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喃喃問道:“你種的高粱熟了沒?”
來福坐在床前,正打磨著一串菩提子手串,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還沒呢,剛過八月十五沒幾天?!?/p>
“八月十五過了?”
“是呀,前天剛過呢!”
“哦,八月十五那個倔驢又沒來……”
屋里靜得出奇,來福使勁兒喘了口氣。
倔驢是指來福的二姐。二姐的事,全家一直瞞著。
一會兒,老娘轉過身,眼巴巴地又問:“你看著梃桿兒長得可以?”
“可以!”來福用嘴吹了吹盤得油亮的手串,頭不抬,眼不睜。
“等拴好蓋簾兒,你給你二姐打電話,讓她來家里拿?!蓖A艘粫海夏飮@了口氣,又說:“唉,兒女都是來討債的!”
來福煩躁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直勾勾地盯著老娘,然后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手串,走出了家門。
舊城改造以來,來福一家和老娘早已住上了樓房??珊锖康睦夏镆恢辈幻靼祝冀K覺得屋后頭的,還是他們家的莊稼地,在那里,每年可以種玉米、地瓜,種麥子、花生。
今年一開春,老娘就不停地念叨,讓來福趕緊種高粱。來福很清楚,老娘種高粱的目的不是為了吃高粱米,而是要高粱穗下那段光滑的、細細的“梃桿兒”。
老娘要梃桿兒是要拴“蓋簾兒”。以前家里有地的時候,每年都要種一二分地的高粱,到了秋天,把高粱收回家,堆在院子里,老娘拿著剪刀,先把高粱穗剪下來,高粱米喂雞鴨,偶爾,人也吃個稀罕。然后再用剪刀把梃桿兒一根根地剪下來,按照長短粗細分成幾類,一捆一捆的,擺得整整齊齊,晾曬在窗臺上。等到了冬天,農(nóng)閑季節(jié),老娘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擺著粗細不等的幾捆梃桿兒,再放一個笸籮,里面放著頂針、麻線,一根大號的縫衣服針。穿針引線,把針放在頭發(fā)上劃拉幾下,便開始拴蓋簾兒了。
老娘拴的蓋簾兒很漂亮,有圓的,有方的,有時候為將就梃桿兒的長短不一,還會拴幾個三角的。蓋簾兒拴好了,按照梃桿兒的粗細分成“粗桿蓋簾兒”和“細桿蓋簾兒”,摞好了放在炕桌上,等著兒女們回家挑選。兒女挑完了,剩下的就分給親戚朋友、鄰里鄰居。有時候,個別的親戚朋友還會上門跟老娘討要蓋簾兒,說老娘拴的蓋簾兒好看又結實,盛個水餃、搟面條、曬點糧食啥的,可順手了,這手藝,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數(shù)得著了。隨著這幾年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人們轉身變成了“城里人”,家里沒有了地,年輕人也沒有會拴蓋簾兒的了,自然而然,老娘拴的那些蓋簾兒,成了兒女們心中的寶貴物件。
來福來到小區(qū)東南角的一片綠化帶里,他貓著腰,穿過一排松柏,來到小區(qū)圍墻下的一排高粱跟前。秋天到了,高粱的葉子已經(jīng)變黃,高粱穗不大,穗下的梃桿兒很直。來福拉下一棵高粱,仔細地看了看梃桿兒,梃桿兒還有一點綠模樣,現(xiàn)在收割,稍微嫩了點。來福一棵一棵地看著,想起了老娘剛才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綠化帶里不能種植農(nóng)作物,他在幾天內(nèi)必須清理干凈。
可老娘已經(jīng)九十六歲了,還能有多大活頭。一年前,二姐患癌癥去世了,為了不讓老娘傷心,來福和大姐商量著暫時不要告訴她老人家。去年過年二姐沒回家,老娘惱火了,罵二姐沒良心。三月,老娘過生日還沒見到二姐,老娘不罵了,反復念叨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得罪了二姐,有時候還抹著眼淚自言自語地說,為娘對不起你二姐,姊妹三人中,你二姐最吃苦耐勞,對娘最細心。直到有一天,老娘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說二姐不回家,是因為沒給二姐拴蓋簾兒,二姐生氣了。所以,從一開春,老娘就成天催來福種高粱,說要挑最好的梃桿兒給二姐拴個蓋簾兒,這樣,二姐就回家看她了。來福想,千萬不要給我把高粱鏟了,鏟了高粱,怎么跟老娘交代??!
但高粱總算長起來了。
在來福媳婦兒的幫助下,老娘終于拴好了給二姐的蓋簾兒,她讓來福掛在她的床對面,一睜眼就能看見。
入冬了,老娘的狀況不太好,遠在河北的大姐趕了回來,來福一家老小不分晝夜,輪流地守在老太太身邊。對這一天的到來,大家早有心理準備,一邊小心服侍著,一邊準備后事。
冬至那天,老娘的精神尤其好,來福愈加小心了,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晚飯過后,老娘眼睛盯著對面墻上的蓋簾兒,張了張嘴,然后用手指了指。來福趕緊把蓋簾兒從墻上取下來,放到母親身邊。看到老娘的狀況,來福和大姐商量著,還是把二姐的事情告訴老娘吧。來福貼近老娘的臉龐,剛叫了一聲娘……只見老娘緩緩地淌下了兩行眼淚,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兒啊,這蓋簾兒,我給你二姐捎去……”
說完,老娘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雙手緊緊摟著蓋簾兒。
作者簡介:劉霞,系日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日照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和網(wǎng)絡平臺。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