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蕭
這一場大雨, 來得太突然。 最后一袋未收完的麥子, 徹底斷送了父親最后的幻想。
多么浮夸的章法, 將他的名字一瞬間打濕, 連同身體內(nèi)的鈣元素都趁機(jī)流失。 上了年紀(jì), 那些老年病時不時來做客, 他的身體總會時不時出現(xiàn)不愿停止的震蕩。
搶救完場上的麥子, 一陣巨大的沉默背后騰起嗆人的煙。 父親把煙槍磕向青石板上, 發(fā)出清亮的咳嗽。 他指著石板上凹陷的白色印記, 說: 這一處鐫刻了我的脊骨, 要用點勁戳。
這段脊骨, 干了太多被歲月打磨的事。 有人一敲它, 它就知道, 什么時候該彎腰。 人老了, 和小孩一樣, 都是軟的。
那一處埋葬了他的眼膜。 它多受累。 它看了那么多不屬于它的葬禮, 以至于早早地患上了白內(nèi)障。
父親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 低低地說: 這么多年了, 我還是不習(xí)慣自己說自己的名字。
如今, 一方小小的穴, 盛放著他微不足道的名字, 上面, 開著白色的小花。 不知道從何時起, 雨停了。 曠野的神性在歲月的摩擦中剝落, 縱然是玫瑰, 也會經(jīng)歷野草的落幕。
但是, 當(dāng)我喊出父親的名字, 總有一個春天, 會來喚醒萬物。
每天早晨醒來, 我都希望接到一封來自不同身份的信。
或許是被時間趕出叢林的鳥的一封信, 是啃食了秋色的葉之一封信。 但更多時候, 我總在期待一封在更遠(yuǎn)的地平線上躑躅、生銹的信箋。
往往, 封口的火漆烙印總被風(fēng)雪截停。 那些嘩然的思念, 在山風(fēng)不止的山巒上獵獵作響, 像一幅永久擺動的畫, 把沉默碎成兩半, 掉進(jìn)兩個維度的仰望。
那些清瘦的遠(yuǎn)方, 也曾牽動著我的思念, 畫出夢一般的沙地。睡眼惺忪間, 有鐵一般的月色, 被馱在蝸牛殼上。 那一顆碩大的震顫, 沉淀在水洗的船房中, 顯得干凈而清澈。 我向上凝視今夜的穹頂, 生命的火星時隱時現(xiàn)。 那抹鉛灰蜷縮在龜裂的縫隙里,是黯淡的憂傷嗎? 你每一個敏感而軟糯的蝸角, 都抵觸著亙古的太陽和月亮。
來信我已然收到, 上面還有遠(yuǎn)方的露珠、 琥珀色的多情。
要如何相信, 我們相聚在世界的背面, 密不透風(fēng)的陰影里。
離別的汪洋, 在皴皺的紙張上滂沱。
我每讀一句, 你信里的堅強便呈現(xiàn)一行。
日子每過一天, 便從墻角的縫隙, 拋出一把谷穗。
太多隱秘的事干癟下去。 墻角的糧倉, 長時間懷抱著羞澀的陰翳, 滲出陳年的水。 有幾只老鼠掘開的洞, 卻早已不見它們的身影。
我在門檻上坐著。 這陽光都老了, 打在我背后的影子, 沒有年輕時瓷實, 水一沖, 就淡了許多。 里面, 還蓄養(yǎng)了一條潛游的鯽魚。
我承載不起長眠者的囈語, 還好, 父親從不說夢話。 他居住的街道, 藏不下一壺落日。 他的生命, 只能用一樽酒撫慰, 上面,飄滿了香樟葉。
父親走不遠(yuǎn)。 他的夢鄉(xiāng)里, 擠滿了我和母親的身影。
恍惚間, 那些陳年的雨水落地, 好像所有的秋天都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