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志軍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刑事訴訟中的告知規(guī)則,是指負有一定告知義務的公權力主體,通過法定程序將案件的有關情況和訴訟權利告知被追訴人、被害人的規(guī)則[1]。對于公權力主體而言,告知規(guī)則旨在督促其履行一定的告知義務,而對于被追訴人而言,告知規(guī)則旨在保障其獲得相應的知悉權利。告知規(guī)則絕非訴訟進程中的一種傳聲機制,其在保障被追訴人訴訟權利和促進程序正義等方面發(fā)揮了實質性的作用,尤其是在協(xié)商性司法中,由于其關乎被追訴人意思表達和程序選擇的自愿性和明智性,而直接觸及“協(xié)商”的正當性之根基。協(xié)商性司法得以運行的重要基礎之一在于被追訴人自愿且明智地放棄部分權利,以獲得實體從寬或程序從簡的后果。因此與普通程序中被追訴人只需知悉權利的存在相比,協(xié)商性司法要求被追訴人在知悉權利的基礎上進一步了解每種權利對訴訟進程的影響,以及放棄權利后可能帶來的法律后果。正是因為如此,不論是美國的辯訴交易還是德國的協(xié)商性程序,立法對于告知規(guī)則都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我國臺灣地區(qū)更是明文規(guī)定需要賦予公權力加重的告知義務,以此確保被追訴人同意的真摯性和周全性[2]。
然而縱觀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中有關告知規(guī)則的內容較為稀缺。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的修改過程中,雖然提及了公權力主體的告知義務,但就具體的告知內容卻語焉不詳。2019年11月發(fā)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將《刑事訴訟法》中15條涉及認罪認罰從寬的法律條文細化為60條更具操作性的意見規(guī)則,但是有關告知的規(guī)定卻并未取得實質性發(fā)展。與此相對,當前學界對該問題的關注度也不高,現(xiàn)有理論層面的文章基數(shù)較少,并且一部分文章只是從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角度單一地論述告知規(guī)則,尚未將其與認罪認罰從寬的自愿性和明智性結合起來加以考量。鑒于此,本文擬通過對告知規(guī)則的應然分析和實然檢視,試圖以問題出發(fā)尋求告知規(guī)則的優(yōu)化路徑,以期為正確實施《刑事訴訟法》,精準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供參考和建議。
所謂明智性(Intelligence),我國亦有學者稱之為明知性,是指被追訴人對自己作出某種決定的前提、依據(jù)及后果有充分的了解。在美國的辯訴交易中,明智性是獨立于自愿性和事實基礎而存在的審查標準。如果被告人的明智性在辯訴交易中無法得到保障,即便自愿作出有罪答辯,仍然會被認定為無效[3]。對此,相關判例進一步指出,如果被告人不理解他的答辯內容及后果,那么他的答辯就不可能是真正自愿的(1)Henderson v.Morgan,426 U.S.637(1976).。根據(jù)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有關規(guī)定,控辯雙方并不能對于罪名和罪數(shù)進行協(xié)商,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語境下的明智性更多是指對于制度本身及其后果的認識。雖然明智性的具體內容存在差異,但其本質都是被追訴人對于相關信息的充分了解,其后果也都是確保被追訴人在信息對稱的基礎上作出理性決定。然而實踐中,被追訴人的理性狀態(tài)并不是天然存在的,甚至從某種程度而言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的過程中可能天然處于不理性的狀態(tài)。這種不理性一方面來自被追訴人對支持和反對他們的證據(jù)一無所知,同時也表現(xiàn)在他們理解和評估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上存在困難(2)Brady v.United States,397 U.S.742,748 (1970).。為了防止和解決這些不公平的根源,重要的解決方式在于提供給被告人更好的告知[4]。
具體來看,公權力主體的告知義務在確保被追訴人的明智性問題上具有三層意義:一是對于那些不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追訴人,公權力主體的告知可以幫助其全面認識這項制度以及認罪認罰所產(chǎn)生的后果;二是對于那些已經(jīng)比較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追訴人而言,公權力進行告知的這一過程可以成為雙方溝通的重要平臺,被追訴人在此期間通過與公權力主體之間的信息交流,矯正自身之前形成的認識誤區(qū);三是公權力主體的告知可以為被追訴人提供心理支持,從而幫助其抵抗公權力所帶來的壓力。事實上,告知義務對于被追訴人明智性的保障并非僅存于協(xié)商性司法中,美國重要的“米蘭達規(guī)則”就是典型例證。根據(jù)美國米蘭達判決,規(guī)定警察在訊問被告前,應先為權利告知,其目的在于保護無知之被告,因為并不是每個被告都明知在警訊中有權保持緘默、有權聘請律師[5]。由此可見,刑事訴訟中明智性的內容可能會因為訴訟行為而存在差異,但是公權力主體的告知對于明智性的保障上卻具有一致性??胤皆趯徢熬透嬷q方認罪認罰的性質及后果,一方面具有彌補辯方在訴訟信息占有方面缺失的功能,讓其有足夠的時間制定有利于己的訴訟策略;另一方面具有促使雙方及時交流與溝通的功能,控方通過聽取被告人的意見可以盡早了解其認罪認罰是否出自內心真意,防止冤假錯案的發(fā)生[6]。
認罪認罰中的“自愿性”判斷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其與“明智性”和“事實基礎”等方面的審查是一個集合體[7],“自愿性”在程序選擇和法院審查途徑中承前啟后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視的。然而,作為一種主觀感受,自愿性在實踐中存在難以判斷的現(xiàn)實困境。如果判斷標準設置不當,不僅可能增加控辯雙方之間的分歧,同時也可能擴大法官手中的自由裁量權,增加“同案不同判”的風險。對此,有學者提出:“基于正向判斷自愿性存在諸多困難,因此可以構建一種反向檢驗路徑,其中判斷條件之一即是只要公權力主體沒有履行相應的告知規(guī)則,就應認定認罪認罰不具有自愿性?!盵8]筆者以為,將是否履行告知義務作為判斷自愿與否的“門檻”條件,有利于跳出主觀判斷變動不居的窘境,為自愿性的判斷設立相對穩(wěn)定和客觀的認定標準。
首先,告知規(guī)則的履行有利于被追訴人知悉權的實現(xiàn)。雖然被追訴人的知悉權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實現(xiàn),但是公權力主體的告知是最重要也是最經(jīng)濟的實現(xiàn)途徑之一。畢竟涉案證據(jù)多數(shù)由檢察機關掌握,被追訴人對證據(jù)材料的知悉權只能通過司法機關的證據(jù)開示等形式來實現(xiàn)[9]?!爸榈耐狻笔亲栽感缘谋举|要求,只有在知悉的情況下,被追訴人才有自由選擇的可能。正如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只要被告人是從可供選擇項中自由作出選擇,有罪答辯都是自愿的——不管被告人的選擇如何令人不喜歡。”[10]其次,從形式而言,告知作為一種外化的客觀行為,存在穩(wěn)定的判斷標準。告知規(guī)則涉及“告知什么”和“如何告知”兩個問題,即告知內容和告知程序,只要兩者均設定合理,在具體判斷上并不會出現(xiàn)過大的認知偏差和個體差異。最后,從域外經(jīng)驗來看,諸多國家在進行協(xié)商司法中均將告知規(guī)則的履行與否,作為判斷有罪答辯是否自愿性的前設要求與必備條件。例如,《德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復雜的協(xié)商記錄和告知制度[11]。在美國,法官必須親自提醒并告知被告人答辯指控所針對的性質與要素、指控所依據(jù)的量刑條款以及答辯有罪將導致放棄何種憲法權利[12]。對此,我國亦有學者指出,公權力主體的告知義務其實是一種擔保機制,既可以保障被追訴人決定的自愿性,還能保證決策選擇的正確性[13]。綜上所述,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告知規(guī)則的重要功能之一,即在于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判斷提供客觀的判斷標準,化解主觀判斷的現(xiàn)實困境。
一項制度的功能發(fā)揮,有賴于各主體對于自身義務的切實履行,否則該項制度最終只能成為“紙面上的法”,無法擺脫在實踐中被架空和擱置的境遇。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告知規(guī)則亦是如此,如果相應的告知規(guī)則在實踐中根本沒有得到有效實施,那么其中所蘊含的對于明智性、自愿性和真實性的保障功能自然也無從談起。換言之,告知規(guī)則應然的功能設定和實然的功能發(fā)揮必然會存在一定差距,但是這種差距可以通過兩者之間的調試逐漸縮小,然而如果公權力主體完全沒有履行告知義務,那么這或許是一個與規(guī)則本身制定無關,同時也更為嚴重的問題。
針對上述擔憂,筆者以“認罪認罰從寬”“未告知”“沒有履行告知義務”等作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進行檢索,在對檢索結果予以甄別后,發(fā)現(xiàn)實踐中確實存在公權力主體不予告知的情形。譬如,在張某某非法拘禁案中,被告人在原審判決后提出上訴稱檢察院未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3)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3刑終2085號刑事裁定書。。該案主要反映的是審查起訴階段,作為告知主體的檢察機關沒有履行相應告知義務。再如,在羅清泉貪污案中,被告人在二審中就提出原審法院未依法履行告知義務(4)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9)川33刑終26號刑事裁定書。。該案主要反映的是審判階段,作為告知主體的審判機關沒有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除了筆者的自行檢索之外,有學者在實踐調研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辦案機關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時,確實存在權利告知的規(guī)避問題[14]。我國《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制度與權利告知規(guī)定在一起,分別于第一百二十條第二款、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二款和第一百九十條第二款(5)《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對下列事項的意見,并記錄在案。第一百九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審判長應當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規(guī)定了偵查人員、人民檢察院和法院在不同訴訟階段應當履行的告知義務。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權利是負擔義務的前提基礎,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所應享有法定權利未被告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法律后果即失去了一定的理論基礎[15],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追求的刑罰輕緩化、提高訴訟效率、優(yōu)化司法資源等功能的實現(xiàn)就真的變成了“紙上的司法改革”。
從字面理解,告知一詞意為“把事情告訴他人,使之知道”,“告”是“知”的前提,而“知”是“告”的結果。因此從一般的邏輯推演來看,告的結果理應為知,但是在無效告知的情形下,告的結果卻是告而不知。換言之,在無效告知的情形下,告與知之間并未建立相應的邏輯關聯(lián),雖然公權力主體看似履行了告知的行為,但實際上卻并沒有產(chǎn)生確保被追訴人明智性、自愿性和真實性的效果。無效告知的類型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內容不全面導致的無效告知。譬如,儀征市檢察院案管部門在對公安機關立案并偵查終結移送審查起訴的刑事案件卷宗進行核查時發(fā)現(xiàn),在核查的14起案件中,有12起案件僅告知“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從寬處理”,6起案件的訊問筆錄僅有“認罪”表述,但沒有“認罰”供述,還有1起案件的筆錄既無“認罪”也無“認罰”供述[16]。二是內容不規(guī)范導致的無效告知。實踐中曾出現(xiàn)檢察機關明確告知被追訴人,如果選擇認罪認罰就不得再行提起上訴的情形[17]。就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上訴問題而言,雖然當前部分學者支持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限制被追訴人的上訴權,但是這種觀點仍然只是停留于學術爭鳴層面,只能作為一種學術觀點進行探討,我國立法上并未明文規(guī)定應限制被追訴人的上訴權。然而這種依據(jù)個人主觀理解進行的告知,實則是將個體對于制度的理解轉嫁至被追訴人,具有恣意性。三是程序走過場導致的無效告知。譬如,在胡士新故意傷害案中,公安機關直接將《告知書》遞交給被追訴人,讓被追訴人自行閱讀而不做任何解釋(6)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20)魯01刑終11號。。又如在實踐中,當被追訴人詢問什么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公權力主體也僅僅只是再次重復概念,而對于被追訴人真正的困惑也未曾進行解釋。
實踐中,由于公權力主體的不當操作,告知還有可能演變?yōu)橐环N間接威脅。譬如,實踐中就曾發(fā)生過追訴機關告知被追訴人,如果認罪認罰,可以提出相對輕緩的量刑建議,如果不認罪認罰,則會提出不同的量刑建議(肯定較前述的量刑建議要高)。而這種將刑罰差異予以告知的情形如果超過一定限度,或有“威脅”之嫌。對此有學者就指出:“應該說,這種表述不排除會對被告人產(chǎn)生一定的心理壓制?!盵18]具體而言,告知的本意在于使被追訴人明白自己的處境以及權利處分的后果,以此幫助其在全面掌握訴訟信息以及訴訟權利的基礎上作出決定。然而由于控辯雙方訴訟地位的天然失衡,如果追訴機關在告知內容中包含部分引誘或者欺騙,通過采取與被追訴人進行心理戰(zhàn)的方式攻克被追訴人的心理防線,此時被追訴人也是難以進行抵御的[19]。在此情形下,告知非但不能成為認罪認罰自愿性和真實性的程序保障,反而有可能對被追訴人造成不利影響。
從更深層次來看,過度告知刑罰差異之所以會成為一種威脅,源于在這種情形下,被追訴人被置于一種無從選擇的環(huán)境當中。其間暗含了被追訴人在比較相對較輕的量刑建議和嚴厲的刑罰之后,沒有辦法拒絕認罪認罰的要求。強迫協(xié)商在德國的司法實踐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類似的案例,地方法院分別將“自白“與“不自白”的刑罰分別告知了被告人,案件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后,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地方法院的行為實際上是將被告人置于毫無選擇的境地,構成了強迫協(xié)商,所以聯(lián)邦最高法院推翻了地方法院的判決,指令進行重審。隨后,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則通過判例的形式作出了“禁止法官強迫協(xié)商”的規(guī)定,強調協(xié)商的內容必須公開,將法官以脅迫手段獲得的證據(jù)定性為非法證據(jù)并予以排除[20]。
明智性和自愿性的要求主要體現(xiàn)為對于制度本身的認識,以及對于認罪認罰后果的了解,上述兩者理應是告知的重點內容。然而根據(jù)當前告知規(guī)則中所設定的內容,顯然難以契合上述要求。
首先,沒有針對認罪認罰制度不同程序階段進行告知內容的差異化安排?,F(xiàn)有立法雖然要求公權力主體在不同程序階段都應履行告知義務,但告知的內容設置卻并未根據(jù)訴訟階段的推進而有實質性的變化。具體而言,《刑事訴訟法》中除了偵查階段增加了“如實告知可以從寬”的規(guī)定之外,其余的告知內容均采取“訴訟權利+認罪認罰從寬規(guī)定”的立法模式。認罪認罰從寬在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具有不同的制度內涵,因此在告知內容的設置上理應有所側重。譬如,偵查機關訊問犯罪嫌疑人時的權利告知側重于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的自愿性,同時鼓勵犯罪嫌疑人盡早認罪,減少對抗;審查起訴階段,檢察人員告知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側重于聽取犯罪嫌疑人對從寬處罰和程序選擇的意見;審判階段,審判人員宣布開庭時的權利告知側重于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具結書簽署的合法性[21]。被追訴人明智性和自愿性的基本前提是對于制度本身的了解,這種理解隨著訴訟階段的推進而不斷深化,如果各訴訟階段的告知只是簡單重復之前的內容,顯然無助于告知規(guī)則的功能實現(xiàn)。
其次,當前的告知規(guī)則并未要求公權力主體告知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后的“法律后果”,難以契合明智性的客觀要求。對于法律后果的了解是明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被追訴人在作出選擇時實則有自己的利益考量在其中,而這種考量關鍵是通過理解和權衡認罪認罰所產(chǎn)生的后果來實現(xiàn)的。正因為如此,不論是在德國的協(xié)商司法中,還是美國的辯訴交易中,都將協(xié)商的法律后果作為必要的告知內容。美國甚至對于法律后果進行了直接后果和間接后果的區(qū)分,并對被告人是否理解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設定了嚴格的判斷標準[22]。此外,與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和德國的協(xié)商性司法相比,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文字表達上就天然地具有導向性,容易使人產(chǎn)生作出認罪認罰行為后定然產(chǎn)生從寬結果之感。然而事實上,認罪認罰與從寬間并無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且認罪認罰的后果也絕非從寬這般簡單。對于“從寬”的含義,學界對其的認識也存在較大的分歧,大多數(shù)學者都認同從寬的把握就是應當從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進行[23],比如學者韓旭認為“從寬主要體現(xiàn)為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可以獲得程序和實體上的雙重利益”[24],學者陳光中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包含對實體法和程序法的修改和完善,形成實體從寬和程序從寬的法律效果”[25],學者陳衛(wèi)東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屬于繁簡分流的刑事司法制度,對刑事實體法刑事訴訟程序的多元化都有影響和要求”[26]。根據(jù)“保護期待利益”理論,如果國家誘發(fā)了被追訴人的期待,之后又破壞了它,這是絕對不公平的。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過程中,如果公權力主體就法律后果保持沉默,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間接誘發(fā)被追訴人形成期待,這與明智性所要求的被告人對自身所作決定的后果有充分了解的保障相去甚遠。我國立法中并未規(guī)定告知認罪認罰后果的做法,實際上只是將告知視為一種傳聲機制,而并沒有真正關注告知規(guī)則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蘊含的深遠意義。
程序是連接各項實體內容的紐帶,實體內容只有通過一定程序規(guī)范,才能在具體案件中得以實現(xiàn)其應有功能。程序規(guī)范的有無以及良善,直接影響了實體內容的作用方式和實際效果。在告知規(guī)則中,告知程序的缺失也是造成其功能失靈的重要原因。
首先,告知程序的基本要素存在缺失。程序的基本要素包括法定時間和法定空間兩部分內容。就前者而言,告知的時間決定了被追訴人進行選擇、判斷的時間,以及在進行選擇之后的權利保障程度,因此相同的內容在不同的時間予以告知,將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譬如,就被追訴人獲得值班律師幫助的權利而言,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前告知被追訴人可以切實地獲得值班律師的幫助,以此保障自愿和真實地作出認罪認罰的選擇。但如果是在認罪認罰后告知,值班律師即便參與,更多也是以見證者或合作者的身份發(fā)揮“站臺效應”。然而在現(xiàn)有的規(guī)定中,卻并沒有對告知時間作出統(tǒng)一規(guī)定,這就導致部分偵查機關利用法律漏洞將告知時間推移至在第一次取得口供之后。
就后者而言,法定空間包括空間關系和行為方式,空間關系是指行為主體及其行為的確定性和相關性,而行為方式是指行為應采取何種方式表達出來。在告與知的邏輯關聯(lián)中,告知主體扮演重要的媒介作用,告知主體對于告知內容的把握直接影響最終的告知質量。因此告知主體不僅應具有確定性,而且必須具備一定資格。然而在當前立法中,對于告知主體的資格要求卻并未進行規(guī)定,譬如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的告知義務部分是由法警作出。此外,告知方式?jīng)Q定了被追訴人理解的難易程度和事后的審查難度。但是由于我國當前對此缺少細化規(guī)定,導致實踐中多出現(xiàn)將發(fā)放《告知書》視為履行告知義務的情形。
其次,告知規(guī)則中缺失相應的程序性制裁機制。從《指導意見》中的規(guī)定來看,當前對于公權力主體告知義務條文的規(guī)定多采用“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應當告知被告人”的法律表述。這種立法初衷雖好,卻是一個沒有違法后果以及違法責任追究、不具可操作性的“抽象”條款。告知義務既是一項法定義務,那么違反該義務理應遭受法律制裁,如此方能保證該條款在實踐中得到有效遵循。但問題在于,不論是《刑事訴訟法》還是《指導意見》中均未明確規(guī)定違反告知義務的法律后果。此外,雖然《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三十八條規(guī)定了相關的程序性制裁,但難以適用未履行告知義務的情形。一方面,第二百三十八條規(guī)定并未將違反告知義務作為程序性制裁的范疇;另一方面,即便實踐中有當事人以檢察機關未履行告知義務,侵犯了自己的訴訟權利為由向法院控告,但法官也會將沉重的證明負擔交由被追訴人承擔,以至于難以啟動制裁機制。例如,“楊振元詐騙案”中二審法官就被告人提出的一審程序違法作出回應:認為一審法官的告知雖然不正式,但也履行了告知義務,保障了相關訴訟參與人的權利(7)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2019)京02刑終753號。。因此,縱使《指導意見》再三強調公權力主體需要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但是由于違背上述義務并不會發(fā)生相應的不利后果,這就間接促使了不予告知或選擇性告知的情形發(fā)生。
就偵查階段而言,此時由于認罰的價值尚未完全體現(xiàn),因此對于何為認罰的告知相對有限,其應重點關注對于認罪的告知和權利的告知。認罪認罰雖然作為一個整體,但是“認罪”與“認罰”的具體內涵與階段特征都具有顯著差異?!罢J罪”在實體法上是一種量刑情節(jié),在程序法上則是一種重要的證據(jù),有關認罪的問題主要集中在訴訟前期,其概念具有穩(wěn)定性。但是“認罰”則是一個隨著訴訟程序不斷推進而內涵逐漸豐富的概念,只有進入到審查起訴階段才具有實質性的含義[27]。在偵查階段,應重點向被追訴人告知何為認罪,認罪與自首、坦白等傳統(tǒng)從寬機制之間的區(qū)別,以及認罪所將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此外,偵查階段的主要工作即是搜查證據(jù),其中可能涉及對于被追訴人采取相應的強制措施,在此過程中被追訴人很有可能陷入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從而無法作出明智和自愿的意思表示。因此,公安機關應及時告知被追訴人有權不違背自己的意愿進行陳述,任何人不得被強迫證實自己有罪;有權要求辯護律師在訊問時在場陪同;沒有辯護人的,有權約見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
審查起訴階段作為訴訟的中間階段,是重要的連接環(huán)節(jié),起著承上啟下的關鍵作用。與普通案件相比,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的審查起訴階段具有兩個鮮明特征:一是具結書制度的建立,二是庭前會議的取消。因此告知重點也應圍繞二者展開。就前者而言,告知的具體內容包括具結書的性質、效力以及撤回。在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性質認定上,學者們在“合意契約”性質上意見較為一致,認為認罪認罰具結書是一種刑事司法契約。而所謂刑事司法契約是指控辯雙方就訴訟利益、與訴訟有關的程序及相關事項,以發(fā)生訴訟法效果為目的的合意。因此,被追訴人應該知悉,具結書是雙方合意的一種提煉和固定,如果被追訴人認為在此期間已失去達成合意的可能,可以拒絕簽署。既然具結書具有契約效力,一經(jīng)簽署,就對控辯雙方產(chǎn)生一定的約束力:除非發(fā)生足以影響案件處理的情形,控方應按犯罪嫌疑人認可的意見處理,辯方應按具結的意見接受處理。但是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以后,如果由于被追訴人以外的原因法院不同意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追訴人有權撤回。此外,如果被追訴人先行違約,檢察機關也可能會撤回其決定,這一點對于被追訴人而言是一個程序風險,基于訴訟關照義務,檢察機關有義務主動、明確地告知被追訴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并在必要時予以釋明,并為被追訴人約見值班律師提供便利[28]。就后者而言,庭前會議的一項重要內容即是證據(jù)開示。認罰案件中被追訴方的證據(jù)知悉權難以得到切實保障,將嚴重影響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因此取消庭前會議并不代表取消證據(jù)開示,證據(jù)開示的重要價值將在告知規(guī)則中予以實現(xiàn)。為實現(xiàn)證據(jù)開示中的功能,檢察機關應在告知過程中履行客觀取證義務,在證據(jù)收集階段,對于有利于與不利于被追訴人的證據(jù)均予以收集[29],就自己掌握的有關被追訴人有罪、無罪、罪重、罪輕的證據(jù)向辯護方展示,協(xié)助其調取所需的證據(jù)材料。使其在表示認罪認罰以前知悉案件的主要證據(jù),以此決定是否要進行認罪認罰。
以審判為中心的要求同樣適用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因此審判階段是案件處理的核心階段,其中所涉及的告知內容也理應最為全面。在辯訴交易中,《美國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對法官設定了詳細的告知義務,其中除了常規(guī)的權利告知義務以外,與認罪答辯相關的告知還包括:第一,指控性質,即法定強制最低刑(如果有)和法定可能最高刑,以及法庭量刑時應予考慮的可適用的量刑準則,以及在某些情況下可以不適用這些準則;第二,被告人有權在訴訟的任何階段由律師代理;第三,被告人有權作無罪答辯以及堅持無罪答辯的權利;第四,如果作有罪答辯,將不會有進一步的庭審,因此有罪答辯意味著放棄審判的權利;第五,如果法庭在被告人宣誓、作記錄或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就已作出的答辯詢問被告人,此時被告人的回答在隨后指控被告人偽證或虛假陳述時,可以用作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jù)。雖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辯訴交易存在本質區(qū)別,但其中關于告知內容的規(guī)定卻有可供借鑒之處。一方面,庭審中法官應再一次告知被追訴人享有的各項權利,其中包括有權要求法庭對指控犯罪的事實和罪名是否成立進行審查;有權對量刑建議提出辯護意見;如果法庭因為量刑建議過重而沒有采納,有權撤回認罪認罰;由于被告人以外的原因法院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審判,以及被告人依法撤回認罪認罰的案件,被告人此前所作的有罪供述、認罪認罰具結書以及認罪認罰協(xié)商期間所作的任何陳述,不得作為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jù)使用,但被告人明確、自愿同意的除外。其中,告知被告人可以撤回認罪認罰的權利非常重要,一方面這是自愿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被告人對于該項權利可能并不熟知。就算在美國,一項調查顯示還有接近30%的人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撤回答辯的最終決定[30]。另一方面也應參考《美國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中的規(guī)定,告知被追訴人所認之罪的性質,以及法庭量刑時所考量的因素。
就直接后果而言,除了實體上可能產(chǎn)生的量刑優(yōu)待之外,同時也應重點告知程序簡化所產(chǎn)生的訴訟風險。具體而言,可能存在的訴訟風險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點。一是部分訴訟權利的喪失。例如在速裁程序中被告人將喪失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的權利。二是證明標準的降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雖然理論上仍然堅持“證據(jù)確實充分,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但是在程序簡化的情形下,庭審中的質證環(huán)節(jié)和證據(jù)調查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受到簡化甚至省略,將會導致此類案件的證明標準實質降低[31]。三是部分訴訟原則的突破。例如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上訴不加刑原則將會受到一定限制。根據(jù)《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被告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出上訴的,應當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適用普通程序重新審理,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處罰。由于普通民眾很難準確認識到程序的保護意義,更多的是將程序視為一種負擔甚至是懲罰,因此在告知法律后果時更應著重告知對其可能產(chǎn)生的不利影響。
就附隨后果而言,附隨后果是指犯罪人除刑事處罰外而遭受的其他不利益。附隨后果(Collateral consequences)一詞來源于美國,主流觀點認為,附隨后果包括被判有罪所帶來的名譽喪失以及其他消極的社會后果、投票權的喪失、某類從業(yè)執(zhí)照的喪失,甚至包括驅逐出境[32]。在《德國刑法教科書》中,學者將附隨后果解釋為刑罰和保安處分之外的其他法律后果[33]。之所以要強調對于附隨后果的告知,主要是基于附隨后果對被追訴人日后生活所造成的深遠影響。正如美國學者所言:“事實上,在背景調查越來越徹底的時代,任何定罪都可能給個人生活造成嚴重妨礙。”[34]美國律師協(xié)會業(yè)已指出:“刑事犯罪的附隨后果的種類和嚴重性在過去20年間持續(xù)增加,而且它們的持續(xù)影響變得越來越難以擺脫?!盵35]與一般案件相比,附隨后果的告知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意義更需引起重視。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已達90%,但是其中80%都是輕罪案件,同時伴隨著我國不斷通過立法、司法擴大犯罪圈,輔之以輕緩化的刑罰[36],輕罪案件的占比只會越來越高。在此背景下,客觀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發(fā)揮功能作用的“主戰(zhàn)場”必然在輕罪案件上。所謂輕罪案件,主流觀點認為是指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即認罪認罰案件中將近80%最終基本都被處以三年以下的刑罰,甚至在三年以下的范圍內,還包括大量判處拘役和管制等情形。從刑罰角度而言,其本身對犯罪人所形成的制裁,不論是在執(zhí)行時間還是影響程度上都相對有限。然而一旦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后被定罪,即便最終的處罰相對輕緩,也會被貼上“犯罪人”的標簽。這種“標簽效應”將會引起相應的職業(yè)限制與排斥、落戶積分和考試資質的限制、社會評價的減損、義務負擔增加等負價值與不利益。其通過一種類似“圈地運動”的方式使大量有犯罪記錄者被“驅趕”到無業(yè)群體和自由職業(yè)群體,形成一種危險的“驅逐效應”。因此從某種程度而言,認罪認罰案件中反而是定罪量刑后的附隨后果,對于被追訴人的影響更加深刻。
為了避免被追訴人出于對于附隨后果的無知而將自己陷入附隨后果所帶來的危險當中,美國在辯訴交易中曾明確規(guī)定了法官對于附隨后果的告知。根據(jù)《美國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11(b)(o)規(guī)定,庭審中法官必須告知被告人“如果被定罪,則不是美國聯(lián)合會的被告美國公民可能會被從美國驅逐出境,但被拒絕公民身份,并拒絕加入美國未來的狀態(tài)”(8)Federal Rules of Criminal Procedure,11(b)(0).。然而我國現(xiàn)有研究對于該問題尚缺少關注,也尚未意識到附隨后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特殊意義(9)目前僅有個別學者提出在毒品案件中應告知相應的附隨后果,具體涉及毒品再犯制度。參見陳偉《毒品犯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狀況研究》,《法商研究》2019年第4期。。筆者以為,附隨后果理應是認罪認罰案件中明智性和自愿性的組成部分,因此在進行告知時必須將其納入告知的內容當中。特別是在未成年人的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記錄一旦生成,對未成年人的不利影響往往是伴隨終身的,且這種不利影響會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與社會的接觸越來越多等因素而不斷顯現(xiàn)出來,并不斷壓縮有犯罪記錄未成年人的生活空間。譬如,一旦未成年人成為犯罪人,那么他將與大部分體面的、體制內的、有前途的職業(yè)失之交臂,能夠從事的職業(yè)范圍很小,且大多是待遇差、體力勞動為主、工作環(huán)境差、不穩(wěn)定的工作[37]。因此,在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案件中,應將職業(yè)禁止、考試禁止、信用評價降低等附隨后果作為強制性要求予以規(guī)定。
首先,應明確不同階段的告知時間節(jié)點。在偵查階段,應將時間確定在采取強制措施這一時間節(jié)點。之所以強調在“采取強制措施時”告知,是因為被追訴人在該階段的自愿認罪態(tài)度是強制措施變更與解除的重要考慮因素。如果被追訴人在采取強制措施時表示自愿認罪,那么變更強制措施的可能性較之于非認罪案件而言就增大。這對于被追訴人人身權利的保障有著重要的意義。在審查起訴階段,應將告知時間設定在檢察機關第一次詢問被追訴人這一時間節(jié)點。在審判階段,法官應在檢察官宣讀起訴書之后即進行告知,如果發(fā)現(xiàn)被告人認罪認罰存在不明智和非自愿的可能,應對訴訟及時進行調整(10)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判決中對法院履行特定告知義務的時間劃定了標準,認為協(xié)商是在訴訟各方就協(xié)商內容發(fā)表同意聲明時成立,如果法院是在協(xié)商成立之后向訴訟參與人告知法院可能不受協(xié)商約束的條件和后果,則構成對告知義務的違反。參見李倩《德國認罪協(xié)商制度的歷史嬗變和當代發(fā)展》,《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2期。。同時還應對各階段對于告知主體進行資格審核。資格審核應從兩方面進行:一是告知主體本身,在偵查階段,告知主體應是專業(yè)的偵查人員,在審查起訴階段,告知主體應是檢察官,在庭審階段,告知主體應是主審法官;二是對于告知主體應進行事先培訓和定期考核,以此確保告知主體自身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正確認識。
其次,應充分完善告知書制度。告知書制度應由紙質的《告知書》和告知主體的具體闡釋義務兩部分組成。就前者而言,這是為了避免言語易逝性所帶來的理解上的弊端。眾所周知,人類在理解他們聽到而又看不見的信息時的困難會客觀增加,而且對于在壓力很大的情況下聆聽專業(yè)術語的人來說,問題更嚴重[38]。因此必須將告知內容以書面形式呈現(xiàn)在被追訴人眼前。就后者而言,是為了防止被追訴人在閱讀書面信息時所遇到的客觀障礙。美國一項調研發(fā)現(xiàn),被告人可能在閱讀一些書面答辯表格時遇到問題。70%的成年囚犯的閱讀水平低于6級水平,然而認罪書的平均書寫等級為8.6級,認罪申請表是按10.9級編寫。這組數(shù)據(jù)表明,僅僅閱讀書面信息并不一定意味著作出知情認罪答辯[39]。這種差距在青少年的辯訴交易中更加明顯,認罪書超出大多數(shù)被告的閱讀理解能力[40]。因此,告知主體應履行相應的闡釋義務,即在遵循理解能力個體差異的基礎上,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將《告知書》中的內容進行解釋。為了保障解釋義務的切實履行,一方面需要規(guī)定《告知書》附加告知主體的簽名,另一方面應該在告知過程中實行全程錄音錄像制度。
不予告知的情形不只我國獨有,在其他國家同樣存在?!皫缀跛袊业木於紩扇∠鄳淖龇ǎ⑾鄳闹贫纫砸?guī)避其應當履行的權利告知義務?!盵41]“在一項調研中,參與者被詢問了法官應向他們詢問或告知的13個問題。但是調查結果顯示,大多數(shù)信息沒有被一貫地予以詢問或告知……只有大約一半的人聲稱,他們被告知控方針對他們的證據(jù),或者他們的認罪可能影響過去和將來針對他們的指控?!盵42]但是與我國相比,域外多數(shù)國家均對此類行為設立了不利后果。在美國,甚至將在辯訴交易中政府是否履行告知義務,上升到是否違反正當程序的探討。在“博伊金訴亞拉巴馬”一案中,由于法官沒有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部分法院即認為被告人的這種答辯存在憲法性缺陷,其指出“如果被告人最終判處的刑罰高于他所預期的,那么法官這種沒有告知的行為就相當于違反了正當程序”(11)Boykin v.Alabama,395 U.S.238 (1969).。在“貝利訴合眾國”一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如果地區(qū)法官錯誤告知了其相關犯罪信息,那么該申請人的認罪將是……在憲法上無效的(12)Bailey v.United States 516 U.S.137 (1995).。德國對此同樣進行了嚴格的規(guī)定,在2013年的兩起判決中,對于被告人關于法官沒有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的訴求,第二地方法院均認為其侵犯訴愿人依據(jù)《德國基本法》第2條第1款和第20條第3款所享有的基本權利[43]。
對此,我國也應就不履行告知義務設定相應的不利后果,以此倒逼公權力主體履行有關認罪認罰的告知義務。在不利后果的設定上有兩種基本思路:一種是基于嚇阻理論而進行制裁,嚇阻理論是美國為了抑制警察在偵查階段非法的取證行為而提出的,即制裁的主要目的在于威懾公權力主體的不法行為[44];另一種是基于司法正潔理論進行制裁,司法正潔理論論述了維護司法的正潔性是司法者的義務,排除非法證據(jù)是必要的,法院在審判中不得使用警察通過非法方式取得的證據(jù)[45]。即制裁的主要目的在于維護司法過程中的正當程序。在嚇阻理論下,公權力主體在實施不法行為時的主觀心態(tài)是決定是否予以制裁的重要考量,如果不法行為是公權力主體出于疏忽而非故意為之,則難以發(fā)揮威懾的效果。因此,公權力主體如果并非故意不履行告知義務,此時程序性制裁的發(fā)揮空間也相對有限。而在司法正潔理論下,不論公權力主體的主觀意向如何,只要不法行為切實對正當程序造成影響,那么就應該予以制裁。兩相比較,司法正潔理論更能契合告知規(guī)則的功能發(fā)揮。具體操作包括如果公權力主體出現(xiàn)了不予告知、無效告知或不當告知等行為,首先應聽取被告人本人的意見,如果被告人就此對于先前的認罪認罰行為不予承認,行使程序反悔權,此時法庭應認定認罪認罰不具有效力,以此獲得的口供不予適用,同時案件轉為普通程序進行審理。如果被告人在公權力主體沒有履行告知義務或沒有按照要求履行告知義務的情形下,仍然承認認罪認罰的效力,法官應繼續(xù)審查被告人是否因為信息缺乏或錯誤信息而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即如果被告人得到充分的告知,那么在進行認罪認罰時會不會作出不同選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即使被告人承認認罪認罰行為的有效性,程序也可能會轉入普通程序進行審理,如果答案是否定,則可以在進行補證告知的情況下繼續(xù)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所以進行兩次審查,一方面是為了在協(xié)商性司法中充分尊重被追訴人的權利處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強調被追訴人的自行承認不能替代公權力主體的告知義務,以此突顯明智性的重要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