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夢園
論史浩對《尚書·泰誓》之“泰”的解釋
鄧夢園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南宋史浩撰寫《尚書講義》一書,注疏及講解《尚書》中每一篇的篇名、書序和內(nèi)容。其解析《泰誓》篇名不但從《尚書》誓體文篇名命名的規(guī)律進(jìn)行推求,而且結(jié)合書中各篇章及其序言的內(nèi)容,吸收、借鑒前代及同時代的經(jīng)、史文獻(xiàn)以及諸家學(xué)者的解說,認(rèn)為《泰誓》由姜太公所作,伐紂之謀源于太公,太公在討伐商紂王一事上居首功,從而提出了“泰誓”之“泰”意指“太公”之“太”的觀點。該闡釋雖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卻從另一個視角折射了宋代理學(xué)家的解經(jīng)特色和風(fēng)貌,以及姜太公的形象、地位與作用。
史浩;《尚書·泰誓》;解釋
《泰誓》屬于偽古文二十五篇之一,分為上中下三篇,主要記載了周武王在孟津大會諸侯、渡過孟津巡師、大軍討伐商紂王前的三次誓師詞。南宋史浩曾對《尚書》每一篇的篇名、書序和內(nèi)容進(jìn)行注疏及講解,撰寫成了經(jīng)筵講章之本《尚書講義》。其中,他在對《泰誓》篇名的解釋上,基于《尚書》的篇章內(nèi)容、特點與諸家眾說,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關(guān)于《泰誓》篇名的解釋,在史浩之前及其同時代人中已有各種說法??装矅f:“大會以誓眾?!蓖趺C認(rèn)為“武王以大道誓眾”;顧彪認(rèn)為“泰者,大之極也。猶如天子諸侯之子曰太子,天子之卿曰太宰,此會中之大,故稱《泰誓》也”;孔穎達(dá)認(rèn)為“《湯誓》指湯為名,此不言‘武誓’而別立名者,以武誓非一,故史推義作名《泰誓》,見大會也。《牧誓》舉戰(zhàn)地,時史意也”[1]270;王安石認(rèn)為“受之時,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武王大會諸侯誓師(往)伐,以傾(受之)否,故命之曰《泰誓》”[2]142;林之奇認(rèn)為“以‘泰’為‘大’則同……然而不謂之‘武誓’而謂之‘泰誓’者,蓋出于史官一時之意,篇首有‘大會于孟津’之言,遂以‘泰誓’二字為其簡編之,別非有深意于其間”[3]403;夏僎認(rèn)為“此名‘泰誓’者,蓋出于史官一時之意,以篇內(nèi)有‘大會孟津’之言,遂以泰字為簡編之別,以見其為大會眾之辭,非有深意于其間。況‘否泰’之‘泰’,與‘太甚’之‘太’,‘大學(xué)’之‘大’,此三字皆通用,如《孟子》《左氏》《國語》舉此名篇,或作‘否泰’字,或作‘太甚’字,或作‘大學(xué)’字,以其通用也”[4]695;黃度:“會孟津未濟(jì),誓眾諸侯大會,故名《泰誓》”[5]528;蔡沈認(rèn)為“‘泰’‘大’同,《國語》作‘太’。武王伐殷,史錄其誓師之言,以其大會孟津,編書者因以泰誓名之”[6]99;王應(yīng)麟認(rèn)為“《泰誓》,古文作‘大誓’,孔氏注:‘大會以誓眾?!耸显唬骸_元間,衛(wèi)包定今文,始作泰。’或以交泰為說,真燕書哉!……《大誓》與《大誥》同。原注:音泰者非”[7]55;綜合各家對于《泰誓》為何命名為“泰”的原因,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觀點。一是認(rèn)為“泰”與“大”“太”通用,史官據(jù)《泰誓》上篇首句“大會于孟津”之語,取其大意名篇,孔安國、孔穎達(dá)、林之奇、夏僎、黃度、蔡沈、王應(yīng)麟等人持此說;一是以“泰”為大之至,認(rèn)為武王此次大會諸侯乃是會中之極,故稱“泰誓”,隋朝顧彪主此說;一是王安石認(rèn)為武王誓師伐紂將推翻商紂王在位期間天下至否的局面,從而帶來祥泰氣象,故言此誓詞篇名“泰”為安泰、祥和之意。林之奇、夏僎、王應(yīng)麟等人否定王安石之說,言其說法與《尚書》經(jīng)意不合,他們更傾向于二孔之意。可見,人們普遍以“武王大會諸侯來命名《泰誓》”一說為是。而史浩在《尚書講義》中指出,“泰”字當(dāng)作“太”,意必太公所為也[8]278,故文章命名為《太誓》。他從誓詞作者為姜太公、武王伐紂之謀多出自太公兩個方面進(jìn)行分析,論證了“泰”應(yīng)為“太公”之“太”,提出了與眾家不同的說法。
史浩解讀《尚書》,汲取文獻(xiàn)資料,借鑒他人之說,探摭出《泰誓》篇名中“泰”當(dāng)指“太公”之“太”的原因。
史浩結(jié)合《尚書》各篇誓體文的篇名道:
夫《書》有《湯誓》《秦誓》,以人名也;《甘誓》《費誓》,以地名也,未有以義名者。今武王之戰(zhàn)曰《太誓》,太公所為,豈非以人名乎?曰《牧誓》,戰(zhàn)于牧野,豈非以地名乎?茍或知此,不必鑿其說也。[8]278
史浩分類、歸納《尚書》各篇誓體文的命名特征,認(rèn)為《湯誓》《秦誓》取“成湯”“秦穆公”等作誓詞人的名號來名篇,《甘誓》《費誓》《牧誓》則以誓師或作戰(zhàn)地的名稱命名,總結(jié)出《尚書》中六篇誓體文,主要以作誓詞人之名或地名對文章加以名篇,未有以篇章內(nèi)容之義取名的特點。史浩認(rèn)為,《泰誓》也應(yīng)遵循《尚書》誓體文的命名原則,取作誓詞人之名名篇,由此從《泰誓》的篇名中推究出太公為該誓詞的作者,云:“‘泰’字當(dāng)作‘太’,意必太公所為也……武王之戰(zhàn)曰《太誓》,太公所為?!倍鴮τ谕醢彩?、顧彪二人言“泰”指“否極泰來”之“泰”,意為好、善,或“泰”指“大之極”等含義的解釋,史浩則在《講義》里進(jìn)行了辯駁。關(guān)于二孔、林之奇、蔡沈等人釋“泰”為“太”“大”,意為武王大會諸侯的說法,雖然史浩并沒有在《講義》中明確指出贊成與否,但從他總結(jié)《尚書》誓體文命名特點來看,可以推想,二孔、林、蔡等人的觀點,并不符合史浩提出的以人名、地名名篇的誓體文特征,故而他亦不認(rèn)同二孔、林、蔡等人的說法。
在《泰誓》誓詞作者的問題上,孔安國、孔穎達(dá)、林之奇、夏僎、蔡沈等人均以為是周武王為伐紂而作之辭?!妒酚洝R太公世家》記載:
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業(yè),東伐以觀諸侯集否。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遂至盟津。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边€師,與太公作此《太誓》。[9]1479
皮錫瑞分析《史記》此說:“《太誓》首篇乃武王與太公共作,下篇乃武王作,中篇其文早佚?!盵10]513-514《冊府元龜·將帥部·佐命》所錄文字與《史記·齊太公世家》大體相同,但結(jié)尾處云“還師,太公作《泰誓》”[11]3836,和《史記》略有出入?!妒酚洝贰秲愿敗方暂d錄了“太公作《泰誓》”的內(nèi)容,無論說的是太公與武王共作一篇誓詞,還是三篇皆由太公所作,這都為人們判斷《泰誓》誓詞的作者提供了依據(jù)?!拔渫踔畱?zhàn)曰《太誓》,乃太公所為”,史浩認(rèn)為《泰誓》乃太公作,周武王伐紂的誓師詞出自太公之手。可見其說非主觀臆測,而是有所依憑,吸收了司馬遷《史記》、北宋王欽若等人編修的《冊府元龜》中對于《泰誓》誓詞作者的記載,從而形成了自己的觀點。
史浩根據(jù)《尚書》誓體文取作誓詞人之名的命名規(guī)則,并借鑒司馬遷、王欽若等人所撰文獻(xiàn)內(nèi)容,釋“泰”為“太”,提出太公曾作《泰誓》之論。在先秦文獻(xiàn)中沒有用“太”指稱“太公”的用法,除了史浩歸納《尚書》誓體文的命名特征之外,從《尚書》其他篇章的命名規(guī)律來看,篇名中出現(xiàn)的人名一般都用簡稱,這個人可能是這一篇文辭的作者,如伊尹之訓(xùn)太甲,稱為《伊訓(xùn)》,成湯誓師之詞,命名為《湯誓》。由此推論,如果《泰誓》為太公所作,則該篇篇名應(yīng)叫作《太誓》。古代“泰”“太”通用,故史浩解釋《泰誓》為《太誓》,其中“太”指“太公”,還是符合邏輯推論,有一定的道理。
史浩所說“泰字當(dāng)作太,意必太公所為”,此“為”字,不僅指《泰誓》乃太公作,還指武王伐紂之功多在太公,憑借著太公之謀取得伐商最終勝利,因此《泰誓》用太公名號來名篇?!渡袝v義》里解釋:
昔湯為順天應(yīng)人之舉,以得伊尹,故《湯誓》之序曰“伊尹相湯伐桀”,明非湯之本心也。今武王《太誓》,豈非以為吾不得太公,事不克濟(jì),故以此名之乎?矧當(dāng)時太公之歸,若天下之父歸之,民心之趨向可知矣。若是三篇果出于其手,武王尤當(dāng)名之也?!洞竺鳌分娫唬骸耙笊讨?,其會如林?!逼渥湓唬骸熬S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乃知武王非太公未必成事,則《太誓》之名亦與《書序》伊尹相湯伐桀之意同也,學(xué)者又何疑焉?[8]278-279
史浩把伊尹相湯伐桀之事,與太公輔佐武王伐紂之舉同等看待。他在分析《湯誓》書序時講,成湯信任伊尹,伊尹忠心相助成湯,故鳴條之戰(zhàn),非成湯一人所專。先儒以為,成湯伐桀戰(zhàn)于鳴條,乃是越過桀都出兵征討,出其不意也,史浩言:“此序書者,必首言尹相湯,而不言湯用也……尹用詭道以勝桀,豈圣人之所為哉?殊不知尹之伐桀,非湯本心,韋顧、昆吾之亂,湯既誅之,尹因移兵以伐桀,遂有鳴條之戰(zhàn)爾?!盵8]233在宋人眼里,成湯與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康王一樣均被視為圣人,他們不僅具有治國平天下的本領(lǐng),而且品德高尚,以德安邦,是德才兼?zhèn)涞氖ベt之君。史浩把成湯視為圣人,他指出,湯出兵伐桀,并用詭道勝之,這是臣伐君、有違君臣倫理道德之舉,非正義之事,成湯不當(dāng)有此想法和行為。討伐夏桀并非成湯本心,主張伐桀及貢獻(xiàn)計策、與桀戰(zhàn)于鳴條者乃是伊尹,是他輔助成湯征討,而非成湯有意為之,因此,討伐夏桀、與其戰(zhàn)于鳴條之事應(yīng)歸究于伊尹。在看待武王伐紂一事上,史浩也持同樣的看法。周武王亦為圣人君主,不應(yīng)有舉兵征伐商紂王、以下犯上的圖謀。而在其身邊輔佐的姜太公,名聲智謀兼?zhèn)?,頗得民心,且《詩經(jīng)·大明》對太公相助武王伐商之事多有歌頌,史浩便將太公視如伊尹,言武王伐紂非太公不能成,在伐紂上太公多有貢獻(xiàn),而武王猶似成湯,并無有意指導(dǎo)作戰(zhàn)、出謀劃策,故云:“若是三篇果出于其手,武王尤當(dāng)名之也”,功多在太公,武王不敢自居,由此史浩認(rèn)為《泰誓》篇名當(dāng)書太公之名,《太誓》之名與《湯誓·書序》云“伊尹相湯伐桀”之意同。在宋儒中未見有同于史浩此說者,該闡釋可謂獨樹一幟。
史浩不但將武王伐紂的功勞歸于太公身上,還在《尚書講義》中列舉了他為伐紂而出的計策,以示伐紂乃太公之謀也。
其一,史浩認(rèn)為武王借文王之德、假托文王有伐紂之志,說服西土眾人出兵伐紂,使天下歸服,這乃是太公伐紂的謀略之一。武王起兵討伐商紂王,乃臣弒君之舉,不符合儒家講究的君臣道義,更不合于武王作為圣人應(yīng)具備的賢德品質(zhì),因此,武王伐紂必會招致眾人反對。史浩在《尚書講義》中引《泰誓上》“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肅將天威,大勛未集”,《武成》“誕膺天命,惟九年,大統(tǒng)未集”等武王對西土諸侯的講話,解析道:
武王為此說,蓋有意驅(qū)西土之人以赴敵也。且文王之德,豈惟西土之人服,天下之人亦服,八百諸侯不期而會者,豈為武王哉?為文王之德在人而不厭也。武王雖為此舉,懼人心之未服,故托以文王嘗有此志,諸侯素信文王者亦且不疑,而武王之功或可必成矣,此太公之謀也。[8]279
史浩以為武王出兵伐紂時,懼人心未服,特別是西土眾人,未遭商紂之虐,一旦武王伐紂,必有駭然不從命者,故太公獻(xiàn)計,讓武王利用西土諸侯及天下人對文王德行教化的信服,有意借說伐紂乃是文王受命于天、有志而未竟的大業(yè),如今他將代父完成其志,勸說西土諸侯和天下人與他勠力同心,共襄盛舉。在伐紂前夕,武王還對西土諸侯進(jìn)行宣講:“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臨,光于四方,顯于西土”,史浩解釋武王此舉,乃是恐西土諸君有所懈怠,用文王之德再次鎮(zhèn)服之。武王對于伐紂成敗的態(tài)度為“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史浩解釋云:
觀武王始以文王而驅(qū)諸侯之戰(zhàn),出于一時之權(quán),其心實未安。今將勝矣,當(dāng)以正論而立天下之義,故不敢歸罪于文王。以是見文王初無伐紂之心,武王借此以為資,藉章章矣。[8]285
武王借口文王有伐紂之志,說服西土眾人參戰(zhàn)的理由非實,故其心有不安,若伐紂失敗,武王只能將失敗之罪過歸于自己。由此可見,武王借文王之德、假說文王有伐紂之志的計策非出自武王,當(dāng)是太公所出。太公出此計謀,不僅為武王伐紂找到了合理的依據(jù),解決了“人不服我”的問題,還為出兵奠定了堅實的群眾基礎(chǔ),有利于武王伐商獲得成功。
武王贊文王之德“光照于四方,顯于西土”,孔安國認(rèn)為這是武王稱其父以感眾也,言文王明德充塞四方,明著岐周[1]281。宋人陳經(jīng)同此說,云:“武王稱文考以誓眾,庶幾有以聳動之也?!盵12]213在武王奉文王之名以伐紂的計謀上,史浩與二人觀點一致。孔子曰文王:“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13]1307張九成謂文王乃明徳之尊:“雖無意于天下,而天下當(dāng)自歸……《詩序》以謂武王能廣文王之聲,卒其伐功,則伐紂者,乃文王之心乎?”[14]429蔡沈認(rèn)為:“大勛在文王時,未嘗有意,至紂惡貫盈,武王伐之,敘文王之辭,不得不爾?!盵6]101史浩、張九成、蔡沈三人看法相同,認(rèn)為文王本無伐紂之心,因紂王無道,武王遂以文王之德行與遺志為借口,為其伐紂行動作政治宣傳。但如司馬遷、鄭玄、孔安國、林之奇、夏僎等人,則言文王敬行天罰,伐紂確實是其未竟功業(yè),武王遂承先父遺志,出兵討伐。由以上諸家說辭可見,文王高尚的德行歷來為人們所共識,基本都認(rèn)同武王有借用文王之德,促使西方諸侯參加討伐的舉措。雖然各家在武王采取何種計謀討伐紂王的觀點上并不一致,但仍認(rèn)為伐紂的謀略出于武王,《泰誓》乃武王作。而史浩則提出,利用文王之德說服西土諸侯參戰(zhàn)、假說文王有伐紂之志的計謀出自太公,非武王之意,故云《泰誓》篇名應(yīng)以太公名而命之。
其二,太公具備高超的軍事才能,史浩認(rèn)為伐紂之謀略布局均出于太公。
《史記·齊太公世家》:“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quán)與奇計,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quán)皆宗太公為本謀。”[9]1478-1479《史記·周本紀(jì)》寫武王興師以伐:“師尚父號曰:‘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编嵭唬禾恕疤柫钪姺ㄖ卣摺盵9]120-121。陳經(jīng)《尚書詳解》:“武王問兵法于太公,凡纖悉曲折處,無有不知兵法莫難于用眾。善用眾者,使三軍為一軍,千萬人為一人,故不見其為多?!盵12]217又《隋書·經(jīng)籍志》始載太公姜望撰兵書《六韜》,書中分為文、武、龍、虎、豹、犬六韜,主要講兵家作戰(zhàn)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由此,史浩同司馬遷、鄭玄、陳經(jīng)等歷代諸家看法一致,不僅把太公看作是一位擅長兵權(quán)謀略、排兵布陣的謀臣,而且在討伐商紂王大軍中,他也是手握作戰(zhàn)指揮權(quán)的發(fā)號施令者?!赌潦摹窞槲渫跖c商紂王在牧野決戰(zhàn)前的誓師詞,與《泰誓》一樣,記錄和反映了武王伐紂的情況。史浩將《牧誓》中記載伐紂大軍的作戰(zhàn)部署與《泰誓》所述聯(lián)系起來,對《牧誓》“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一句,史浩云:
使之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以奔商人者,豈武王之志哉?太公之謀,實然也。觀此則無疑于《泰誓》之為太也。[8]287
史浩以為,要求伐紂將士如虎、如貔、如熊、如羆對抗商軍的策略,出自太公《六韜》文、武、龍、虎、豹、犬中的兵法,并由其加以運用,指揮作戰(zhàn),故云“使伐紂之兵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以奔商人者,實為太公之謀”。牧野之戰(zhàn)是武王伐紂中的關(guān)鍵一役,《泰誓》所寫情況也是武王伐紂過程中的一部分,史浩進(jìn)而推斷出計劃部署在孟津會集西土諸侯、渡過孟津、說服他們一起伐紂之人也為太公。關(guān)于《牧誓》“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的理解,孔安國、林之奇、蔡沈等人將其解釋為武王希望周軍將士在與商軍戰(zhàn)斗時,能像虎、貔、熊、羆等猛獸一般勇猛,戰(zhàn)前誓師、指揮作戰(zhàn)者皆為武王。史浩則與之不同,他視武王為明德之君,不善兵家詭道之術(shù),在伐紂中運用的兵法奇計應(yīng)出自精通用兵的太公,是他謀劃部署、領(lǐng)導(dǎo)指揮了討伐紂王的戰(zhàn)役,因此,史浩說《泰誓》之“泰”當(dāng)指“太公”之“太”。
史浩基于《尚書》誓體文以作誓詞人之名來命名的原則,依據(jù)《詩經(jīng)》《尚書》《史記》《冊府元龜》等文獻(xiàn)對太公輔助武王伐紂的記錄以及對太公自身軍事才能的書寫,認(rèn)為姜太公作《泰誓》,并在伐紂過程中處于出謀劃策、指揮作戰(zhàn)的重要地位,伐紂之謀出于太公,故而在《尚書講義》里,史浩解釋《泰誓》篇名中的“泰”字為“太公”之“太”。臺灣學(xué)者蔡根祥對史浩此解釋作了客觀的評價。他在《宋代尚書學(xué)案》中將史浩的這一釋義視為其創(chuàng)見新說,肯定他闡釋的新穎之處[15]330,但也指出了史浩對于《泰誓》篇名詮釋的不足。一是他言史浩忽略了古人“泰”“太”“大”字通用之理,只意識到“泰”作“太”,未考慮到“大”亦寫作“太”[15]330。二是史浩所引證據(jù)不足以支持其說。首先史浩所引《詩經(jīng)·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句,只說明了武王伐商而朝會,未說太公向眾人誓師,故不能證明太公作《泰誓》;史浩以《湯誓》書序來比附《泰誓》并不合適。他認(rèn)為《湯誓》的序言表明,成湯伐桀乃伊尹授意,伊尹才是發(fā)動伐桀之戰(zhàn)的主要責(zé)任人,武王伐紂如同成湯伐桀,討伐紂王為太公之意,則伐紂的誓詞《泰誓》篇名應(yīng)以“太公”名號命名,曰“太誓”。按此說法,《湯誓》也應(yīng)以伊尹之名名篇,當(dāng)為“伊誓”,而非“湯誓”[15]330。由此可見,史浩的這種推論邏輯并不嚴(yán)密。
皮錫瑞認(rèn)為:“宋時洛、閩繼起,道學(xué)大昌;擺落漢、唐,讀研義理;凡經(jīng)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xué)務(wù)別是非,及其弊也悍。”[16]346“宋儒好以義理懸斷千載以前之事實,凡自古相傳之事與其義理少有不合,即憑臆決以為無有。故其持論雖正,而證經(jīng)稽古則失之。”[17]382-383史浩在解析《泰誓》篇名時,正體現(xiàn)了宋儒解經(jīng)的這個特點,一切以義理為依據(jù),凡是不符合君臣大義、倫理綱常的地方,即使前代學(xué)者舊說據(jù)史可信,仍有意改變其說。如把成湯、武王視為圣人君主,否認(rèn)其有違背綱常的以臣弒君之舉,故將其吊民伐罪之行動歸于伊尹、太公等謀臣身上,以維護(hù)他們崇尚的義理倫常??梢?,史浩釋《泰誓》篇名“泰”字的說法,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學(xué)術(shù)思潮和個人觀念等方面因素的影響,并非簡單而隨意解釋,從中有益于我們認(rèn)識史浩乃至宋代理學(xué)家的解經(jīng)特色和思想學(xué)說。此外,在聶好春、郭冬霞《姜太公形象演變探析》[18]29、劉彥彥《姜子牙形象的演變與文化內(nèi)涵》[19]111等論文中,征引了史浩將“泰誓”之“泰”指稱為“太公”之意的觀點,進(jìn)而說明姜太公的人物形象。他們認(rèn)為史浩的這一解釋有其合理性,為認(rèn)識姜太公的形象特征和歷史地位提供了幫助。關(guān)于《泰誓》篇名“泰”的理解,與史浩同時及后世之人,對他提出的這一觀點少見有其認(rèn)可者,人們更認(rèn)同“泰”為“大”,取文章首句“大會于孟津”之意名篇的解釋,而《泰誓》則多認(rèn)為乃武王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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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 Hao’s Interpretation of “Tai” in
DENG Meng-y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hi Hao wrote the book of, annotating and explaining the title, preface and content of each article in the book. In analyzing the title ofShi Hao not only deduced from the regularity of the title naming of the oath style text in, but also combined with the contents of each chapter in the book and its preface, absorbed and learned from the Confucian classics and historical documents of previous and contemporary dynasties and the explanations of various scholars. Shi Hao thought that Jiang Tai gong wrote the “”, the plan of defeating King Zhou of Shang Dynasty originated from Tai Gong, who took the lead in the crusade against King Zhou, so he put forward the view that “Tai” of“”means “Tai” of “Tai Gong”. Although the interpretation has certain limitations, it reflects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tyle of the Neo-confucianists’ interpretation of the classics from a subtle aspect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depicts the figure image of Jiang Taigong and his status and function in the eyes of the Song Confucianism.
Shi Hao,interpretation
I206.2
A
1001 - 5124(2022)02 - 0018 – 06
2021-09-25
鄧夢園(1990-),女,廣西南寧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xiàn)與傳統(tǒng)文化。E-mail: 258084748@qq.com
(責(zé)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