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旻
(北京電影學院 北京 100088)
2021 年8 月6 日,一部網絡電影《硬漢槍神》突然在微信朋友圈和網絡上炸了鍋:56 小時破1027 萬票房,開畫得到豆瓣當年最高分8.3 分?!队矟h槍神》的成功,不僅得益于院網協同的宣發(fā),以及高燃畫面的呈現;更得益于它在現代電影劇作當中,對戲劇劇作理論的精妙運用。
影片的故事是一個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可同樣老套的故事,用不同的講述方法便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怎樣說有時比說什么更重要。情節(jié)的合乎情理和精巧編排,便是關鍵。
情節(jié)的合情理性,是全部戲劇藝術最重要的根基和最精華之所在。在劇作家所營造的戲劇性情境里,情節(jié)如果不可信,整個世界就會崩塌,成為一種壞的模仿。亞里士多德在兩千年前就提出了“不可能發(fā)生但卻可信之事,比可能發(fā)生但卻不可信之事更為可取”。電影也不例外:現實生活中可能的事,有時在電影里感覺并不真實;反之亦然。所以,情節(jié)的合乎情理,應是任何一部電影需要完成的首要目標。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談到“史詩比悲劇更能容納不合情理之事”時,指出“荷馬是如何將不可能變?yōu)榭尚诺摹?。他說:“教詩人以合宜的方式講述虛假之事的主要是荷馬,而使用這個方法要利用如下包含謬誤的推斷。倘若p 的存在或出現先于q 的存在或出現,人們便會這樣設想:假如q 是存在的,那么p也是存在或發(fā)生過的。然而這是一個錯誤的推斷。因此,假如前一個事物是個虛構,但在它的存在之后又有了其他事物的存在或出現,詩人就應補上這個事物,因為當知道q 是真的,我們就會在內心里錯誤地推斷p 的存在也是真實的?!?/p>
我們現在來看整個故事:一個業(yè)余玩家通過打贏職業(yè)比賽奪冠賺到一大筆錢,買學區(qū)房來贏得自己對兒子的撫養(yǎng)權。乍眼一看似乎很假,因為在現實生活中,這兩者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將“打贏比賽奪冠賺到一大筆錢”稱為p,而將“買學區(qū)房贏得撫養(yǎng)權”稱為q,顯然兩者都非常難以實現,尤其是p簡直是一件更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影片卻通過對合乎情理的情節(jié)進行巧妙編排,將這種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首先,p 只是q 的一個充分不必要條件,因為p并不是實現q 的唯一條件。然而,對于一個自己口中“一不低三下四,二不偷雞摸狗”,同時在兒子口中“沒有社保、沒有工作、沒有存款”的人,顯然主人公肖漢通過參加自己最擅長的游戲比賽并奪冠來贏得獎金,以完成對兒子撫養(yǎng)權的守護,成了既合情又合理且唯一的最佳選擇——因為他沒有別的途徑,這就使p 看似成為了q 的一個充分必要條件。盡管q 是一件看起來非常不可能的事,但當它成為主人公必須完成的目標動機時,它在現實生活中的邏輯是可信的;我們的內心就會錯誤地推斷作為q 的前提,同樣不可能的p 也是可信的、成立的。
其次,主人公肖漢具備完成p 的可能性。他并不是一個普通人:當年的冠軍獎杯和CS 國際比賽隊服,告訴我們他在射擊類電競比賽里,有著很好的天賦和實力。誠然,離開職業(yè)賽場七年的他,似乎已不可能贏過天天訓練的職業(yè)選手;然而在一款并不完全拼手速、拼體能,更多的是拼操作、拼意識,相對公平合理的射擊類手游中,憑借良好的天賦、豐富的經驗和對游戲規(guī)則的深刻理解,使得肖漢的智取和逆襲成為一種可能——這也正是他在游戲中能夠三次團滅戰(zhàn)勝當今游戲的第一人“黑鯊”及其戰(zhàn)隊,并最終奪冠的關鍵。
最后,q 不是目的,結果并不最重要;p 之行動本身才是。情節(jié)點2 時,女主人公告訴肖漢他兒子的秘密:“我只是想讓他贏一次”,給出了最為合情合理的解釋。影片在最后也以畫外音的形式對此進行調侃:和平街的學區(qū)房漲了兩百萬,顯然最后贏得比賽冠軍的肖漢,并沒有真的買到學區(qū)房。這樣就把q 本身不合理的邏輯給圓了回去,從而變得可信。所以,“打比賽贏獎金買學區(qū)房”整個故事,其實自始至終只是兒子希望肖漢能夠、肖漢一廂情愿地希望自己能夠、導演希望廣大觀眾能夠,陪著他一起,在他即將失去追夢資本的年齡,最后再熱血一次的理由——這也正是全片最具戲劇性的地方。
我們看一個涉及主人公關鍵抉擇的情節(jié)處理:如果肖漢的目標是拿到錢買學區(qū)房,那幕后老板想收買他打假賽,為何他沒有選擇接受?優(yōu)酷網絡院線公眾號在8 月20 日的推文提及:在最初三小時的成片里,肖漢因為現實無奈妥協同意打假賽,當兒子偷偷溜進比賽現場,在看到兒子臉的一瞬間,他就反悔了,人物也因此有了現實的厚度和成長的弧光。顯然成片是幸運的,導演的回答是現實世界的可能,但在影片中卻是不可信的。影片從一開始就將肖漢塑造成為一個生活清貧困苦,但思想價值觀積極正能量的人物,他一直教育兒子做人要有原則。如果他選擇了妥協接受,那整個人物就會瞬間坍塌,同時造成整個影片世界的崩塌。這對于人物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而絕不是什么所謂的“人物弧光”,因為他不僅辜負了觀眾的信任、更背叛了自己和兒子所堅持的信念,這在影片前面每一秒鐘所構建的世界里,都是既不可能、也不可信的。
一直以來,很多人似乎對麥基所說的“人物弧光”有著深刻的誤解。威廉·阿契爾在《劇作法》中指出:“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是意味著揭穿、揭示,而不是意味著改變……一個戲劇的激變應當揭示與激變有主要關聯的人物的潛在本質,并不是包含著一種改變,而似乎是包含著一種對人物性格淋漓盡致的表現?!苯揭赘?,本性難移,人的性格在本質上是很難改變的,至少在一個戲劇的激變里是這樣。麥基在《故事》里提到了三個概念:“人物塑造”“人物揭示”以及“人物弧光”。首先,他指出“人物與人物塑造”的區(qū)別是:“人物塑造是一個人的一切可以觀察到的素質的總和”,包括年齡和智商、性別和性向、教育和職業(yè)、個性和氣質、價值和態(tài)度等;而“人物真相只有當一個人在壓力之下做出選擇時才能得到揭示——壓力越大,揭示越深,該選擇便越真實地表達了人物的本性?!逼浯?,他對“人物揭示”做進一步解釋:“用對比或反襯人物塑造來揭示真正的人物性格,這是所有優(yōu)秀的故事講述手法中最基本的要素。生活教給我們這一無可辯駁的原則:看似如此其實并非如此。人不可貌相。在表面特征的下面掩蓋著一個深藏的本性。無論他言說什么,無論他們舉止如何,我們了解深藏的人物性格的唯一方法,就是看他們在壓力之下做出的選擇?!弊詈螅选叭宋锘」狻倍x為:“把這一原則更進一步:最優(yōu)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在講述過程中表現人物本性的發(fā)展軌跡或變化,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壞?!憋@然,麥基的“人物弧光”指的僅是在敘事中展現人物性格“揭示”的過程,而并非是指人物性格的“轉變”。
此外,推文同樣提及:被刪掉的還有大佬賢和可樂各自完整的人物主線以及有著完整起承轉合的男女主感情線,其實可以回答很多觀眾認為“配角工具人”和“感情線沒必要”的聲音。電影不是電視劇,即便是電視劇,也沒有必要給配角加許多與主人公和主要情節(jié)無關的戲。成片中對情節(jié)詳略得當的安排,無疑是再正確不過的。
影片中的沖突主要來自于兩個對立人物:外部動作的沖突來自于黑鯊的挑戰(zhàn),內部情感的沖突則來自于妻子對兒子撫養(yǎng)權的爭奪。此外還有一些來自配角人物的阻礙,比如來自房東的“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及來自資方老板的收買及收買不成后的操縱比賽。
外部沖突主要集中在游戲世界里兩人的三次交鋒:開場的路人局、入圍賽和決賽最后一場,肖漢對黑鯊的每一次戰(zhàn)勝都是一次升級,且合情合理:都是憑借其對游戲世界的客觀規(guī)律和比賽規(guī)則的最深刻理解來完成的。在開場的前5 分鐘里,影片就用一個古老的戲劇手法“碰頭彩”,漂亮地完成了兩人的出場與糾葛的搭建。我們看到游戲世界里有很多現實世界中的不可能,比如第一場里肖漢從車后座擊殺黑鯊,那誰開的車?第二次入圍賽對決,肖漢也正是利用這個游戲規(guī)則,巧妙地在車內車外不斷地來回切換,一連干掉了黑鯊的三名隊友。然而再次面對黑鯊時,必須有一次升級,所以肖漢在關鍵時刻不是撿子彈,而是選擇了醫(yī)藥包,通過“在毒圈里拼血量”險勝。這些在現實世界里顯然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游戲世界的規(guī)則里卻是成立的、可信的。最后一次對決,則把小聰明上升到了大智慧:肖漢和大佬賢互換ID,上演了一出“反間計”的好戲。有人可能覺得黑鯊很傻,即便用了“離間計”,他也可以以多打少,為何要一人對戰(zhàn)兩人?顯然黑鯊并不傻,在他看來局面其實正好相反:是他勝券在握的二打一,而在防空洞外集中以三人兵力的絕對優(yōu)勢,去消滅兩名對手正是孫臏兵法的精髓所在。那現實世界里的黑鯊,又為何要在已經基本奪冠的情況下,還去收買大佬賢?經濟學理論中有一個“理性人”假設,即每一個從事經濟活動的人所采取的行為都是合乎理性的、都是最利己的。顯然黑鯊在得知自己已成為資本的棄子后,他需要一次如他所言那樣、親手擊敗肖漢的完勝,來捍衛(wèi)自己最后的榮譽。黑鯊絕不傻,歡迎酒會對肖漢的激怒、“離間計”的使用和以多打少的戰(zhàn)術都是一種謀略。反過來,即便黑鯊真的只是輸紅了眼,那也可以解釋為是“人性”對于“理性”的一種背叛——如果人人都理性,經濟危機就不可能發(fā)生;他所做出的行為決策,也都包含在現實世界里的一切可然和必然當中,因而可信。
內部的沖突來自于現實世界里的妻子,影片用短短五場戲,毫不拖泥帶水地完成了表達。第一場是故事主情節(jié)激變的產生q,促使主人公不得不采取必需的行動p,導演用高壓鍋爆炸來隱喻主人公原本看似平靜、實則壓力山大的生活被完全打碎。妻子的突然出現和同樣干脆的毅然離去,完全符合她七年前丟下丈夫和孩子從此杳無音信的理性人設,因而可信。第二場屬于斯奈德節(jié)拍器中“壞蛋逼近”的段落,她帶兒子去動物園玩后回來晚了,同樣只有兩句臺詞,但明顯地表達了她和兒子親密程度的遞進。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她那種“兵不血刃”的“攻心為上”,給肖漢所造成的無形巨大壓力。第三場是肖漢“一無所有”的段落,房東將父子二人掃地出門,他帶兒子去海洋館應付一晚,完成兒子最后的心愿后,實在沒有辦法的他只能把兒子交給妻子。同樣沒有什么臺詞,僅有一個兒子望著他們對話的遠景,但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將氣氛壓抑到頂點。第四場是妻子帶著兒子即將起飛,肖漢幾乎面臨徹底的失敗,但他最后通過維系父子間情感的道具“電子表”完成了“最后一分鐘的營救”,將父子間的情感推向頂峰。最后一場妻子沖進決賽現場,顯然她對父子二人的情感有了進一步的理解。肖漢奪冠后,兒子在跨過象征著父子間阻礙的“藩籬”時,妻子一把抱住了他,但她最后還是主動將孩子越過欄桿遞給了肖漢,達成了最終的和解。
影片的情節(jié)也并非全都合理,主要有以下幾點:1、肖漢的年齡。獎杯上寫著:01.10.1994,即便假設現實世界是射擊手游剛興起的2018年且肖漢已經35歲,兩者之間仍有24 年的間隔,他奪冠才11 歲不合理。2、兒子的年齡。肖漢告訴兒子七年前你媽在你出生沒多久就去上海打工,今天兒子要考英才中學,成績單上也分明寫著小學六年級,應該是11-12 歲不合理。3、互換ID。決賽第三場,肖漢和大佬賢互換ID,即便在謎題揭曉后為避免觀眾混淆,將兩人的游戲形象換了回來,但最后決勝時刻大屏幕上顯示的ID 也應該是“羅賽塔殿下”而不是“硬漢槍神”。當然這些都無傷大雅,只是如果創(chuàng)作者能夠在人物小傳上再多下一些功夫就更好了。
藝術應當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畫像中的“我”,比現實中的我更好看,我們不會就此認為那便不是我;銀幕中的世界,正如現實世界中的鏡花水月,因此,作為觀眾的我們,當面對優(yōu)秀的模仿時,只需像猴子那樣不斷地去撈月就完了,完全沒有必要把它上升到一個哲學的高度去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