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牧場

◎王笑風

黑鷹的牧場，俯沖下來，傾斜的草坡在我心里傾斜了多少年？千百匹馬，一閃而逝。黑鷹俯沖下來，我的牧場突然縮小；天空多么尖銳，鷹的影子，暗中閃出的刀片已一閃插進我的心臟，疼痛?。〖t花一朵一朵傳遞，一朵一朵收緊了花心。萬紫千紅的牧場，千年的語言在形狀各異的草葉上復活。多少紅花中的靈魂，在露水里睜大仰望的眼睛。天空突然高遠，大地隱約，我的牧場從空中落下，最小的風暴，最犀利，青草之刃，一寸一寸劃開了時間的紋理。

一顆心就是一場風暴，春天的雨連夜回家，秋天的塵埃，緩緩落下。往事是綠色的，憂傷也是綠色的，牧場多么寂靜，多么小，緊緊攥在手里，仿佛等待綻放的花蕾，或者沙塵暴中的一粒沙。牛羊如潮，在我胸中涌現(xiàn)、起伏，像一塊絲綢，抖動，被慢慢撫平。牧羊人感到的孤單，遼遠、蒼涼、脆薄，宛如草葉尖，一一挑破自己的夢，一片絢爛！孩子的聲音，在野果子的陰影里，在細碎而斑駁的陰影里。小小的蟋蟀，依著草根歌唱、懷想，仰望巨大的馬蹄，空闊的馬蹄。牧場上，有多少只這樣的蟋蟀？我把心事，全部存放在它們的歌唱里，夜色如水，月光照亮所有蟋蟀精靈般的身體，輕輕顫動的觸須。

還有更小的昆蟲，被一粒塵土收留，做著漂泊的夢，在植物的波濤間低矮地飛翔，三尺高的天空，飛蛾，像青煙一樣繚繞，像霧一樣迷惘，并且比霧消散得要快；螢火流逝，在原野上飄忽，閃爍，仿佛從漢語中飛出的精靈又姍姍歸來，說出的句子更沁涼，更短促，使時光明滅，使少女在遙遠的牧場因一點點殷紅而思念暗生……滿眼都是露水，滿心都是憂傷，兩只手在葉子中消失，花香從腹部傳來。她輕快的靈魂可以輕巧地和蝴蝶一起飛。轉眼就是秋天，她無法從熾熱的夢幻中循著原路回來。牧場明亮，在潮濕的空氣里，在一朵一朵影子后面，美麗的昆蟲吟聲四起，天空遼闊，百草的回聲密布其上，燦爛地開花，隨即又紛紛落下，飄然而逝。

余音裊裊，在迷蒙里加深大地的芬芳。茂盛的植物，紛紛倒伏，為誰讓開一條路，隱隱約約的車轍，仿佛長調的牧歌，仿佛從我胸口出發(fā)的道路，流水和閃電的鞭子，照亮并抽痛了整個牧場和它的歷史。在流水之上，是牧場的夏天；在流水之中，一秒鐘內有三次不同。傳世的流水，還將流出多遠？在流水環(huán)繞的牧場，一朵花就是一個春天，一朵花就是一處天堂。

我還要獻上青春時代的詩篇，把大火燒到高處，不留下一點灰燼；在飛翔的鳥翅上，往事的羽毛落下，誰在這樣的瞬間度過了一生？大片大片的鳥群，忽明忽暗的牧場，誰從中窺破萬物的秘密？眾妙之門，在何處豁然打開？血管里被堵住的春天，一粒沙中深藏的雷電，又讓誰的心沖天而起，霞光四射！仿佛我逝去的青春，詩篇中的長河落日。懷舊的牧場啊，在我手上荒蕪，又在我手上復蘇。風流云散，凋零的漢字再次紛揚，游子般的蒲公英，把種子帶到了異鄉(xiāng)。小小的家，見風開花，見風落淚，在風中漂泊，在一聲鳥啼中回歸故里，而草叢里生銹的鐵，斑駁的紅漆，讓一個陌生的孩子幸福地回憶，細小的螞蟻，匆匆離開他的手指縫，離開多年前的一場大雨，在廢棄的鐵和斷磚下面，安下永遠的家。

連綿的泥土，孕育草根、樹根。萬物的根須，深入小小的塵世。雪白的腰身比雪更白，純潔，無與倫比，是處子一般的羊群，溫順，安度時日。大雪翩翩而降，永不融化，永不結冰，我祈禱它們從我單薄的身體里，像羊一樣走出來，寧靜，安詳，充滿天啟般的智慧，默默迎送青蔥的時光一次次照臨，遠去……漫天潔白，我也想要回到那最初的地方，輕輕一揮手，收回所有虛妄的道路。生機四伏的牧場，春天即將重新孕育，萬物都是你的孩子。

在夜色中安坐，我內心多么空闊。我要用所有綠色的植物說話。一個自在自適的小牧場，被千百年的秋風穿過，仿佛空無一人，但在星星般的露水間，在每一片葉子后面，都有一個精靈，他們，像兄弟一樣，像花瓣一樣，圍坐在我們的內心，一聲呼喚，就會獻出自己的春天；這大地上小小的疼痛，比一根針尖銳，比一根針寂靜，憑著一點點銀光，就要重新布置星空，使天下的水匯集在一處，盈滿寬闊而又寬容的胸懷。

我知道我們被原諒了。羊毛中，溫暖的日子，干草的日子，在牧場上，將被永久地懷念、延續(xù)。白色的小兔子，睜大鮮紅的眼睛。藍色的天穹，睡夢中的蒼狼和白鹿，我要站起來，把踏碎的草莓一一扶穩(wěn)；眼里的塵埃落下，雪的言辭化掉，我一張口就是一朵野菜，清脆而多汁。我的身體多么干凈，多么輕盈。捕捉蜻蜓的孩子，比蜻蜓的翅膀還要單薄，奔跑在一滴露水里，一生清涼，牧場在他身后。巨大的遠景，一幅藍圖在手上展開，繼續(xù)展開，一株響亮的青草被風傳播，迅速匯成了合唱，回聲，這春天的回聲，在我愛人臉上蕩起紅暈和波紋，久久不散。

春天還在我的身體里流動，斑斕的蝴蝶，把色彩帶出夢境；群星出沒的地方，大浪一樣的牛羊再次涌現(xiàn)，仿佛潮水的回音，從天邊反復傳來，在牧場的中央回響，起伏不平。初次試飛的鷹，翅膀傾斜，她的飛翔就是整個牧場的飛翔，以百萬馬蹄作琴，在迎風揚起的鬃毛上彈奏，種子和水灑落半空。我的手在一曲高歌中松開，潮濕，舒展，宛如一片葉子，重新回到枝頭。這些細小溫馨的事物，使原野充滿了力量，牧場啊，輕輕抖動，仿佛草原就是一面飄揚的旗幟，一個透明的王國。

遠處的光芒里，雨水被照亮，我們的牧場花朵燦爛，愛人在每一朵紅花里歌唱、重逢。熹微徐徐升起……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漫長的寂靜之后，突然出現(xiàn)的，迅疾、突兀，仿佛一只鷹俯沖而來，在曠遠的牧場上，讓我們第一次感到時間的緊迫和顫動。春天正在重新醞釀，真正的春天來臨，連沙子也會發(fā)芽，牧場啊，我胸中的呼喚，像一輪紅日，馬上就要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