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薪
遼寧宣光律師事務所,遼寧 沈陽 110031
近年來,中共中央、國務院、最高人民法院先后出臺《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fā)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yè)家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營造良好法治環(huán)境的通知》等系列重要指導文件,強調加強開展產權保護工作,打造公平公正的法治市場經濟環(huán)境,努力為廣大企業(yè)家營造積極寬松的經濟發(fā)展空間,落實到司法領域即是要求司法權需嚴格依照法治軌道行使,在對市場經濟秩序的監(jiān)管上奉行底線政策,嚴格區(qū)分民刑法域,堅持刑法的謙抑性,避免刑事司法權對民事市場經濟行為的不當干預。與之相應,近年最高法院先后就數(shù)起詐騙犯罪通過再審改判無罪,以耿某喜詐騙案為例,涉及未按合同約定挪用資金的問題,原判的錯誤即在于割裂了民事交易行為的連續(xù)性,只選取片段案件事實對當事人的非法占有為目的進行認定。張某中詐騙案則是另一起涉及瑕疵履行的無罪案件,最高法院以張某中雖未嚴格按合同要求針對特定項目進行開發(fā),但其針對其他項目的開發(fā)同樣符合國家相關補貼的政策目的,未影響對應補貼社會價值目的實現(xiàn),進而認定該起事實不構成詐騙犯罪。兩起改判無罪案件在傳達了堅決貫徹執(zhí)行中共中央關于產權保護規(guī)定決心的同時,聚焦的更是長期以來困擾實踐中民事欺詐與詐騙犯罪界分難點問題,“兩頭騙”詐騙犯罪即是在民事欺詐和詐騙犯罪區(qū)分難點上的進一步深化,以其復雜交易模式而更加難以把握和分析,在上述所闡釋的大背景下,對“兩頭騙”詐騙犯罪的實踐深入研討即體現(xiàn)得更加具有意義。
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兩頭騙”是指行為人通過第一個行為騙取財物后,又以此為工具,實施第二個欺騙行為。典型的“兩頭騙”如騙取車輛后將他人車輛進行質押獲得貸款,又如騙取他人房產證明后偽造代理手續(xù)再次進行處分的行為?!皟深^騙”型詐騙犯罪因其行為模式的復雜性,兼涉刑民界分問題,觸及多方主體利益,實踐中處理起來較為棘手。近年來線上交易行為模式迅猛發(fā)展,又賦予了“兩頭騙”型詐騙犯罪一些新的特征,網(wǎng)絡信息交互背景下形成的交易習慣拓展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事合意內涵,使得我們對于此類犯罪從刑民界分、被害人確認、犯罪數(shù)額認定、被害人損失返還等多個方面都需要重新做系統(tǒng)思考,此亦筆者寫就此文所探討的方向。
案例1:吳某利用騙借的駕駛證向甲汽車租賃公司承租東南菱帥小轎車一輛,之后向蔡某謊稱家中火災急需用錢,謊稱該車輛為其家人所有進而以該小轎車質押向蔡某借款一萬兩千元,后經甲公司多次催討還車,吳某均予推脫,甲公司后自主找到該車輛并收回。經鑒定,東南菱帥轎車價值為三萬八千元。案例2:周某與陳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假借購買二手房,先向被害人支付購房首付款,謊稱向銀行貸款支付購房余款,騙取被害人的房產過戶后,將房產抵押給他人借款,之后將所得借款用于償還欠款和揮霍。[1]
案例1與案例2均是傳統(tǒng)的“兩頭騙”典型詐騙案例,均體現(xiàn)為前后兩個虛假表意行為,且前行為為后行為的實施提供前提條件,兩個行為相結合方能實現(xiàn)行為人的犯罪目的。然而實踐中針對此類型的案件卻常使審理者陷入困惑,前后兩個行為中針對的對象往往均不主張其為本案的受害人,目的即在于通過確定其交易行為的有效性轉嫁損失風險于他人,以期利益優(yōu)化,審判者處理的方式也并不統(tǒng)一,有以前行為構成詐騙進行認定者,亦有就后行為構成詐騙進行認定者,或者主張將兩個行為結合起來認定詐騙,處理的基礎也多出于個案考慮,基于財產損失的現(xiàn)狀、財產損失追索的難易、交易多方的訴訟情勢等因素加以權衡,實質上背離了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的裁判標準。我們當然不能忽視個案差異,但對民刑界分的認識和犯罪構成的堅持才是裁判所要適用的基準。對此類案件的差異化認識根本還是源于其關涉的刑民交叉問題,具體而言,其一兩項民事交易行為各自瑕疵即效力的問題;其二詐騙犯罪構成在何種行為范圍內進行認定的問題。由此兩個問題出發(fā)解決何時犯罪既遂、誰為被害人、如何計算詐騙犯罪數(shù)額的問題。
網(wǎng)絡交易指發(fā)生在網(wǎng)絡交易平臺上的企業(yè)與企業(yè)間、企業(yè)和消費者之間以及個人之間通過網(wǎng)絡通信手段締結、完成的銷售商品及提供服務的交易。[2]“互聯(lián)網(wǎng)+”背景下,網(wǎng)絡交易在我國民事交易行為中的占比逐年攀升,基于網(wǎng)絡交易的線上屬性,對其中民事合意部分的處理自然相較于傳統(tǒng)民事交易行為有所移位,在對涉及民刑交叉的“兩頭騙”型詐騙犯罪的處理上同樣產生影響。
案例3:張某系大二學生,接受甲網(wǎng)絡信用消費平臺委托,負責在大學從事平臺的運營推廣工作,協(xié)助他人注冊辦理平臺賬號。其利用工作機會,擅自保留他人身份證復印件、簽字授權書及相關信息,使他人就信用消費平臺陷入認知混淆的情況下,另行在乙平臺注冊賬號,并進行分期消費購買手機一部,致使他人在乙平臺拖欠消費欠款及高額滯納金。經鑒定手機價值為五千元人民幣,平臺錢款及滯納金為八千元人民幣。
就該案而言,張某前后存在兩個行為,前行為是以協(xié)助辦理甲平臺賬號為名竊取他人身份證明文件及相關委托代理手續(xù),后行為是利用竊取信息借用他人名義進行網(wǎng)絡信用消費。問題的爭議點即在于以信息被竊取人的名義向互聯(lián)網(wǎng)信用消費平臺所負之債務是否有效,進一步推敲系爭議關鍵在于該消費行為是否有效的問題。該案例較之前面兩個案例,區(qū)別即在于后交易行為于網(wǎng)絡線上達成。對于此種線上合意的審查,網(wǎng)絡平臺所負的審慎審查義務應當達到何種程度,這些都需要進一步地思考。
以案例1為例,行為人以騙取車輛用以質押借款為目的,從他人處騙取車輛,而后質押獲得貸款。兩項交易行為針對兩個行為人負擔兩項交易義務,在前租車合同中負有歸還車輛的義務,后質押借款合同中負有以車輛擔保債務履行的義務,針對同一車輛無法完成兩次履約,且在車輛現(xiàn)存的情況下亦不會造成兩個交易相對方同時面臨交易風險,即不能將兩個交易相對方均列為詐騙犯罪中的被害人。該案例中的兩個交易行為都是具有瑕疵的,行為人在交易中的表意均是不真實的,筆者認為,實踐中審判者應當從刑民界分的角度對兩個交易行為進行認定,才能在詐騙犯罪構成項下正確裁判。
刑法規(guī)制詐騙犯罪旨在保障虛假信息接受方的財產性利益,同時要求被害人對財產性利益的處分需基于虛假信息所產生的錯誤認識。民事欺詐則是指一方當事人故意告知對方虛假情況,或故意隱瞞真實情況,誘使對方當事人作出錯誤的意思表示,以使對方作出有利于自己的法律行為。單從虛假表意上看,所有民事交易中的詐騙犯罪都屬于廣義上的民事欺詐。一般民事交易中的詐騙犯罪都是一種財產交換的犯罪,雙向有償,通常被害人對財產的處分都是期待于經濟利益上的回報。這種經濟回報能否實現(xiàn)及虛假表意人對此種對價是否具備真實的履約意愿,實際上就是民事欺詐與詐騙犯罪之間的區(qū)別。民事欺詐中雖然一方實施虛假表意,但其仍具備就對價履約的真實意愿,其實施欺詐的目的在于間接獲得經濟利益或經濟優(yōu)勢,不在直接單純占有對手方的履約對價,從合同法理上講,其履約后果可能是一種在對手方交易期待目的范圍內的不完全履行或瑕疵履行。民事中的詐騙犯罪則是虛假表意系基于直接占有對手方的履約對價,己方既不具有就對價真實履約的行為,亦無履約的意愿,從合同法理上講,可視為一種完全不履行,構成根本性的違約,且此種根本違約行為系基于交易伊始即存在的根本違約意識所支配。故區(qū)分民事欺詐與詐騙的關鍵不在是否存在虛假表意,而在此虛假表意項下其對交易進行所持的不完全履行抑或完全不履行之主觀心態(tài)。
以此而言,案例1中吳某于租車時即已謀劃租車質押借款,結合其于借款時亦未真實陳述車輛系租賃而來,可知其在實施第一個交易行為時所持的是期待無對價地占有對方車輛,嗣后完全不履行歸還車輛義務的主觀心態(tài),故其第一個交易行為構成詐騙犯罪。對于其利用租賃車輛設立質押擔保的第二個交易行為,評價則較為復雜,筆者認為不構成詐騙犯罪,理由有二:其一,就車輛的真實所有權,出借人雖受一定欺詐,但借貸關系是真實存在的,吳某亦完成了質押物的交付,質押物產權上的瑕疵不必然導致質押借款合同的無效,通過善意取得制度仍然可以對該質押物權的效力瑕疵進行補正,吳某于此項交易行為中所為系一種不完全履行;其二,亦有人主張后質押借款行為系針對前詐騙行為所獲得贓物的處分行為,我國《刑法》上并不具有期待吳某于詐騙所得不進行必要處分的期待可能,以此主張并不構成詐騙犯罪,筆者對此種觀點亦表贊同。案例2與案例1情形類似,論證理論基礎是一致,即堅持刑事詐騙與民事欺詐界分基點,此處不再贅述。
案例3中同樣涉及兩個行為,張某在前行為中利用他人信任騙取身份信息證明材料及委托授權書,在后行為中冒用他人名義進行網(wǎng)絡信用消費。與前兩個案例相比較,案例3體現(xiàn)出兩個方面的不同,一是張某兩個行為的相對人交易風險均發(fā)生于張某在網(wǎng)絡信用平臺消費后,如張某未冒名進行消費,則他人即使錯誤交付身份信息等材料,仍然不會發(fā)生財產性利益損失;二是張某前行為于相對人帶來的系消極的財產損失,即可能面對的債務損失風險,而非積極的財產損失;三是張某所實施的第二個冒名信貸消費行為系于網(wǎng)絡線上按照格式要求作出的合意,具有網(wǎng)絡交易行為的特殊性。雖然存在上述不同,但此類問題處理的思路是一致的,即先行確認民事交易行為的效力問題,確認損失歸屬,進而認定犯罪構成。
案例3中張某所實施的信用消費行為是典型的無權代理行為,其提供的身份證復印件及委托書等代理材料系借前虛假行為從他人處騙取,故從本質上說其并不具備真正的代理權。系爭議關鍵在于此消費行為能否構成表見代理。所謂表見代理指被代理人因疏忽的表見行為引起了善意第三人對無權代理人有代理權的合理信賴,為保護這種合理信賴而讓無權代理產生與有權代理相同的效果。本案就是否構成表見代理需主要考察兩個方面:一是本案中的被代理人是否存在疏忽;二是本案中網(wǎng)絡信用消費平臺是否已盡審查義務,產生相應信賴利益。案例3中的他人基于甲平臺賬號代辦需要將其個人信息材料交付張某,并在對乙平臺認知混淆的情況下簽署授權書,其雖受張某蒙騙,但針對何種平臺信用消費予以授權其仍有審查義務,其對張某的信賴不能轉移正當民事交易行為中忽視審查所產生的交易風險,故本案中被代理人是存在明顯疏忽的,此種疏忽對交易第三方產生的民事效力不因張某的犯罪行為而免除,所謂慢藏誨盜,其自應承擔由其行為引發(fā)的民事后果。
接上文,案例3構成表見代理的另一重要因素在于網(wǎng)絡平臺是否進行了審慎審查進而產生信賴利益。傳統(tǒng)民事交易行為多以線下交流形式確認合同主體及合意內容,面對面進行信息審查,通過書面形式確認合意。網(wǎng)絡線上交易則直接通過書面文件上傳的形式進行信息審查和合意確認,如案例3中的網(wǎng)絡信用消費平臺更是以格式化審查流程確認合意達成,此系線上交易量大、時效性高的必然要求所致,在網(wǎng)絡交易行為盛行的當下,實難要求網(wǎng)絡平臺就每一項民事合意在已提供基本合同成立要素書面證明文件的情況下再進一步地進行審查,此亦數(shù)據(jù)信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如前文所言,大數(shù)據(jù)時代新興的交易模式已使得傳統(tǒng)對合意審查的理解發(fā)生位移,故本案中乙網(wǎng)絡信用消費平臺在已就相關代理授權交易文件進行審查的情況下,已盡網(wǎng)絡交易中的合意審查義務,已產生信賴利益。故案例3中的冒名信用消費行為構成表見代理,由此產生的債務風險由被冒名人承擔,以此為前提張某騙取他人信任其負擔相應的債務,構成詐騙犯罪,被冒名人系本案的被害人,張某完成信用消費行為時止即犯罪既遂,犯罪數(shù)額亦應當以被害人所負的債務進行認定。
文中所提的“兩頭騙”型詐騙案例僅為實踐中此類案件的部分列舉,但為我們審理此類案件提供了總的指導原則,在存在多項民事交易行為時,對于詐騙對象的認定需同時結合民事行為的有效性審查,面對“拆東墻補西墻”式的連環(huán)詐騙犯罪,要嚴守刑民法域界限,在認定民事行為有效性的基礎上,依照罪刑法定原則確認犯罪構成,認定被害人損失、既遂時間節(jié)點,避免矛盾判決。同時針對網(wǎng)絡交易行為中詐騙犯罪的認定,要結合當下網(wǎng)絡交易行為中民事合意達成的特有屬性進行審查,力爭以法律適用的形式調整和規(guī)制人們在線上交易中的習慣,順應時代要求,引導網(wǎng)絡交易良性、高效、健康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