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真 謝 輝
法國來華耶穌會士馬若瑟(P. Joseph-Henri-Marie de Prémare,1666—1736)創(chuàng) 作 于1728年的《漢語札記》(Notitia Linguae Sinicae)是世界范圍內(nèi)由西方人撰寫的,第一次使用多達上萬個中文例句,全面討論漢語文言和白話語法的文法書,在西洋漢語研究歷史上具有奠基性的重要意義。該書最重要的特點在于沒有因循前人固守拉丁語法來描寫漢語的慣例,尊重漢語事實,更注重從漢語自身特點出發(fā)進行分析。馬若瑟特別提倡學習漢語要通過典型例句來歸納語句搭配,通過文本細讀來探究字詞的靈活運用。
明清時期來華傳教士接觸漢語之初,勢必要利用一切已知的手段來描述這種新的語言,以便更好地掌握它。在當時選擇拉丁語法來分析漢語并非完全是不得已為之,而是充分利用一種對于西方人來說熟知的語言工具去增進對另一種語言的認識和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初創(chuàng)漢語語法體系上的困難,減輕了外國人學習漢語的難度。因此,這批西人撰寫的漢語語法和語言教材中所受到的拉丁語言學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學界在研究時通常更關注他們是如何使用拉丁文法的概念、術語和方法來描述和分析漢語,往往忽略了這些文本中可能隱藏的“中國元素”,即中國的語文學理論是否也反向影響了傳教士的研究?目前大部分西人漢語研究論著,甚少直接列出中文參考書目,線索有限,對于這一問題的探討尚未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
有幸的是,馬若瑟恰在《漢語札記》結尾提到使用了一本中國古籍《古學鉤玄》,并以漢字書寫其書名,坦承書中的不少例句摘自這本中國古書。這是該書第一次明確提到所用的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方面的參考資料。筆者意識到這是一條重要線索,順藤摸瓜,或許能從中梳理出傳教士漢語研究中所受之中國語文學的影響。在拙著《馬若瑟〈漢語札記〉研究》(1)李真:《馬若瑟〈漢語札記〉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曾有專章討論,但當時未能看到原書,只能利用二手資料,尚有一定缺憾。近期終獲《古學鉤玄》一手文獻,并通過考證和比較研究,對《古學鉤玄》的真?zhèn)渭芭c《漢語札記》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進行深入探討,由此對馬若瑟參考《古學鉤玄》的情況以及兩個文獻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并進一步梳理出馬若瑟所獲得的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的知識來源。
現(xiàn)存各種目錄對《古學鉤玄》一書均鮮有著錄。清代馬國翰《玉函山房藏書簿錄》是為數(shù)不多記載此書者,其著錄如下:
《古學鉤元》十一卷此觀堂藏本
陳觀文殿學士臨海陳骙叔進撰,元高龐(1)按:“龐”字疑誤。傳校訂。一集《文則》,二集句法附典實,三集章法,四集摘段。附刻《黃石公素書》。蓋舉之以為文式,名“鉤元”者,取昌黎文“纂言者必鉤其元”語也。論文□率準經(jīng)以立制。有隆興十六年翠微精舍自序。(2)(清)馬國翰:《玉函山房藏書簿錄》卷25,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
馬氏藏本不知今在何處。目前所知,本書傳世者僅有四部。其一藏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尊經(jīng)閣文庫漢籍分類目錄》著錄曰:“《古學鉤玄》十卷,宋陳骙。附刻《黃石公素書》。明崇禎版?!?3)尊經(jīng)閣文庫編:《尊經(jīng)閣文庫漢籍分類目錄》,東京:1934年鉛印本,第697頁。另外東北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明刻本一部(4)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子部》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45頁。。此二本未能親見。其余二本分別藏于中國臺灣“國家”圖書館與寧波天一閣博物館。
經(jīng)目驗,中國臺灣藏本十卷四冊,半頁九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單邊,單白魚尾。版心上題書名“古學鉤玄”,下題卷數(shù)、篇章與頁數(shù)。卷端題“宋陳骙纂輯,元高恥傳校訂,明華亭陳繼儒仲醇甫重校,新都門生潘虎臣二猷、元凱順臣甫參閱”。卷前有陳骙《敘古學鉤玄》、陳繼儒《重刻古學鉤玄序》,陳序末署刻工“黃大年刻”,又有《古學鉤玄目錄》。卷末附《黃石公素書》,前有潘虎臣《附刻黃石公素書小引》。鈐有“羅臨思”“羅印所見”“羅魚之印”“欽文”等印(5)李國慶:《明代刊工姓名全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2頁。。書中夾有“澤存書庫藏書”簽,乃民國時陳群舊藏。寧波天一閣藏本為殘本,僅存一冊卷一至五。其版式行款、卷前序跋、卷端題名等,皆與臺灣藏本同,惟斷板處較多,似為較后印之本。
如對此書詳加考察,便可發(fā)現(xiàn),其書是否出于陳骙之手,實際存在相當大的疑問。對此疑問,學界尚未有所察覺,如臺灣學者蔡宗陽即直接將此書列入陳氏著作中(6)蔡宗陽:《陳骙〈文則〉新論》,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3年,第11—16頁。因當時未能親見文獻,筆者在拙著《馬若瑟〈漢語札記〉研究》中亦曾引證該書,采用了這一說法。,故有必要加以考辨。
通觀全書,其卷前所載陳骙序文,是學者論定其為陳氏所編的重要依據(jù),但此序文本身存在問題?,F(xiàn)轉(zhuǎn)錄如下:
余不慧,僻嗜篇籍,孜孜記誦,每朝在而夕不存。因憶古人讀書不如寫書之語,遂銳意于筆札。凡涉獵群書,見一事一辭之美善者,則必錄之。積十有余年,以冊記者三百余,以紙記者莫知數(shù)。乙亥壬午,兩遭郁攸之厄,所存者僅十之二三。掇拾灰燼之余,得治群(7)按:“群”字原誤,當作“郡”。邑之善者千余條,輯而名之曰《政鑒錄》。趙太常見之,遂為登之梨棗,業(yè)已播傳海內(nèi)矣。自是而后,耑究心于古文辭,上溯太古,下及近代,只覺文風世運,互相推移,而典則章程,莫之或易。綜核博識,是則皆然。殫精五稔,纂輯此書,名曰《古學鉤玄》,蓋取韓昌黎文“纂言者必鉤其玄”之謂也。文選諸古,句遴其精,典載其實,執(zhí)柯取則,一以貫之,文章大要備于斯矣。夫有意于學古者,無事多求,于此而諷誦焉,玩索焉,則理洽心融,齟齬頓化,出語自然高古,自然合法,自然成章。行且并驅(qū)秦漢,又何遜于韓柳歐蘇也哉?若夫務博學厖,誕放無紀,即令學冠五車,書窮二酉,是猶之經(jīng)緯甚多,無機可織,何以成錦繡乎?博雅君子,幸其鑒余之婆心云。隆興十六年莫春月天臺陳骙題于翠微書舍。
此序中最明顯的問題,是序末所題“隆興十六年”。按宋孝宗(趙昚,1127—1194)的年號隆興僅二年(1163—1164),其后又改乾道(九年,1165—1173)、淳熙(十六年,1174—1189),以此計算,所謂“隆興十六年”實際已經(jīng)到了淳熙五年(1178)。且其文辭拙劣,如“學冠五車,書窮二酉”等俗套之語,尤不似出于陳氏之口。由此不得不使人懷疑此序文之真實性。經(jīng)查考,此序?qū)嵲谠烁邜u傳《群書鉤玄序》的基礎上增改而成。高序錄下:
余少嗜書,苦于質(zhì)魯,朝記憶而夕忘之。遂銳意于筆札,凡涉獵群書,見一事之美、一辭之善,必錄之。積四十余年,篋笥不能容,徙置他室,以冊記者三百余,以紙記者莫知數(shù)。乙亥壬午,兩遭郁攸之厄,所存者十之二三。掇拾灰燼之余,得治郡邑之善者千有余事,條而輯之,名曰《為政龜鑒》,歸之趙侯伯常父(名知彰)。其他片言只字,膾炙人口者,尤不忍棄,亦匯而成之,凡十卷,見者多筆之。居數(shù)日,而一舊友出示數(shù)紙,則已取第三卷刊之矣。竟弗能止,復請曰:“此皆群書之精粹,昔昌黎韓子有言:纂言者必鉤其玄。愿以《群書鉤玄》名之?!庇锜o以易,遂用冠諸編首,或可以資初學之萬一,非敢以示大方之家也。時至正七年孟秋望,臨邛后學高恥傳書于虎林之連鰲書舍。(1)(元)高恥傳:《群書鉤玄序》,《群書鉤玄》卷首,《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上海圖書館藏元刻明修本,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
兩相比較之下,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古學鉤玄敘》的前半部分,即從《群書鉤玄序》竄改而來,且特別對原序中的人名、書名做了處理,如將“為政龜鑒”改為“政鑒錄”,“趙侯伯常父”改為“趙太?!钡?。按趙知彰,一作“知章”,字伯常,歸德人。至治三年(1323)為中書掾(2)(元)宋褧:《送趙伯?;次鲬椄薄分?,《燕石集》卷9,《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92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184頁。。天歷二年(1329)為江南行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3)(元)張鉉:《至正金陵新志》卷6,《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元至正四年集慶路儒學溧陽州學溧水州學刻本,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巡歷海南,召為左司都事,分司上都(4)(元)宋褧:《送趙伯常淮西憲副》之三,第184頁。。出為淮西憲副,約在后至元三年(1337)任同知兩浙都轉(zhuǎn)鹽運使司事(5)(元)陳旅:《運司同知雎陽趙公德政碑記》,見《全元文》第37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429—430頁。。除宋褧外,與虞集、泰不華、張雨等當時名人都有交往?!豆艑W鉤玄敘》的作者,雖未必知其人,但大概以為書名人名有資考證,容易露出破綻,故特意點竄,不知恰恰暴露出作偽的痕跡。
循此線索進一步查考,可見《古學鉤玄》不僅卷前序言,其書之主要內(nèi)容也都是自《群書鉤玄》改頭換面而來。《群書鉤玄》十二卷乃“刺取群書成語雋詞”(6)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08頁。,以字數(shù)分編之。卷一為一字、二字,卷二為三字二句、三字,卷三為四字二句,卷四為四字,卷五為五字二句至七字二句,卷六為八字二句、三字四句、四字四句、五字、六字,卷七為七字,卷八、九為字數(shù)多寡不等的《膾炙句》,卷十、十一為《建制沿革》,卷十二為陳骙《文則》。
《古學鉤玄》十卷的內(nèi)容為:卷一選錄《文則》從甲條至庚條的內(nèi)容,但并非68條全錄,一共有39條未選入,且排列次序有一定改動(7)未選入者包括:甲二、甲八、乙四、乙六、丙二、丁一、丁三、丁四、丁六、戊一至戊七、戊九、戊十、己三至己六、庚二、辛一至辛八、壬一至壬七、癸一。己二、己七、戊八列為最后三條。;卷二《古文章法》,選錄《伏羲氏策辭》(出自偽《三墳書》)《帝堯政典》(即《尚書·堯典》)等十篇文章,附以夾批、尾批與天頭批注等;卷三至卷七,依次選錄二字至八字句法,并附典實;卷八選錄膾炙句、長短句法;卷九至十《名文摘段》,為名句名段摘錄,選文范圍很廣,上起先秦兩漢《淮南子》《左傳》《國語》《爾雅》等,下至唐宋時期《酉陽雜俎》《玉蟾集》等,不一而足。十卷之外,另附刻《黃石公素書》。
經(jīng)過比對兩書考查可知,《古學鉤玄》的編者主要從四個方面對《群書鉤玄》做了改編:
第一,刪去卷十、十一的《建制沿革》與卷一的“一字”部分。《建制沿革》為上起先秦,下至五代的簡明通史?!耙蛔帧眲t主要是從《玉篇》中摘出古字,予以注音釋義。這兩部分都與文章撰述沒有直接關系,故《古學鉤玄》予以刪去。
第二,將原本居于全書之末的《文則》改為首卷。
第三,新增卷二《古文章法》與卷九、十《名文摘段》。
第四,將《群書鉤玄》之二字至八字部分刪減合并,編為卷三至七,又將《膾炙句》二卷合編為卷八?!度簳^玄》所收文句,僅標若干字者為單句,尚有所謂“二句”“四句”者。如“三字”部分收“三素云”“隨車雨”等,“三字二句”收“云從龍,風從虎”“河出圖,洛出書”等,“三字四句”則收“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等?!豆艑W鉤玄》則統(tǒng)一以字數(shù)編排,同時又刪減了不少內(nèi)容。如《古學鉤玄》卷七《七字句法》,自開篇“愛子教之以義方”至“帝嚳作鼓鼙之樂”,皆取自《群書鉤玄》卷七。而《群書鉤玄》其下尚有“酒酣喝月使倒行”等唐宋人詩詞摘句甚多,《古學鉤玄》一概刪去,自“忠佞易明如玉石”至“論語六經(jīng)之菁華”復取之。其下“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至“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則取自《群書鉤玄》卷五“七字二句”部分。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結論:明代托名陳骙所編的古書《古學鉤玄》,其書之主要內(nèi)容皆取自元代高恥傳《群書鉤玄》,卷前序文亦是在高序的基礎上點竄而成,冒題陳骙之名。實際其書除首卷《文則》之外,與陳骙毫無關系。明代后期作偽風行,《四庫全書總目》稱:“明季士風浮偽,喜以藏蓄異本為名高。其不能真得古書者,往往贗作以炫俗,其不能自作者,則又往往竄亂舊本,被以新名。如是者指不勝屈。”(1)(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26,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087頁?!豆艑W鉤玄》即明人“竄亂舊本,被以新名”之一,并非南宋陳骙之作。
馬若瑟本人在《漢語札記》卷末寫有一小段話:
這些例句都選自一本叫《古學勾玄》的書。這本書分為上下兩卷,我手里目前只有上卷,上卷到四字句法結束;下卷還包含有五字、六字、七字和八字的句法,但我現(xiàn)在還未獲得下卷,因此只能暫時擱筆,直到以后得到書后才能繼續(xù)完成后面的內(nèi)容。(2)Joseph de Prémare, Notitia Linguae Sinicae. Malacca: Cura Academia Anglo Sinensis, 1831, p. 262.
盡管馬若瑟所參考的《古學勾玄》尚不是全本,但上卷顯然已經(jīng)為他撰寫《漢語札記》提供了大量的典型例句和寫作思路。而且從目前掌握的文獻來看,當年馬若瑟確有將句法典實部分補充完整的想法,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完成,成為世界漢語教育史和西方漢學史上的一大憾事。一本明代教人寫作章法的書,在一位來華西方傳教士撰寫的漢語文法中,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醞釀出什么樣的中西學術火花呢?今天,我們有機會發(fā)掘出這份文獻,通過這樣兩個看似相隔遙遠實則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中外文本之比較,或許可以還原明清來華西士的中文學習狀態(tài)與中國語文學知識來源。
筆者對兩個文本進行了鑒別考訂,辨析出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從而得到了比較確鑿的結論:《古學鉤玄》所收錄之卷一《文則》篇是《漢語札記》第二編涉及古漢語修辭和文風的重要參考資料,《古學鉤玄》的二字到四字句法是《漢語札記》第五章輯錄的例句和典故的主要語料來源。
具體來看,首先,《漢語札記》對《古學鉤玄》有關中國古代文體的重要理論和修辭方法進行了合理化引介。
如前所述,《古學鉤玄》卷一選錄了南宋陳骙《文則》的核心要旨和大部分內(nèi)容。該書是中國古代第一部談文法修辭的專書,對古漢語修辭條分縷析,初步建立了大修辭學體系。其中在論及各類文體特點和經(jīng)典文選、文章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等方面,都對《漢語札記》第二編頗有影響。如《古學鉤玄》所引《文則》提出文章的形質(zhì)上要注重寫文記事簡潔有力,“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1)《古學鉤玄》,臺灣“國家”圖書館藏本,卷1,第2頁。陳骙本人正是提倡力求語辭精練扼要的簡約辭體,而非任意衍說言辭富余的繁豐辭體。隨后他舉出了一個經(jīng)典例句,即劉向《說苑》(卷一)里談及泄冶的名言:“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而草為之靡?!贝司溆昧?2個字將要論說的觀點講清楚。接著又引用《論語》里跟它同樣意思的一句話:“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只用了與泄冶之言相比少一半的16字,卻已將內(nèi)涵清晰表述。最后又以《書經(jīng)》中的“爾唯風,下民唯草”一句為例,將《論語》的話再減去九個字,僅用精簡到不能再簡的七字,凸顯同樣深邃的意義。陳骙于是評說避免冗長以簡約取勝才是作文中的難點。
馬若瑟與陳骙的觀點極為相似,力薦“簡約”為漢語文風之最高境界。他在書中盛贊中國最古老的幾部經(jīng)典《易》《書》《詩》,語言特點簡約莊重,內(nèi)涵深刻豐富,通過最精練的句子來表達最深奧的道理,故而十分推崇這類寫作風格。因此馬若瑟也采用從《書經(jīng)》“爾唯風,下民唯草”到《論語》,再到劉向的典型例子來說明古代文風是如何隨著文句長短之演進從簡約到繁豐的,并明確指出《書經(jīng)》的這句名言其言之簡,其義之深,當為簡約文風之表率。有趣的是,《文則》所輯錄的三個例子是按先繁后簡的遞減順序,將最簡約的例句放在了最后展示;而馬若瑟則反其道而為之,先簡后繁,展示了因文句逐步遞增所呈現(xiàn)的繁豐文辭的特點。作為對比,馬若瑟還對《孟子》行文愛用華麗繁復的辭藻提出過隱晦的批評,以《孟子·告子上》的“牛山之木”作為反例來說明如果使用太多比喻和虛詞,反而會失去漢語的美感,讓文章語句啰嗦,甚至主題不明。(2)“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哉?”參見Prémare, op.cit., p. 194.也就是說在古文寫作時事理和文辭要相稱,避免過度鋪陳,才能達到文質(zhì)統(tǒng)一言簡意賅的境界。無獨有偶,我國的修辭學大家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第11篇“文體或辭體”中跟馬若瑟一樣,分析的思路也是從簡到繁,采用了完全一樣的三個例句來說明簡約體和繁豐體的特色。
在古漢語修辭法小類的論析中,《文則》所闡釋的類別較為豐富,馬若瑟在處理時做了合理取舍,選取像復迭、排比、譬喻等與歐洲古典修辭法類似,同時更具中國特色的修辭格進行解說,還對分類做了一定的調(diào)整和合并,使之更符合歐洲人語言學習之習慣。如《文則》對“喻”的闡釋為“易之有象,以盡其意,詩之有比,以達其情。文之作也,可無喻乎。博采經(jīng)傳,約而論之,取喻之法,大概有十。”(3)(南宋)陳骙著:《文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2頁。將“譬喻”再分十類加以敘說,包括直喻、隱喻、類喻、詰喻、對喻、博喻、簡喻、詳喻、引喻、虛喻等。如介紹時不加甄別完全照搬,這樣的細類對西方漢語初學者而言確實是較為復雜的;馬若瑟將其精簡提煉為相對簡要的五類,分別為直喻、類喻、暗喻、“比”“興”手法和借喻,對應了《文則》所分的直喻、類喻、簡喻、博喻、對喻幾類。
其次,《漢語札記》充分借鑒了《古學鉤玄》的典型例句和文本細讀法來解說古漢語的語法與修辭。
《古學鉤玄》偏重教人習得古文章法,注意收集某類典型的修辭格和作文法則,再輯以例文例句,并從中歸納出每類的特點或意義。馬若瑟頗為認同這種方法,尤其是當他站在一個西方學習者的視角來觀察漢語的時候,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漢語中有很多語法現(xiàn)象是很難用傳統(tǒng)西洋文法的理論和規(guī)則來進行解構的。在那個時代,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了一些朦朧的意識,發(fā)現(xiàn)中文不像西文那樣嚴格遵循主謂二分、動詞中心的框架,更多講究的是事理鋪陳、意盡為界的流動性;而且在中國,事實上語法與修辭往往合二為一,難以絕對分開。德國語言學家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也說過“在漢語的句子里,每個詞排在那兒,要你斟酌,要你從各種不同的關系去考察,然后才能往下讀。思想的聯(lián)系是由這些關系產(chǎn)生的,因此這一純粹的默想就代替了一部分語法?!?4)洪堡著:《論語法形式的性質(zhì)和漢語的特質(zhì)》,參見徐志民《歐美語言學簡史》,學林出版社,1990年,第69頁。中文由于沒有過多嚴格的形式限制,可以充分利用說話的語言環(huán)境以及語言內(nèi)部的相互襯托等條件,語法形式看似松弛,但內(nèi)涵卻更富有彈性。如果一味用西洋語法的理論和框架去規(guī)范漢語,反而可能產(chǎn)生“削足適履”的困境。正是基于這樣樸素的認知,馬若瑟才會在書中告誡讀者學習差異性較大的語言時,不要受縛于歐洲人頭腦中固有的語言觀念和成規(guī):“我不想將我們的語法規(guī)則應用到漢語中。相反,我希望傳教士們可以解放他們的思想,擺脫自己本國語言的影響?!?1)Prémare, op.cit., p. 153.
在撰寫過程中,馬若瑟嘗試擯棄拉丁文法的陳規(guī)窠臼,努力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研究中已有的獨特成果,比如他關注到了漢語中兩個重要的語法手段,即虛詞和語序,并在自己的書中首次向西方人做了介紹;再比如重視打通漢語語法和修辭的界限等。他進一步提出了學習漢語不要拘泥語法理論,要通過背誦和仿寫中國古代經(jīng)典作品中的典型例句,采用文本細讀的方式來分析、提煉其中的語句結構或固定搭配。這種方法的特點在于并非按文法書編寫慣例先給出通行的語法規(guī)則,而是輯錄大量典型實例,使學生可以直接從一手的中文語料中進行體系的概括總結,從而獲得有關中國語言全方位的認識。19世紀中葉,任教于英國國王學院漢學教席的薩默斯(James Summers,1828—1891)(2)另有漢文名“佐麻須”。對此曾評論說:
馬若瑟的書是一個巨大的倉庫,留給學習者很大的空間,由他們自己去得出有關中文的本質(zhì)和特征的結論……這部著作為漢語學習者提供了大量的實例和關于小說文體特征的介紹,雖然個別例子的譯文有誤,但由于絕大部分例句非常忠實于原文,能夠幫助學生把握漢語語言的特性。(3)James Summers, A Handbook of Chinese Langu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863, the preface, vii.
通篇概覽,《漢語札記》書中所使用的各類例句多達12 000多例,規(guī)模驚人。在第二編講解文言部分,筆者通過文本比對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多次直接引用《古學鉤玄》的例句。比如介紹修辭格“排比”,《漢語札記》選取了《古學鉤玄》所引45個例詞中的30個(4)《漢語札記》所選取的30個例詞為:或、也、者、之、得之、謂之、之謂、以、足以、不以、之以、可、可以、為、必、無、莫大乎、而、而不、其、得其、兮、奚、矣、未嘗、曰、有、于是乎、然、焉。,約占67%;使用的48個例句中有36句完全一樣,相似度高達75%。
最后一章“典雅句法匯編”的很多例句范文直接摘自《古學鉤玄》,馬若瑟認為這些豐富例句集合了中國古代讀書作文的一些基本章法,西方讀者可以從中領略到中國古文章法的精髓?!稘h語札記》只有從一字到四字句法的內(nèi)容,后面五字句法僅余標題,根據(jù)考察所知,其中的二字、三字和四字部分與《古學鉤玄》同。下面分別論述以饗讀者。
本小節(jié)分三部分。首先是兩個虛字連用的情況,用來表示不同的情感,有10個例子;其中與《古學鉤玄》“二字句法”相同的有7個,占70%,如下:
雖然。何則。于乎。于戲。嗚呼。何故。何為。
其次主要是兩個字構成的固定搭配,有22個例子,其中有12個,將近55%來源于《古學鉤玄》,包括:美哉。詩云。首路。潤筆。膚淺。下走。鉤名。目送。飲泣。食言。平生。姑息。
漢語的典實是指古代寫文作詩時使用的典故、史實?!豆艑W鉤玄》主要將典實分為三類:或注明典故出處,并加以解釋;或只注明典故,或只做詮釋。如“堪與,地也,見《藝文志》”,就屬于詮釋、典故皆有。又如“曜靈、朱明、東君、燭龍,并日”,僅有詮釋。再如“于乎,并處經(jīng)傳《四書》”,僅注明典故。有典實者多,無典實者少。
最后列舉的二字典實共73個,跟《古學鉤玄》相同的有65個,占到例句總數(shù)的89%。輯錄體例均為中文典實,附羅馬字注音和拉丁文釋義。例如:表示“月神”的“望舒、纖呵”;表示“葡萄樹”的“紅友、桑郎、蘭生”;表示良駒的“追風、追電”;表示“貴族”的“世家”等。
這一小節(jié)分為三部分,包括典實、疑問句式和平行句式。
1.三字典實。三字典實共列29種事物的40個典實,其中與《古學鉤玄》完全相同的有33個,約占總例句數(shù)的83%,如“人中龍”“孔方兄”“解語花”“一筆書”等。
2.三字疑問詞。關于三字連用的疑問詞,包括七個例子,其中“如之何”“何以哉”與《古學鉤玄》同。
3.平行句式的三字句法。馬若瑟提到中國很多著名作家在文章中喜用平行的三字句法,很少使用單個的三字句,實為中國古代寫作講究句法整齊,對仗工整的要求。書中選擇平行句法例句的標準,一般為句意呈并列或者相對、相反的關系,上下句字數(shù)相等,且句法結構也基本配對,例如:“創(chuàng)業(yè)易,守業(yè)難”“和其光,同其塵”“重仁義,輕死亡”“誦離騷,飲美酒”“賞為表,罰為里”等。本節(jié)共舉出了42個平行句式的例句,有32句與《古學鉤玄》同,占比約76%。
“四字句法”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大多是以常見于文言文中的四字成語、熟語,也以平行句式為主,兼有單獨的四字句法。第二部分為四字典實。
1.單句和平行句式的四字句法。180個例句中平行句式的四字句法有122句,與《古學鉤玄》相同的有115句,約占全部例句的94%。比如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見人一善,忘其百非”“義動君子,利動小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等,很多句子至今仍然耳熟能詳,語言極具生命力。
單句的四字句法有57個例句,除了第一句“玩物喪志”外,其他56句全部照搬《古學鉤玄》,占比達98%,包括“人面獸心”“唇亡齒寒”“飲血茹毛”“登山臨水”“江澄海靜”等(2)書中這部分例句個別有改字和顛倒順序的異文,筆者揣測可能由于馬若瑟在寫作時正羈居廣州,多年來搜集的中國書籍均未能隨身攜帶,只能憑記憶或部分讀書筆記來回溯例文,無法一一核對原文出處,難免有失之確鑿的地方。。
2. 四字典實。四字典實給出的例句很少,只有八句“白水真人”“青州從事”“玄香太守”“離石鄉(xiāng)侯”“長喙將軍”“長須主簿”“綠衣使者”“飲醴茹芝”,全部都出自《古學鉤玄》。
綜上所述,這一章共使用了381個例句,其中有330個都來源于《古學鉤玄》,兩個文本例句的相似度高達86%的比例,由此可以充分確定《古學鉤玄》就是馬若瑟編撰《漢語札記》第二編時所使用的重要藍本。
馬若瑟所生活的康熙年間,正值清代學術走向繁榮的時期,實學之風日盛,崇尚從復古求得思想的解放,又恰逢西方傳教士帶來近代西學新知,清代學者中的不少有識之士開始與傳教士交往,翻譯西學,歐洲的學術觀念帶給清代學術體系新的沖擊。通過傳教士與中國學者的學術晉接,中西語言也在此時開始了正面的接觸與交流。漢語為17世紀歐洲普遍語言學運動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參照物,而西方語言的邏輯體系與理性分析又給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研究帶來了新的研究視角。這種來自知識層面的雙向流動其實也構成了自16世紀以來貫穿東西方語言接觸與交流歷史的一個主要特征。
此前對這批西洋漢語研究著作,學術界更注重其如何運用西方語言學方法和理論框架對漢語的語音、詞匯、語法進行分析,較少反向關注過“中國元素”對其的影響。事實上,當來華傳教士初次面對漢語時,不僅要為生存和傳教之目的,從零開始掌握聽說讀寫的語言技能,還要為方便后來者的學習,從無到有創(chuàng)造一套供第二語言習得者所使用的漢語語法體系,幾乎不太可能僅憑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或多或少會求助于自己的中國文人朋友、教徒。從晚明到晚清的諸多事例中,我們已經(jīng)觀照到他們在語言研習過程中得到了中國友人的指導和幫助,像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與徐光啟、李之藻,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1577—1628)與王徵,馬若瑟與劉凝,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米憐(William Milne,1785—1822)與梁發(fā),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與王韜等。此外,他們還會有賴于自己曾學習過的中文文獻,甚至完全可能直接利用現(xiàn)成的中國本土著述作為其成書藍本,在此基礎上加以合理化的選擇、增刪和改編而成。這一點從《漢語札記》的部分理論和語料素材直接取自《古學鉤玄》就能得到佐證。
從另一方面我們也應注意到,當時在各地學習漢語的傳教士手里所掌握的中文資料不盡相同,有的是修會內(nèi)部統(tǒng)一使用的“標準教材”,如四書五經(jīng),有的個人學習資料則較為通俗,可能從中國文獻學角度來看未必具有相當?shù)臋嗤?。比如本文已考證出《古學鉤玄》一書實為明人假托南宋陳骙之名所作之“偽書”,并非官方認可的經(jīng)典著作,可歸為明清蒙學的“兔園冊子”(1)本來是指唐五代時私塾教授學童的課本,因為內(nèi)容膚淺,故受一般士大夫輕視,后泛指讀書不多的人奉為秘本的淺陋書籍,出自《新五代史·劉岳傳》:“道行數(shù)反顧,楚問岳:‘道反顧何為?’岳曰:‘遺下《兔園冊》爾?!锻脠@冊》者,鄉(xiāng)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誦也。”一類,這從其流傳至今僅有四個藏本就可推知其在歷代的流播程度十分有限。但無論是通行的典籍作品,還是較為生僻的民間文本,甚至還包括一些各地的方言材料,通過文字書寫或口耳相傳,這些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階層的歷史語言文獻對于揭示中國古代文學文化整體的內(nèi)在風格和特定傳統(tǒng)都有著各自不可取代的意義。在流傳至今的傳教士漢語研究論著中能夠為國內(nèi)學界提供一個“他者”的視角和富有價值的線索,使我們可以多角度地思考語言與文化的共生關系。
盡管在參考資料的權威性上尚有一定的缺憾,但我們?nèi)匀灰隙ㄈ倌昵榜R若瑟反對照搬拉丁文法,盡可能以漢語本來面貌來描述其特點所做出的積極努力。他真正理解了中國語言的精髓,發(fā)現(xiàn)歐語的模式不完全適用于漢語,而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亦有可取之處,于是通過對中國古代語文學的研究成果創(chuàng)造性地改造和利用,轉(zhuǎn)化為西洋漢語論著中的部分理論依據(jù)和語料來源。同時又結合自身的西方學術背景框架,從他者視角出發(fā)探索思考中國語言的內(nèi)部特點、語法規(guī)則。因此,可以說馬若瑟的這部中西合璧的作品《漢語札記》為當時的歐洲人了解漢語的獨特性提供了一個具體而直觀的呈現(xiàn)形式。