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 志 祥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藝術(shù)研究院,上海 200240)
將《詩經(jīng)》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從文學(xué)的藝術(shù)性、審美性角度對它加以研究和解讀,是當(dāng)下學(xué)界的一貫思路和普遍做法。然而事實上,《詩經(jīng)》在中國古代一直是作為闡釋思想義理的“經(jīng)”而不是作為消愁解悶的“集”來對待的。它是漢朝欽定的“五經(jīng)”之一,在清代編纂的《四庫全書》中被置于經(jīng)部?!对娊?jīng)》在周代稱《詩》或《詩三百》,不稱《詩經(jīng)》,但它的社會定位也很高。春秋中葉時,它已結(jié)集、加工為一本定型的教科書,作為教官傳授和士大夫“賦《詩》言志”的藍(lán)本?!吨芏Y·春官·太師》說:“太師教六詩:曰賦、曰比、曰興、曰風(fēng)、曰雅、曰頌。”孔子最終將《詩》整理、刪定為305篇?!肮耪咴娙в嗥?,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告誡弟子:“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大夫在應(yīng)對諸侯、闡述自己的觀點時,每每引用《詩》中的詩句作為自己的立論依據(jù),足見《詩》在當(dāng)時具有思想經(jīng)典的價值。從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看,《詩三百》的產(chǎn)生,乃是周朝統(tǒng)治者為了了解民風(fēng)民情、政治得失,調(diào)整自己的方針政策,組織采詩官到民間采集歌謠,并讓太師陳詩、公卿列士獻(xiàn)詩的產(chǎn)物。《孔叢子·巡狩篇》記載:“古者天子命史采歌謠,以觀民風(fēng)?!薄稘h書·食貨志》記載:“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xiàn)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出牖戶而知天下?!薄稘h書·藝文志》還說:“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政也。”劉歆《與揚雄書》亦稱:“詔問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遒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童謠、歌戲。”《詩經(jīng)·小雅·皇皇者華》也反映了周朝派使者到民間調(diào)查民情的情況:“載馳載驅(qū),周爰咨諏。”“載馳載驅(qū),周爰咨謀?!薄拜d馳載驅(qū),周爰咨度?!薄拜d馳載驅(qū),周爰咨詢。”《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就是這樣采集起來的。為了“考其俗尚之美惡”,周天子還下令諸侯、大臣、貴族知識分子等人獻(xiàn)詩。《國語·周語》載:“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xiàn)詩,瞽獻(xiàn)曲……師箴,瞍賦,曚誦?!笨梢?,《詩經(jīng)》實際上是一部政治歌謠集。它采集、加工出來的目的,是為周朝統(tǒng)治者提供政治決策的依據(jù),所謂“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禮記·樂記》)。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大夫引用它的詩句,并不是像今天有人誤解的那樣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口才,加強外交辭令”[1],(1)這種觀點影響很大,幾乎為現(xiàn)代所有《中國文學(xué)史》采納。而是為了給自己的言說提供有力的證據(jù),因為《詩》在周代本身就是政治正確的思想依據(jù)。不難看出,《詩經(jīng)》實際上是一部政治歌謠集。它通過詠物敘事來抒情言志,本身是周人“以人為本”[2]“民為邦本”政治思想的結(jié)晶[3]。因此,從思想史的角度研究《詩經(jīng)》的思想意義及其反映的時代特征,就成為《詩經(jīng)》研究中一個獨特的視角和亟須填補的空缺。
現(xiàn)存《詩經(jīng)》就是孔子編訂的本子。詩分風(fēng)、雅、頌三類編排,上起西周初年,下至平王東遷之后的春秋中葉,(2)程俊英在《詩經(jīng)譯注》中指出,《下泉》作于公元前516年前后,是《詩經(jīng)》中時間最晚的一首詩。真切反映了周人由貴天到貴人的思想轉(zhuǎn)換歷程以及重人輕天的整體傾向。從西周到東周,周人對“上帝”“昊天”從迷信走向懷疑乃至詛咒,進而把目光聚焦在現(xiàn)實人事努力尤其是人的道德建設(shè)上,認(rèn)為這才是決定國家和人生幸福的根本。詩人怨刺無德,歌頌有德,對“良人”“吉士”“君子”發(fā)出深情禮贊;將目光從天國拉回此岸,以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切和反映為主,真實記錄了周族祖先的發(fā)生發(fā)展歷程。這使得《詩經(jīng)》成為周代思想與夏商神本思想不同的人本主義時代特征的重要證明[4]。
殷商稱至上神為“帝”或“上帝”?!对娊?jīng)》仍保留了這樣的概念,并稱上帝本來是明辨善惡、主持公道的,周王及其始祖代商而立,是得到上帝庇佑的。如《大雅·皇矣》說:“皇矣上帝,臨下有赫?!鄙系蹅ゴ笥州x煌,洞察人間真英明。洞察到商朝的政治不得民心,于是“上帝耆(指)之,憎(增)其(周)式廓”。第一步,上帝讓太王古公亶父打退犬戎、開辟岐山:“帝遷明德,串夷(犬戎)載(則)路(敗)?!钡诙?,上帝讓古公亶父之子王季建立了周國:“帝省其山……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帝度其心。”第三步,上帝對文王循循善誘,諄諄教導(dǎo),讓他戒暴明德、團結(jié)諸侯:“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薄暗壑^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薄暗壑^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兄弟。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最后王文取得了伐崇伐密的勝利,開創(chuàng)了周朝江山:“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孫子。”
關(guān)于文王受帝之祐,《大雅·文王》說:“上帝既命……侯服于周”,“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洞竺鳌氛f:“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p>
不過,在沿襲前代傳統(tǒng)概念之外,《詩經(jīng)》更多地用“天”或“昊天”“上天”“蒼天”來指稱過去的“上帝”?!洞笱拧ぐ濉氛f:“昊天曰明?!薄瓣惶煸坏??!标惶毂緛硎乔迕鞯??!洞笱拧ご竺鳌氛f:“天位殷嫡,使不挾四方?!薄疤毂O(jiān)在下,有命既集?!薄坝忻蕴?,命此文王?!鄙咸毂緛韺⑻熳又毁n給了殷紂,但又因其失德剝奪了他統(tǒng)轄四方的天子之位。上天明察人世間的善惡,將天命集中體現(xiàn)在周文王身上。上天有使命降臨人間,天命就降給這位周文王?!断挛洹氛f周成王“受天之祜”?!吨茼灐り惶煊谐擅氛f:“昊天有成命,二后(指文王、武王)受之?!薄缎⊙拧ぬ毂!氛f:“天保定爾,亦孔之固?!薄疤毂6枺聽枒?福)榖(祿)。”“天保定爾,以莫不興。”“神之吊矣,詒爾多福?!痹姼璞磉_(dá)了作為周宣王的撫養(yǎng)人、老師及臣子的召伯虎在宣王登基之初對新王的熱情鼓勵及殷切期望。《王風(fēng)·黍離》描寫道:平王東遷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鎬京,觸目所見,昔日的城闕宮殿和都市繁華已經(jīng)不再,只見一片黍苗在盡情地生長,不禁悲從中來,連連發(fā)問:“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在這里,由自然神轉(zhuǎn)換而來的至上神“蒼天”是可以求助的正義之神的化身?!短骑L(fēng)·鴇羽》面對無休止的王事勞役,也發(fā)出同樣的呼喊:“悠悠蒼天,曷其有所?”“悠悠蒼天,曷其有極?”“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然而,到了西周后期,與“上帝”“昊天”有著“天命”聯(lián)系的天子厲王、幽王的昏庸暴虐、世道黑暗,使人們認(rèn)識到“昊天上帝”并不總是正義的化身,它也有反常的時候,也會作惡降禍。于是對上帝、昊天表示懷疑、發(fā)出批判。誕生于厲王時期的《大雅·板》說:“上帝板板(反常)?!庇谑恰疤熘诫y”“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懠(怒)”。傳說是刺厲王的另一首詩《蕩》說:“蕩蕩(驕縱放蕩)上帝,下民之辟(君主,指厲王)。疾威上帝,其命多辟(邪僻)?!薄渡H帷芬彩且皇状虆柾醯脑姡?“我生不辰,逢天亻單(大)怒?!薄百颈岁惶欤瑢幉晃荫??”《雨無正》《節(jié)南山》《小旻》《巧言》《蓼莪》《小弁》《召旻》《瞻卬》都是刺幽王詩,它們都將幽王時期的黑暗歸咎到“昊天”的不公身上。《雨無正》刺幽王昏庸、餓殍遍野,壞人當(dāng)?shù)?、好人遭罪:“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旻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薄豆?jié)南山》譏刺上天無眼,奸臣當(dāng)?shù)溃骸安坏?善)昊天,不宜空(困乏)我?guī)?民眾)?!薄瓣惶觳粋?明,又釋為平),降此鞠(極)訩(亂)。昊天不惠(仁),降此大戾(惡)?!痹{咒“不吊昊天,亂靡有定”;“昊天不平,我王不寧”?!缎F》批判:“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薄肚裳浴分肛?zé):“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巾無(大)。昊天已(甚)威,予慎無罪。昊天大巾無(疏忽),予慎無辜。”《蓼莪》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詩人很想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但沒想到老天卻將無休止的徭役降臨到我身上?!缎≯汀氛f:“民莫不谷,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人們生活都美好,獨獨是我遇災(zāi)禍。我對蒼天有何罪?我的罪名是什么?老天你為什么這樣不公平?《召旻》呼喚:“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降)我饑饉,民卒流亡?!薄墩皡n》呼喚:“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久)不寧,降此大厲!”《云漢》寫西周末年發(fā)生過一場大旱,“旱既大甚”,盡管“靡神不舉”“靡神不宗”,但“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則不我虞”,致使“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于是,周宣王只好“瞻卬昊天”,發(fā)出“曷(何時)惠(惠賜)其寧”的呼號。顯然,“昊天上帝”沒有給予人民安寧的生活?!肚仫L(fēng)·黃鳥》描寫春秋初期秦穆公死時以大量的活人殉葬,其中子車氏的三兄弟都被殉葬,而這三人都是當(dāng)時有名的“良人”?!蹲髠鳌の墓辍酚涊d:“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三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痹娙朔磸?fù)發(fā)出這樣的呼喚:“彼蒼者天,殲我良人!”質(zhì)疑老天是否正義。
與此相反,如果一個人德行很好,天神就會保佑、降福于他?!缎∶鳌犯嬲]說:“嗟爾君子,無恒安處。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式榖(祿)以女?!薄班禒柧?,無恒安處。靖共爾位,正直是與。神之聽之,介(助)爾景(大)福。”《大雅·文王》說:“天命靡常。” 殷商人以為天命是永恒不變的,只要獲得了天命就可以永遠(yuǎn)得到庇佑。周人認(rèn)識到,天命不是永恒不變的,它隨人的道德狀況而轉(zhuǎn)移。有德就獲得天佑,無德就遭到天譴?!对娊?jīng)》以其特有的方式證明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周書·蔡仲之命》。
君王無道,天就降災(zāi)。說到底,人間的災(zāi)禍并不一定是由上天造成的,其真正的根源在人。誕生于幽王時期的《十月之交》說:“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崩杳癜傩帐転?zāi)難,災(zāi)難并非降自天。當(dāng)面聚歡背后恨,罪責(zé)應(yīng)由小人擔(dān)。同時代的《瞻卬》也從幽王寵幸褒姒以致亡國的現(xiàn)實中認(rèn)識到:“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边@與《左傳·莊公十四年》所說的“妖由人興”是一個意思。
那么,人何以會招致災(zāi)禍呢?《左傳·莊公十四年》說:“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薄对娊?jīng)》中的“變風(fēng)”“變雅”說明,人失德無道,災(zāi)禍就會降臨?!白冿L(fēng)”“變雅”指《風(fēng)》《雅》中周政衰亂時期的作品,是以“政教得失”來分的概念?!睹娦颉氛f:“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北热纭缎⌒恰氛f詩人“肅肅宵征”,深夜都要趕路是因為“夙夜在公”;《式微》說詩人天色漸晚仍“不歸”豈“微君之故”;《北門》說天天忙碌但“終窶且貧”遭家人抱怨的原因是“王事適我”;《東方未明》說“東方未明,顛倒衣裳”是因為“自公召之”;《鴇羽》說“不能藝稷黍”供養(yǎng)父母是因為“王事靡盬”;《黃鳥》詛咒“良人”為秦穆公陪葬而死;《小雅》中的《杕杜》說征夫久久不歸、“女心傷止”是因為“王事靡盬”;《小弁》說“民莫不榖,我獨于罹”的原因是“君子信讒”“君子不惠”;《候人》刺社會不公;《羔羊》《伐檀》詛咒統(tǒng)治者尸位素餐、不勞而獲;《碩鼠》《北風(fēng)》《墓門》《正月》諷刺王政暴虐,民生疾苦;《賓之初筵》譏刺統(tǒng)治者失禮敗德;《抑》譏刺周王“顛覆厥德”“回遹其德,俾民大棘”;《新臺》《鶉之奔奔》《墻有茨》《君子偕老》《南山》《株林》諷刺統(tǒng)治者荒淫亂倫;《板》《蕩》怨刺厲王無德,社會昏暗;《四月》《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怨刺幽王昏亂無道、奸臣當(dāng)?shù)?,禍亂紛起,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此等等。這些批判現(xiàn)實、揭露社會黑暗的變風(fēng)、變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不是“怨天”,而是“尤人”,不是抱怨老天不公,而是指責(zé)“人”(主要是統(tǒng)治者)的無道失德造成了這一切。如《蕩》借周文王數(shù)落商紂王之口批判厲王無德:“女炰烋(咆哮)于中國,斂怨以為德。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cè)。爾德不明,以無陪無卿?!币虼耍娙艘?guī)勸周王:“敬慎威儀,以近有德?!?《詩經(jīng)·大雅·民勞》)“辟爾為德,俾臧俾嘉,淑慎爾止,不愆于儀?!薄皽販毓?,維德之基?!薄耙忠滞x”緣于“維德之隅”。啟發(fā)周王:“無德不報”,只要“有覺德行”,就“四國順之”(《詩經(jīng)·大雅·抑》)。呼喚“良人”“圣人”“維此惠君,民人所瞻”(《詩經(jīng)·大雅·桑柔》)。
風(fēng)、雅、頌中也有不少頌詩,所頌之功,均系人為,而非天作,而這功績都是賢德的產(chǎn)物,所以“歌功”與“頌德”便聯(lián)系在了一起。《定之方中》《干旄》贊頌衛(wèi)文公重建宮室、務(wù)農(nóng)重桑、招賢納士、勵精圖治?!墩氨寺逡印焚澝捞熳幽苷娊?jīng)武,保衛(wèi)邦家,使周室有中興氣象?!掇な挕焚澝乐芡酢捌涞虏凰?。《思齊》贊美文王善于修身齊家治國?!断挛洹焚澝牢渫?、成王“世德作求”“應(yīng)侯順德”“永言孝思”。《假樂》記載群臣歌頌周王功德:“顯顯令德”,“德音秩秩”?!稕s酌》歌頌周王是“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君子,民之攸歸?!薄毒戆ⅰ焚濏炛芡酢坝旭T有翼,有孝有德”,“豈弟君子,四方為則”?!夺赂摺讽灀P周宣王之舅“申伯之德,柔惠且直”?!稛A民》贊揚大臣仲山甫:“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薄叭嵋嗖蝗?,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薄暗螺捜缑?,民鮮克舉之……維仲山甫舉之。”“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薄毒S天之命》是祭祀文王的頌詩,贊美“文王之德之純”?!肚鍙R》要求“濟濟多士,秉文(文王)之德?!薄读椅摹芬惨笾T侯要以先王的德行為榜樣:“不(丕,大)顯維德,百辟(諸侯)其刑(型)之?!薄躲焚濏烎斮夜骸澳履卖敽?,敬明其德。”“明明魯侯,克明其德?!辈①澝腊俟伲骸皾鷿嗍?,克廣德心?!庇纱丝梢?,兇緣于無德,吉緣于有德,這就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左傳·僖公十六年》中的一個觀點:“吉兇由人?!?/p>
由于人間的幸福實際上是由德行造成的,所以《詩經(jīng)》中充滿了對“君子”“良人”“吉士”的呼喚。
“君子”在《詩經(jīng)》中并不都指有德之士。從身份上看,它是貴族男子的通稱。如《關(guān)雎》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遁d馳》云:“大夫君子,無我有尤?!薄遏~麗》云:“君子有酒,旨且多?!薄赌嫌屑昔~》云:“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薄娥~》云:“君子有酒,酌言嘗之。”“君子有酒,酌言獻(xiàn)之?!薄熬佑芯疲醚怎≈?。”“君子有酒,酌言酬之?!边@里的“君子”均指貴族男子。
這貴族男子可以是君王。如《蓼蕭》云:“既見君子,我心寫(舒暢)兮。”《瞻彼洛矣》云:“君子至止,福祿如茨?!薄熬又林?,鞞琫有珌。君子萬年,保其家室?!薄熬又林梗5摷韧?。君子萬年,保其家邦?!薄吨ы撣汀吩疲骸拔匆娋?,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薄拔匆娋樱瑧n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边@里的“君子”指周朝天子?!锻チ恰吩疲骸熬又林梗[聲將將?!薄熬又林?,鸞聲噦噦?!薄熬又林梗杂^其旂。”“君子至止”即諸侯來朝?!渡l琛吩疲骸熬訕否?,受天之祜。君子樂胥,萬邦之屏?!薄恫奢摹吩疲骸熬觼沓?,何錫予之?!薄熬觼沓?,言觀其旂?!薄拜d驂載駟,君子所屆?!薄皹分痪?,天子命之,樂只君子,福祿申之?!薄皹分痪樱钐熳又?。”“樂只君子,萬福攸同?!薄皹分痪?,天子葵之?!薄皹分痪?,福祿膍(厚)之,優(yōu)哉游哉,亦是戾(止)矣?!倍娭械摹熬印币嘀钢T侯國君。
作為貴族男子,“君子”也指士大夫。如《淇奧》云:“有匪(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薄坝蟹司樱缃鹑珏a,如圭如璧?!?/p>
這種有地位的階層顯然是當(dāng)時社會中理想的夫君?!稑湍尽吩疲骸皹分痪?,福履綏之?!薄而x鴦》云:“君子萬年,福祿宜之。”“君子萬年,宜其遐福?!薄熬尤f年,福祿艾(助)之?!薄熬尤f年,福祿綏(安)之?!边@兩首詩中的“君子”指新郎?!度陦灐吩疲骸拔匆娋?,惄如調(diào)饑?!薄凹纫娋?,不我遐棄?!薄墩倌稀げ菹x》云:“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薄拔匆娋?,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殷其雷》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君子于役》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薄讹L(fēng)雨》云:“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小戎》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薄冻匡L(fēng)》云:“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隰?!吩疲骸凹纫娋樱錁啡绾?。”“既見君子,云何不樂。”“既見君子,德音孔膠。”這些詩中的“君子”均指丈夫。
此外,有些詩中的“君子”指代不明,如《君子陽陽》中的“君子”,朱熹解為丈夫,程俊英解為舞師?!盾囙彙分械摹熬印?,一般解為友人,程俊英解為君王。要之,無論君王、大夫、丈夫、友人、舞師,他們都屬于貴族階層中的男性。
從道德上看,“君子”與后世所指的賢良之士有別,他們也可能有道德上的瑕疵。如《伐檀》譏刺說:“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薄缎埏簟放u說:“百爾君子,不知德行?!薄肚裳浴分S刺周幽王聽信讒言而禍國殃民:“亂之初生,僭(譖言)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薄熬尤缗瑏y庶遄(速)沮(止)。君子如祉(用賢),亂庶遄已。君子屢盟(結(jié)黨),亂是用長。君子信盜,亂是用暴?!辈贿^,在更多的場合,“君子”還是指道德上的良人賢士?!朵繆W》運用大量比喻,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寓示君子之美在于后天的積學(xué)修養(yǎng),磨礪道德。選作比喻的事物“竹”“玉”“金”都緊扣君子的內(nèi)秀之美,才華橫溢,光彩耀人?!睹娦颉吩疲骸啊朵繆W》,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guī)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边@個武公,是衛(wèi)國的武和,曾擔(dān)任過周平王的卿士。九十多歲還謹(jǐn)慎廉潔從政,寬容別人的批評,接受別人的勸諫,因此很受人們的尊敬,人們作了這首《淇奧》來贊美他。詩本身描寫的時間、地點、人物的指涉性均不明,因此可以說,詩中贊美的“君子”形象并非實指,而是泛指周朝的一位品德高尚的士大夫?!尔\鳩》云:“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薄笆缛司?,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薄笆缛司?,正是國人。正是國人,胡不萬年?!泵珎?“鸤鳩,秸鞠也。鸤鳩之養(yǎng)七子,朝從上下,莫從下上,平均如一?!编嵭ⅲ骸芭d者,喻人君之德當(dāng)均一于下也?!敝祆洹对娂瘋鳌方忉專骸霸娙嗣谰又眯钠骄鶎R弧!狈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解釋:“詩詞寬博純厚,有至德感人氣象。外雖表其儀容,內(nèi)實美其心德”,“非開國賢君未足當(dāng)此?!边@里,“君子”與“淑(善)人”是連在一起的,“君子”就是道德上的“淑人”?!缎⊙拧す?jié)南山》云:“君子如屆(至),俾民心闋(止息)。君子如夷(除),惡怒是違(反抗)?!薄豆溺姟吩疲骸笆缛司樱涞虏换?邪)。淑人君子,其德不猶(毛病)?!薄肚嗬K》云:“豈弟君子,無信讒言?!薄赌仙接信_》云:“樂只君子,德音不已。”“樂只君子,德音是茂?!薄掇な挕吩疲骸凹纫娋樱瑸辇垶楣?。其德不爽……令德壽豈。”這里的“君子”都是道德高尚的榜樣。所以,《湛露》說:“顯允君子,莫不令德。豈弟君子,莫不令儀?!薄遁驾颊咻氛f:“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薄凹纫娋?,我心則喜?!?/p>
《左傳·襄公七年》說過一句話:“恤民為德。”《詩經(jīng)》尤其贊美并強調(diào):只有那些與民同樂、道德廣遠(yuǎn)的“君子”才能充當(dāng)“民之父母”一樣君主:“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君子,民之攸歸?!?《詩經(jīng)·大雅·泂酌》)“豈弟君子,四方為則?!薄柏M弟君子,四方為綱?!?《詩經(jīng)·大雅·卷阿》)“樂只君子,民之父母。”(《詩經(jīng)·大雅·南山有臺》)什么叫“豈弟君子”呢?《呂氏春秋·不屈》載惠子言:“愷者,大也;悌者,長也。君子之德長且大者,則為民父母?!笔裁唇小皹分痪印蹦??《大學(xué)》解釋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在贊美道德高尚的“豈弟君子”“樂只君子”之外,《詩經(jīng)》又贊美“吉士”“吉人”。如《卷阿》云:“藹藹(眾多)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愛戴)于天子?!薄疤@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愛護)庶人。”贊美“良人”,如《小戎》云:“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好名譽)。”《谷風(fēng)》云:“德音莫違,及爾同死?!薄队信嚒吩疲骸氨嗣烂辖?,德音不忘?!薄盾囕牎吩疲骸胺损嚪丝?,德音來括?!迸c此同時,對“無良”“失德”之舉給予無情鞭撻。如《白華》批評:“之子無良,二三其德?!薄度赵隆吩疲骸澳巳缰速?,德音無良?!薄豆蕊L(fēng)》怨刺丈夫:“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薄断嗍蟆穭t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喊:“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在萬物有靈論流行的年代,人死為鬼,魂魄永在,因而對現(xiàn)世并不珍視。周人雖然仍有鬼神概念,但不像殷商那么虔誠了,所以“天道遠(yuǎn),人道邇”“未知生,焉知死”之類的思想應(yīng)運而生。這在《詩經(jīng)》中也有反映?!厄蒡觥窂尿蒡龅囊簧核赖拿\中感受到人生的短促,不免憂從中來。《無將大車》反復(fù)寬慰自己:“無思百憂”,多憂傷身?!盾囙彙穭t教人們抓住此生,活好當(dāng)下:“今者不樂,逝者其耋?!薄敖裾卟粯?,逝者其亡。”
于是,詩人們活在人的而非神的世界中,對現(xiàn)實人生的圖景作了種種現(xiàn)實主義的描繪。
如反映愛戀生活的有:《關(guān)雎》《漢廣》《汝墳》《草蟲》《野有死麕》《匏有苦葉》《簡兮》《靜女》《碩人》《有女同車》《野有蔓草》《葛生》《桑中》《木瓜》《采葛》《大車》《丘中有麻》《山有扶蘇》《褰裳》《豐》《東門之墠》《子衿》《東方之日》《有杕之杜》《唐風(fēng)羔裘》《蒹葭》《宛丘》《東門之枌》《衡門》《東門之池》《東門之楊》《防有鵲巢》《月出》《澤陂》《檜風(fēng)·羔裘》《都人士》?!稉坑忻贰贩从炒?,《鵲巢》《何彼秾矣》《燕燕》《竹竿》《著》《載驅(qū)》反映出嫁,《車轄》反映娶親,《鴛鴦》反映新婚,《桃夭》《行露》《柏舟》《蝃蝀》《將仲子》《女曰雞鳴》《風(fēng)雨》《鄭風(fēng)·揚之水》《出其東門》《綢繆》《伐柯》則反映婚后的生活。抒發(fā)女子思夫情感的有:《殷其雷》《雄雉》《伯兮》《有狐》《君子于役》《中谷有蓷》《采綠》《隰?!?。抒發(fā)男子思婦情感的有:《綠衣》《擊鼓》《河廣》《王風(fēng)·揚之水》《四牡》。反映棄婦怨夫的有:《遵大路》《我行其野》《谷風(fēng)》《白華》《江有汜》《柏舟》《日月》《終風(fēng)》《谷風(fēng)》《氓》?!妒螂x》《陟岵》《匪風(fēng)》《小雅黃鳥》反映的是思鄉(xiāng)?!短骑L(fēng)無衣》《權(quán)輿》抒發(fā)的是感舊?!端毓凇穼懙客?,《溱洧》寫游春,《渭陽》寫送別,《葛藟》寫流亡,《鴻雁》寫救濟難民。描繪宴饗親友兄弟、諸侯群臣的詩篇有:《九罭》《鹿鳴》《常棣》《伐木》《魚麗》《南有嘉魚》《湛露》《彤弓》《桑扈》《頍弁》《魚藻》《行葦》《周頌有客》。描寫田獵場景的有:《兔罝》《騶虞》《叔于田》《大叔于田》《還》《廬令》《猗嗟》《駟驖》《車攻》《吉日》《綿蠻》《瓠葉》。反映征戎之事的有:《小戎》《秦風(fēng)無衣》《東山》《破斧》《采薇》《出車》《六月》《采芑》《小明》《漸漸之石》《何草不黃》《江漢》《常武》。描繪農(nóng)事畜牧的有:《七月》《周頌臣工》《噫嘻》《豐年》《無羊》。《采蘩》寫?zhàn)B蠶,《芣苢》《汾沮洳》《十畝之間》寫采擷,《干旄》《南山有臺》《鶴鳴》《周頌清廟》寫招賢尚賢,《凱風(fēng)》《蓼莪》《下武》《既醉》寫孝敬父母,等等。
祭神祭祖也是周人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在《詩經(jīng)》中也有如實的反映。祭祖的詩如《采蘋》《楚茨》《信南山》《汗麓》《既醉》《鳧鷖》《周頌有瞽》《潛》;祭神詩如 《甫田》(祭土地神、四方神、農(nóng)神 )、《大田》(祭農(nóng)神田祖)、《棫樸》(文王祭天神)、《云漢》(宣王祈雨),以及《周頌》中的《振鷺》《載芟》《良耜》(均為周王祭祀土神谷神的樂歌),等等。
由于《詩經(jīng)》對周人各方面的生活都有栩栩如生的反映,所以被譽為中國歷史上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源頭,具有研究周代社會現(xiàn)實的文獻(xiàn)價值。
周人對現(xiàn)實人事的重視,還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大雅和頌詩中的不少篇章真實記錄了周族祖先發(fā)生、發(fā)展的軌跡,成為反映從后稷、公劉、古公亶父、王季到文王、武王時期周族早期演變歷程的重要史詩。
《生民》是對周族始祖后稷神異事跡的詩歌記錄。后稷是一個歷史人物。傳說他是黃帝的玄孫,帝嚳的嫡長子,《史記·周本紀(jì)》《史記·三代世表》都有記載。但是關(guān)于他的出生、成長卻帶有濃重的神話色彩。周人信以為真,《生民》對這個人物的神話傳說真實地加以記載?!柏食跎?,時維姜嫄……履帝武(足跡)敏(拇指)歆(感應(yīng))……載震(娠)載夙(肅),載生載育,時維后稷?!钡蹏吭?、有邰之地的姜嫄因踩了上帝足印而受孕,生下了后稷。母親因此深感不安,在后稷出生后將他拋棄,所以后稷又名“棄”,但后稷每次都能化險為夷,被佑生還?!罢Q寘(棄置)之隘巷,牛羊腓(庇護)字(養(yǎng)育,喂乳)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焙箴男【秃苈斆?,并在種植百谷方面顯出過人的天賦:“誕實匍匐,克岐(知)克嶷(識),以就(覓)口食。藝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穎)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他被封為農(nóng)官,將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加以推廣,于是帶來了大面積的豐收,解決了一直困擾著百姓的饑餓問題。鑒于他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突出貢獻(xiàn),堯帝就封他為家鄉(xiāng)有邰(在今陜西武功境內(nèi))的國君?!遏旐灐らs宮》也有相似的記載:“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zāi)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薄敖抵俑#菏蝠⒅胤c,稙穉菽麥。奄(包括)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焙箴⒁虼吮缓笫婪顬檗r(nóng)神。其后代公劉、古公亶父都是以農(nóng)建國的周族首領(lǐng)?!端嘉摹肥墙检牒箴⒁耘涮斓臉犯瑁恢睂箴l(fā)明播種百谷的文德念念不忘:“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生民》對后稷事跡的記載,直接為《史記·周本紀(jì)》所本。
夏末商初,后稷的后代公劉為躲避夏桀,率族人從邰遷到豳(今陜西旬邑和彬縣一帶)。關(guān)于從后稷到公劉這段時期的社會變化,《史記·周本紀(jì)》說:“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廢棄農(nóng)師)不務(wù),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fù)修后稷之業(yè),務(wù)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福)。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薄豆珓ⅰ芬辉娋蛿⑹隽斯珓ьI(lǐng)周民由邰遷豳、開拓疆土、發(fā)展農(nóng)業(yè)、建立邦國、組織防衛(wèi)的事跡。全詩分六章。首章寫公劉出發(fā)前的準(zhǔn)備。他在邰地劃分疆界,將豐收的糧食裝進谷倉,制成干糧,一袋袋包裝好。然后挽弓帶箭,拿起干戈斧鉞,浩浩蕩蕩向豳地進發(fā)。以下各章寫到達(dá)豳地以后的各種舉措。他先是到原野上進行勘察,有時登上山頂,有時走在平原,有時察看泉水,有時測量土地。然后規(guī)劃哪里種植,哪里建房,哪里養(yǎng)殖,哪里采石。一切安頓好了,便設(shè)宴慶賀,推舉首領(lǐng)。忠實厚道的公劉被大家共同推舉為氏族君長。首領(lǐng)既定,便組織軍隊進行防衛(wèi)。全詩塑造了忠實厚道而又開拓進取的“篤公劉”形象。本來,他在邰地可以守成安居,但卻居安思危,“匪居匪康”,率領(lǐng)族人開辟更美好的環(huán)境。出發(fā)之前,他作了精心準(zhǔn)備,必待兵精糧足而后動。既到之后,他勘察地形,規(guī)劃建設(shè),事無巨細(xì),莫不躬親。詩云:“陟則在山獻(xiàn),復(fù)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眳巫嬷t評此節(jié)曰:“以如是之佩服,而親如是之勞苦,斯其所以為厚于民也歟!”于是,人民“君之宗之”,他最終獲得了人民的擁戴。
公劉之后,經(jīng)九世傳位,到古公亶父為部族首領(lǐng)時,為了避免因爭奪財物、地盤、人民而與戎狄打仗造成人民的死傷,他一再向不斷進犯的戎狄退讓遷徙,最后來到渭河流域岐山以南的周原。原來豳地以及其他地方的人聽說他如此仁德,反而都來投奔他。他因而成為周族發(fā)展史上上承后稷、公劉之業(yè),下啟文王、武王之世的關(guān)鍵人物?!妒酚洝ぶ鼙炯o(jì)》對這段歷史的記載是:“古公亶父復(fù)修后稷、公劉之業(yè),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fù)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zhàn)。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zhàn),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zhàn),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伺c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fù)歸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薄对娊?jīng)》中的《綿》便敘述了古公亶父從豳遷岐、完成家業(yè)(妻太姜)、開國定基、告別游牧、走向定居、不斷發(fā)展強大的歷程。“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溪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視察)宇?!薄爸茉娔?,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薄爸堑?,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薄澳肆⒏?郭)門,皋門有伉(高大)。乃立應(yīng)門(王宮正門),應(yīng)門將將。乃立冢(大)土(土神祭壇),戎(大)丑(眾)攸(所)行(往)。”在古公亶父的領(lǐng)導(dǎo)下,周族人疏溝整地,劃分邑落,開發(fā)沃野,建造房屋,并筑城郭,設(shè)宗廟,立太社,構(gòu)建中央機關(guān),設(shè)官分職,改變游牧習(xí)俗,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使周逐步強盛起來。因地處周原,初具國家雛形,定國號為“周”。在周人的觀念中,他們推翻商紂的統(tǒng)治而建立周朝的大業(yè)是從太王亶父開始的。《魯頌·閟宮》:“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彼腥齻€兒子:太伯、虞仲和季歷?!肮殴⒓練v而傳昌?!惫殴珌嵏阜浅O矚g孫子姬昌,想讓姬昌以后能繼承王位。但周人的傳統(tǒng)是長子為裔,而姬昌是他三兒子季歷的兒子。太伯、虞仲明白古公亶父的心思,為了讓位給季歷,出游荊楚,在夷蠻之地斷發(fā)文身,失去了消息。于是古公亶父去世后季歷繼位?!肮殴洌練v立?!弊鳛槲耐醯淖娓?,古公亶父到武王時被尊為“太王”?!吨茼灐ぬ熳鳌芳漓胩蹰_拓岐山的功績:“天作高山,大(太)王荒(擴大)之……岐有夷(平坦)之行(道路),子孫保之!”作為季歷之母、古公亶父之妻的周姜(亦稱太姜)亦受到稱頌。如《大雅·思齊》云:“思媚周姜,京室(王室)之婦。”
在太王古公亶父到周文王之間,季歷是一個重要的過渡人物。季歷又名“王季”,被尊稱為“太伯”。他繼承父業(yè),開拓疆土,尚德修行,天下安康,鞏固了周邦?!痘室印讽炛唬骸暗圩靼钭鲗?,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福),載錫(賜)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廣)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類,克長克君。王此大邦,克順克比(從)?!贝送猓跫镜牧硪回暙I(xiàn)是他與摯國任家二姑娘太任喜結(jié)良緣,生下了賢明的姬昌。《大明》頌之曰:“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嫁)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王季死后,其子姬昌繼承西伯侯之位,稱西伯昌,為西方諸侯之長。在位時期,建都豐京(今陜西西安),為虞、芮兩國調(diào)解紛爭,使這兩國歸附;攻滅黎(今山西長治)、邗(今河南沁陽)、崇(今河南嵩縣)等國,為武王滅商奠定了基礎(chǔ),是周朝的直接奠基者。在位50年。死后十年,周武王姬發(fā)滅商,追尊他為周文王??梢?,商朝的推翻、周朝的建立是在文王、武王手中共同完成的。所以,《詩經(jīng)》往往將文、武放在一起歌頌?!蛾惶煊谐擅氛f:“昊天有成命,二后(二君,指文、武)受之?!薄堕s宮》也說:“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誅),于牧之野。無貳無虞,上帝臨女。敦(集合)商之旅(軍隊),克咸厥功?!薄段耐跤新暋愤€分別記錄文王“作邑于豐”,從岐山遷都于豐(西安灃河西岸),武王“鎬京辟雍”,遷都于鎬(西安灃河?xùn)|岸)兩件大事。當(dāng)然,也有分開記述歌頌的?!段耐酢贩Q頌說:“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薄皟x刑(效法)文王,萬邦作孚。”《我將》祭頌文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假音,偉大)文王, 既右饗之。”《皇矣》記敘文王繼承太王、王季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依托岐山、團結(jié)諸侯、整頓軍隊、伐崇取勝、平定天下的事跡?!洞竺鳌酚洈?、歌頌文王的一大功績是與莘國的一位賢淑的長女太姒結(jié)婚生下了武王,武王最終完成伐紂壯舉之事?!熬S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薄疤毂O(jiān)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薄拔耐跫沃?,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好比)天之妹(少女)。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丕,大)顯其光?!薄坝忻蕴?,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長女)維行,篤(語助詞)生武王。保右命爾,燮(襲)伐大商。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于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薄端箭R》歌頌文王修身齊家而后治國平天下,特別是齊家齊得好:“刑(法)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逼渲?,他的妻子太姒尤其值得贊美。她繼承太姜、太任之德,為文王生了十個兒子,其中包括二兒子姬發(fā)、四兒子姬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碧⑻?、太姒合稱“三太”,后世以“太太”作已婚女性的尊稱,代表賢德直追“三太”。記敘和稱頌武王的,如《時邁》說武王伐紂勝利后刀槍入庫、求德訪賢,及時進行政治方略的攻守轉(zhuǎn)換,保證了周朝的安康:“載戢(藏)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施行)于時(此)夏(中國)?!薄秷?zhí)競》祭頌武王:“執(zhí)競武王,無競維烈。不(丕)顯成康,上帝是皇(贊賞)?!薄堕h予小子》記載成王遭武王之喪時對父王的追思:“于(嗚)乎皇考,永世克孝。”而在祖父、父王的影響下和叔父周公的教導(dǎo)下,成王也懂得修德盡孝。《載見》說他在諸侯朝覲時“率見昭考(指武王),以孝以享”。《昊天有成命》則記載即位后“成王不敢康(享樂),夙夜基(謀)命(政令)宥密(寬仁安定)”。
于是,從《生民》《公劉》《綿》到《文王》《大明》《思齊》《時邁》《昊天有成命》,一條從后稷、公劉、古公亶父、王季到文王、武王、成王的周族祖先創(chuàng)業(yè)、遷徙、發(fā)展、壯大的歷史脈絡(luò),就以詩歌的形態(tài)特別呈現(xiàn)了出來。它是周代思想界重人輕天(神)時代特征的特殊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