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博
自唐代文人竹枝詞創(chuàng)作以來,歷經宋元明各朝的發(fā)展,竹枝詞至清代始蔚為大觀,最終形成了創(chuàng)作規(guī)模大、存世數(shù)量多、涉及范圍寬的總體特征?!吨腥A竹枝詞全編》共收錄歷代竹枝詞作品近7萬首,作者4400余人。其中,清代竹枝詞作品近6萬首,作者3400余人(1)對清代竹枝詞數(shù)量及創(chuàng)作人數(shù)的統(tǒng)計是結合《歷代竹枝詞》《中華竹枝詞全編》而得的,雖然不能精確地反映清人竹枝詞的數(shù)量和作家人數(shù),但仍能大體反映清代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整體情況。參見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歷代竹枝詞》,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丘良任、潘超、孫忠銓、丘進:《中華竹枝詞全編》,北京出版社,2007年。。在如此豐碩的成果面前,竹枝詞自然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雖然竹枝詞相關研究在民國時就已起步,但直至20世紀80年代以來竹枝詞總集及地方竹枝詞集的先后出版,竹枝詞才為人所廣泛關注(2)20世紀30年代,馬稚青、任中敏、張次溪等人就已公開發(fā)表竹枝詞研究相關論文。自20世紀80年代起,地方竹枝詞集、竹枝詞總集、竹枝詞選集等先后出版,2000年以前已逾30種。2000年至今,先后出版的竹枝詞集及研究專著已有百種之多。。然而,筆者考察近年來竹枝詞的相關研究,發(fā)現(xiàn)既有研究通常關注竹枝詞的史料價值,多致力于挖掘竹枝詞中所記載的各類信息(3)當前對竹枝詞的研究多集中于竹枝詞中的各類民俗、文化(如音樂文化、戲曲文化、飲食文化、園林文化等)、語言、社會轉型等內容。。誠然,竹枝詞歷來被視為風土詩,其中蘊含著豐富龐雜的多學科內容,但把竹枝詞視作其他學科的研究資料,容易忽視其作為重要創(chuàng)作類型的一面,從而造成研究上的不足。
清代竹枝詞數(shù)量龐大,在創(chuàng)作上既延續(xù)了業(yè)已形成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又表現(xiàn)出因時而變的一面。但是,目前清代竹枝詞發(fā)展演變的問題尚未得到系統(tǒng)探討。竹枝詞在清代的發(fā)展演變,既是竹枝詞文體發(fā)展的內在需求,又是時代環(huán)境下的要求。竹枝詞自誕生之日起就承擔著書寫風土民俗的重要任務,這也是后世往往將竹枝詞視作風土詩的關鍵所在。清代竹枝詞中書寫風土的內容比比皆是,這是對800余年來形成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然而,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創(chuàng)作需求下,清代竹枝詞表現(xiàn)出了因時而變的態(tài)勢。本文擬從文體選擇、創(chuàng)作形式推廣、政治關切等角度,考察清代竹枝詞在面對業(yè)已形成的文學書寫傳統(tǒng)時所做的繼承與推進。
在竹枝詞發(fā)展史上,自文人介入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以來,先后出現(xiàn)過七言四句、七言兩句、五言四句、七言五句、六言四句及雜言等多種形式的竹枝詞。其中,不論是在竹枝詞初創(chuàng)期的唐代,還是在鼎盛期的清代,七言四句絕句體的竹枝詞在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絕對主導地位,其他各種變體竹枝詞(4)本文以七言四句絕句體為竹枝詞創(chuàng)作中的正體,七言二句及七言四句標注“竹枝”“女兒”的竹枝詞及五絕體、六絕體等其他雜言體竹枝詞為變體。雖如游絲一脈,不絕于各代,但終是陪襯角色。
在清代的近6萬首竹枝詞中,變體竹枝詞僅有200余首,包括五絕體、雜言體及七言二句、七言四句標注“竹枝”“女兒”和聲詞體的竹枝詞等。其中,五言四句的五絕體竹枝詞數(shù)量較多。經初步統(tǒng)計,清代五絕體竹枝詞有170余首(5)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來源為《中華竹枝詞全編》?!吨腥A竹枝詞全編》收錄孫士毅《西藏竹枝詞》35首,共12組,每組3首。其中,第9組《馬蜜旗》有錯訛。筆者比對孫士毅《百一山房詩集》后發(fā)現(xiàn),該組詩總標題實為《蠻方日用與內地迥殊,觸目成吟,得十二首,題仍口外蠻語,而以華言分晰注之,聊備風謠之末云耳》,共12首,每首五言十二句,不宜割裂認定為竹枝詞,故未納入統(tǒng)計。參見丘良任、潘超、孫忠銓、丘進:《中華竹枝詞全編》第7冊,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168—171頁;孫士毅:《百一山房詩集》卷十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4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6—598頁。。五絕體竹枝詞又被稱為“變竹枝詞”“短竹枝詞”“小竹枝”等,源于宋代賀鑄在酒席上戲作的“以代酒令”的9首《變竹枝詞》[1]。就創(chuàng)作動機而言,賀鑄的《變竹枝詞》與后世竹枝詞略有不同。賀鑄之作雖是出于佐歡之需,但卻在文體上為后世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開拓了一種新形式。明代張鳳翼、宋登春,清代屈復、賀寬、袁枚、錢林、黃爵滋、石德芬、游紹安、傅燮鼎、陳宏典等人均有五絕體竹枝詞存世。
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屈復的《變竹枝詞》63首。屈復字見心,晚號悔翁,生于清康熙七年(1668)。屈復祖父屈瑛曾仕于明,明亡后其父屈必旦攜家隱居,屈復成長于遺民家庭,一生不仕清廷。屈復有詩名,盛于雍正間。“近日北方詩人多宗蒲城屈征君悔翁,南方詩人多宗長洲沈宗伯確士。”[2]屈復詩學主張“寄托說”,“其論詩,于賦比興之外,專以寄托為主”[3]。鄭方坤所云“翁(屈復)之寄托,固自有出天入地而莫可窮詰者。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足為外人道也”[4],正點明了屈復的遺民心態(tài)。
屈復所作的《變竹枝詞》為五絕體,前有序,詩后附有自注,以記述北京風俗為主要內容。屈復在序言中流露出了竹枝詞創(chuàng)作領域中的求變意識,其序云:
唐人竹枝本絕句七言,皆詠人情風俗也。夫人情風俗隨時而變,身遭其變,變不在我。嗟乎!天地寒暑,日月星辰,其變且無窮,安見七言之不可變五言哉?六朝《子夜》《讀曲》歌五言為多,唐《伊州》《甘州》有七言,亦有五言,即周之所謂漫樂、散樂,近是作五言六十三首。[5]
清人一般認為竹枝詞屬于樂府詩,如康熙間的錢良擇、嘉慶間的吳鼒、道光間的毛貴銘等均持此種觀點(6)清人的這一認識普遍見于竹枝詞序跋之中。。屈復亦是在這一認識下提出變體要求的。屈復認為,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七言竹枝詞也應可變?yōu)槲逖灾裰υ~,且六朝《子夜》《讀曲》,唐代《伊州》《甘州》等樂府詩亦均是五七言皆備。因此,他仿照前例,創(chuàng)作了63首《變竹枝詞》。
屈復之所以值得關注,不僅在于他提出了竹枝詞應當五七言皆備的主張,更在于他以創(chuàng)作“變竹枝詞”的形式來抒發(fā)對世事變遷的感慨?!吧碓馄渥儯儾辉谖摇?,曲折地表達了屈復的遺民心態(tài)。屈復曾被薦博學鴻詞科,但“三征不起”[4];且自康熙五十七年(1718)起至乾隆四年(1739)止,屈復曾先后三次拒絕王府的禮聘(7)屈復拒絕王府禮聘之事分別發(fā)生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乾隆元年(1736)和乾隆四年(1739)。第一次由巢可托推薦,事見屈復《貞女吟》中馬墣、陳長鎮(zhèn)評語:“戊戌,怡賢親王未封時令本旗尚書巢可托公薦博學端人,備資訪。數(shù)年不得至,是以弱水應命,先來達意,許歲幣千金,固辭乃止。此《貞女吟》之所由作也。”第二次由阿琛亭推薦,屈復有《琛亭統(tǒng)領為朱邸來聘辭謝》記其事。第三次事見《己未二月朱邸屢見招辭后示諸門人之作》,詩中有自注云“戊戌、丙辰兩辭朱邸聘”。參見屈復著,馬墣、陳長鎮(zhèn)評:《弱水集》,乾隆七年(1742)刻本。。據(jù)此,可見屈復不與清廷合作的堅決態(tài)度。
《變竹枝詞》63首雖以記述北京風俗為主,但語含諷刺,富比興意(8)馬墣、陳長鎮(zhèn)評曰:“此六十三首中多比興。” 參見屈復著,馬墣、陳長鎮(zhèn)評:《弱水集》卷十三,乾隆七年(1742)刻本。。例如,第38首:“小魚問大魚,同是污池輩。汝何有功德,朝朝入大內”[5],借金魚譏刺當朝官員。屈復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可以與其注解王漁洋《秋柳》詩時的心態(tài)相映照。管世銘在提到屈復注解王士禛《秋柳》詩時,曾批評道:“秦人屈復注王漁洋《秋柳》詩,泥‘白下’‘洛陽’‘帝子’‘公孫’等字,妄擬為憑吊勝朝,最為穿鑿?!盵6]王士禛《秋柳》詩含義朦朧,富有多種解讀的可能性,歷來便是眾說紛紜。其中一類重要的觀點,認為《秋柳》詩為“吊明亡之作”[7],屈復的注解正屬于這一類。屈復認為,“陶之飲酒,郭之游仙,謝之登山,左之詠史,彼自有所以傷心之故,而姑借題發(fā)抒”[3]。他創(chuàng)作《變竹枝詞》的心態(tài)與主張,與注解《秋柳》詩時拘泥于“白下”“帝子”一樣,無非是借題發(fā)抒、曲折表達憑吊勝國的遺民心緒,是其“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跡表露——雖然事實上屈復并未在明代生活過。這種借記錄時俗以寓心跡、抒寫興亡易代之感的竹枝詞,又不同于單純地以竹枝詞來抒懷的作品,是對竹枝詞功能的拓展。
除屈復的《變竹枝詞》外,數(shù)量較多的五絕體竹枝組詞還有石德芬的《疊克雜詠》22首?!动B克雜詠》亦附有自注,記述了清末四川德格縣的土司情事及習俗。雖然清代竹枝詞出現(xiàn)了較此前歷代數(shù)量更多的五絕體竹枝詞,并表現(xiàn)出了明確的求變意識,但限于種種原因,終未能形成規(guī)模。清代竹枝詞在創(chuàng)作形式的選擇上仍是繼承傳統(tǒng),以七絕體為主。
竹枝詞創(chuàng)作中七絕體占主導地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與絕句體詩簡短凝練、意味悠長的特征有關。絕句是中國古代詩歌的基本樣式之一,其特征是短小精悍,五絕僅20字,七絕僅28字,“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抒情、寫景或是敘事”[8]。在抒情方面,絕句“語半于近體,而意味深長過之;節(jié)促于歌行,而詠嘆悠久倍之。遂為百代不易之體”[9]。絕句體詩的這一特征與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需求大體吻合。舉一例即可瞻其大概。郭麐《濰縣竹枝詞》:
通全城立壯猷,難忘不獨一周侯。
青陽樓上紅旗下,娘子援枹指血流。[10]1906
這首竹枝詞以通俗凝練的筆調,講述了崇禎年間周亮工及其側室王氏協(xié)同士民誓死守城、抵御清兵以及士民至今懷念的事跡,語短而事豐。與五絕相較,七絕雖僅僅多了8字,但其表現(xiàn)力卻得到了一定的拓展,在竹枝詞漸趨敘事化的趨勢下(9)關于竹枝詞的敘事化可參看朱易安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地位的提升與范式的確立》,參見朱易安:《竹枝詞及其近代轉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72—292頁。,最終形成了七言竹枝詞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局面。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絕句體的簡短凝練,促使竹枝詞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較為普遍的組詞和自注現(xiàn)象。
其次,竹枝詞胎息于民歌,經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了雅俗融合的現(xiàn)象(10)關于竹枝詞雅俗融合的成果可參看伍聯(lián)群《論唐宋文人竹枝詞的新變》、范明英《巴渝竹枝詞的雅俗文化互動研究》、朱易安《雅俗互滲的個案及其文化意義》等論述。參見伍聯(lián)群:《論唐宋文人竹枝詞的新變》,《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年第1期,第17—20頁;范明英:《巴渝竹枝詞的雅俗文化互動研究》,《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1期,第79—83頁;朱易安:《竹枝詞及其近代轉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1—26頁。。除劉禹錫的竹枝詞外,楊萬里的《竹枝歌七首》中的《吳儂一隊好兒郎》亦是檃栝舟子纖夫之歌而成。竹枝詞能夠檃栝民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其對格律、對仗等要求較低。竹枝詞多拗體,“其格非古非律,半雜歌謠,平仄之法在拗、古、律三者之間,不得全用古體,若天籟所至,則又不盡拘拘也”[11]。王士禛提出“神韻”說這一詩學主張,有學者認為這一詩學理論是從竹枝詞中演化而來的[12]。王士禛有《都門竹枝詞》《玄墓竹枝詞》《漢嘉竹枝詞》《廣州竹枝詞》等,其《江陽竹枝詞二首》(其二)則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了竹枝詞“非古非律”“半雜歌謠”的特征,其詩云:“妾如江心黃龍堆,江枯石爛長崔嵬。郎如治平寺中塔,戎州西望忽飛來?!盵10]489平仄為:仄平平平平平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竹枝詞對平仄、句法等要求寬松,甚至可以完全忽略這些要求,門檻較低。而與古體詩、律詩相比,絕句體詩又“兼古近之長”[13],這就大大提高了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靈活性。
再次,在眾多詩體中,七言詩“具有最暢達、順口的特點”[14],便于歌吟,又被認為源于歌謠(11)龍榆生認為:“五七言詩出于漢代歌謠,久乃脫離音樂,而為文人發(fā)抒情感之重要體制?!庇喙谟⒄J為:“七言是從歌謠直接或間接升到文人筆下而成為詩體的,所以七言詩體制上的一切特點都可在七言歌謠里找到根源?!眲⑦\好認為:“七言詩的源頭應該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七言歌謠?!眳⒁婟堄苌骸吨袊嵨氖贰?,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6頁;余冠英:《漢魏六朝詩論叢》,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18頁;劉運好:《先唐文史考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9頁。,因此,竹枝詞與七言體詩之間的關聯(lián)最為緊密?!奥曉娨x與《竹枝》特點相應者,如:源于民歌,有歷史發(fā)展,有地域交流,重視拗格,具和聲辭,集體歌唱,專業(yè)精唱,執(zhí)物而舞,踏地為節(jié),凡九事?!盵15]唐代以后的竹枝詞也屢有付諸演唱的記載。黃庭堅將貶謫黔州途中所作的《竹枝詞二首》“傳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10]10。屠隆在旅途中搜采江南民間風俗,撰成竹枝詞30首,雖然自認為情事鄙瑣,聲調俚下,但仍不忍丟棄,“姑留他日令家童習之以侑酒”[16]。嘉慶間的定晉巖樵叟在其竹枝詞序中則提供了清代竹枝詞用“鼓兒詞”法演唱的記載:
洛陽有郭升者,善《鼓兒詞》,游于蜀,常往來余寓中,因將余前所作《竹枝詞》五十首授之使讀,佐以弦索,頗可聽聞。忽一日,郭請于余曰:“川中風土人情止此乎?”余曰:“多矣。”郭曰:“先生何不再續(xù)乎,吾當為先生歌之,以消永晝,何如?”余允其請,復于暇日搜索枯腸,得五十首,甫脫稿,而郭已買舟東下矣。[10]1892
雖然竹枝詞具體的演唱方式難以詳考,各個時代的演唱方式也不盡相同,但對竹枝詞可以演唱的認識卻延續(xù)了下來。
最后,這一局面的形成與著名文人及典范作品的垂范作用也有密切關系。文人竹枝詞的盛行與劉禹錫緊密相聯(lián)。明人胡震亨在回顧竹枝詞發(fā)展歷程時就云:“后元和中,劉禹錫謫其地,為新詞,更盛行焉?!盵17]劉禹錫先后創(chuàng)作11首竹枝詞,均為七絕體。劉禹錫竹枝詞的垂范作用在后世竹枝詞序及詩中多有體現(xiàn)。宋代的李復、楊萬里,元代的王惲、楊維楨、郭翼,明代的沐璘、王先、謝泰宗、郝璧,清代的黃之雋、方貞觀、盧見曾、舒位、袁學瀾、洪良品、李稷勛等人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均受到劉禹錫的影響。元代楊維楨首倡西湖竹枝唱和,極大地推動了竹枝詞的傳播與影響,“好事者流布南北,名人韻士屬和者無慮百家”[18]?!段骱裰房『蟾恰鞍嫘泻取盵18],為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易得的范本。文學傳統(tǒng)孕育于典范作品,而典范作品多出自著名文學家之手。除了在竹枝詞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劉禹錫、楊維楨等人外,其他著名文人,如宋代的蘇軾、黃庭堅、范成大、楊萬里,明代的劉基、宋濂、高啟、李東陽、李夢陽、楊慎、徐渭等都參與了竹枝詞創(chuàng)作。這些名人參與竹枝詞創(chuàng)作,對竹枝詞書寫傳統(tǒng)的形成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清代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就是在這種逐漸形成的文學傳統(tǒng)下進行的。
雖然清代竹枝詞在創(chuàng)作上各體并存,也表現(xiàn)出了求變意識,但最終仍未能突破傳統(tǒng),在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下表現(xiàn)出的仍是對七絕體詩的繼承。
在五七絕等體式的突破上,清人并未貢獻多少實質性的開拓。但任何事物都非一成不變,正如前引所言,“天地寒暑,日月星辰,其變且無窮”。縱然在眾多詩體中,七絕體詩很好地契合了竹枝詞內容的書寫需求,但單首竹枝詞的容量總是有限。“竹枝詞歌詠時事,搜奇攬勝,發(fā)潛闡幽”(陳祁《清風涇竹枝詞序》)[10]1431,在文人竹枝詞創(chuàng)作之初便產生了小型竹枝組詞。歷經唐宋元明四朝的發(fā)展,清人對竹枝詞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竹枝詞的功能在清代被極大地開拓。清人在竹枝詞創(chuàng)作時多懷有補葺方志之不足、反映時俗之變遷的愿望,希望能全面、系統(tǒng)地記錄一地之建置、風俗、物產、人物、遺跡等內容,而一事一首、小型組詩的形式無法滿足這種創(chuàng)作需求。在此種情況之下,清代涌現(xiàn)出了數(shù)量可觀的大型竹枝組詞、竹枝詞專集(竹枝詞多達百首、數(shù)百首)。
大型竹枝組詞雖在明代就已出現(xiàn),如陳之瑞的《西湖竹枝詞》(102首)、郝璧的《廣陵竹枝詞》(100首),但并未形成規(guī)模,也未產生廣泛影響(12)有文獻記載,明代中葉,楊黼有竹枝詞千首,但未見傳世,后世也鮮有提及,其真實性仍待進一步考證。參見李元陽:《楊黼先生傳》,《李元陽文集》,云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70—571頁;査繼佐:《罪惟錄》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60頁。。而清代大型竹枝組詞、竹枝詞專集不僅大量出現(xiàn),形成規(guī)模,還產生了廣泛影響。僅以數(shù)量過百的竹枝組詞為例,就可以概見清代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繁榮盛況。據(jù)孫杰《竹枝詞發(fā)展史》的不完全統(tǒng)計,篇幅百首以上的清代竹枝詞專集有156種之多,僅乾隆年間就有36種。清后期尤多巨制,如厲秀芳的《真州竹枝詞》(412首)、秦榮光的《上海縣竹枝詞》(532首)、頤安主人的《滬江商業(yè)市景詞》(868首)、張芝田的《梅州竹枝詞》(400首)等[19]。就影響而言,朱彝尊所作的《鴛鴦湖棹歌》100首,產生了廣泛、持久的影響,朱彝尊更被推尊為“最工絕句竹枝體,國朝無出其右”者[20]。朱彝尊竹枝詞的和作、續(xù)作、仿作等層出不窮:譚吉璁先是和作《鴛鴦湖棹歌八十八首和韻》,后又繼作《續(xù)鴛鴦湖棹歌》30首;朱麟應有《續(xù)鴛鴦湖棹歌》100首;張燕昌續(xù)作《鴛鴦湖棹歌》100首;陸以有《鴛鴦湖棹歌一百首次朱太史竹垞原韻》;馬壽谷有《鴛湖竹枝詞》100首;曹信賢有《魏塘竹枝詞(用竹垞棹歌韻)》120首;等等。前后和作或續(xù)作者,僅朱彝尊同鄉(xiāng)就有26人[21],形成了跨時代同題唱和的盛況,可以說,是文學史上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13)沈云在《鴛鴦湖棹歌研究》緒論中指出:“清代以‘棹歌’命名的《鴛鴦湖棹歌》和詩、續(xù)詩者約30位,詩歌1000多首。鑒于清代棹歌與竹枝詞兩體合流,故以‘竹枝詞’命名的《鴛鴦湖棹歌》和詩、續(xù)詩者亦有11位,詩歌1000多首?,F(xiàn)當代和詩者約16位,詩歌2500多首。”由此可見朱彝尊棹歌之影響。參見沈云:《鴛鴦湖棹歌研究》,浙江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再如厲秀芳的《真州竹枝詞》,除有張安保作序、鮑毓東作序、李嗣昌題跋外,另有張鶴齡、康發(fā)祥、姜燾等74人題詞,是目前所知題詞數(shù)量最多的一組大型竹枝詞,其影響不可謂不廣。
大型竹枝組詩的運用,擴大了竹枝詞的容量,使之能夠更為全面、系統(tǒng)地反映一地民風民情、風俗流變,這在客觀上也促使竹枝詞朝著敘事詩的方向發(fā)展。敘事化是清代竹枝詞的明顯表征。雖然大型竹枝組詞解決了單首或小型竹枝組詞在反映內容上的限制,但詩歌的語言畢竟是凝練的,對于事件的描述也只能是概述式的,這在傳播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難以理解的情形。為促進傳播,進一步拓展竹枝詞所能反映的內容,提高其文化影響及實用價值,清人在創(chuàng)作竹枝詞時借鑒詩中自注的方式,多對自己的作品附上詳細的注解(14)詩歌自注現(xiàn)象是中國古代詩歌中的重要現(xiàn)象,已逐漸為學者所關注。竹枝詞領域的自注研究近年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參見郭嬌:《祁韻士〈西陲竹枝詞〉詩下自注研究》,《萍鄉(xiāng)高等??茖W校學報》,2014年第1期,第40—43頁;莫崇毅:《論朱彝尊的詩詞自注》,《文學研究》,2020年第2期,第64—75頁;王淑蕓、郝青云:《乾嘉時期新疆竹枝詞的詩注研究》,《陰山學刊》,2022年第1期,第8—13頁。。
早期對竹枝詞加注的作品多是解釋個別字詞,注解內容少,未成系統(tǒng)。至明代《滇南諸夷譯語竹枝詞》時,才出現(xiàn)了系統(tǒng)且詳細的題解和小注?!兜崮现T夷譯語竹枝詞》是中原文化與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它向中原文化區(qū)的士人介紹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獨特風俗及常用語言詞匯。這組竹枝詞共有60首,詩前有題解(或小引)交代本首竹枝詞所詠民族的概況,詩中夾注小字注解方言。舉一例以見大概。第47首《蒲人》:
即古百濮?!吨軙匪^“微盧彭濮”也,后訛為“蒲”。質黑烏首。男青布裹首,穿套頭衣,膝系黑藤。婦人挽發(fā)腦后,戴青綠珠花布圍腰,短裙,系海巴十數(shù)圍。帶刀弩長牌,不畏深淵,或浮以渡?;槿㈤L幼跳踏,吹蘆笙,為孔雀舞。壻家立標竿,上懸荷包,貯五谷銀錢等物。男婦兩家大小爭上取之,得者為勝。又有野蒲普蠻、樸子蠻,性尤悍惡。男以布二幅合縫掛身,女以紅布搭右肩結左脅,另用布一幅蔽腰以下。
背負蠻涓(蠻牌)腰利巴(刀),醉來惟效喏雍嘩(孔雀舞)。但逢探(娶)嘎(嫁)諸翁薩(親戚),爭上標竿奪痛牙(荷包)。[10]218
詩前題解(或小引)詳細交代了少數(shù)民族之一“蒲人”的淵源、風俗、分支等情況,這是竹枝詞詩句所不能展開表述的內容。詩中的小注,如“蠻涓(蠻牌)”“利巴(刀)”等翻譯了少數(shù)民族的方言詞匯,幫助讀者理解詩意。題解和小注的引入,極大地拓展了竹枝詞的內容,有助于理解竹枝詞,提高了竹枝詞的實用價值。然而,在明代近2000首竹枝詞中,類似《滇南諸夷譯語竹枝詞》這樣擁有詳細“副文本”的作品卻寥寥可數(shù)。
在清代竹枝詞的書寫趨向及敘事性特征逐漸強化的背景下,竹枝詞附有自注、題解等的情形日漸增多。竹枝詞注多能提供遠比竹枝詞自身更為豐富的信息,其應用價值也往往超過竹枝詞本身,以至于有學者主張在整理竹枝詞時應淘汰一批沒有注文的竹枝詞(15)見丘良任《竹枝紀事詩》施蟄存序。丘良任:《竹枝紀事詩》,暨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序言第2—4頁。,這種觀點的提出實際上正是注意到了竹枝詞注的可貴之處,是對竹枝詞注解價值的肯定。
乾嘉間著名學者張澍擅經學,并長于史地之學,先后主修玉屏、大足、興文、瀘溪等縣縣志。張澍于嘉慶六年(1801)出任玉屏知縣,先后署理遵義、廣順縣事,于嘉慶八年(1803)引疾辭官。他在黔地為宦兩年,于黔地歷史、民風民情多有考察,撰有《續(xù)黔書》8卷(嘉慶九年,1804)。此外,張澍另作有《黔苗竹枝詞》40首,歷詠黔地各苗分布、習俗等,“每種一首,事多或二三章”[22],詩后附以小注,作為對詩歌內容的解釋和補充。如描寫苗族分支“猓玀”的“濟火荒礽長水西,更苴罵色面深黧。精兵自是諸蠻冠,妄效刑天目作臍”[22]。其小注云:
猓玀在大定。自濟火以來千有余年。世長其土,勒四十八部。部之長曰頭目。其等有九,曰九扯。最貴者更苴,次則慕魁、勺魁,以至罵色、黑乍,皆有職守。平居畜好馬,善馳騁,以射獵習擊刺,故其兵為諸蠻冠。諺云:“水西羅鬼,斷頭掉尾。”[22]
自注簡明扼要地交代了“猓玀”的分布、簡史、等級制度、生活習慣等,并輔以當?shù)刂V語佐證。詩主要承擔評介的功能,自注提供了評介的知識背景,起到“記其實”“俾覽者有考”[22]的效用?;谠姾蟾接械脑敿毿∽?,《黔苗竹枝詞》可以和《續(xù)黔書》的部分內容相互對讀。顯而易見,在民族學、民俗學等領域中,《黔苗竹枝詞》中注的價值遠高于竹枝詞本身。
再如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關于《日本雜事詩》的創(chuàng)作,其起因有一個轉變的過程。光緒三年(1877)冬,黃遵憲經何如璋推薦被任命為駐日參贊,隨使日本。駐日期間,其親友寫信向其咨詢日本國情。黃遵憲在光緒六年(1880)與日本友人筆談時提到了《日本雜事詩》的創(chuàng)作起因:“仆東來后,故友郵筒云集,皆詢大國事者,故作詩以簡應對之煩。”[23]708至光緒十六年(1890)時,黃遵憲在新刊本《日本雜事詩》序中透露了創(chuàng)作動機的轉變:“擬草《日本國志》一書,網(wǎng)絡舊聞,參考新政。輒取其雜事,衍為小注,串之以詩,即今所行《雜事詩》是也”[24]23?!度毡倦s事詩》的創(chuàng)作由應酬之作轉變成為撰寫《日本國志》所做的前期準備?!度毡倦s事詩》詩后附有詳注,注釋文字往往數(shù)倍于詩,詳細介紹了日本的國勢、地理、政治、風俗、物產等內容。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第9次刊印時方成定本,不僅容量增至200首,且從《日本國志》中采輯部分內容作為原注的補充。結合筆談與《日本雜事詩》自序,比勘初刊本《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志》的部分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雜事詩》正是《日本國志》的前期準備,而《日本雜事詩》中與《日本國志》關聯(lián)最為緊密、價值最大的正是詩后的小注。
僅舉一例,便可見《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志》的文本互動及《日本雜事詩》小注的價值。光緒五年(1879)刊本《日本雜事詩》第32首云:
議員初撰欣登席,元老相從偶踦閭。
豈是諸公甘仗馬?朝廷無闕諫無書。[25]
小注云:
太政官權最重。后設元老院,國有大事開院議之。府、縣于明治十一年始選議員,以議地方事,亦略仿西法上下議院之意。此固因民之所欲而為之,規(guī)模猶未定也。舊有彈正臺,后廢。西法多民出政而君行政,權操之議院,故無諫官。日本君主之國,而亦無之。[25]
這首詩主要介紹的是日本政體中元老院、議員的情況。關于日本行政改革中元老院的設立,小注僅做了扼要的介紹,并揭示出日本議院之設“仿西法”,尚不完善。相關的細節(jié)部分,在光緒十六年(1890)刊本《日本國志·職官志二》“元老院”條中有詳明記載:
元老院,古無此官。初,明治戊辰四月,于太政官中設議政局。十二月,置公議所于東京。己巳七月,廢公議所,置集議院,十二月閉院。庚午三月開集議院,九月閉院。辛未,并集議院于太政官。其時太政官之權特重。議者欲仿西法開議院,以分其權。是年,參議副島種臣、板垣退助等連名上書,請起民選議院。大學頭加藤宏之駁論,謂民智未開,于時未可。然世論紛紜未已。壬申二月,詔曰:“朕即位之初,會群臣,以五事誓神明,定國是。賴祖宗之靈、群臣之力,致今日小康。顧中興日淺,未臻上理。朕乃擴充誓文之意,更設元老院,以定立法之源;置大審院,以鞏立法之權;又召集地方官,以通民情,圖公益,漸建立憲政體,欲與汝眾庶俱賴其慶。汝眾庶其毋泥舊習,毋蹈輕進,以翼贊朕旨?!庇谑撬煸O元老院。
議長一人,副議長一人,主監(jiān)臨議場,整頓院規(guī)。干事一人,理院中會計庶務。議官(無定員)。掌會議議案,定決可否。書記官(無定員,凡四等),主宣讀議草,纂修奏稿。書記生(無定員,凡十等),主文書檔案。議長、議官皆特旨擢任,第一,華族;第二敕任、奏任官應升者;第三,于國有勛勞者;第四,明于政治,習于法律者。凡制定新法,改正舊章,皆由內閣草具議案,以敕命交付本院。(議案有應行議商者,有止應檢視者,亦由內閣分別交付,若其事急應施行者,先由內閣隨時布告,再交本院檢視亦可。)議官約三十員。議事之日,會集諸員必逾三分之一乃得開議。議論既畢,專以人數(shù)之多寡決事之從違。凡諸省所上之事已經內閣具案,亦得委員至本院陳述其意見,以備參酌。凡大臣、參議、省使長官,均得于議事日至院會議,惟不入于決議員數(shù)之列。凡人民于立法創(chuàng)制有所建白,本院得受其書而理之。每歲會議開院、閉院,均奉敕旨以行,開會之日乘輿或親臨焉。[26]
此段文字不僅記載了元老院設置的因由、經過,而且介紹了職官及其人員配置、會議流程,正是對《日本雜事詩》第32首及其注解更為完備的補充說明?!度毡倦s事詩》刊刻后在中國和日本廣為流傳,初版刊印次年便“天下爭購,所謂長安紙貴者”[23]711,各報館、文坊、書肆“爭行翻刻”,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第9次刊印時才最終修訂成定稿[24]240?!度毡倦s事詩》之所以廣受關注,正是因為其傳達了日本明治維新之后豐富的、最新的信息,并具有為國內維新派提供借鑒、啟人心智的作用?!捌溆诿袼?、物產、國政、人才,了如豁如,……而講其沿革、政教、學俗,以成其《國志》,而聳吾國人,用意尤深?!盵27]《日本雜事詩》小注的價值再次證明了竹枝詞中注解的重要作用。
清代之前的竹枝詞在創(chuàng)作時大都以記錄風俗、異地見聞等為主,竹枝詞創(chuàng)作時的獵奇心理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心理之一。前文所提《黔苗竹枝詞》《日本雜事詩》中的部分內容,均反映了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清代后期域外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興起,亦是眼界開闊之后對新奇見聞的記載。但這些域外竹枝詞在傳播域外見聞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關切國內現(xiàn)實、企圖開啟民智的動機(16)近年來關于晚清域外竹枝詞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如王輝斌從文化傳播的角度闡釋了域外竹枝詞在介紹域外風土民情、工業(yè)文明中的重要作用;郜衛(wèi)博從現(xiàn)代化的角度分析了包括域外竹枝詞在內的晚清竹枝詞對晚清社會及風俗變遷的影響;尹德翔則將晚清海外竹枝詞放在中西文化差異的背景下,對域外竹枝詞進行了重新闡釋;鄭俊惠著重分析了近代南洋、歐美竹枝詞的主要內容,作者們對待異國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歐美、南洋竹枝詞所表現(xiàn)出的“近代性”。這些成果均從不同層面推進了域外竹枝詞的研究。參見王輝斌:《唐后樂府詩史》,黃山書社,2010年;郜衛(wèi)博:《晚清社會文化及風俗之變遷——以竹枝詞為探討中心》,中共中央黨校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尹德翔:《晚清海外竹枝詞考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鄭俊惠:《近代海外竹枝詞中的“歐美”與“南洋”》,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這是時代背景下竹枝詞被賦予的新使命。
借竹枝詞開啟民智,是晚清時期維新人士、留洋人士創(chuàng)作竹枝詞的動機之一。這類竹枝詞蘊含了當時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切,也體現(xiàn)出他們的擔當意識。清人不但期望竹枝詞能夠起到教化民眾、資政的作用,還進一步將竹枝詞引入現(xiàn)實政治斗爭,以期使之成為政治生活的工具。
清人對竹枝詞功能的認識逐漸達成共識,普遍認為竹枝詞接續(xù)“風”“騷”精神、有《詩經·國風》之義。許瑤光為山鳳輝《蘆浦竹枝詞》作序時就稱:
尼山論詩學以觀次興,非徒考鏡得失也。方各成俗,地各有風。漢之喬木,林之樸楋,一入吟詠,斯物采增鮮。故觀得失則《雅》《頌》居多,觀風俗則《二南》暨諸《國風》最切。《竹枝》之作,其風意歟。(許瑤光《山鳳輝〈蘆浦竹枝詞〉序》)[10]2722
許瑤光即認為孔子的“興觀群怨”不僅有助于考察政治得失,還有助于觀風俗,而竹枝詞正是《詩經》“風”詩精神的延續(xù)。袁學瀾更是在《姑蘇竹枝詞序》中將竹枝詞的內容與《詩經》“六義”一一比對,為竹枝詞正名,極大地肯定了竹枝詞的價值。
“風”詩的意義不僅僅在于記錄各地的風俗民情,還在于為施政者提供參考,這是古時“采風”“太師陳詩”的真正意圖。在竹枝詞與《詩經》“風”詩建立關聯(lián)之后,清人也達成了竹枝詞應當承擔教化功能的共識,認為竹枝詞也有“觀風致政”、教化民眾的重要職責。這一認識的形成,又與清初儒家詩教觀的復歸相呼應(17)參見張?。骸度寮以妼W政教精神的復興》,《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25頁。。在這樣的觀念影響之下,竹枝詞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關切現(xiàn)實政治的姿態(tài)。
清人竹枝詞中表現(xiàn)出來的關切政治的傾向,涉及范圍廣泛。無論是在野文人還是當朝官吏,無論是任職中樞還是施政于地方,都懷有期待竹枝詞成為施政輔助工具的想法。如嘉慶十三年(1808)一甲二名進士謝階樹。謝階樹曾任侍讀學士、監(jiān)察御史,是嘉道之際的有識之士,在施政上多有建樹,“尤通達治體之言”[28],著有《大臣論》《縣令論》等文。李祖陶認為謝階樹有古大臣之風,是繼李紱之后的又一卓異人物[29]。謝階樹在嘉慶十七年(1812)時作有《宜黃竹枝詞》100首,附有詳注,其序云:
爰比古《竹枝詞》調,譜為詩百章,于謠諺之中寓勸懲之義,后之覽者,亦將興起于茲焉爾。[10]1929
這表明他已經認識到竹枝詞的輔政作用,創(chuàng)作這組竹枝詞,正是期望其能起到勸懲百姓、教化民眾的重要作用。再如華陰知縣張履程。張履程有《云南諸蠻竹枝詞》50首,其跋交代了創(chuàng)作動機:
故余《竹枝》五十首,雖好丑雜陳,而亦勸勉之意焉?!w《百詠》《續(xù)詠》(案:指《彩云百詠》《彩云續(xù)詠》)固以彰善為心。茲篇大旨,亦不外是。(張履程《云南諸蠻竹枝詞跋》)[10]1788
江油縣令彭阯在談到其《江油竹枝詞》之作時亦云:
前編歌詠,以勸士民,茲撰詞章,亦寓教戒云爾。(彭阯《江油竹枝詞序》)[10]782
在涉及地方治理時,有為宦經歷的竹枝詞作家多持此種觀點。
即便是未曾為宦的在野文人也認為竹枝詞應當發(fā)揮教化作用。清初詩人熊榮因屢試不第,隱居山林。熊榮長于作詩,并有詩話著作《譚詩管見》傳世。竹枝詞有《西山竹枝詞》100首、《南州竹枝詞》100首等,均有詳注。他在《南州竹枝詞》序中就認為竹枝詞可助地方官考察當?shù)刂?,云?/p>
然官此者從而悉其利病,游歷者因之察乎人情,好事者得以資乎談助,則無稽之言即以當民風之采也。(熊榮《南州竹枝詞序》)[10]1342
康熙間名士顧于觀為董偉業(yè)《揚州竹枝詞》題詞時云:
董子恥夫不羈之才,半生落魄,酒后耳熱戲為《揚州竹枝詞》,狀揚州之情事殆盡?!瓝P州風俗江河日下,得董子詼諧以激礪之,可以返澆為淳,去華就實,則此書為功揚州不小。斯正《風》《雅》勸懲之義,雖謂之溫柔之教可也。(顧于觀《董偉業(yè)竹枝詞題詞》)[10]1034
可見無論是在朝文人還是在野文人,無論是官居中樞還是牧民四方,大都認可竹枝詞教化民眾的輔政作用。
然而,清人對竹枝詞作用的推進,不僅在于倡導借竹枝詞教化民眾,更在于鼓勵士子通過竹枝詞創(chuàng)作為施政者提供決策參考。且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也確實出現(xiàn)了竹枝詞介入政治生活的實例。
馮桂芬是嘉道年間著名的維新思想家,著有《校邠廬抗議》等著述。《校邠廬抗議》完成于咸豐十一年(1861),初名“校邠廬初稿”,后因協(xié)辦大學士孫家鼐奏請,得以大量刊刻,成為“光緒皇帝與六部官員研議參考之書”[30]1?!缎_搹]抗議》在戊戌變法時期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傳播,“其處理中西學關系的原則‘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成為以后洋務運動中處理中西文化的基本模式”[31]。光緒帝出于維新需求,接受廷臣孫家鼐的建議,下旨將《校邠廬抗議》印發(fā)給百官,就其中主張進行討論,此即“《校邠廬抗議》簽議”一事(18)1898年7月17日,孫家鼐上《請飭刷印〈校邠廬抗議〉頒行疏》:“臣昔侍從書齋,曾以原任詹事府中允馮桂芬《校邠廬抗議》一書進呈,又以安徽青陽縣知縣湯壽潛《危言》進呈,又以候選道鄭觀應《盛世危言》進呈,其書皆主變法,臣亦欲皇上留心閱看,采擇施行?!加^馮桂芬、湯壽潛、鄭觀應三人之書,以馮桂芬《抗議》為精密,然其中有不可行者。其書板在天津廣仁堂,擬請飭下直隸總督刷印一二千部交軍機處,再請皇上發(fā)交部院卿寺堂司各官,發(fā)到后,限十日,令堂司各官,將其書中某條可行,某條可不行,一一簽出;或各注簡明論說,由各堂官送還軍機處,擇其簽出可行之多者,由軍機大臣進呈御覽,請旨施行?!?光緒皇帝先是諭旨“著榮祿迅即飭令刷印一千部,克日送交軍機處,毋稍遲延”;又于7月25日諭:“茲據(jù)軍機大臣將應行頒發(fā)各衙門及擬定數(shù)目,開單呈覽,即著按照單開,俟書到后,頒發(fā)各衙門,悉心核看,逐條簽出,各注簡明論說,分別可行不可行,限十日內咨送軍機處,匯核進呈,以備采擇”。至8月1日,《校邠廬抗議》已發(fā)至各衙門加簽。參見余音:《孫家鼐文存》,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廷簽議〈校邠廬抗議〉檔案匯編》,線裝書局,2018年。?!缎_搹]抗議》集中、系統(tǒng)地反映了馮桂芬的維新思想,其在《復陳詩議》中,提出了讓士子以創(chuàng)作竹枝詞、新樂府等詩的形式為施政者提供參考意見的方案:
今議復陳詩之法,宜令郡縣舉貢生監(jiān),平日有學有行者,作為竹枝詞、新樂府之類,鈔送山長,擇其尤,櫝藏其原本,錄副隱名送學政進呈,國學由祭酒進呈,候皇上采擇施行。有效者下祭酒、學政,上其名而賞之,無效者無罰。詩中關系重大,而祭酒、學政不錄者,有罰。九州之大,萬口之眾,果有甚苦之政、甚惡之人,宜必有長言詠嘆以及之者矣。[30]81
馮桂芬這一觀點的提出仍是本自古時的“采詩觀風”。馮桂芬認為“詩者,民風升降之龜鑒,政治張弛之原本”[30]80,之所以民隱難見,乃因上下不通,因此提出借鑒古時陳詩觀風的做法,溝通上下,讓各郡縣士子陳詩以為施政者參考。雖然這一主張經簽議后并未被認可推行,但觀點卻為百官所熟知了。
馮桂芬“復陳詩議”的主張未被認可的原因可以從簽議中找到線索。國子監(jiān)祭酒熙元在簽議中針對《復陳詩議》題簽云:
上下隔閡則百弊叢生,泰西創(chuàng)興報館頗得輶軒采風遺意。近來中國仿行風氣已開,似較陳詩更為切實。第人心不古,挾私偏徇之弊恐不能免,自當分別觀之。[32]4787
國子監(jiān)司業(yè)貽谷在簽議中也提出了反對意見:
議復陳詩之法,所以通上下之情也??脊艜r歌諷,大抵感時觸事,出于性情,非有使之者也。若如所議,令郡縣舉貢生監(jiān)若干人專作為竹枝詞、新樂府之類,遞由學政等呈進,是以毀譽可否寄之若人矣。其不互結黨援、妄議朝政、顛倒是非者幾何?方今言路大開,無復上下隔絕之弊,欲言者上書可也,何以詩為?[32]4885
他們的批評基本上代表了反對《復陳詩議》官員的觀點,這一意見主要基于兩點:第一,報館已開,較陳詩更為便宜;第二,人心不古,易造成結黨、相互攻詰的現(xiàn)象。第二點理由的提出,并非空穴來風。在簽議《校邠廬抗議》之前,官場上就已經出現(xiàn)了借竹枝詞、樂府詩等進行譏刺攻詰、政治斗爭的現(xiàn)象了。
道光二十一年(1841),廣州三元里發(fā)生抗英事件,清政府委派靖逆將軍奕山、參贊大臣果勇侯楊芳等前去處理,終以清政府賠款作結。彭春洲作《辛丑廣州紀事詩》、無名氏有《枯楊詞》等詩譏刺奕山與楊芳屈辱求和、賣官享樂。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軍北犯,6月,攻占吳淞炮臺,羅煚作《壬寅夏紀事竹枝詞》記其事,并將兩江失守之責歸咎于兩江總督牛鑒及都統(tǒng)海齡。同治八年(1869),云貴總督劉岳昭奏參四川總督吳棠荒謬貪污、物議沸騰。朝廷任命李鴻章核查,李鴻章查明后上奏云:“近年川省官場習氣,頗尚鉆營,遇有大吏新任,多方嘗試,稍不如意,則編造竹枝詞等,私行散布,以訛傳訛,使人莫測。”[33]這些事情均發(fā)生在“《校邠廬抗議》簽議”之前,是竹枝詞介入政治生活的實證,也是馮桂芬《復陳詩議》未能通過簽議的重要原因之一。
縱觀竹枝詞的發(fā)展歷程,歷史似乎揭示出,在世亂時艱的環(huán)境下,竹枝詞往往以更積極的身份介入政治生活。竹枝詞介入政治生活的功能,是此前歷代所鮮有聞見的,可以說,這是清代竹枝詞作家對竹枝詞功能的重要推進。
傳統(tǒng)具有一種強大而無形的控制力,會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學創(chuàng)作亦受文學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歷經唐宋元明四朝的發(fā)展,竹枝詞發(fā)展至清代面臨著一個如何在前人豐富的創(chuàng)作成果面前做出新意的問題。面對這一問題,清人所能做的選擇唯有繼承與應變,而“變”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
清代竹枝詞對前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繼承,除了表現(xiàn)在上文所涉及的對七絕體、對民風民俗書寫的繼承,還表現(xiàn)在用竹枝詞題畫、贈答、詠史、唱和等方面。對大型竹枝組詞和自注形式的廣泛使用,創(chuàng)作時教化民眾的愿望,以及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切,恰恰是清代竹枝詞在面臨創(chuàng)作困境時的重要突破,這樣的發(fā)展演變既是創(chuàng)作的客觀需求,又與主流文學中的一些創(chuàng)作趨勢相呼應(19)如清代詩歌領域大量組詩的出現(xiàn)即是對詩體功能的推進;而竹枝詞中大量組詩的運用,正是對詩體功能推進的實踐。。清代竹枝詞在眾多詩人的詩歌實踐中,逐漸形成一些創(chuàng)作共識[34]。梳理清代竹枝詞的發(fā)展與演變,不僅能夠全面認識清代竹枝詞價值,考察清代竹枝詞的獨特性,在某種意義上,也能窺得清代詩歌的發(fā)展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