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云
《詩經(jīng)》的制作、修改和使用
黃震云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8)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時代,諸侯不能制作自己的禮樂,但可以有條件地使用。天子禮樂制作的順序原則是功成作樂、治定制禮,所以禮成一般在樂之后。儀式上運用禮樂時樂與歌舞并不要求同題對應(yīng),歌唱和舞蹈也不必同題一致,但要構(gòu)成的禮樂形態(tài)必須符合王道的要求。這樣,禮樂就有原禮樂與使用禮樂的區(qū)別。原禮樂本身根據(jù)要求也可以作出適當調(diào)整,但名稱不變,如武王、周公翦商后制作的《大武》樂,原有殷商的音樂成分,在洛邑告成的時候制作禮樂《大武》,七成中去掉了不適宜宗廟的部分,將后面三成修訂為安民、和眾、豐財,而名稱仍然叫《大武》樂。所以,禮樂可以根據(jù)需要改編,這也是為什么《詩經(jīng)》會有異文的原因之一。禮樂作品表達不限于《詩經(jīng)》本身,《詩經(jīng)》禮樂可以舞韶歌武,和三代以來禮樂作品配合適用。禮崩樂壞以后,又出現(xiàn)諸侯制作的禮樂。流傳到現(xiàn)在的《詩經(jīng)》中的雅頌是西周的禮樂,風詩部分是原來天子賞賜諸侯的禮樂,是禮崩樂壞以后部分諸侯完成的禮樂??鬃觿h詩時保留了這些作品。
禮樂;《詩經(jīng)》;儀式使用
一般來說,《詩經(jīng)》的性質(zhì)是禮樂作品,但禮崩樂壞后的春秋時期鄭衛(wèi)等諸侯制作了自己的禮樂,因此現(xiàn)存的《詩經(jīng)》并不是西周原貌,也不全是王道的產(chǎn)物。為了區(qū)別,《國語》等書將西周以來的禮樂稱為“周詩”??鬃觿h定經(jīng)典,開門授徒,以備王道、成六藝,就有了現(xiàn)在的《詩經(jīng)》。《詩經(jīng)》的由來并非一途,亦不是史書中列舉的僅僅是獻詩、賦詩、采詩三種,另外還有寫詩、陳詩、歌詩等,要了解其制作具體順序確實有一定的難度,因此關(guān)于本文類似的話題至今無論。作為禮樂的詩的制作必然有一定的原則,這為思考其制作過程提供幫助。
一
《左傳》和《禮記》都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孔孟之徒,不肯道齊桓、晉文之事?!墩撜Z》《左傳》認為禮樂自天子出是治國有道的體現(xiàn),天下無道,禮樂征伐才自諸侯出?!渡袝酚涊d,堯讓夔典樂,原則上那是中國禮樂制度的開始,夔也成了中國音樂的樂祖。但是,當時并沒有嚴格的規(guī)定,似乎比較隨意。陸賈《新語·無為第四》說:
道莫大于無為,行莫大于謹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禮樂,郊天地,望山川,師旅不設(shè),刑格法懸,而四海之內(nèi),奉供來臻,越裳之君,重譯來朝。故無為者乃有為也。[1]59
舜彈奏五弦琴,歌南風,天下大治,顯然是自然自在的狀況。周公取得統(tǒng)治權(quán)以后,一度攝政為帝王,制作禮樂,中國的禮樂制度開始完備。以禮樂治國是王道重要特質(zhì),那么,諸侯在春秋以后僭越,制作禮樂之前,他們在干什么想什么?禮樂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考《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說:
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公嘆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為在德?!睂υ唬骸叭缇?,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于民。豆區(qū)釜鐘之數(shù),其取之公也簿,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斂焉,陳氏厚施焉,民歸之矣?!对姟吩唬骸m無德與女,式歌且舞。’陳氏之施,民歌舞之矣。后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惫唬骸吧圃?!是可若何?”對曰:“唯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nóng)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惫唬骸吧圃眨∥也荒芤?。”[2]2115
齊侯家施不及國,民可以率意歌舞之,就是說可以用歌舞的形式來表現(xiàn)。這就和漢魏時代封王之前要賞賜禮樂之器表達的傳統(tǒng)規(guī)制相一致了。作為禮樂的《詩經(jīng)》,歌樂舞三位一體,但是彼此有主次之分,其中樂最重要,歌舞即樂次之,諸侯可以擁有歌舞及其形式,但不能擁有歌樂(音樂)舞一體的樂。這就是天子禮樂和諸侯的區(qū)別之一。《史記·燕召公世家》說: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3]1550
對召公之德,民眾歌詠之,體現(xiàn)了諸侯對朝廷及其重要官員的忠誠,因此詩收入召南。樂舞的性質(zhì)、樣態(tài)是最重要的,規(guī)模方面也有規(guī)定,例如諸侯是六佾舞,所以孔子看到天子禮樂八佾舞于庭怒不可遏,表示不能忍受,明顯僭越了。
禮樂以樂為核心,所以樂需要專門的人才和機構(gòu)來操作,而將獻詩、采詩、賦詩、歌詩、陳詩這些作品成為朝廷的禮樂,需要一個很講究的過程?!断惹卦娊?jīng)學史》指出,《詩經(jīng)》的采集并不是限于某一種形式,有的是文字創(chuàng)作、有的是音樂作品,形成了體,這個體一般就是體現(xiàn)禮的精神,經(jīng)過合樂與選擇之后,需要天子的制定,才能作為天子禮樂,然后根據(jù)性質(zhì)歸入。其等級非常森嚴[4]8。
鄉(xiāng)是諸侯之下的一個重要的行政單位,鄉(xiāng)中也經(jīng)常要舉辦一些活動,這是作為行政系統(tǒng)的工作性質(zhì),活動的時候也會使用禮樂,如射禮、飲酒禮等。禮樂雖然自天子出,但是不是天子一個人使用,具體根據(jù)禮節(jié)的性質(zhì)決定?!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說:
設(shè)席于堂廉,東上。工四人,二瑟,瑟先。相者二人,皆左何瑟,后首,挎越,內(nèi)弦,右手相。樂正先升,立于西階東。工入,升自西階,北面坐,相者東面坐,遂授瑟,乃降。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卒歌,主人獻工。工左瑟,一人拜,不興,受爵。主人阼階上拜送爵,薦脯醢,使人相祭。工飲,不拜既爵,授主人爵。眾工則不拜,受爵,祭,飲辯有脯醢,不祭。大師則為之洗。賓、介降,主人辭降,工不辭洗。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主人獻之于西階上。一人拜,盡階,不升堂,受爵,主人拜送爵。階前坐祭,立飲,不拜既爵,升授主人爵。眾笙則不拜,受爵,坐祭,立飲;辯有脯醢,不祭。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工告于樂正曰:“正歌備?!睒氛嬗谫e,乃降。[5]985-987
《鄉(xiāng)飲酒禮》的順序十分清楚,以歌開頭,和《左傳》《史記》的記載一致。其數(shù)量是歌和樂皆為三首,也就是《鹿鳴》的前三首和《南陔》三首,間作三次,為歌與笙,都是一首,并不重復(fù),然后合樂二南各三首。這就是正歌,卒爵之后是無算,無算就是隨意,也就各隨其意。樂表現(xiàn)同,所以告成以合樂終結(jié)。第一首《鹿鳴》三章,表現(xiàn)燕樂嘉賓之心、勤于王事、以興家國,中間的作品《華黍》等已經(jīng)亡佚,現(xiàn)存《小雅》中有《白華》,表現(xiàn)一種憂患關(guān)切之思。間歌中有的已經(jīng)失傳,有的如《南有嘉魚》還在,敘述情誼深厚,共謀盛世的愿望。最后奏二南作品,表示要發(fā)揚周公和召公精神,忠誠王室,奮發(fā)有為。根據(jù)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的順序,《崇丘》在《南有嘉魚》之后,由于此詩亡佚,因此現(xiàn)在在《南有嘉魚》之后的是《南山有臺》,但現(xiàn)在的《南有嘉魚》之什也是符合禮制規(guī)定的章,即十首,說明這一空缺已經(jīng)被后來的編訂《詩經(jīng)》的人補充了別的作品。這是典型的鄉(xiāng)樂,那么詩歌的來源主要是風詩和小雅。根據(jù)《國語·魯語》,《文王》《大明》《綿》是兩君相見之樂。作為祭祀文王或者郊祀時候配享的禮樂,可以切割成另外的禮節(jié)用的禮樂,這種切割的方式是前三首位一個單元,所謂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這三百就是指的是“詩三百”無疑。三千,則是三百的適用狀況,所以詩和禮樂之間還有一個重組的問題。由此可見,《詩經(jīng)》在禮儀上使用的時候,根據(jù)禮儀的性質(zhì)重新布局,成為新的組合,而不是十五國風為十五國禮樂,雅頌是朝廷禮樂。
按照《禮記·祭統(tǒng)》的記載,《清廟》和《大武》是天子禮樂。因此,《詩經(jīng)》作為禮樂的性質(zhì)是頌是天子禮樂,而大雅是王政,風詩和小雅是和關(guān)于諸侯與大夫的禮樂。昔人認為《詩經(jīng)》可以按照音樂分肯定不當,應(yīng)該是禮樂為依據(jù)。
二
《墨子·公孟》篇說:“或以不喪之間,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6]690一般以為,詩有四種樣態(tài),提出四詩說。由于誦與歌都本自文字,所以又歸結(jié)為歌樂舞三位一體,甚至與原始社會掛上鉤,認為藝術(shù)初期混沌,三者合一,原來如此。但是,墨子講的是禮樂,不是原始,更難以想象,也沒有證據(jù)證明原始人可以制作文字和音樂作品。各地的摩崖石刻也沒有這樣的數(shù)據(jù)。因此,三位一體說是人為的編造,不符合歷史實際??肌抖Y記·樂記》敘述詩樂舞儀式之用時有詳細的說明云:
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毛,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故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氣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見方,再始以著往,復(fù)亂以飭歸。奮疾而不拔,極幽而不隱。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7]1536-1537
古代的禮樂表現(xiàn)關(guān)系十分清楚。自然的天籟與金石絲竹發(fā)出的聲音表現(xiàn)的是氣象,文字歌聲節(jié)奏表達的是內(nèi)容聲態(tài),舞蹈表現(xiàn)的是舞容。也就是說與堯舜時代,詩是歌樂舞不同。西周以來詩是舞,是文字歌唱,是音樂,是綜合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是幾種形式,因此可以各自單獨表達,也可在大型的活動中配合表現(xiàn)。而其運作時有關(guān)具體的安排與結(jié)構(gòu)為:先是擊鼓,持羽毛舞,就是文,然后是聲樂歌唱、再然后是舞蹈表達,彼此有序調(diào)動安排,全面深刻地表現(xiàn)其道德。結(jié)構(gòu)為文、武、亂?!蛾P(guān)雎》注釋說的“復(fù)亂以飭歸”,就是說舞蹈時候有歸位和綴兆,即整齊的隊形,也有騰挪的隊形,騰挪的就叫亂。早期位置并不固定,楚辭以后均在末尾,到漢代結(jié)束。各自皆有分工:樂者,德之華也,借用金石絲竹樂之氣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皆是道德的體現(xiàn),道德又是王道的體現(xiàn)。所以,古人宣傳王道確實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儀式使用的時候詩樂舞是配合使用。就《鄉(xiāng)飲酒禮》看是歌樂、合樂,沒有舞容,即沒有樂舞表演?!蹲髠鳌废骞甏赫f:
宋公享晉侯于楚丘,請以《桑林》。荀罃辭。荀偃、士匄曰:“諸侯宋、魯,于是觀禮。魯有禘樂,賓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師題以旌夏,晉侯懼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還。及著雍,疾卜,桑林見。荀偃、士匄欲奔請禱焉。荀罃不可,曰:“我辭禮矣,彼則以之。猶有鬼神,于彼加之?!睍x侯有間,以逼陽子歸,獻于武宮,謂之夷俘。逼陽妘姓也。使周內(nèi)史選其族嗣,納諸霍人,禮也。杜預(yù)注《左傳》解釋說:“宋,王者后,魯以周公故,皆用天子禮樂,故可觀。”[2]1947
宋國是殷商后裔,因此有殷商時代的天子之樂《桑林》,魯國為周公后裔,亦享受天子禮樂,因此用《桑林》觀禮。鄭玄注:“皆用天子禮樂,故可觀?!盵2]1947可見觀本為天子享諸侯時候采用的禮樂,或觀德,或觀禮,或觀威,或觀兵等等,但是不是分得絕對。但是,晉侯是諸侯的身份,看到天子的禮樂感到很恐怖,只到去旌,方結(jié)束宴享。這樣看來,禮樂的直接效果非常顯著。樂舞似為天子特有的藝術(shù)形式。舞現(xiàn)在已失傳,但文獻中還有些零碎的記載?!肚f子·養(yǎng)生主第三》曾用十分流暢的筆調(diào)描寫過庖丁解牛時的動作、節(jié)奏、音響“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8]19。根據(jù)《莊子》的記載,《桑林》是樂舞,有節(jié)奏、聲音,就像解牛,解牛要大開大合、要剔骨、要旋轉(zhuǎn),可見《桑林》的體制、規(guī)模、節(jié)奏都是錯落有致《莊子》嘲弄《桑林》如解牛,目中無禮,說明時代不同?!蹲髠鳌废骞拍暾f:
(季札)見舞《象箾》《南鑰》者,曰:“美哉!猶有憾?!币娢琛洞笪洹氛?,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币娢琛洞笙摹氛?,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2]2008
由季札觀樂可看出風雅頌都可以歌,但是頌只用樂舞表現(xiàn),那么樂舞顯然地位不一般,與民眾的式歌且舞的舞不同,這里是樂舞。至于《關(guān)雎》之亂,雖然用的是舞蹈的術(shù)語,但是如果作為歌詩內(nèi)容表達也不是不可以,像楚辭即為亂曰指辭,而不是舞蹈。因此判斷樂舞為天子禮儀或者大合樂時候使用,而諸侯以下不可以。舞容表示成禮,因此舞是禮的表達,雖然本身具有觀賞性,但核心還在道德規(guī)范的展示上。季札觀樂,以《韶》為觀止,這和孔子的禮樂盡善盡美觀是一致的。但是這時候的觀,不是禮儀性質(zhì),而是欣賞性質(zhì),禮樂的娛樂化和平民化也因此形成。這就是班固說的詩道缺的結(jié)果。但是,這種平民化是指走下神壇,而不是說老百姓可以欣賞。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說:“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焉?!狈蛉寺勚?,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cè),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仇,我反忘之!”[2]1781
這是禮崩樂壞的很典型的例子。文夫人是當時的美女,年輕時候路過蔡國,蔡哀侯竟攔路劫色,引起息、蔡兩國交惡。文夫人后來入楚,但年紀老而不衰,楚國令尹竟然色膽包天,跳《萬舞》去勾引她?!度f舞》原是習戒備的舞蹈,這在甲骨文中就有記載的傳統(tǒng)舞蹈,也是天子禮樂性質(zhì)。但是,這時候娛樂化,就像莊子觀《桑林》像殺牛一樣,觀更在于主體的和表演的精神境界。
三
清人阮元《釋頌》說:
頌之訓(xùn)為美盛德者,余義也。頌之訓(xùn)為形容者,本義也。且頌字即容字也。容、養(yǎng)、漾一聲之轉(zhuǎn)……所謂《商頌》《周頌》《魯頌》者,若曰商之樣子,周之樣子,魯之樣子而已。何以三頌有樣而風雅無樣也?風雅但弦歌笙間,賓主及歌者皆不必因此而為舞容;惟三頌各章皆是舞容,故稱為頌,若元以后戲曲,歌者舞者與樂器全動作也。[9]15-16
王國維不同意這樣的看法,他指出:
風雅頌之別,當于聲求之。頌之所以異于風雅者,雖不可得而知,今就其著者言之,則頌之聲較風雅為緩也。何以證之?曰:風雅有韻,而頌多無韻也。凡樂詩之所以用韻者,以同部之音,間時而作,足以娛人耳也……然則風雅所以有韻者,其聲促也。頌之所以多無韻者,其聲緩,而失韻之用,故不用韻,此一證也;其所以不分章者亦然……此二證也。[10]111
其實,具體情況要具體對待?!吨芏Y·春官》記載:“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夏》《驁夏》。凡祭祀、饗食,奏燕樂。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盵11]800奏樂還是舞蹈也要看具體是什么性質(zhì),祭祀還是宴饗,一般祭祀祖先上帝、表現(xiàn)功德需要舞蹈,指手畫腳以讓上帝明白,其他則未必??傊?,這是規(guī)定的制度的設(shè)計,并不隨意?!妒酚洝肪硭恼f:
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康王即位,遍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yè)以申之,作康誥。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康公不獻,一年,共王滅密。共王崩,子懿王囏立。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3]133
頌聲之說表明頌是有聲的。因此《墨子》的說明真實可靠,但是具體使用時候并不是具體作品的歌樂舞三位一體。那么,同名的作品是不是就是歌樂舞一致呢?其實也不是,而是按照當時的禮樂服從王道的原則來操作。
《呂氏春秋·古樂》云:“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12]289表明是周公作的慶賀牧野之戰(zhàn)寫作的樂。按《莊子·天下篇》云:“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盵8]217是武王、周公作的《武》詩,還是指《大武樂》。按《左傳》宣公十二年:“武王克商,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鋪時繹思,我徂維求定?!淞唬骸椚f邦,屢豐年?!盵2]1882這里的《頌》的內(nèi)容就是《時邁》一章?!对娊?jīng)》中還有《下武》一篇,為歌頌周公之作。皆寫盛世道德成就?!睹娦颉氛f:“武,奏大武也?!薄啊蹲谩?,告成《大武》也?!边@就是說《大武詩》歌唱的時候演奏的是《大武樂》,二者是形式上的合樂關(guān)系,后人理解為《大武樂》之后續(xù)之以《酌》。鄭玄《箋》說:“《大武》,周公作樂,所為舞也。”這指的是《大武舞》?!秲x禮·燕禮》說:“《勺》,告成《大武》之樂歌也。”這指的是《大武詩》。
孔穎達《疏》說:“《武》詩者,奏《大武》之樂歌也。謂周公攝象武王伐封之事,作《大武》之樂既成而于廟奏之,詩人睹其奏而其事而作此歌焉。”[13]1341-1342復(fù)證二者只是合樂關(guān)系。
作為周頌的大武也是詩樂舞都有同名的作品的,但是在儀式使用的時候卻并不一致??肌渡袝髠鳌吩疲骸爸芄訑z,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伐奄多方?!盵14]68“周公攝政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14]414由此可判斷周公制禮作樂的時間應(yīng)該是攝政稱王六年,亦即作為禮的《大武樂》在六年建成,但是作為樂的《大武樂》則是在翦商之時,相隔有六年時間。除了《呂氏春秋》等記載之外,《逸周書·世俘解》也有記載:
辛亥,薦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圭、矢憲,告天宗、上帝。王不革服,格于廟,秉(黃鉞),語治庶國。龠人九終。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維告殷罪。龠人造;王秉黃鉞,正國伯。壬子,王服袞衣,矢琰,格廟。龠人造;王秉黃鉞,正邦君。癸丑,薦俘殷士百人。龠人造;王矢琰;秉黃鉞,執(zhí)戈。王(入),奏《庸》,大享一終,王拜手稽首。王定,奏《庸》,大享三終。甲寅,謁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旗。龠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乙卯,龠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15]428
據(jù)此,《大武樂》原名確實叫《武》,寫在翦商之后,但只是演奏用的音樂作品。從武王告廟不及換衣服看,就是在翦商之后的幾天或很短的時間內(nèi)?!都ⅰ氛f:
孔晁云:“《明明》,詩篇名,《武》以干羽,為《萬舞》也?!北R文弨云:“惠云:‘《明明》即《大明》?!迸苏裨疲骸啊段洹分浮断蟆肺?。”陳逢衡云:“《武》,大武樂,此時所奏只大武一成之歌……《大明》作于成王時,故末章有‘涼彼武王’語”。[15]428
今《庸》樂不存,《大武樂》在秦朝業(yè)已被改編。如果《明明》是《大明》,那么在殷商后期的周人顯然就有了自己的系統(tǒng)的禮樂,盡管這些禮樂可以歸結(jié)為殷商,所以《詩經(jīng)》中的周詩時間亦當提前。從龠人奏《庸》反復(fù)看,頌功是其特色。這就應(yīng)了《禮記》中闡釋的制禮作樂原則,功成作樂,治定制禮的傳統(tǒng)。古人強調(diào)夏商禮樂在《詩經(jīng)》中有表現(xiàn),不是信口開河。
《逸周書》和《呂氏春秋》都記載周人在建元前就曾經(jīng)寫過一些詩歌,這些詩歌目前也確實有一些存在于《詩經(jīng)》中,因此殷商的禮樂制度應(yīng)該與周代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不同,諸侯可以自己制作禮樂。從上述我們看出,《大武樂》名稱最早記載的是叫《武》,營建洛邑典禮時,配合《大武》歌舞均改名為大武,但是在《詩經(jīng)》編定時,大武樂已經(jīng)不存在,故將《大武詩》七首分開,第七篇稱為《武》,關(guān)于周公的一篇叫《下武》?!蹲髠鳌沸暾f:
潘黨曰:“君盍筑武軍,而收晉尸以為京觀。臣聞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楚子曰:“非爾所知也。夫文,止戈為武。武王克商。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肿鳌段洹?,其卒章曰‘耆定爾功’。其三曰:‘鋪時繹思,我徂惟求定?!淞唬骸椚f邦,屢豐年?!颉段洹?,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今我使二國暴骨,暴矣;觀兵以威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猶有晉在,焉得定功?所違民欲猶多,民何安焉?無德而強爭諸侯,何以和眾?利人之幾,而安人之亂,以為己榮,何以豐財?武有七德,我無一焉,何以示子孫?其為先君宮,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于是乎有京觀,以懲淫慝。今罪無所,而民皆盡忠以死君命,又可以為京觀乎?”[2]1879-1881
《武》曰:“無競惟烈?!币岩姮F(xiàn)存《詩經(jīng)》中的《武》詩:“于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薄蹲髠鳌费裕骸啊段洹菲渥湔略弧榷柟Α!眲t《武》作為組詩的卒章名字就是《武》,早期的大武七成主要指攻克朝歌,而洛邑告成時的大武內(nèi)容作出了調(diào)整,非常清楚,原因是尚武不適合享上帝祖先。
制定禮樂不必同時,符合禮制規(guī)定。《禮記·樂記》說:“古者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者其禮具,干戚之舞,非備樂也。孰享而祀,非達禮也。五帝殊時,不相延樂。”[16]208樂表功,有功就可以作樂,而禮樂則表示歌頌盛世,要治定才可以。以此核之《大武樂》,應(yīng)該是翦商之后作,而《大武詩》包括樂舞和樂歌,則是在周公六年,洛邑告成,還政成王前作。前者寫盟津之戰(zhàn),攻入朝歌,這個《大武樂》是干戚之樂性質(zhì),不能在成周典禮上用,所以重作《大武詩》和《大武舞》來配合。詩樂舞三者名稱相同,但內(nèi)容意義皆不一致,歌舞二者意思一致。學界都以為樂舞和樂一定對應(yīng),是很深的誤解。這部作品,歌舞和樂不但內(nèi)容不一致,章節(jié)也不一致。其實,詩樂舞不一致的也不是說只有《大武》,《禮記》中的《文王世子》《仲尼燕居》等也多次提到這種現(xiàn)象,如歌《維清》詩,演奏的是《象》的音樂和舞蹈。詩樂舞配合,名稱一致,但內(nèi)容可以不一致,這是一個存在的客觀事實。
四
荀子《樂論》篇第二十說:
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出所以征誅,則莫不聽從;入所以揖讓,則莫不從服。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樂之術(sh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斧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瓨氛撸ト酥鶚芬?,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dǎo)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yīng)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故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胄,歌于行伍,使人之心傷;姚冶之容,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故君子耳不聽淫聲,目不視邪色,口不出惡言,此三者,君子慎之。[17]215-216
荀子在《樂論》中通過自己觀鄉(xiāng)樂的感受,說明樂的價值功能,以否定墨子的非樂理論,有失公正,因為墨子不是反對樂本身,而是患樂的浪費,認為禮樂的順序應(yīng)該在消滅貧困之后。根據(jù)荀子的《樂論》可看到當時的音樂和禮樂傳播及其使用的一般狀況。其中樂和征伐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值得重視,亦即禮樂與征伐的關(guān)聯(lián)。一方面,征伐成為樂的來源,功成作樂,另一方面禮樂直接在軍中服務(wù),如鳴金收兵、歌行行伍之類,說明戰(zhàn)爭蘊含著豐富的禮樂文明。而紳、端、章甫,舞韶歌武,則描繪了另外的一種景象,就是禮服可以殷周混穿,禮樂可以和前代禮樂作品雜用?!对娊?jīng)》禮樂不限于本身,還與前代亦即三代關(guān)聯(lián)、配合使用。這是一個事實,表明周代以來的禮樂制作應(yīng)用并不排斥傳統(tǒng)。像宋用殷商禮樂《桑林》享魯國,而不用周禮樂,但晉國是諸侯,則不可。這在當時并不認為是異端不可忍,說明當時禮樂的使用并不十分嚴格。這樣看來,先秦的禮樂使用并不機械。而真正的周代禮樂在《詩經(jīng)》中的就是雅頌,風詩部分來之周代天子對諸侯的賞賜,部分為禮崩樂壞以后諸侯制作,而孔子刪詩還是選擇了部分保存下來,司馬遷說孔子刪詩,以雅頌為標準,就是此意。荀子說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也明確說明西周時代的禮樂沒有風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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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aking, Modification and Use of
HUANG Zhen-yun
(School of Humanites,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When rite, music and war were decided by the emperor, princes were not allowed to make their own rites and music. However, they could use them conditionally. The principle of the emperor’s rites & music production is to compose music after success, and to order rites after peace, so rites generally followed music in order. When rites & music was used, music did not need to correspond to singing and dancing with the same theme, and the same went for singing and dancing, but their form must meet the king’s requirements. Thus, there was a difference between the original rites & music and the used one. Original rites & music could be adjusted according to requirements, but its name remained unchanged. For example, after the extinction of Shang Dynasty,was produced by King Wu and Zhou Gongji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the music of past Dynasty. When the Luo city was built, the part of inappropriate sacrifice was deleted from this music. Although the latter three parts were modified into happy people, peaceful country and abundant wealth, the name was still calledTherefore, rites & music can be adapted with needs, which is one of the reasons why there are different versions for. The expression of rites & music works did not limit toitself; it could be used with the same type of works of three Dynasties, such as. However, princes began to make rites & music after it perished in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Ya and Song inbelong to the rites and music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section includes partly the rites and music bestowed by the emperor and the one partly the rites and music composed by the princes. Confucius kept them when he arranged poems.
rites & music,, ritual use
I206.2
A
1001 - 5124(2022)02 - 0110 – 08
2021-07-28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先秦名學文獻整理及其思想流別研究”()18ZDA243)
黃震云(1957-),男,江蘇連云港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E-mail: huang2821@163.com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