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嵐鑫
【關鍵詞】洪綏森林鐵路;工地;人民公社;勞力爭奪;“大躍進”
受限于時代條件,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工程建設主要采取人力施工的方式,從而產生了巨大的勞力需求。在工農業(yè)“大躍進”形勢下,湖南省委、省政府決定開發(fā)會同、綏寧等地豐富的森林資源以適應國家發(fā)展需要,洪綏森林鐵路修建工程適時而生。作為一項湖南省基建重點工程,洪綏森林鐵路建設需要8萬勞力才可實現(xiàn)四個季度通車的計劃,從而形成向地方“要人”支援的事實。在鐵路修建期間,面對農村糧食困難,公社試圖阻止精干勞動力前往工地,而與之對立的是在筑路任務和工地糧食緊缺情況下,鐵路工地不得不要求一定數(shù)量和質量的勞動力,從而導致工地與公社產生勞力使用的矛盾。目前學界對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勞力爭奪問題有一定研究,包括省際間的勞力爭奪①、工程專設機構與地方之間的勞力爭奪②等,而對同一個省內部不同產業(yè)間的勞力爭奪則關注較少。本文擬利用湖南省檔案館和湖南省懷化市洪江區(qū)檔案館館藏檔案等資料,從國家與地方以及地方不同產業(yè)之間關系等角度出發(fā),討論“大躍進”時期洪綏森林鐵路建設與農村農業(yè)生產之間的勞力需求矛盾及其爭奪過程,以加深對農業(yè)集體化運動時期的勞力爭奪現(xiàn)象的理解。
一、“支工”與“支農”:鐵路建設與農業(yè)生產間的用工矛盾
1959年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作出《為保衛(wèi)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斗爭》的決議,強調“保衛(wèi)總路線,擊退右傾機會主義,已經成為黨的當前的主要戰(zhàn)斗任務”。在此形勢下,湖南省委把農村工作部提出的整社意見上報中央,隨即全國相繼展開了以“反右傾”為中心內容的整風整社運動。中央指示稱:“現(xiàn)在右傾思想,已經成為工作中的主要危險”,“鼓足干勁,堅決反對右傾思想,……無論工業(yè)、農業(yè)、運輸業(yè)、商業(yè)都必須如此”。因此,剛剛開始不久的糾“左”進程被中斷,“大躍進”熱潮再次高漲,全國工農業(yè)建設“遍地開花”,一批基建工程相繼開工,洪綏森林鐵路即在此背景下被提上日程。根據(jù)規(guī)劃,洪綏森林鐵路從洪江市(屬今懷化市洪江區(qū))巖門至綏寧縣長鋪,途經黔陽(屬今洪江市)、會同、綏寧、城步等縣,目的是為開發(fā)儲積在沿線的2360.7萬立方米木材、2543萬根楠竹等資源。湖南省委將工程項目上報國家并“經中央林業(yè)部和國家計委初步同意,列入1960年國家限額以上基建項目”。
隨之而來的是勞力上場問題。經湖南省委同意,初期計劃需要勞力5萬多人,從黔陽專區(qū)的會同、黔陽、通道等縣調3萬人,邵陽專區(qū)的綏寧、城步等縣調2萬人。但是在熱情高漲的建設形勢下,湖南省委希望鐵路工程建設能實現(xiàn)“三季度完成鋪軌,爭取四季度能通車使用”,因而“除了原來5萬勞力,再增加3萬人,即邵陽專區(qū)增加到32000人,黔陽專區(qū)增加到48000人”,并表示上場勞力目標“原則上不能少上,要按期完成”。在湖南省委的要求下,8萬勞力的目標基本得以實現(xiàn)。以1960年1月31日的數(shù)據(jù)看,上場民工76661人,占8萬人數(shù)計劃的95.8%。
勞動力是當時生產建設最重要的資源。為了支援洪綏森林鐵路建設,沿線各縣調出近8萬勞力,這對于這些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是極不利的。不過由于省委的要求和時值深冬農閑,勞力計劃基本實現(xiàn)。但湖南省委也表示“現(xiàn)在勞力是緊張的”,在1960年春“插秧時下60000-65000人”。事實上,在洪綏森林鐵路開工之際,洪江市就表示全市為了爭取“更大更好更全面的躍進,新建和擴建的生產單位日益增多”,因此“需要投入大批的勞動力”。①洪江市的情形是大部分地區(qū)的基本現(xiàn)狀,因此湖南省委的安排是在勞力有限情況下的無奈之舉。這也是新中國初期工業(yè)建設與農業(yè)生產間的常態(tài),預示著洪綏森林鐵路建設工地與后方公社農業(yè)生產間的勞力使用矛盾。
1960年春耕之時,因農業(yè)生產戰(zhàn)線“已經進入以春收春種為中心的大生產運動”而需大量勞力,故按照“黔陽地委提出3月15日后需要下去大部分民工投入農業(yè)生產當中”②的計劃,鐵路戰(zhàn)線于3月份分批回社61160名民工,留場民工15864人。③由于勞力減少,鐵路修建任務變得更加艱巨,省指揮部為按期完成計劃不得不繼續(xù)提出任務目標,但是進度實在太慢。多個指揮部任務都未如數(shù)完成,以至土石方工程被迫暫停。④
勞力的退場導致工地任務難以如期進行,故指揮部不得不催促勞力再次上場,并提出了兩個上場方案。第一,5月份再上勞力85380人(包括5%的間接生產人員),5月15日至7月15日兩個月全部完成土石方任務后,除留15864人繼續(xù)完成未完成的工作,其余85380人全部下馬;第二,再上民工38237人,5月15日至9月底以四個半月時間全部完成土石方任務后,除留15864人繼續(xù)工作外,其余38237人全部下馬。并一再表示“兩個方案,請省委定奪,無論如何,5月15日需要上馬”。⑤在勞力緊張情形下,延長工期顯然比增加民工更符合實際,故而最終計劃上馬人數(shù)為黔陽專區(qū)24700人、邵陽專區(qū)20400人。然而,從實際情況來看,這與工地要求仍有一定距離。例如,截至6月8日,會同縣上馬783人,只占計劃數(shù)的11.2%;黔陽縣上馬990人,占應上人數(shù)的15.2%;通道縣上馬1420人,只占計劃的13%。綜合來看,整個黔陽專區(qū)也只上3193人,占應上24700人的12.9%。⑥這一情況顯示第二批上場民工數(shù)量與時間上都沒有達到省指揮部的預期,表明鐵路建設與農業(yè)生產間的勞力安排難以平衡。
實際上,隨著農村災情加劇,國家已經認識到工農業(yè)間的勞力矛盾問題,并作出一些調整。1960年5月中央印發(fā)的《關于農村勞動力安排的指示》表示:由于基本建設工程浩大,需用勞動力逐步增多,農村的勞動力,特別是青壯年過多地投入了基本建設前線,以致后方有些空虛。由此可見,勞力問題的確引起了中央注意,而這也是各地不斷出現(xiàn)的災情被重視的結果。與此同時,糧食問題也成了緊迫難題。指示表示:“糧食生產更不能絲毫放松.無論如何,六億五千萬人的吃飯問題還是頭等大事。這就要求對農村勞動力的使用,也必須統(tǒng)籌兼顧,不能抓一頭,丟一頭。”指示明確要求農村勞動力安排用于“基本建設約占百分之十到十五,農業(yè)和牧業(yè)生產應該不少于百分之六十到六十五,在農忙季節(jié)用于農業(yè)生產的則應該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①但由于各種因素,農村“饑荒”程度并未因此減輕,而是越來越嚴重,并且基建工程仍占用了農村部分勞力。當年8月,中央再次要求必須盡一切可能從各條戰(zhàn)線上擠出勞動力以首先充實糧食生產戰(zhàn)線。②對地方黨委來說,確保農業(yè)生產和糧食安全成為更加迫切的問題。隨即,湖南省委表示要進一步加強工業(yè)對農業(yè)的支援工作③,洪江市則提出“工交企業(yè)必須站在支援農業(yè)的最前線”④。
與確保農業(yè)戰(zhàn)線相伴而來的是壓縮基建戰(zhàn)線。中央部委規(guī)定國家限額以上基建項目凡是沒有開工的,除少數(shù)關系重大的項目外,一般不再開工;已經開工的項目,根據(jù)需要與設備、材料和施工力量的可能,集中力量,確保一批重點項目盡快地建成投產;其余的項目,根據(jù)建設條件應停建的停建,應推遲的推遲,或者推遲、停建一部分單項工程;規(guī)模過大的要化大為中、化大為小。⑤為此,一批基建工程或停建或壓縮規(guī)模,洪綏森林鐵路自然也不例外。1960年11月,湖南省委決定洪綏森林鐵路建設工地必須于11月開始退場2萬多勞力投入農業(yè)生產。在此情勢下,湘黔鐵路建設項目被迫停工,而洪綏森林鐵路屬于已經開工的國家限額基建工程,故為了繼續(xù)完成剩下任務,湖南省委決定將湘黔鐵路17000名民工轉到洪綏工地。⑥
為了解決嚴重的經濟困難,1960年12月24日至1961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工作會議。會議要求,所有公社、大隊、生產隊都必須踐行“十二條”緊急指示⑦,并以此為綱,進行整風整社。由此而來,農村社、隊更加急切需要完成農村勞動力比例問題。與此同時,為了進一步應對農村災情,國家決定對國民經濟實施大規(guī)模調整,并在事實上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在這種情況下,湖南省委也不得不暫停洪綏森林鐵路基建工程的土石方等項目,只繼續(xù)涵洞、隧道等重點項目建設,因而決定自1960年12月25日開始,湘黔鐵路工地轉來的17000人連同工地原有民工大部分轉回農業(yè)戰(zhàn)線,只留下少數(shù)民工在工地。因此,從1961年開始,洪綏森林鐵路建設工地絕大多數(shù)民工返回農村,然而,公社對于留下的一部分勞力則繼續(xù)爭奪,直至1962年洪綏森林鐵路徹底下馬。
綜上而言,工業(yè)建設與農業(yè)生產之間勞力矛盾是國家整體形勢尤其是“大躍進”運動的結果。在國家政策影響之下,湖南省委對洪綏森林鐵路工程與后方人民公社間的勞力安排就是對鐵路建設與農業(yè)生產用工時間前后之爭的處理,而這兩者間的平衡確屬難題,以至于這種勞力矛盾直至1962年鐵路工程停建才最終消除。當然,在1959-1962年間,中央層面對這類問題的認知與調整有一過程,可對地方而言,自救早已開始。
二、精干之爭:勞力爭奪的對象
洪綏森林鐵路建設工地與后方公社之間的用工矛盾是新中國成立后一段時間內工農業(yè)間勞力困境之縮影,只是在1959-1961年這一特殊時期而異常緊張。如前所述,這一時期的勞力矛盾是整個國家形勢的反映。面對災情,地方政府率先采取行動。1959年10月7-13日召開的湖南省救災救濟工作會議指出,全省67個縣匯報材料顯示“成災面積達1100余萬畝,減產糧食24億斤,減產11%以上的大隊6709個,810余萬人”①。以洪江市為例,1957年全市糧食作物面積為8600畝,產量為2405噸;1960年糧食作物面積為9900畝,產量則為1475噸。②這表明,在洪綏森林鐵路開工之際,農村糧食就處于減產態(tài)勢。然而在當時的背景下,政策上無法作大的調整。由于糧食緊張,需要實際調出勞力的人民公社自然不愿輕易派出農業(yè)生產的主力。
湖南省指揮部與各縣公社在具體出工對象上存在著對立性差異。1959年末,洪綏森林鐵路工程開工,湖南省委要求各縣調出8萬勞力以支援鐵路建設,在上級要求下,公社在出工數(shù)量上基本都達到任務量,但出工質量卻成為雙方爭持的問題。省指揮部作為完成工程任務的直接負責方,為提高施工效率而要求上場民工必須堅持精干原則。如1959年12月召開的洪綏森林鐵路修建會議上明確“民工隊伍……以公社為單位……應為身強力壯,婦女不超過20%,老、弱、病、孕婦一律不得參加”③。按照這一要求,公社的生產勞力將大幅度減少,農業(yè)生產的效率必將隨之降低。為此,公社對于省指揮部提出的精干要求自是難以兌現(xiàn)。為完成要求的出工任務數(shù),公社將一批不符合工地精干原則的人員冠以“支援”名義動員上場。
數(shù)據(jù)來源:湖南省指揮部:《部分地區(qū)民工質量有問題》《在通道了解情況后向處長的匯報》;《關于綏寧工地衛(wèi)生福利情況》《洪綏鐵路修建工程情況和幾個問題的請示報告》(截至1959年12月18日),湖南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55-1-2/32/183
按照上場要求,婦女人數(shù)不能超過20%,但從實際情況來看,這一目標顯然沒能實現(xiàn)。不過,進場民工中的老弱病殘者,給工地帶來很大被動。如前所述,工地明確規(guī)定這些人一律不得參加,但是情況依然難以改變。例如,會同縣一團1959年12月16日已經上場的2600人中有老、小、病、弱者390人,占到15%;該縣二團二營782人中有孕婦2人、腿腳殘疾者2人、患疾病者3人、五類分子48人,共計55人,占比7.03%。①各縣上場勞力狀況說明,在勞力需求緊張時期,工地精干勞力的要求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相反,與工地精干一樣,公社將婦女、老、小、弱、病、殘這些半勞動力或無勞動能力者調出也是實現(xiàn)公社內部精干勞力目標的需要,“會有人(指公社干部)專門把他們(指勞動能力弱的人)喊到工地上,那里有吃的,也有愿意去的”②。
這種對精干勞力的爭奪勢必影響農村農業(yè)生產,因而在1960年5月,工地指揮部為完成剩余工程任務而再次動員勞力上場。中共中央特別指示:“只要整勞力,不要半勞力,這是對勞動力的一種很大浪費,而且這樣做的結果,往往使田間勞力只剩下老、弱、婦女,缺乏必要的強壯勞力,對農業(yè)發(fā)展很不利。”并表示:“農業(yè)基本建設事業(yè)……不是千方百計地大搞工具改革,而是不適當?shù)靥岣邉趧訌姸群驮黾尤藛T,這是不對的。”③這一指示表明在農村饑荒之際,國家將勞力向農業(yè)生產傾斜的態(tài)度,而這為洪綏工地上的精干勞動力要求帶來了更大困境。如黔陽地區(qū)截至6月8日,計劃的24700人只到達3193人,其中婦女1132人(占35.5%),五類分子67人(占2.1%),15歲以下和50歲以上的626人(占19.6%),病、殘、體弱(不能從事勞動)的397人(占12.4%),黨員、團員和積極分子162人(占5.07%)。以至省指揮部不得不呼吁“婦女不要超過15%-20%,不要帶小孩、懷孕者,不要老、小、體弱病殘者,五類分子盡可能別來”。④不過,這種呼聲只是一種字面上的規(guī)定,在實際運作中還是于事無補。
當然,精干目標從始至終都是工地對上場勞力的要求,如果不能改變公社的出工對象,工地則有自己的應對之法。首先,將不符合要求者遣退回公社。如在開工之初就將患有慢性疾病者調回去。⑤這種遣退之舉貫穿工程建設的整個過程,即使到了1961年仍將嚴重不合要求者退回后方。隧道指揮部各個作業(yè)隊為了提高工效而將一部分民工退回,如高橋作業(yè)隊將原來留在工地的55名老弱病殘者退回,并將新上場的395人中退回16人⑥;三洲作業(yè)隊退回52名不合格者⑦;金坳作業(yè)隊退回42人。其次,利用民工下場回社之際,留下精干勞力。如第一次民工下場時,“留下的民工質量較好,其中婦女占比10%(約1054人),黨員873人、團員1344人、技工3209人”①。最后,合理分配工作崗位。由于上場勞力與工地提出的精干目標差距太大、人數(shù)較多,不可能將其全部退回,故只得將其中嚴重不合要求者予以遣退,而其他雖不符合規(guī)定但卻又不能退回的人員,工地遂采取調離重點工程和要害部門的辦法。如在涵洞施工中就要求“五類分子不要,被斗被辯后表現(xiàn)不滿的分子不要,責任心不強,經常玩忽職守的人不要”,并逐個審查,以確保所選之人都是政治身份可靠、體力較好者。②
在工地與公社對于精干勞力的爭奪中,盡管工地要求明確,但上場勞力的情況卻不盡如人意。即使在工地采取系列應對措施后,也沒有根本解決工地上的精干難題,并且隨著時間推移,工地的勞力目標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造成這一困境的原因,在于公社也同樣希望實現(xiàn)精干的目標。由于糧食的短缺,農村越來越多的人體能下降,因饑餓而患病甚至死亡的現(xiàn)象突出,提高糧食產量成為農村任務的重中之重。對公社來說,只有保留精干勞力,才能保證糧食產生,而工地上不希望上場的老、小、病、弱者對公社糧食生產同樣作用有限,相反加大了公社“負擔”。因此,工地不愿接受的,卻是公社想方設法調出的對象。換言之,兩者對精干勞力的爭奪是零和博弈。
三、留“工”與回“社”:工地上的勞力之爭
公社與工地對精干勞力的爭奪主要體現(xiàn)在對工地上的勞力去留所展開的博弈上。盡管勞力使用存在前后矛盾,且公社對于支援工地勞力的上場時間一再拖延,但畢竟最終在人數(shù)上基本達到任務計劃。至于具體出工對象,公社想方設法將半勞動力、勞動力弱及沒有勞動能力者調出以實現(xiàn)公社內部的精干計劃,但公社支援工地的不合格勞力即使比例超過省指揮部的要求,在絕對人數(shù)上依然遠低于正常勞力,況且仍有部分農民主動參加修路大軍。由于工地對上場勞力的規(guī)定,對公社來說,上場勞力不僅減少了農業(yè)生產的勞動力,而且增加了糧食的消耗。如省指揮部規(guī)定:“民工要帶足5—10天的口糧,5-10天的干菜”③。為此,公社試圖將工地上的精干勞力“搶”回公社。
首先,公社干部限制民工參與公社分配。在人民公社體制下,工地上的民工仍是公社內的社員,其主要生活必需品依靠公社內部分配,因此,降低民工工分或不予分配對民工影響很大。會同縣的馬安公社楊龍大隊民工龍光帶回3600工分,但大隊只按2500分計算參加分配;黔陽縣雪峰公社中溪大隊民工唐某寄回3000工分,大隊卻只給他6元錢;會同縣金龍公社金坪大隊甚至一律把工地寄回的工分核算成20%。這種降低工分方式減少了民工的勞動報酬,因而容易造成工地上民工的思想波動。此外,有的公社大隊干脆對工地上的民工不予分配。會同縣坪村公社坪建大隊書記對民工龍壽順說:“你不回來,家里的人就別想分東西?!瘪R安公社馬安大隊民工張志紅回去要求分配,大隊書記說:“錢有,但要人和被子一起回。”根據(jù)隧道指揮部反映的情況,該部有270人沒能參與1960年的分配,并且通道縣的江東、甘東等公社,會同縣的坪村、馬家、王家坪、金龍公社,黔陽縣的雪峰、巖隴等公社都存在這種情況。公社的這一措施對工地民工影響很大。當民工看到無法參與后方分配后,表示“干了一年,得不到分配,干脆不干了”。如楊柳隧道工地上的18名安江民工,因請假回家看到沒有被分配,回工地后就跑回了公社。①
其次,社隊干部親自到工地動員民工返家。隨著農村災荒日益嚴重,增加糧食產量成了公社干部當務之急,一些大隊干部在農村勞力緊張情況下不得不親自到工地“要人”。如板山大隊書記為了將工地民工帶回去參加生產救災勞動,親自到工地某連拖勞動力,從農村形勢和后方家屬態(tài)度等方面進行動員,結果導致大部分民工思想被其帶動,該連原有該大隊民工24人,自他上工地動員后即逃走18人。②有時這種動員甚至會帶有強制性:“你不回去,他們(指公社干部)就不給(民工)家里分配,還要你干重活。”③
再次,為了留住民工,公社和大隊還以社隊職務待遇相誘。此舉具有相當?shù)奈Γ驗樗苯雨P乎民工的切身利益,取得了明顯的效果。武岡縣城東公社紅星大隊生產隊長寫信給工地的民工說:“你們工地生活苦,你能夠回來的話,保證你能入黨、能當干部?!雹芮柨h雪峰公社兩溪大隊民工易文理回去撥糧,大隊為留住他而讓他當會計。會同縣王家坪公社民工柏云和回大隊撥糧,因被安排了生產隊長職務而沒回工地。⑤
此外,有的公社干部甚至直接采取扣留回社民工的行動。在缺乏勞力的情形下,部分公社干部直接采取強硬態(tài)度,要求因各種原因臨時回社民工不得再返回工地。通道縣一公社秘書說:“回來的就要安排生產開餐,一律不往工地撥糧?!比羲鴪F高椅大隊書記對其他大隊干部說:“我們大隊里如果有修路的民工跑回來,每個小隊一定要開餐,現(xiàn)在是保糧為主?!雹拊趧诹帄Z異常激烈時期,甚至出現(xiàn)“一旦看見人(民工)回來,就一群人圍來,時時刻刻把你盯著”⑦的情況。
由于地方采取了上述措施,工地勞力不斷減少,除直接回公社外,請假不歸、逃跑現(xiàn)象也逐漸突出。全線11月1-18日共逃跑民工214人,其中“金龍兵團在11月份出逃及請假條不回的有45人”①。工地精干勞力被公社“搶”回公社,對工程建設進度造成嚴重阻礙。在此情勢下,工地自然不會任由好不容易上場的民工被帶回公社,因此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以阻止事態(tài)惡化。
第一,雙管齊下,設法贏得民工的支持。一是實施工地整風,對民工進行思想教育。開工之初,新寧縣指揮部就以積極抓兩頭帶中間的辦法,利用大會動員、小會座談來培養(yǎng)骨干,組織串聯(lián),安定民工情緒,并提出“留在洪綏工地好不好”“鐵路要不要修”“如何才能修好”“修好路對促進工農業(yè)生產有什么好處”等問題②,以啟發(fā)民工思考。1960年11月,面對工地勞力緊張的情況,省指揮部在民工中進行大鳴、大放、大辯論,提出“哪些人愿意積極修好這條路,哪些人反對甚至破壞修好這條路”③,對錯誤的思想和行為實施堅決批判。如黔陽五團民工袁大斌原準備回家,經過批判,使得他“認識了自己的錯,再也不要去回家”④。這種情況下,“逃跑是冒著很大風險的,要是被抓住,(后果)很嚴重”⑤。二是改革工資制度,提高民工的積極性。按照原規(guī)定,民工工資除了“扣除伙食費和零用錢12元外,其余部分全部交公社參與分配”,這導致民工的收入無法得到有效保證。因此,后一階段,省委規(guī)定將投資包干改為預算管理,工資采取計時工資加獎勵的辦法:材料按國家定額使用,節(jié)約有獎,超過說明原因并給予補助;間接費用按工資總額19.5%的比例包干,自負盈虧。實施以后,民工表示“現(xiàn)在一個月多少錢知道了,多干少干是有區(qū)別的,多干還有獎”⑥。
第二,加強對工地基層干部的教育管理。工地基層干部直接負責民工的管理與具體施工事宜,其態(tài)度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民工的行為,因此必須加強對其教育管理。1960年11月因團主要干部到省部開會,營、連、排干部就放松了管理,綏寧縣黃土坑兵團第五連12個干部早上不出工的有6人,新寧縣廻龍李兵團一排長甚至帶領5個民工上山偷大隊紅薯吃。⑦不認真負責的基層干部往往不能及時掌握工地實情。如隧道指揮部1月9日一天逃跑45人,但其負責人卻一概不知。⑧對此,省指揮部決定開展反官僚主義行動,要求省、縣、團各級領導分頭駐點、包干負責,發(fā)現(xiàn)問題就地解決。并從省部機關抽60%的干部深入基層,安排50%處級以上干部、70%的縣部干部、80%的團部干部在一線。⑨
第三,積極尋求地方的支持與合作。盡管工地與公社在勞力使用上存在矛盾,但為了推進工程建設進度,工地不得不與公社進行交涉,盡力爭取公社的理解和支持。為了將被公社“搶”回去的民工重新“要”回來,省指揮部派得力干部和積極分子回本縣市和公社大隊聯(lián)系,希望他們協(xié)助工地動員已經回社的民工迅速返回工地,并對公社大隊干部和民工家屬進行思想教育,懇請“今后不要再扣留回家的民工,不要再直接給干部民工寫信動員回家”。同時,省指揮部還請有關縣委、公社黨委號召大隊、生產隊、機關學校及民工家屬向工地民工寫信,“要他們在工地安心的工作,不要惦記后方”①。至于民工待遇問題,工地“請縣委轉各公社、大隊……對民工家屬困難的進行適當照顧,參加公社預分和統(tǒng)一分配以及其他待遇,都要和在社社員一視同仁”②。
可見,工地和公社雙方在爭奪精干勞力的過程中,可謂多措并舉,而勞力自身亦會根據(jù)利弊得失,作出理性抉擇。在“大躍進”運動的形勢下,工地和公社雖然有一些合作,但是雙方的博弈本質上屬于零和博弈,兩者的矛盾很難真正調和,除非國家政策出現(xiàn)調整。1961年1月中共八屆九中全會正式確定了對國民經濟實施“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并在同年3月起草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11月,湖南省委、省政府表示:“堅決貫徹中央八字方針,工業(yè)戰(zhàn)線今后三年重點是調整,因此必須把要退的堅決退下來,退要退夠。幾年來的經驗,大躍進是不能的?!痹谡{整時間內,應把農業(yè)放在第一位,尤其是要優(yōu)先保證糧食生產。同時工業(yè)企業(yè)等單位須貫徹“保、合、并、編、縮”五字方針,要努力完成精簡機構、減少工作人員、完成任務、裁剪編制的計劃。③此后,洪綏森林鐵路建設中的勞力全部退回農村,以發(fā)展農業(yè)生產。圍繞洪綏森林鐵路建設而展開的勞力爭奪也就隨之終結。
四、結語
“大躍進”時期,中國農村勞力安排在工農業(yè)之間存在著難以平衡的矛盾。在洪綏森林鐵路修建過程中,工程指揮部與有出工任務的公社進行了激烈的爭奪,尤其表現(xiàn)在對精干勞力的爭奪上。半勞力、勞動能力弱或無勞動能力的人往往處于弱勢,容易被參與博弈的一方丟給另一方,以減少己方的負擔。在湖南省委統(tǒng)一領導下,地方基本還是貫徹執(zhí)行上級要求,向工程指揮部提供足額的勞力,只是在質量上打折扣。這說明在省內不同產業(yè)之間勞力爭奪的激烈程度尚控制在一定范圍內,而與省際勞力爭奪存在不同的特點。此外,洪綏森林鐵路建設中的勞力問題實際上是農業(yè)集體化運動時期中國農村工農業(yè)間用工之爭的縮影。在這場勞力爭奪中,作為被爭奪對象的精千民工并不是完全被動的,相反,他們會根據(jù)自身的利益訴求決定去留。因此,在后續(xù)的研究中,應該多關注農業(yè)集體化運動時期的個體聲音,如此才能深化對那個時代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