得個人的幸福。

在黑貓找尋的過程中，它用太陽喚醒機器人得到“苦丁糖”，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甜；它讀到被女人遺忘的信什么也沒有拿走，還決定留下眼睛為她點亮光明；它在劇場賭上自己的一切，換來的只是魔術(shù)師一團骯臟的泥土……人類總是期望自己的愛能被理解，但解決并不如愿，就如同黑貓把最珍貴的死老鼠和蛇送給小主人，得到的卻是厭惡與拋棄。在這趟旅途中，黑貓逐漸明白了這樣殘忍的道理。人類的世界看似繽紛多彩，卻還沒有一只貓過得快樂。

2.美滿的結(jié)局

魔鬼魔術(shù)師說帽子會帶走黑貓的靈魂，但是天還沒黑，玻璃燈就已經(jīng)亮了，它們像貓的眼睛，又彌補了它的靈魂。黑貓告訴女孩，禮物在帽子下面，那是魔鬼最珍貴的東西——骯臟的泥土開出了潔白的花。女孩兒輕輕取下綻開的小花，黑貓終于心滿意足。它最終明白了稻草人為什么要點燃自己，義無反顧地去天空看望飛翔的朋友，就像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只為了送女孩世上最珍貴的禮物。

《破碎太陽之心》對童真和夢想的維護，像一個美好的寓言，美得一塵不染。就像法國作家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的《小王子》，雖然黑貓沒有小王子的深邃，但它具備一顆比人類還敏感的心靈。在它被人們拋棄之后，卻還毅然決然地為小主人尋找最珍貴的禮物。在旅途中它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從未放棄，只為了把自認為最好的東西給予他人。在經(jīng)歷一切之后，它要去守護童心，守護太陽系漸漸稀缺的“愛”，以維持人類正常運轉(zhuǎn)。

二、意象分析

如果說有著完整戲劇沖突的影片像一本豐富的小說，那么畢贛的影片就像是一首綿長的詩。畢贛在短片中延續(xù)了《路邊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詩化，在《破碎太陽之心》之中，他將各種意象匯聚在一起，書寫的正是人類世界永恒的主題：恒常如新的愛、從不缺席的孤獨以及熱烈又冰冷的心碎。這是影像顯現(xiàn)出的魅力，同時也是畢贛的魅力。

（一）黑貓

畢贛如此形容黑貓：首先沒有朋友，其次是沒有家，最后是沒有想做的事。若按照馬洛斯五層需求來說，似乎并不符合。不過童話并不需要太多的現(xiàn)實邏輯，而貓的自我實現(xiàn)需求，實際上就是縫合那顆破碎的太陽之心——人類的愛，這一點恰恰是pidan廣告方想要表達的。

拋去廣告方訴求的層面，片中的黑貓像是一位游走在山川陡峭間的詩人，又像是沉溺在夢里看不清面龐的記憶。它勇敢地去尋找愛、發(fā)現(xiàn)愛，又越過愛的樊籬，在浩如煙海的塵世間，體味心靈上的共振。他就像是在人生路上求索生命的意義，每個人都代表著現(xiàn)代人的心靈現(xiàn)狀。

（二）稻草人

開頭的旁白道出了故事的背景：一只古怪的黑貓，遇到了稻草人，稻草人燃燒自己，為了去見天空的朋友。它的灰燼飄向空中，黑貓受到啟示，想要尋求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黑貓穿上稻草人的衣服，也開啟了自己的旅程。

稻草人就像一位導(dǎo)師，它指引著黑貓的求索之路，讓黑貓開啟了屬于自己的人生旅程，讓它去尋找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學會去愛。同時，它也教會了黑貓勇敢。稻草人決心燃燒自己，飛向天空去看望他的朋友，而在這場旅途中黑貓燃燒的，是它作為一個動物的野性。

（三）第一個怪人：孤兒院的機器人

機器人會給每一個離開孤兒院的孩子一枚“苦丁糖”，能嘗到甜蜜、酸楚與苦澀。但是機器人沒電了，黑貓打碎鏡子反射陽光為機器人充電。機器人醒了過來，他給了黑貓一顆“苦丁糖”，對黑貓說：“你好，再見”。

荒蕪破敗的孤兒院里，鏡子在裂紋、玻璃在失色、塑料布在蒙塵，一切人類的痕跡都即將消失。機器人啟動的電機聲響起，在人類文明中，碎片在機械中得以保存。孩子們在離開時才能領(lǐng)取“苦丁糖”，對應(yīng)著人的成長，象征著貓陪伴人成長就是第一個禮物，也指引著黑貓走向下一段旅程。

（四）第二個怪人：健忘的女人

健忘的女人每天吃“常忘面”，以便忘記失去愛人的痛苦。她說她最珍貴的東西是一封信，但是她忘記了信的內(nèi)容。被遺忘的信被讀了出來:“除了太陽高度/今晚的寫作還取決于天氣狀況、污染、懸浮顆粒物/孩子們睡得很好/孩子們還在密度藍里游玩/以后我會教他們算術(shù)/一朵花加上一朵花等于一朵喇叭花/一只甲殼蟲減去一只甲殼蟲/等于一條毛毛蟲/我寫作的時候/心臟是熱的/和想你的時候一樣/所以我想/人類的愛/肯定保存在太陽的核心之中/用來維持著太陽系。”

每天吃“常忘面”的女人依然記著之前的火車司機愛人，甚至住在了火車軌道上。這是至死不渝的忠誠，也是黑貓尋找小女孩的本質(zhì)。這封被遺忘的信充滿著童真與樂趣，又像是黑貓為小女孩寫的情書。小女孩將黑貓拋棄，黑貓卻依然記得她的生日。貓對人的不離不棄，這是忠誠的禮物。

（五）第三個怪人：魔鬼

魔鬼以前是個喜劇魔術(shù)師，但是他并不滿足于魔術(shù)表演，而是想要獲得真正的魔法。他離開家庭，來到魔鬼屋，獲得了真正的魔法，卻再也感受不到快樂。黑貓用完所有的音符，卻只得到一團骯臟丑陋的泥土。

魔鬼寧愿用再也感受不到快樂為代價來學會魔法，這是勇敢。雖然這樣的舍棄無法撤回，雖然魔鬼只能困在一方天地里玩弄著小把戲，無法拯救自己的心靈，但是他也不會后悔。黑貓看到了魔鬼的不后悔，它寧愿舍棄靈魂的音符也要獲得禮物送給女孩。這團泥土，正是黑貓的勇敢。

三、結(jié)語

畢贛擅長將簡單的故事賦予神話感：黑貓給人類的禮物是或死或殘的三個動物，稻草人讓黑貓找的是三個擁有過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的人，機器人的苦丁糖有三種口味，魔鬼最珍貴的東西是三塊泥土，一朵花加一朵花是一朵喇叭花，一只甲殼蟲減一只甲殼蟲是一條毛毛蟲，一只貓和一個人之間是破碎的太陽之心……這三個數(shù)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耶穌三天復(fù)活的傳說。稻草人在烈火中的頭微微右歪綁在十字架上，莊嚴、神圣、沉默、悲憫?？仗摰哪Ч?、燃燒的稻草人，共同營造一種神話的意境。就像《破碎太陽之心》中，講述的是人類愛的故事，關(guān)于一顆破碎的太陽之心如何完整、如何復(fù)活。

盡管黑貓為了給女孩準備禮物，丟了一只眼睛和靈魂。但它在去見小女孩時，卻始終沒有勇氣直面小女孩。所有的愛都是微小謹慎的，也是錯位的。在很多時候，甚至也不是雙向的。就像片名靈感來源的英國作家塞林格的短篇小說《破碎故事之心》中所說：“有人認為愛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彼院谪埶坪跤肋h也找不到到底什么是最珍貴的東西，靈魂變成了帽子隨著《夢幻曲》飛走了。它的愛也伴隨著舒曼的旋律，飛向了破碎太陽之心，幻化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